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四節

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四節

「哪還敢回織棉坊!」玉蠶拭淚道,「此番得罪了李都督,他現下雖然罷手,卻難保不會心存嫉恨,來日再行報復。到時候我姐妹恐無運氣再得小姐相救了。方才我已想了,從此離開京城,與景兒一道回甘肅老家去!」
楊思美被打,妙錦心中本很痛快,此時見程三財信口胡謅,把李增枝推了個乾乾淨淨,她立時老大不滿。就在妙錦欲再發怒之時,旁邊的徐增壽卻已先開口道:「程奉鑾秉公執法,本官十分敬佩!我看這姑娘似也受了驚嚇,可否讓我先帶回府中,由我家妹子為她調養數日,待傷好了,你若欲要她回去,自可來魏國公府找我!」
原來這少女名叫玉蠶,其父為洪武年間甘肅省的一名縣令。洪武二十六年,大將軍藍玉蓄謀造反,朱元璋勃然大怒,立誅藍玉滿門,並大肆株連,牽涉天下官吏及家屬達二萬人之多,史稱「藍黨案」。玉蠶的父親曾在藍玉帳下當過筆吏,因也被牽扯進來,本人被判問斬,玉蠶也被充入教坊司為妓。
可徐增壽早有主意,又哪吃他這一套?只見他冷冷一笑,滿不在乎地道:「你也莫扯虎皮做大旗,把李家搬出來壯威。實話跟你說,此事本與我無關,本都督也無意管這檔子破事兒!可是……」說著,增壽向著遠處的妙錦努努嘴道,「你也瞧見了,我家妹子就在那兒,這可是她要管的。徐家四小姐的性子你也知曉,若不能讓她心服,那這事兒就是皇上親自出面,恐也壓不下來。」
「混賬!」妙錦頓時大怒,揚起手中馬鞭便是一揮,只聽得「啪」的一響,男子左邊臉上頓現出一道鮮紅的血跡。
程三財的直率倒讓徐增壽一愣,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隨即淡淡笑道:「如此說來,你這奉鑾也承認是盜賣官妓嘍?」
妙錦述完,增壽頓時陷入沉思,好一陣方喃喃道:「不對啊,近期並未有韃子南下的軍報啊!他李景隆去寧夏練兵做甚?而且自來京官赴隴,多是溯江而上,轉經漢水至襄陽,借道武關入關中,再抵甘肅。如此既便捷,又省了許多車馬顛簸,不比走汴、洛一路舒坦多了?李景隆有何必要棄甘即苦呢?」
差役頭領剛說完,徐增壽心中便是一咯噔。教坊司官妓出逃,也是常有的事。如若真像這差役所說,那他擒拿逃犯,實是名正言順,妙錦則成了阻撓官差,包庇逃犯。這事情雖說不大,但畢竟也關係著官府法度,傳揚出去,對徐家名聲恐有不利。
妙錦這才明白被增壽耍了。素來驕橫無理,人見人怕的徐家四小姐,竟在一日之內被戲耍兩遭,這臉面可是丟大了。羞憤之下,妙錦氣鼓鼓地狠瞪增壽一眼,手中馬鞭一揮,直向西安門外衝去。增壽一愣,隨即呵呵一笑,拍馬緊緊跟上。
「我哪裡丟人現眼了?」妙錦聽言大為不爽,狠狠地瞪了增壽一眼道。
「冤枉啊!真是二老爺叫我辦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楊思美還沒回過味兒來,便被差役牢牢摁住,急得當場大叫。
「哪還有什麼親人」玉蠶慘然一笑道,「父親在藍黨案時便被殺頭,母親三年前也已得病去世,本還有一位哥哥,卻被發配充軍了。家中早已別無他人!」
「噢呀呀……」男子捂著左臉一頓怪嚎,緊接著對眾差役吼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把這賊女拿下!」
