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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二節

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二節

「世伯這可錯怪侄兒了!」李讓又一笑道,「世伯現有重任在肩,侄兒若登門拜訪,讓張、謝二位大人知道,恐與世伯臉上不好看!無奈之下,只得想出這麼個法子!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我家主人請將軍過府一敘,我等奉命迎客,還請將軍勿怪!」打頭的一個蒙面人淡淡說道。話雖客氣,但從語氣中可知,他對張信是志在必得。
「讓兒參見世伯!」李讓微笑著作了個齊眉揖道,「世伯來北平半年,讓兒一直未有拜訪,實是罪過。今日便向世伯賠禮了!」
「藩王冤不冤干我屁事!」李讓慷說得慨激昂,張信心中卻冷笑不止。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兒,豈會被一番空洞大道理唬倒?
張信臉上一片慘白,直過了好一陣方怔怔道:「燕王果然名不虛傳!可笑我等米粒之珠,竟妄想與日月爭輝,卻不知一舉一動,早在人掌握之中!實是慚愧無地!」說完,他又乾笑一聲,方踉踉蹌蹌去了。
「蟄伏待機。時機一到,聽從燕王號令舉義!」眼下燕藩謀反尚在籌備中,李讓也不可能給他什麼明確要求,此下只能含糊應對。反正只要張信肯上船就行,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世伯!」李讓托起劍,鄭重道,「此乃宋初名將曹彬所佩之白虹劍,靖康時落入金人之手,后又收入元宮,元亡時由順帝帶入漠北。昔年父王討伐乃爾不花,繳獲此劍,一直視為重寶。今侄兒受父王之託,將它贈與世伯。以為『寶劍配英雄』之意!」
當張信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獨身一人躺在一張卧榻上。一動手腳,發現並未有繩索束縛,張信心下稍寬,忙爬起身來看個究竟。
張信抬起頭看著李讓,正巧李讓也放眼望來。四目相對之下,張信心中驟然一凜。他忽然想到:李讓今天講了這麼多,連燕藩謀反的老底都揭給了自己。此等情形下,自己若仍不歸附,那還能順順噹噹的走出這扇鐵門嗎?想到這裏,張信渾身一激靈,背後冷汗倏時冒了出來。
望著老卒的背影,張信不由一陣感嘆:偌大個北平府,自己真能信得過的本地土兵,也就只有這個一步三搖的老馬夫了。而之所以能收服這個老軍,也還是自己首次探訪軍戶住所時,正巧撞見他剛死了兒子,當時自己善心一發,扔出三貫銅子,使其得以體體面面地將兒子入葬,才有了他的感恩戴德,忠心報效。想到這裏,張九-九-藏-書信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當了近半年的都指揮僉事,能看見的收穫竟就只有這一點點,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削燕將軍可謂失敗之極!
張信抬頭一看,已到了分岔路口前。稍一思索,張通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去衙門。今天就先回府歇息吧!」
「老孫頭,快衝出去,找謝都司來救我!」張信忍住痛大聲叫道。
見張信不語,李讓心想:終要給你來點厲害的才行!計議已定,李讓冷笑一聲道:「世伯,莫要怪侄兒貧嘴。您來北平也幾個月了,北平諸衛想必也摸了個清楚。侄兒問您,這北平諸衛,您駕馭得了嗎?您和謝貴想靠他們削燕,可他們靠得住么?」
張信當然不怕鬼。但這種幽暗深邃的環境,仍讓他覺得很不自在。就在他準備催老孫頭快些時,忽然幾個魅影飄過,待張信一干人反應過來時,前後通道已各被幾個蒙面黑衣人堵死。
天色已經暗下來,張信張目一望,這條巷子十分幽邃,一眼望不到頭。巷子兩旁,都是近一丈高的院牆,其間有不少坍塌處,從外頭向裏面望去,一片漆黑,只聽得樹葉被風吹得嗖嗖直響,十分嚇人。張信知道,院牆後面,都是昔日元朝權貴的府邸。元朝亡后,主人們或死或逃,宅院也就破敗下來,成為乞丐或者前元內官和都人(元代對宮女的稱呼,明宮沿用)們的棲身之所。因無人料理,數十年下來,昔日的王謝高堂如今已成北平百姓口中的鬧鬼之所,且時常編排出女鬼殭屍之類的段子,作為嚇唬小孩且互相逗樂的談資。
