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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9月

2002年,9月

查理很快就成了薩默賽特醫院夜班的明星僱員。通常情況下,白班和夜班之間的交接工作都要持續一個小時的時間,當然了,主要還是取決於具體的護士。查理動作非常快,他從來不問問題。白班的護士在排班表上看到他的名字總是興奮得不得了。他們向他快速地報告一下手頭的工作,就可以徑直回家了,因為查理總是很早就做好了工作的準備,手持記錄病人所有數據的移動電腦設備,站到走廊盡頭。他的夜班同事更喜歡他,因為他的工作開始得最早,而且也超有效率,總是第一個完成手頭的工作。當其他人剛剛巡視第一輪病人時,查理已經站在藥品自動分發系統的機器旁邊將他們夜班需要給病人換的輸液袋統統準備好分配到托盤中了。之後,他們還會在響應病人呼叫的時候,再一次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每個晚班護士都有自己獨立的工作時間表,而一同值班的同事也不是固定的。查理很快就被經常跟他同班的一個姑娘看上了。那是個叫艾米·洛克倫的高個子金髮女孩,總是笑稱自己是個「掃帚星」,從這一點足以看出她是那種直率真誠的人,對比之下足以讓查理顯得更加緘默。開始,查理的確在她身邊很少說話,但隨著漫漫長夜的催化,他開始在等待藥品自動分發系統工作的時候跟她偶爾交談兩句,抱怨下對政治的看法,或是在晚上吃力趕報告時隔著房間與她心領神會地交換個眼神。夜深之後,當所有的患者都已經處理妥當,所有的輸液袋都掛好,查理就會用他認為可以同艾米產生共鳴的方式將自己的抑鬱、壞運氣和之前經歷過被欺凌的故事一一道來,她總是用笑聲或查理需要的母愛般的關懷來回應這一切。幾個星期過去了,他們終於跨越了朋友的界限。
利用最先籌集的5500美元捐款,他們給位於東大街的一家房子配備了電力和自來水,還將當時最先進的現代醫學技術引進到這個地方。這其中包括一個德國的機器,可以利用那種不知名的x射線來為人體的內部器官拍照。還有一種做手術時可以用的新型電燈泡,是離這地方不遠的門洛帕克市有個叫托馬斯·愛迪生的傢伙發明的。最早的那段日子里,一共有10個醫生、12個病床。隨著整個鎮子的穩步發展,醫院也逐步擴大起來:越來越多的病區從簡單的木框架房屋蛻變成紅磚牆的高大建築物,還配備了幾十種高端專業的醫療設備和350張病床,並高薪聘請數千名專業人員在此任職。除此以外,這裏還有一個超大的停車場,並且擁有靠近高速路出口的便利地理位置以及雄厚的資金儲備,可以為願意在這裏短期簽約的經驗豐富的護士提供高達10000美元的簽約獎金。
蓋爾真正的問題可能還是心臟病—心房顫動。這也許意味著他其中一個心腔的收縮有點過快了。負責的主治醫生給他開了地高辛,這應該可以減緩他的血液流動,讓足夠的血氧在他的心臟里再次循環起來。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
每晚,查理都會放下照顧病人的職責,快速地走一遍病房,直到看見她為止。艾米絕對是個拖延症患者,總是遲到,也正因為如此,她格外敬佩查理的專業精神,14年的工作經驗,9家不同醫院的任職經歷,很快便讓她在工作上對他百般依賴起來。15年的護理經驗為艾米帶來的這份薩默賽特的工作是她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了;另外加上7個月的合同、2萬美元的獎金收入和每月1700美元的食宿補助,讓她為之欣喜若狂。她希望可以一直守住這份工作,就算它在不知不覺中蠶食著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查理去系統中檢查她所有的相關病例。韓的心率確實出現過波動,給早班的那些傢伙帶來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搶救,血檢報告顯示在她的體內檢測到了地高辛的含量,從平日的0.63一下飆升到了9.94。韓的主治醫生第一時間給她安排注射了解毒劑,韓的狀態逐漸平穩下來。無論如何她算是挺過了白班,熬到了第二天的夜班時段,雖然狀況很差,但好歹倖存下來了。