然則官妓雖有法度保護,卻也抵不住權貴的齷齪之心。能享受官妓侍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既已起心,便也就有自己的辦法。因此,時常便有些貴胄子弟與教坊司諸官吏沆瀣一氣,將看中的官妓報個暴病身亡,從教坊司的名錄上勾去,私下裡卻強帶回家中銷魂。因能做成此事之人皆都有錢有勢,官妓縱然不願,也無力抗拒,只能任其糟蹋。玉蠶官家小姐出身,氣質脫俗,兼又生的花容月貌,故在一次酒宴中被李增枝給盯上。正巧,教坊司的掌印奉鑾程三財是李景隆薦任,這一來增枝行此勾當就更是手到擒來。哪知李增枝固然勢大,玉蠶卻是個剛烈之人,得知要被人私納,她寧死不願,在被偷送到李增枝家中的那天晚上,她趁人不備,竟私下逃了出來。
一言既出,眾人皆是大驚。差役頭子一個上前,迎頭怒罵道:「賤婆娘,https://read•99csw•com膽敢胡言?爾在教坊司唱了五年曲,還敢說不是官妓?」
「這……」差役頭領頓時啞了火,支支吾吾半天,也應不出個囫圇話來。
增枝一把上前,將妙錦馬鞭奪下,人卻一言不發,只是皺眉不語。
「是……」眾差役一怔,隨即答應一聲,提棍便要上前。妙錦將門虎女,打小承名師教習武藝,哪把這些差役放在眼裡?只見她當即嬌哼一聲,拉開架勢就要開打。
「成!成!就依都督的法子!」程三財哪敢去和徐妙錦對仗?增壽還未將辦法說出,他便忙不迭地應承下來。
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徐家婢女已牽著妙錦心愛的坐騎「雪燕」在門口候著。妙錦一聲招呼,「雪燕」聞聲而至,妙錦親切地撫了撫雪燕的鬃毛,隨即一躍而上,沿著西安門內大街向皇城外奔去。
「承都督吉言吧!」程三財苦笑一聲,一拱手,隨即折返回現場。他先一招手,一個差役滾驢樣兒跑了過來,三財叨咕幾句,差役一哈腰就跑了出去,不一會兒,楊思美便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
「哎呀,是徐都督!」妙錦還未說話,差役中領頭的一個已棄了棍子,跪下惶恐道:「小人見過徐都督!」說完便連連磕頭。其餘差役見頭領如此,也是大驚,忙跟著跪下。
徐妙錦畢竟只是個毫無心機的千金小姐,又哪知道徐增壽如此安排的真意?當聽完這道陳述,她大為感動,當即連連點頭道:「四哥說的是!還是讓玉蠶姐姐平安最為划算!」說完,她撇下增壽,一蹦一跳地到玉蠶身邊,蹲下身子雙手托腮道:「姐姐勿怕!那幫惡人已被我四哥趕跑了,以後不會再尋你麻煩了!」
可是要管也麻煩。如果救下玉蠶,必然會得罪李增枝,且把盜買官妓的事兒抖落到大庭廣眾之下,身為李家爵主的曹國公李景隆也臉上無光。李家也是開國勛臣,地位與徐家相仿,倘因這芝麻點大的事使兩家鬧僵,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爾認得我?」徐增壽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問差役道。
不過玉蠶仍有顧慮。思忖半晌,她方猶豫道:「若能追隨小姐,自是玉蠶三生有幸。奈何那李都督也是權貴出身,聽說是岐陽王的後人,在京師顯赫無比。今番小姐救得貧女,恐已給家裡惹了不少麻煩。若再把貧女帶回家中,李都督得知,與貴府之怨恐會更深。果真如此,貧女罪過豈不又大了一分?」
見事情已了,程三財一頓小碎步,跑到增枝與妙錦面前,一哈腰道:「徐都督,此賊打著增枝都督名號招搖撞騙,已被小的責罰。這個玉蠶的名字也早被勾去,現已不是教坊司的人了。要不,我這就把她放了,由您與徐小姐處置?」
