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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一節

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一節

道衍含笑答道:「使長言重了,臣常年于屋內打坐修行,甚是憋悶。雖是暑日,偶爾出來卻也不妨!」
其實朱棣心中明白,能發此遺詔,最終還得自己的大侄兒——新任天子朱允炆親自|拍板。不過他素來謹慎,即便明知此地絕對隱秘,也不願直接「構陷」今上,無奈之下只好拿所謂的「奸人」出氣。
道衍本姓姚,蘇州府轄下長洲人,前元至正十二年便出家為僧,至今已有四十六年。雖身入佛門,道衍卻不是拘泥於佛家一脈之人。相反,他于元末明初之際求學名山多年,不僅通曉儒、釋、道,亦對相術、兵家多有涉獵。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馬氏去世,諸王赴京奔喪,遭遇喪妻之痛的朱元璋選高僧隨侍諸王,為馬皇后誦經祈福。道衍受僧人司左善世宗泐之薦,侍于燕藩。
「那也是矯詔!」朱棣憤然道,「連本王奔喪也要攔阻,天下豈有此等道理!這必是奸人蠱惑今上,愚弄天下的伎倆!」
朱棣見道衍一臉自信,又思忖片刻,方重重點了點頭。
「王爺,慶壽寺到了。」車門外飄進一陣尖細之聲。朱棣一愣,方覺車駕已停。朱棣起身彎腰,打開門鑽了出來,已在門外候著的燕王府副承奉內官黃儼忙上前侍候。朱棣抬頭一看,已到北平城內的慶壽寺外。只見一位身著皂色常服,身披黑條淺紅袈裟的枯瘦老僧,正獨自站在寺門台階下迎候自己。
道衍笑道:「王爺所說也有道理。貧僧所言,亦只是揣測而已,皇上心意到底如何,臣也不敢妄下斷言,只能靜觀其變罷了,只是殿下以後需愈加謹慎,切莫落了口實與人。還有……」說到這裏,道衍忽斂了笑意,壓低嗓音道,「京城那邊兒,王爺可暗中捎封密信過去,請他務要將皇上心思打探明白。」
「王爺錯了,遺詔真偽其實並不重要,最要緊的乃是朝廷,也就是當今聖上對親九*九*藏*書藩的態度!」道衍三角眼中精光一閃,口中蹦出這麼一句話來。本還在失落中的朱棣心中一驚,忙又打起精神,靜待下文。
見大家眾口一詞,本來信心滿滿的小旗頓也犯了迷糊:「真是王爺的車?可王爺不是進京奔喪了嗎?怎會這快便返回北平呢?」
道衍禪房不大,卻獨成一屋,周圍並無其他建築。二人進屋坐定,一個小沙彌進來,小心奉上兩杯茶,便又輕聲退出。朱棣的心腹愛將,燕山中護衛副千戶朱能將門帶上,于屋外警戒。
朱棣本也是有滿腔抱負之人。到北平這座塞防重鎮就藩后,他更是雄心勃勃,欲能有所作為。這兩年來他禮賢下士,不斷招攬英傑,就是希望能有良臣輔佐,以建一番功業。起初朱棣還以為道衍不過是佛法高深,孰料詳談后發現其竟身負經緯之學,他當即如獲至寶,道衍一到北平,便當上慶壽寺主持。朱棣對道衍十分敬重,倚為心腹謀臣,平日遇有難事,便與他一起商議,兩人明為主臣,實則師徒。如今遇此大變,朱棣豈能不找這位師傅討教一二?