02

艾米本不是故意https://read.99csw•com找事兒的人,但她就是喜歡質疑一切。她想就算這些事兒讓自己變成了大家的「掃帚星」—可能因為偶爾自己確實太過分太誇張了—那也無所謂,至少自己不是個隨便就可以糊弄過去的笨蛋。這就是她,雖然她自己也明白,有時候很衝動,嘴不饒人,做事反叛還脾氣火爆,但起碼她不傻,她不會什麼都聽之任之。關於她在腫瘤科的那些事迹早就傳得人盡皆知。艾米,就是那個拒絕遵守重症監護病房新規定的護士,她覺得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胰島素調取表格上的規定相當愚蠢。後來事實教育她這次的反叛精神確實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她從腫瘤科的重症監護病房調職了。
2002年8月15日,查理坐在薩默賽特人力資源的桌前,繼續填寫那些早已爛熟的表格。他在上面真實列舉了自己註冊護士的身份和所獲得的各種認證資格,但在刑事犯罪方面選擇性撒了一些謊。他一點兒也不擔心這些人會去費力尋求每個問題的真相。在申請職位的時候,他的首選還是重症監護病房,但如果不行,其他的病區也無大礙。關於排班時間,全天候、輪崗制、時刻待命的臨時崗位夜班、周末班、假日班,所有都可以。庫倫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個非常優秀的護士。作為參考,庫倫將聖盧克的工作履歷寫到了上面,並且在離職原因的地方填上了「尋求改變」。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實話。除此以外,他還將自己在雷海山谷的燒傷病房工作的那幾年填了上去,理由是「那裡的工作不適合他」,護理委員會和康復中心的工作「沒有足夠的工作時長」。所有這些過去的工作經歷都不算是撒謊,這些原因也都確實存在。填完表格,剩下的工作就是薩默賽特醫療中心的人力資源用自己的方式在細節上替他錦上添花了。
現在,輪到威爾生氣了。在艾米看來這事兒確實有點兒小題大做,幹嗎大家都這麼在意這麼一份無關緊要的破協議呢?—多大的事兒?死了人不成?
「查理……」艾米停頓了一下,看向了他。
那些具體的案例中,年老的、病入膏肓的病人都有。最令人難忘的似乎是1月11日,用地高辛幹掉的那個叫伊拉諾·斯托克的60歲家庭主婦。兩周后,在查理43歲生日那天,他使用了一種類似於維庫溴銨的強效心血管麻醉劑巴夫龍,雖然該藥劑本身就有很強的藥效,但他還是使用了其他的葯來加快進程。那晚,查理不知道究竟誰死於他的這次行動,也沒法確切說出來,具體是什麼殺死了喬伊斯·曼格尼和吉安科米諾·托托。不過,他還是很肯定是去甲腎上腺素在3月11日幹掉了約翰·沙哈爾的心臟。在他搶救的過程中,查理深知哪些藥物可以立刻將那些老傢伙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回來,對於其他護士來說,他好像有某種先見之明的超能力。即使是那些年輕的小護士,也開始逐漸習慣為查理讓道,讓他出馬帶領大家救護。他的名聲隨著急救的次數一同增加。
當查理9月份剛開始在薩默賽特工作時,艾米就從心底里知道,自己很喜歡這個新來的傢伙—不是「喜歡一個人的那種喜歡」。沒錯,她單身,但還沒那麼饑渴。事實上,她100萬年前就不再有那種對愛情的衝動了,她只是覺得這個新來的傢伙跟她很來電,她覺得他很懂自己。她明晰自己為人處世的界限,6英尺高的大個子,身形健碩完美,即使在《實習醫生風雲》裡頭出現,也不會遜色。她一直是個很有警惕、不輕易對別人敞開心扉的人,但對於她來說,似乎查理是安全無害的。他關心她,但似乎沒有什麼過於明顯的企圖,也從來不跟她調情。雖然他沒有總跟她有什麼目光接觸,但也絕不會趁機偷瞄她上衣下面凸顯的線條。他還是個很安靜的人,哦,起碼起初很安靜,而沉默寡言又剛好特別對艾米的胃口。這個人,艾米思忖著,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她自己一樣。