「徐都督!」程三財心思急轉,臉上馬上堆滿笑容,恭恭敬敬地道,「方才是小的孟浪了!此事如何辦,還請都督示下,小的一律照做便是!」
妙錦要救玉蠶,這是肯定的,以這位小妹的做派,凡有她看不過眼的事,肯定會出頭管到底,就是鬧個天翻地覆也不在乎。這時自己若阻止,妙錦必然大為不滿,對自己的印象也會一落千丈。增壽一向在妙錦心中形象甚佳,他可不想讓妹妹覺得自己是個膽小怕事之徒。
「那哪成!」玉蠶驚道,「貧女卑賤之身,豈可做您的姐姐!」
「你們這就要走?」見玉蠶仍面色慘白,妙錦忙又關心問道,「你們要去哪兒,還回織棉坊么?」
「往死里打,叫他胡言亂語!」程三財尖聲叫道。雖然事先已有驅散百姓,但仍有些路人在遠處往這邊瞅。程三財生怕楊思美狂呼亂叫讓外人聽見,把盜賣官妓的醜事傳揚出去。到時候李增枝雷霆一怒,對自己也少不了責罰。情急之下,他索性心一橫,竟對楊思美下了狠手。
玉蠶這才明白,眼前少女竟是威名赫赫的中山王徐達的女兒。驚喜之下,玉蠶又跪于地,激動道:「貧女三生有幸,得遇中山王虎女!若蒙小姐不棄,貧女願為小姐之婢,做牛做馬,以報小姐再生之德!」說完,景兒也跪下道,「願隨小姐左右!」
「我沒有胡說!」少女反而冷靜下來,迎著差役頭目凜然問道,「你說,教坊司的花名冊上,可還有我的名https://read.99csw.com字?」
「這就好說了!」增壽一拍巴掌,隨即壓低聲調,將腹中想法道了出來。
「走,看看去!」妙錦精神一振。這位小姐平生最好熱鬧,且又從小習武,素以俠女自詡,此時見兩位少女落魄凄慘,當即生了惻隱之心,提馬便往前趕,增壽未及阻攔,只得暗暗叫苦,急忙跟上。
「那是他自作自受!」妙錦哼哼道,「李增枝這個淫賊,都要去寧夏辦差了,還不忘指使家奴行兇,本姑娘撞見,自要為民除害!」
玉蠶知道自己已經獲救,內心正激動萬分,見妙錦跑來,她忙拉著景兒雙雙泣拜于地道:「小姐與大人大恩大義,我姐妹永世不忘!」
「李增枝要去寧夏辦差?」徐增壽一怔道,「此事何時定的,我怎麼不知道?」
「四哥別聽他瞎攀交情!」妙錦突然插過話道,「他們如此待這兩位姐姐,必都不是好人!你可得與我一道,除暴安良才是!」
男子聞聲,卻未停,仍照著原先速度悠悠而行。妙錦趕上,一勒馬韁,方拭著額頭細汗,一臉不高興地嗔道:「妹妹叫了半天,四哥沒聽見么?」
這個程三財以前是李府家奴,徐增壽經常去李府,對他還是認識的。望著這個腦滿腸肥的胖子,增壽眼珠一轉,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什麼老兄老弟的?」既然撕破了臉,程三財也便橫了心,平日里潑皮無賴的習性也露了出來:「我已派人問過李都督,他老人家說從未有強娶官妓之事。爾自己貪念美色,欲據為己有,卻假傳李都督之命,逼我交人,實是可惡至極!李都督已傳下話來,打你二十水火棍,捆送上元縣衙門問罪!」說完,不待楊思美分辨,程三財高叫道,「來啊,給我扒了褲子當街開打!」
不過饒是增壽苦心設計,妙錦卻仍不能就此滿意。差役方一走遠,她便立馬跳出來嚷道:「四哥是怎麼搞的?惡人分明就是李增枝那淫賊,怎就突然成這奴才招搖撞騙了?」妙錦雖然單純,人卻不傻,玉蠶親口說是被增枝看中,方遭此禍,她當然不信僅是李府下人仗勢欺人這麼簡單。
待走到中城盧妃巷處,忽見幾個差役鎖拿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遠遠地迎面走來。忽然,後面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年紀較小的少女,只見她跪倒在地,對著眾差役叩頭大哭道:「諸位官差大哥,你們放了我家小姐,我跟你們回去吧!」少女哭聲極為哀戚,引得路人全都停下來觀看。