把守麗正門的兵士們沒有看錯,方才過去的正是燕王朱棣的輅車。朱棣當然沒有注意到車外的這些門卒,此時的他,正為近日來的連番驚變憂心不已。
忽然,城南麗正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正蜷縮在城門洞內打盹的小卒們被響聲驚醒。就在眾人尚揉眼伸懶腰時,一輛馬車已在數十騎士的簇擁下穿過城門飛馳而去,只在黃土路上留下一片凌亂的馬蹄印和兩道平行的車輪痕迹。
「是王爺的輅車,錯不了!」
「其二,遺詔之中,有命諸王毋至京師之語。但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大行,使長與諸位已就藩的親王均有回京奔喪,當時怎麼沒有毋至京師的話?且父喪子歸,本是天理人倫,即便是臣子,倘遇雙親亡故,尚需九-九-藏-書丁憂歸鄉,守孝三年,何況皇家?先帝素重孝道,又豈能出此奪情之語?其三,遺詔提到『王國所在文武吏士,俱聽朝廷節制,唯護衛官軍聽王』,這便是要奪了諸王節制軍隊之權。藩王統領諸軍,本就是先帝所創,豈會毫無風聲地便行廢止?且即便要廢,先帝在世時一紙詔書便是,諸王身為皇子,又豈敢不從?再說,上月先帝還有敕旨,命使長統領燕、遼官軍出塞,這哪裡又是要廢藩王統兵之權的兆頭?遺詔中所言,豈不離奇?」
是月下旬北平府。
「朕應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於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偽詔談不上,歷代帝王遺詔,多由繼位之君或顧命輔臣所制,倒也無人指其為偽!不過若臣所斷不虛,先帝遺詔十有八九非其本意!」
明初沿用元俗,臣屬有時亦稱親王為「使長」。道衍又道:「此地炎熱,王爺勞頓之軀,還請移駕至我禪房敘話。」朱棣心知其意,便不再寒暄,隨著道珩直至後院禪房。
道衍徐徐道:「先帝遺詔,使長南下次日我已在世子處看過,今上敕符王爺亦先遣人告知,以老衲冷眼觀之,這一詔一敕,其中大有深意。」
「王爺請想,新君剛一登基,便匆忙安葬先帝,並以遺詔之命阻諸王會葬,究其原因,必是皇上年輕望淺,怕各位叔叔藉機發難,迫其帝位。而收諸王統兵之權,則是對諸王已不信任,藉此機會削其實力,以防藩王日後以兵相挾。王爺身為諸藩read•99csw•com之長,又數次統軍出塞,屢立功勛,恐怕朝廷最為忌憚者便是您!殿下可要小心啊!」
房內靜寂下來。朱棣啜著茶,心中還在理著這諸多疑惑,一時並未開口。道衍則一手捏動著佛珠,于旁靜靜等候。
朱棣今年三十九歲。洪武三年,年僅十一歲的他被封為燕王,十年之後就藩北平。其時大明開國未久,故元朝廷北遁塞外,仍具有相當實力,且一直覬覦中原。北平作為元代故都,邊防根本之地,地位至關重要。朱棣自打進入北平府的那一天起,便與秦、晉等其他藩邊塞要的「塞王」一起,擔當起了戍守邊疆之責。而這位年輕的王爺也確實不負其父皇朱元璋之重託,把這個塞王當的風生水起。洪武二十三年與洪武二十八年,朱棣兩次率軍出塞,均大獲全勝,一時聲名鵲起。隨著太子朱標、秦王朱樉、晉王朱棡相繼薨逝,朱棣以皇四子身份位居諸王之長,亦被朱元璋視為北方柱石。就在上個月,朱元璋還下敕旨,命朱棣節制諸軍出塞,備衛開平。正當朱棣整治兵馬,雄心勃勃地準備再大幹一場之時,京師竟傳來噩耗:自己的父皇,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已於本月初十駕崩!