這個想法是因為一起死亡事件引發的。那是個頭部受傷的16歲男孩。即使是在1898年,這也絕對算不上個致命傷。在頭骨上面鑽洞釋放顱壓是個很久很久以前就可以做的手術了,幾乎比拉里坦河床下遊盪的印第安亡靈還要年老得多。但是,在男孩被送往紐瓦克醫院接受醫治的途中,他受傷的頭部持續腫脹,像剛烤的麵包,顱內壓力對頭骨造成了巨大的擠壓。當他到達紐瓦克的時候,瞳孔已經擴散。也就是這個時候,開設本地醫院的需求第一次擺在了大家眼前。
查理將屍體放下,將單子鋪好,每個地方的摺疊都剛好維持在正確的尺寸上,角度和包裹的地方都非常完美,好像一個塑料膜做成的繭,無論頭、腳還https://read.99csw.com是其他地方都在裏面。查理很棒,她總是這麼告訴他。而查理總說這很簡單,他只不過多練了幾次,熟能生巧罷了。
招聘傳單是大眾營銷的高質量手段,全彩的印刷吸引著成批符合條件的護士。查理在廚房的水槽旁邊認真地研究著招聘的宣傳手冊,翻來覆去地看。「加入我們的團隊吧!」上面這樣印著。他應該嗎?這輩子他都靠這樣的邀請活著,生活的道路已經被這些出現在他面前的機會之門卡得死死的,沒有一點兒餘地。他只得按照命運的安排持續走下坡路。查理沒聽說過薩默賽特醫療中心,甚至都不知道新澤西州還有個薩默賽特郡,但很顯然,4年之內換過5個東家的他已經上了賓夕法尼亞州的黑名單。他雖然在新澤西也問題重重,但畢竟已經是4年前的事兒了,更何況新澤西是個很大的州。從地理上說,薩默賽特離他兒時的家只有50分鐘車程,但從社會大環境和經濟上說,那地方可與查爾斯·庫倫的老家西奧蘭治有著天壤之別。
薩默賽特醫療中心的管理層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這絕不是一起自然死亡,蓋爾也並不是首例出現這種情況的病人,他們管他叫「第四號病人」。
晚上7點,護士們通過遞交報告和口頭轉述等方式完成交接班。查理到了7點半的時候徹底搞定了所有的事情,徑直走向藥物分配的電腦管理系統,領取了地高辛。他為自己的病人開了一劑方子,繼而很快又把操作取消了,但葯櫃的抽屜還是彈了開來。這一切都非常簡單,新型安保協議愚蠢得很,查理拿了兩劑量地高辛出來,合上了抽屜。
2003年6月4日,查理早到了整整半個小時—他等不及了。他在電腦上查了每個病人的數據資料,並且將那個來自東方的女士挑了出來。韓金庚夫人不是他的病人,但很顯然她現在有很嚴重的問題。6月12日韓女士入院的時候,被診斷患有霍奇金淋巴瘤和嚴重的心臟病。她的心臟病主治醫師扎拉爾·薩林已經給她開了小劑量的地高辛,通常的用量是0.125毫克,讓她的治療水平維持在0.63左右。醫生在6月13日還為她安排了另一劑地高辛注射,但在之後的心電圖顯示的結果上,他發現地高辛根本無法改變她心律失常的問題。而且,地高辛很有可能會給她帶來致命的威脅。他立刻勒令在她的治療過程中停止了此類藥物的注射。
那年5月,當多西亞·霍格蘭的心臟停止跳動,呼叫台的編碼變成冰冷的藍色時,查理依舊看起來沒有絲毫驚訝,好像早就知道這一切一定會發生。每個病人都因為身體狀況和用藥的不同有著錯綜複雜的變化和問題,每一個人需要的救治也因此而千差萬別。這是個忙碌的春天,與那些病人相比,似乎查理對他們的發病原因和治療方法更為了解。
直到2月份,艾米在工作的時候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直接被送進了急救室之前,她從沒有做過心肌病的檢查。現在她需要回家休假,靠起搏器過日子了。查理獨自一人堅守在夜班的崗位上,用自己的方式取代了她需要帶給病人們的關懷。