「不回去又如何?天下之大,又豈還有我姐妹二人容身之地?」
對妙錦的問責,增壽也早準備好了說辭。他一把將妙錦拉過,附其耳邊輕聲道:「四哥這麼做,其實正是為這兩位姑娘著想!」
妙錦如驚弓之鳥般的窘態讓增壽忍俊不禁:「瞧你這急性子,哪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我方才說是『沒準』,可沒說他已經過來。皇城這麼大,他兜上一圈都得費半日功夫,恰巧到這西安門的幾率可謂百中無一。若這都讓你撞上,那你也莫怨天尤人,只認命便是了!」說完,增壽哈哈大笑。
「這是怎麼說?」妙錦不解地道。
「將他拉下去!」程三財大喝一聲,兩名差役便將半死不活的楊思美夾起,拽死狗般拖了出去。
「住手!」就在妙錦握馬鞭的手就要落下時,增壽大喝一聲將其阻止。妙錦扭頭瞪向增壽,大為不滿道:「你攔我做什麼?這等逼良為娼的狗差役,讓我抽死他們!」說著又作勢要打。
差役見又冒出一個少女阻攔,不由一陣鬨笑,猥瑣男子看在眼裡,頓流里流氣地道:「小娘子,莫非你也想跟大爺回去不成?看你花容月貌,姿色還勝過這兩人,拿回去咱家二老爺怕是更歡喜哩!」
「你才妖哩!」妙錦嘟著小嘴,一臉不高興道,「我好心好意叫你,你卻理都不理,哪有這麼做哥哥的!」
「回老家?」妙錦一愣道,「你不是說你家已被查抄了么?莫非還有親人在?」
「哪能沒聽見!」男子這才止步回頭,一張英俊的面孔出現在妙錦眼前。男子嘿嘿一笑,譏誚道:「京城百萬號人,除了我徐家四小姐,誰還敢在皇城裡這般跑馬吆喝?只要聽著這急促蹄聲,便知定是你這混世妖女!」
差役得上司吩咐https://read.99csw.com,遂不用虛招,棍棍皆使足了力。楊思美開始還大哭小叫,待到後來,就只剩下嗚咽,到二十水火棍打完,他的屁股已是血肉模糊,人也都幾無知覺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很明了了,李增枝膏粱子弟,說他做此等事,增壽一點都不感到奇怪,這個玉蠶所言十有八九為真。但正因為如此,反讓增壽犯了躊躇。
只聽得「哇」的一聲,少女頓時哭了出來:「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正是被他們賣了!」接著,少女抽抽泣泣地將自己的遭遇盡數道來。
「三財!許久不見!不想竟在這裏撞著,看你這模樣,卻又肥了幾分!」增壽不無挪揄地道。
增壽一笑,從容移步,程三財隨即跟上。待到角落處站定,程三財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今日之事,敢問都督想如何收場?」
「這便是了!」增壽又換上笑容道,「其實你這般做,實是保全了增枝老弟的名聲,他若得知,誇爾都來不及哩!」
待玉蠶娓娓道畢,妙錦已是滿臉淚光。妙錦出身名門,打小就是錦衣玉食,每日從睜眼到閉眼,都有無數人在跟前侍候,哪知道世間還有如此慘事?尤其當得知要霸佔玉蠶的是李增枝時,聯繫到先前建文的玩笑,妙錦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揚起馬鞭,便要向那些差役招呼。
「你?你這模樣,上的了檯面么?」忽然,一個相貌猥瑣,年約三十左右的男子跑了出來,對著少女腹部就是一踹,少女應聲倒地。男子一聲招呼,差役們隨即吆喝著,趕著被鎖少女往前走。