……
道衍娓娓道來,朱棣細聽之下大有醍醐灌頂之感。其實以上種種,朱棣這幾日也有想過,但因連遇驚變,一向穩重的燕王也未免有些失了方寸,且加上連日車馬勞頓,故一直未有機會理清罷了。道衍的這番話,使其纏繞心中多日的疑慮終於解開。但是,明白過來的朱棣卻絲毫沒有解脫之感,相反,卻在炎炎夏日里感到涼意沁心。許久,朱棣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依師傅所見,這份遺詔是……偽詔?」
「朝廷既已下旨,我又能如何?」朱棣苦笑道,「就算遺詔是假,我無憑無據,難道還能抗旨不遵?」
朱棣急忙上前,雙手合十對著老僧行了一禮道:九-九-藏-書「暑氣正重,道衍師傅門內迎我便是,何必當此烈日,倒叫我著實過意不去。」
朱棣越聽越驚。就在數月前,他還是國之重藩,北軍主帥;而如今父皇一死,他卻轉眼間成了朝廷心腹之患。這種角色之間的巨大落差,把這位戰場上馳騁縱橫的王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一時之間,朱棣身上內衣幾乎被汗濕透。過了好一陣,他方不自信地說道:「師傅神算,不過朝廷畢竟只是削了我等統兵之權,也不見得還有別的舉措,且今上素來仁孝,諸王均為其親叔,如今兵權既削,應不至於再加為難吧?」
過了半晌,朱棣方開口說道:「近日之事,大師可都知曉?」
訃告四齣,天下縞素……
道衍久侍燕王,熟知他的性格,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反駁。過了片刻,方道:「此事既已明了,不知王爺將做何打算?」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初十,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崩于金陵。留遺詔曰:
「殿下多慮了。如今正逢大變,京內打探消息者不知凡幾,皇上又方登基,百事蕪雜,哪有功夫關注到他?」
此間正值北平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眼下正是申時,北平城內大街小巷空空蕩蕩,人們大都窩在自家院子的樹蔭下打著盹兒,期盼著黑夜早些來臨,讓被炎日炙烤了一整天的北平城能稍微涼快一些。這時分外面烈日當空,通常不會有人走街串巷。只有等過了酉時,路面上才會有些行人。
「願聞其詳!」朱棣頓時精神一振,忙坐直了洗耳恭聽。
「咦!剛才過去的不是王爺的輅車么?」一個小卒驚奇地叫道。
「怎麼可能!王爺幾日前才南下,眼下應剛到京師才是,怎會折返回來?」一名小旗服飾的軍校立刻駁道。
「以臣所見,此中疑點有三!」道衍壓低聲音道,「先帝于本月初十升遐,十六便入葬孝陵,先後相隔不過七日。歷代帝王喪儀向來隆重,今上于先九*九*藏*書帝葬禮如此匆忙,這豈是人倫之道?此乃其一。」
本來,高僧侍王只為誦經。但道衍一直胸懷大志,其之所以應徵,就是想趁此機會尋一雄略之主,輔佐其建下赫赫偉業,從而也使自己成就傳世美名。早在入選之前,他便聽聞諸王中以燕王才略最佳,故專門托宗泐將其推薦給朱棣。此番接觸,見朱棣果然不負其名,道衍心中大喜,遂將腹中韜略盡數道出。
「二狗子沒瞧錯,抹金銅鳳頭、如意滴珠板、紅漆輪輻,車身還掛著白絹兒,不是王爺的輅車又是什麼?」
道衍初逢朱棣,觀其面容,只見其鼻樑高挺,額骨中央高聳、形狀如日,此正《相書》中所謂帝王之相。而尤讓道衍嘖嘖稱奇的是,朱棣天生一目雙瞳!這般重瞳異相世所罕見,相傳舜帝與項羽即為此狀。待相完面,道衍與朱棣一經接觸,更發現其文武之才兼備,言談舉止間穩健從容,盡顯丈夫本色,且度量恢廓。有了這麼個印象,道衍心中斷定其乃不世之雄主,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朱棣一愣,繼而面露猶豫之色:「值此非常之時,貿然請他相助,會不會給他帶來禍患?」
接到訃告,朱棣當即大哭于地,當晚便輕裝簡從,匆匆南下奔喪。誰知車駕行至淮安,朝廷卻遣使頒來一份敕符,除告知皇太孫朱允炆登基之事外,還帶來了命其不得進京的新君旨意。太孫為國之儲君,先帝既崩,新君即位乃情理之中。但身為皇子,不準其進京奔喪,這卻讓朱棣如何忍得?不過聖旨不容置喙,且先前與訃告一同送達的遺詔中也確有「諸王臨國中,勿至京師」的話語。饒是朱棣滿腔疑慮、一肚子不願,也只能中途而返。而在回北平的路上,朱棣越想越疑,總覺得此事頗為蹊蹺。此時的他,急需要一個人,來替他解開這諸多迷惑。
不一會兒,其他士卒也嚷起來,一致認定方才過去的就是親王專用的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