查理像醫生一樣一邊點頭一邊聽著她的描述,繼而離開了病房,1分鐘後手里拿著一片藍色的橢圓形藥片走了回來—是0.5毫克的地爾硫卓。艾米把葯吞了下去,扶著一個輸液袋支架慢慢站了起來。才凌晨2點而已,還有工作要做。
牧師的姐姐每天都會來他的床邊報到。盧西爾·蓋爾是臨近一家醫院的高級護士,所以與其他的家屬不同,出於職業上的相互關照,她可以在這裏留到很晚。她並不是很滿意對自己弟弟的護理。查理雖然不是負責他的護士,卻總是時不時跑過來做不必要的檢查,而且似乎對盧西爾的在場很是不滿。她不止一次對給她弟弟所用的藥物和原因與查理髮生爭執,好像她才是這裏的負責人。比如,她不認為給蓋爾服用泰諾是什麼好主意,畢竟他的腎臟已經負荷夠重了。盧西爾的態度已經讓查理煩到了骨子裡,甚至每當想起蓋爾的時候,腦中都會浮現那個女人的樣貌。看來只有等她離開的時候,查理才能做自己的事兒了。
管理層決定擬定一個計劃處理這個內部問題,必須越快越好。藥房根據地高辛致死的日期去檢查分葯系統的記錄。藥房助理南希·多赫蒂聯繫了新澤西州的毒物防控中心。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算出蓋爾血液中到底有多少地高辛真正發揮了作用而導致了這次死亡,但這一切不過是個數學問題。
弗勞倫·蓋爾牧師被救護車送到薩默賽特的重症監護病房時,正值查理在那裡工作9個月的最後一天。他的體溫已經飆升到3位數了,他的淋巴結腫大得跟一塊塊石頭一樣,https://read.99csw.com所有的癥狀都表明應該是細菌感染,可能已經引發了肺炎。他的肺部像是蓋了一層濕漉漉的爛毛巾,每次活動只能輸送非常少量的氧氣供給他的心臟和大腦。應該立刻插呼吸機了。蓋爾揚起下巴,張開嘴,氣管立刻被塞進了一個塑料的管子,長度剛剛好,為他搭建了一個人工的呼吸系統,直接連接到了呼吸機上。但,就在這一切進行的同時,蓋爾的腎臟開始衰竭,如果他能挺過來,那他的腎臟或許還能有所好轉。不過從當時的狀況看來,透析的機器也是必不可少的了。
艾米·洛克倫擁有一個飽受虐待的童年,靠著心中一個神秘的信念—世界早晚有一天會因為她過去悲慘的生活給她一個補償—而大胆反抗著走過人生的最低谷。36年努力而衝動的生活為她帶來了10個男朋友、兩個女兒、一張護士執照和一輛租用的白色捷豹,但在她這個金髮光鮮的外表之下,是個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成功的受傷靈魂。她不上班的時間會時不時被襲來的焦慮症逼迫得不得不流浪在外,而到了晚上,她的生活則被工作和酗酒一分為二。她的時間被紐約北部的生活和新澤西的工作填滿,家庭和醫院造就了她堅強的個性,用努力工作來維持家庭的穩定,她在女兒、男友及大部分同事面前沒能將自己完全展現出來,只有她的新朋友查爾斯·庫倫,可以讓她完全沉浸在安全感的懷抱中。查理似乎也需要她的庇護。
邁克爾的父母被這樣的解釋嚇壞了,勒令查理立刻離開。但查理的所有解釋確實是正確的。在5月15日接近凌晨2點的時候,斯蘭科夫人跟她兒子冰冷的屍體做了最後告別,他那不再起伏的胸腔確實證明他已經永久地離去了。
查理步入了韓的病房,這女人睡得很熟。他一如既往地開始了自己的常規動作,將一劑地高辛通過注射生理鹽水的小插口打入了她的輸液袋,讓它們緩緩地通過長長的管線流入她的血管之中。韓本來已經不該注射任何地高辛了,但這次查理往她的輸液袋中注射的含量是她平時所用計量的8倍之多。做完這一切,他將針頭扔到垃圾桶里,走了出去。已經快黎明了,在他晚班結束的時候,藥效就差不多該完全發揮出來了。在他休息的整個白天,對結果的預期都一直迴響在他的腦海中,好像周邊的一切事物都不再重要,變得模糊起來。查理在16日的晚上重新回去做工作交接,為了檢查之前的成果,他去得很早。但,韓還在那裡。
10月的夜班,查理髮現她靠著護士站冰冷的白色磚牆打著寒戰。他將她扶進一間沒人的病房,關上門,安置她坐在病床上,等待著她可以恢復平靜的呼吸,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個挺有趣的故事,起碼對於一個經驗老到的護士來說,這點兒敏感度還是有的。她正在全國頂尖的重症監護病房工作,但私下裡,正在慢慢承受著心臟衰竭的痛苦。