「這……」程三財面露難色道,「依著都督的說法,小人就是放這官妓,在增枝老爺那邊也能對付過去。可這楊思美就不好辦了。都督有所不知,這小子很討增枝老爺歡心,我若這般做,必然將他得罪到死處,到時候他在增枝老爺面前亂嚼舌根子,小的恐就有罪受了。這責罰楊思美,可否便宜行事?」
「是!」眾差役大營一聲,遂凶神惡煞般撲了過來,拿住楊思美便打。
「老兄這是如何說?」楊思美頓時大驚。這玉蠶其實就是他首先發現,再臨時通知教坊司來拿人的,誰知人已拿著,卻在半途橫生枝節。方才他被徐妙錦抽了一鞭,臉上火辣辣的疼。待到增壽出面,他情知不好,便去找程三財來幫忙。本以為程三財藉著公務名份,可以逼得增壽就此收手,也好為自己挽回些顏面。哪知這個平日里一起吃喝嫖賭的狐朋狗友竟會突然翻臉,反過來向自己發難。
「這……」妙錦一時語塞。思忖了好半天,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乍一拍手道,「我有辦法了!你二人莫不如來我家吧!自打兩年前三姐出嫁,我平日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你們到我家來,我們三人一起住好不?」
增壽的話嚇住了徐妙錦。她緊張地四處張望一番,緊張地道:「咿呀!大哥來了么?他在哪?可有瞧見我剛才的模樣?」
玉蠶聞言,眼光頓時一亮:以今日之事可知,這兩兄妹能夠救下自己,其家必也是名門望族;且此少女率真純樸,跟著她生活自是無憂。反正自己二人已無處可去,能有這麼個歸宿也是不錯。
「咿呀!」妙錦一蹦而起,側身躲過二人跪謝,方急急搖手道:「你二人勿要跪我,我年紀還小,可受不起哩!」
「小姐天性善良,必得菩薩保佑……」玉蠶見妙錦如此,心中愈發感激,又說了好些謝詞,方起身道,「今日得小姐庇護,貧女得以重獲自由自身,無以為報。唯許下重誓,此別之後,當日日為小姐祈福,今生不斷!」
程三財深吸口氣,對楊思美喝道:「你這奸賊,竟敢狐假虎威,壞增枝都督名聲!」
奔到西安門,前方忽見一個頭戴烏紗帽、身穿紅色獅子補子團領衫、腰纏玉帶的青年官員正騎馬前行。妙錦見著,一揮馬鞭,大呼道:「四哥,等我哩!」說著就疾馳過去。
程三財一愣,忙點頭道:「是,那是李府的楊思美,這兩年剛進府當差的。方才見都督出面,他便去教坊司尋我了。」
「徐都督哪能不認得!」差役頭領畢恭畢敬地回道,「小的以前在中府衙門做皂隸,徐都督去中府公幹時有碰見,只是都督是貴人,自不把我這下人放在眼裡。」
原來這男九九藏書子正是徐達的第四個兒子徐增壽;妙錦口中的大哥,是徐達長子徐輝祖。徐達共四子,其中第三子徐添福早逝,其餘三子,輝祖以長子身份承襲魏國公,成為徐家第二代爵主;二子徐膺緒任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徐增壽生的英俊,又聰敏過人,且生性瀟洒,十分討太祖朱元璋喜歡,因此他的官職反在哥哥膺緒之上,榮膺右軍都督府左都督一職。在小妙錦眼中,徐輝祖年紀較長,且深沉穩重,不苟言笑,她打小便有些怕這位大哥;倒是為人親和且頗有名士派頭的徐增壽很對她的胃口。三個哥哥中,她與增壽最為相好。
「明面兒上當然是認不得的,」程三財不慌不忙地道,「不過當著都督的面兒,小人也不敢說瞎話,此女確是官妓,被李增枝都督看中,欲收做侍婢!還請都督看著徐李兩家的交情,高抬貴手一次如何?」程三財這話軟中帶硬,明是向增壽求情,暗中卻把李家抬出來給自己撐腰,想讓徐增壽投鼠忌器。
增壽一咳,低聲道:「方才鬧事之時,有一個男子挨了我妹妹一鞭,我遠遠看去,似有些面熟,像是李府下人,待我走進,他又溜的無影無蹤,可是找你去了?」
教坊司負責朝廷樂舞,其蓄養之官妓也時常侍應官員權貴。而貴人之中,不乏風流浪蕩者,酒宴之間,便常看中某女,欲求之以為床第之歡。不過教坊司官妓雖侍奉酒宴,但並非青樓女子。依著官家法度,官妓們只需賣藝,無需賣身。
「咿呀!那你還回去做什麼?」妙錦一聽急了,忙道,「甘肅路途遙遠,聽說又貧瘠得很,你們兩人千里迢迢回去,一路兇險不說,到家鄉也孤苦無依,這又是何苦?」
「不是我不應你!」男子忍住笑道,「今日是大哥值守宮禁,沒準這會兒就巡視到了西安門前。他平日最不喜你如男兒般跑馬舞劍,若你這瘋樣兒不巧被他撞見,回去又少不了一頓教訓。四哥是想裝作不答,你必以為認錯了人,也好把這股瘋勁兒收斂住,別那麼引人注目;不料你卻大呼小叫地趕了過來,倒讓為兄弄巧成拙!」
程三財這下才慌了神。徐四小姐的驕橫刁蠻可是出了名的。若真強壓此事,她一旦發怒鬧起來,滿京城都會知教坊司盜賣官妓。
「怕什麼!」玉蠶不這麼說還好,一說起李增枝的家世,更激起妙錦不忿之心。她哼的一聲,不屑道:「他爹爹是岐陽王,我爹爹是中山王!咱大明的開國元勛中,我爹爹排序可是第一!你定要跟我回府,看他李增枝能奈我何!」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今日天氣晴朗,玉蠶悶了數月,便拉著景兒一起逛街,不巧在一家布店買布時被教坊司人發現,結果當街被擒。
玉蠶的家早已敗落,她在世間無依無憑,只有一個當年的貼身侍女景兒,在小姐被沒入京城教坊司后也追隨而至,在承恩寺旁的織棉坊內作女工,平時偶爾得閑,便去看望下昔日的小姐主人。玉蠶得脫,便去投景兒,兩人相依為命,一起做工,幾個月下來倒也平安。
就在增壽尋思無計之時,教坊司奉鑾程三財已聞訊趕了過來。見增壽與妙錦這般架勢,程三財先是一愣,隨即嘿嘿一笑,扭著圓滾滾的身子湊近道:「下官程三財,參見徐都督!」
望著差役們倉皇而去的背影,徐增壽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原來在剛才,增壽跟程三才言及,將逼迫教坊司盜賣官妓的罪名,強扣到這楊思美的頭上。反正李增枝行此陰事時也斷不會留下一紙半書的憑證,讓楊思美擔得罪過,李增枝不但能撇得乾乾淨淨,反倒成了此事的又一受害之人,這樣也就避免了二人之間發生齷齬。而逼程三財痛打楊思美,則是做給徐妙錦看的。增壽太了解這位好事的「俠女」妹妹了,若不能讓她親眼見到惡人受懲,這事兒便永遠都不算完。
「妹子你想,若實說是李增枝奪這玉蠶,那這事可就鬧大了。到時候他被朝廷責罰自是不假,但玉蠶官妓身份卻仍是坐實。到頭來免不了重回教坊司。教坊司那是什麼地方?強顏賣笑,暗無天日,你就願她重回這修羅地獄中去?但若把此奪妓之事推到下人身上,李增枝顧及自己名聲,必然不敢聲張。且有此把柄在你我手中,他就更不敢再尋玉蠶的晦九*九*藏*書氣,如此玉蠶便就脫了妓|女身份,重為良民,如此豈非善舉一樁?你說,四哥這麼做對不對?」
兩人對白,增壽盡收耳里。心中計較片刻,他已隱約猜到了答案。增壽先一聲吩咐,命差役們將無關路人驅散了,方挪步走到少女跟前,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被教坊司賣了?」
妙錦不耐煩道:「咿呀!皇上定下的事,你操哪門子心?又不是命你北上!」說著,妙錦拍拍自己的小肚皮道,「妹妹行俠仗義完了,現正餓得慌,你快帶我們買貓兒餃吃去!」