查理不記得自己在薩默賽特幹掉了幾個,只知道從艾米生病起這一切就開始了,而且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01

艾米把查理叫來,他總是很擅長處理那些剛剛去世的危重病患,打理他們的身後事,所提供的幫助快速而高效。他有一系列很嚴肅的工作流程,而且很討厭跟別人談論此事。他喜歡給他們擦洗身體,然後將輸液袋的針管從血管中拔|出|來,將所有的管子慢慢包起來,拔掉各類導管,摘掉呼吸器,卸下餵食管,最後將他們所有的遺物都歸攏到一處,蓋上白布。在艾米看來,這一切是很神聖的過程,莊嚴而肅穆,但在薩默賽特,用來蓋住屍體的那塊布是非常廉價的薄塑料布,透明,易卷,一扯就壞,還總是不夠大。它們總是讓她聯想到保鮮膜。如果獨自一人做這一切,總會讓這本來充滿高貴的舉動變成一出恐怖的鬧劇。將塑料布包裹在人身上,需要從多個角度一同下手,不然很容易會因為屍體的重量造成無端的撕毀或出現褶皺。就好像你在鋪一張有人躺在上面的床。艾米不停地拉扯推頂會讓整個工作的結果變得混亂不堪。她曾經試圖將四個角分別固定好,以防出現重疊,但總是會在肚子上露個口子,包裹不全。如果調整方式,先從下面的腳包起來,那頭一定會露在外面。最後她不得不用透明膠帶粗略地將那些皺巴巴的空隙包裹住,填滿裸|露在外面的地方,就像是一個孩子粗略地包著生日禮物。與其這樣,她覺得還不如直接讓查理來幫忙。
薩默賽特是美國最古老、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山林之間的肥沃農田吸引著成批的貴族金融家和企業家,並且成為這個地方發展起來的最早根基。約翰·德萊頓是英國保誠保險有限公九_九_藏_書司的創始人,19世紀80年代的時候,他在伯納茲維爾建造了跟凡爾賽宮一般的府邸。經歷了大約一代人的時間,布魯克·庫索,後來更名為布魯克·阿斯德,住進了這個叫作丹布克莊園的宅子里。在南北內戰之後的那幾年,正值繁榮時期,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中最富有的一群人住在了這個地方。他們為所欲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1898年的時候,他們突然想到,應該在這個地方建一所醫院。

03

威爾再次張嘴的時候幾乎是吼出來的:「聽著,你就簽個字而已!這事兒壓根兒就不是針對你的!可以了嗎?」
同很多護士一樣,艾米覺得自己是保護人類脆弱一面的超級英雄,一個弱勢群體的發言人和權利倡導者。看著這個新來的護士臉上充滿疑惑的表情,還有柔軟的灰色頭髮和老式破舊的羊毛衫,艾米覺得他同其他脆弱的靈魂一樣急需保護—一個羅傑先生型的典型悲劇,麻煩纏身還心懷沮喪。他白色的護士服充滿了學院氣,油膩的眼鏡後面是一雙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眼神,在艾米看來是種憤怒的掩飾。不過值了幾個夜班,艾米就意識到查理是個十分風趣的人。凌晨4點,查理可以從他的生活角度來講一個故事或段子讓她哈哈大笑,幽默和八卦為工作所帶來的痛苦和悲傷做了很好的緩衝,查理總是可以做到這一點。有一些故事圍繞著他曾經荒誕的海軍生活,比如被指派看守核導彈的時候,遭遇老兵欺侮的時候,或是拒絕在另一個人面前公開往杯子里尿尿的時候。不過所有的故事中,最多提及的還是查理的女友凱瑟琳和她讓查理搬出去的企圖。艾米管這個叫「查理和凱瑟琳的表演秀」。每晚她都過得十分開心,直到有一天,她最終決定開始自己的懺悔,敞開自己的心扉。
早上9點32分的時候,弗勞倫·蓋爾牧師的呼叫器開始閃燈,那天是6月28日。他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出現了心臟衰竭,儘管採取了一系列誇張的緊急救護措施,但還是以失敗告終。他被記錄在表格上的死亡時間是上午10點10分。蓋爾的血檢報告顯示體內的地高辛含量遠遠高於正常水平。