「這還像人話!」增壽嘻嘻一笑道,「我這有兩個條件,你聽了琢磨琢磨,若肯,就照著辦,本都督保我家妹子就此閉口。若不肯,那本都督也不管了,你自去和我妹妹說,她若願罷手,本都督也絕不對外人透露半字!」
「四哥」二字一出口,差役頭領便明白了妙錦的身份,忙又對她作揖賠笑道:「徐四小姐誤會了!小人現在教坊司做事。所擒此女原為教坊司歌妓,前兩日竟私自潛逃,小人是奉咱教坊司奉鑾程大人之命,捉她回衙門聽審來著。」
「還不丟人現眼?」增壽不無挪揄道,「大家閨秀,當街就敢鞭打男人!若不是我及時阻止,恐怕你都要和差役們亂打一氣了!」
「都給我住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後方忽然傳來一陣怒喝。妙錦回頭一看,增壽已趕了過來。
出得皇城,氣氛頓時迥異。宮中有建文坐鎮,大家還不敢放肆,外面的百姓便無這許多顧慮。太祖的三七過後,金陵城便又熱鬧起來,除了各大衙門前的門匾石獅依舊纏著白絹外,其餘地方已與往日無異。妙錦沿著大街東瞅西望,晃晃悠悠地一路瞎逛。徐增壽生怕她又惹什麼亂子,一路緊緊陪著。
玉蠶一句「中山王虎女」,叫得妙錦喜上眉梢。她忙將玉蠶二人扶起,親切道:「什麼奴婢不奴婢的,我看你二人都比我大,從此就是我姐姐了!」
「人家去練兵備胡,關你何事?」妙錦沒好氣地白了增壽一眼,隨即將從建文處聽來的話轉述一遍。
程三財覺得事態嚴重。這「盜賣官妓」之事果真抖出,李增枝位高權重,又有李景隆庇護,最多也就偷腥不成反惹一身騷,淪為勛戚們的笑柄罷了;可要放在他程三財這個九品雜官身上,流放殺頭都是有可能的。更壞的是,為了平息眾議,到時候李景隆很可能棄卒保車,把他程三財拋出來,換取李增枝的順利過關。
徐增壽一愣,隨即自失一笑,不過心中的疑慮卻依然縈繞,久久不能散去。
「這都是托徐都督的福!」程三財乾笑了一聲,隨即指著一旁的角落低聲道,「都督可否借一步說話!」
就在徐增壽與差役說話的這一會兒功夫,被鎖拿的少女已看出了門道:這一對兄妹,必是京城貴戚,這個當哥哥的,還是朝廷大員。她見增壽神情,知他有救己之意,只礙於法度不敢妄動罷了。少女心思一轉,忽大聲呼道:「大人,我不是教坊司官妓,我不是教坊司官妓!」
「哪敢!哪敢!」程三財連連推辭,「這玉蠶好命,從此便是徐小姐身邊的人了,小的哪還敢讓他回來!」說完,程三財命下屬卸了玉蠶身上枷鎖,飛一般地跑了。
程三財頓時無話。他又瞅了瞅增壽,見其一本正經,毫無討價還價的意思。無奈之下,程三財一咬牙道:「也罷,就按都督說的辦!」
「沒什麼不可以的!」就在這時,徐增壽的聲音飄然而至。三女側目望去,增壽已至身旁,微笑著對玉蠶道:「我看你也是書香人家出身,想來也知些詩書禮儀。我家妹子素來驕橫,先前接連趕跑了好幾個先生。正好你與她投緣,便做她的女西席,平日教他些詩文女紅,也免得她老出去丟人現眼!」增壽本沒打算收留二女,不料妙錦先主動招攬。後來增壽轉念一想,有這麼個知書達禮的昔日官家小姐跟著妙錦也不錯,遂又轉而同意。
「站住!」趕到近前,妙錦一聲嬌喝,擋住眾人去路,手中馬鞭一指,有模有樣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爾等差役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天子腳下欺負兩個弱質少女?爾等眼中可還有王法?」
「那可不成!」徐增壽臉一板道,「此二事你務須都辦了,差一樣本都督便不管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