那個時候,艾米還沒有將這個新出台的政策和最近頻發的急救事件聯繫到一起。她唯一知曉的就是最近工作加重了不少,好像需要包裹的屍體越來越多了,似乎在過去的半年中,她所處理的屍體比自己之前的護士生涯中處理的都多。她根本沒意識到這裏存在著什麼問題,所以也就更想象不出來,查理或是任何一個什麼人會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查理是個好護士,甚至可以說是卓越超群的。她總是很樂於在排班的表上看見查理的名字跟自己出現在同一天。雖然醫生們總是跟她說一切都還好,放輕鬆,但隨著她手頭負責的病人越來越多,她覺得輕鬆絕對不是個正確的選擇。有時她甚至需要在關注自己心臟狀況和照顧病人之間做出選擇。如果有查理跟她一同值班,她就完全不需要再這麼擔心,他總是會騰出手來幫她。
新來的男護士似乎也跟艾米一樣認真對待著這份工作,似乎還更認真一些—高效和專註到了近乎痴迷的狀態。他有點兒古怪,但不至於讓人覺得是個怪胎。查理總是獨自一人照顧那些病人,將病房的門關得死死的,還拉上那些遮擋的帘子,扒光他們的衣服,為他們搓洗,打上肥皂,抹上潤膚乳。艾米管這些病人叫作他的「黃油球火雞」,滑溜溜地給他們翻個身都難。他的另一個狂熱的愛好是使用塞納醫療公司的各式儀器。在塞納資料庫中製表是每個護士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必須做的一項工作,但對於查理來說,似乎在這上面花上數個小時遠比在醫院的走廊里溜達著巡視病房要有趣得多。艾米總是打趣說他一定是在寫小說。查理很喜歡這樣的玩笑,在某種層面上說,艾米已經把他當自己人了。
邁克爾·斯蘭科是這個病房中相對比較年輕的一個病人,這些人裡頭,就他還處於熱衷於塗髮膠的年齡,也正因為如此,護士們也就格外同情他的病情。這個21歲就讀於塞頓霍爾大學計算機科學專業的學生患有遺傳性自身免疫系統疾病,伴隨著很多複雜的併發症,整個身體狀況十分令人擔憂。艾米從起搏器的手術和長期病假中恢復過來,重新上班的時候,開始為這個叫邁克爾的年輕人擔憂,覺得他可能會熬不下去。在查理看來,這可沒什麼希望可抱,結局是一定的。
艾米被診斷出患有先天性心房顫動,並伴有長期的慢性病竇綜合征。她現在的身體狀況至少有部分原因是焦慮造成的,而導致她經常被恐懼侵襲的原因也非常令人不安。心臟肌肉的異常導致她的心臟無法規律地九*九*藏*書跳動,所以心肺之間總是出現供血不足的情況。艾米經常窒息于自己獃滯的血液流動中。之所以這樣,從醫學上說,最符合邏輯的是她的心臟肌肉曾經被其中一個病人所攜帶的病毒感染過,但艾米卻總認為肯定是出於什麼更加神秘的原因。比如一種情感上的傷害,像病毒一樣,自她可怕的幼年便侵入了體內,並在事後清除了一切相關的記憶。心髒的狀況並不是她唯一的秘密,儘管這也是在慢慢將她推向死亡的原因之一。
他們將這個新藥品協議稱為「胰島素調節表」。她的經理威爾一邊向艾米解釋,一邊勸她在上面簽字。此前,胰島素不過就是隨意存放在小冰箱里,但現在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改變了原來的規定,勒令護士們像對待其他危險藥品那樣在每次調取胰島素的時候都留下自己的電子簽名,並且記錄到底還有多少剩餘庫存在葯庫中。這在艾米看來既不精確又愚蠢至極。她怎麼能準確地目測出到底剩下了多少瓶胰島素?他們讓她以自己的護士執照做賭注,陪著玩一場數糖豆一般愚蠢的遊戲。很顯然,一定是有事情發生了,就在她的病房,很有可能就是她的病人。艾米要求上級告知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威爾壓根兒沒打算告訴她。為什麼突然把胰島素當麻|醉|葯看管?艾米對於這樣的要求感到異常不解,胰島素有什麼危險的?
「這什麼意思?那這事兒是針對誰的?」
當她的主管沒有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艾米生氣了,她拒絕合作。威爾命令道:「簽字。」她堅定地拒絕。「你就簽個字而已!」威爾繼續堅持,艾米繼續拒絕。
庫倫之前在沃倫醫院的上司證實了他曾經在那裡供職的事實,也沒有否認他的才幹。而聖盧克醫院的人事部也確實像之前承諾的那樣為他的在崗時間和所擔任職位給出了實事求是的答案。2002年9月,查理得到了薩默賽特醫療護理中心重症監護病房提供的一份全職工作,並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這份照顧全院生命最脆弱的人群的工作當中。
從那時起,整整一周的時間,都沒法判斷牧師能否活下去。他的家人同意對他進行不得復甦令。如果蓋爾的身體決定離開這個世界,那至少他可以不經歷那一系列戲劇性的折磨和「極端手段」,直接走到主的懷中。但慢慢地,牧師的狀況開始有所改善。醫生們取消了不得復甦令,也停止使用地高辛。到了第二周,蓋爾可以坐起來自己吃飯了。隨著他的肺炎逐漸消退,心率趨於穩定,他已經開始跟時刻守在床邊提高警惕的妹妹開心地聊天了,埋怨著那些照顧他的護士,抱怨著身上插著的各式各樣的管子和時刻轟鳴的各類機器。很明顯,我們的牧師先生又恢復了以往的老樣子,找回了熟悉的臭脾氣。他可以吃,可以說。如果他的狀態持續變好,出院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沒關係,」查理說著轉身走了出去,「我會保密的。」
最後,可能是地高辛,或腎上腺素,或其他一些別的藥物混在一起,將斯蘭科推向了死亡的邊緣—加重的病情讓這一切都變得那麼精準。只需一小點兒推動,一聲輕微的嘆息,抑或1毫米的微調,變化細微到無從察覺,分散得沒人注意到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令人吃驚的結果。那天晚上呼叫的次數很多,場面卻一點兒都不令人欣慰。查理拖著步子走到外面的候診室去找邁克爾嚇壞的母親,遞給她一張精確的圖表,上面寫著各種技術性詞彙,畫著各式不知所謂的標記,來解釋在那最關鍵的一刻,他兒子逐步邁向死亡的體內究竟發生了什麼。查理向她解釋心電圖的含義,她兒子的心臟脈衝何時出現了異常,如何用藥物來影響這些跳動,哪些是去甲腎上腺素和地高辛造成的波動。他告訴斯蘭科夫人,邁克爾是個病人,而無論她是否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病人的結局只有一個,他們早晚都是要去見上帝的。
「不,你聽著,」查理告訴她,「你需要休息,醫生的吩咐哦。」他露出了一個令人寬慰的笑容,「今天晚上你的病人交給我吧。」
查理會在晚上研究這個傢伙,看著他的禿頭在機器閃爍的燈光下發亮,看著他脫下牧師袍后被換上一次性病號連衣裙。這個男人看起來和查理兒時記憶中的牧師一點兒都不一樣,一點兒也不像是上帝派到人間的傳道者—他看起來就是個病人,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這就是查理給出的分析結果。他對這個傢伙的病情了如指掌,他將記錄數據的小電腦推到重症監護病房的角落裡,在裏面輸入了各種極富戲劇性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