「將軍」二字一出口,張信便知這些人是專門來對付自己的。他手按劍柄,前後一望,敵人總數是前六后四,一共十人。
老孫頭一愣,急往前跑,先前說話的領頭男子哼的一聲,上前便是一掌,老孫頭頸部受擊,當即昏倒在地。
可話雖如此,若要他僅此就去追隨燕王也不可能。天下武官多得是,其中比他位高的少說也有一兩百,那些五府都督和都指揮使們不去爭鬧,他一個從二品的都指揮僉事折騰個啥勁?何況謀反可不是好玩的,張信對改制再不滿,也不敢隨隨便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開玩笑。
「無須世侄挪步!」張信客氣一聲,便拱手告辭。方走兩步,他忽又想到什麼,忙回首問李讓道,「世侄,我那個老馬夫呢?他不也被你們抓了么?」
九-九-藏-書張信目瞪口呆,李讓從容一笑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父王是仰慕世伯英武,希望您能棄暗投明,入我燕藩帳下。事成之日,父王自不吝封爵之賞!」
張信心中一抖。李讓這話說到點子上去了。燕王在北平經營十余載,軍中將士早就被他籠絡得服服帖帖。就他這幾個月的經歷來看,北平諸衛明為謝貴和自己所掌,但暗地裡仍是心向燕藩。命這幫丘八去擒燕王,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炸鍋,對自己反戈一擊?果真如此,那自己豈還有命在?
「哎呀……」
「吱……」就在張信滿腹疑惑之時,鐵門終於打開。緊接著,一個年約二十齣頭、衣著華貴的青年公子在兩名黑衣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透過昏暗的燭光,張信發現眼前公子似有幾分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搞清楚眼前人身份后,張信已隱約猜到今日為何被擒,心中頓時一陣緊張,不過面上仍是冷哼道:「你現在出息了,成了燕府儀賓,哪還把我這個世伯放在眼裡!」
不過李讓接下來的話,卻讓張信心有所動:「如今皇上大興文治,一意貶抑武人。方孝孺厲行改制,大提文官品級。朝堂之上,文官氣焰大漲;各省三司衙門中,布政、按察二司也威勢日隆,漸壓都司,我大明武人之氣運,已有重蹈舊宋覆轍之勢。世伯亦是武將,豈能容忍我武人受此欺凌乎?望世伯三思!」
不管怎麼樣也得答應下來,先保住小命再說。片刻功夫,張信拿定了主意。他又故作猶豫一番,方一咬牙道:「也罷!我這條命就交給燕王了!上刀山下油鍋,任憑王爺吩咐!」
「燕王?」張信心中一驚,「他來了么?」
張信本是雲南永寧衛指揮僉事,長年在滇征剿蠻夷,積功升為雲南都司都指揮僉事。朝廷收北平軍權,齊泰知張信有勇有謀,且其久在西南,與燕藩素無瓜葛,遂將他也調任北平,成了北平都司的都指揮僉事,協助謝貴掌兵。張信知事關重大,上任后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馬虎。隨著朝廷削燕日急,張信身上的擔子也重了起來。作為朝廷安插在北平軍中的第二號人物,他被謝貴授予整肅行伍,收服軍心的重任。
聽到朱棣不在,張信心下稍安,口氣又硬了起來:「使長若要見我,直接相召便是,何必使這下三濫手段?」
若一心剿燕,即便朝廷最後取勝,自己十有八九*九*藏*書九會在這伊始之戰中被燕王抓去祭旗;而歸附燕藩,與朝廷對抗,那雖說朝廷勢大,但也總還有一線生機。稍加辨析,張信便不難想透這一層。
張信渾身一震。他調任北平的真實目的,燕王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張信也是心中有數。但削燕畢竟還未實施,眼下雙方都只是在暗中角力而已,現李讓竟當著他的面毫無忌諱地直接說出,這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父王現在身染微疾,下不了床,只得由我代為招待!」
就在張信準備沖關時,後方忽然傳來幾聲慘叫。張信回頭一望,驚駭的發現四名親兵俱都倒地,正捂著膝蓋滿地打滾。
「好!」李讓大喜,「世伯果真豪傑,父王沒看錯人!」說完,他一拍手,對身後黑衣人道,「拿出來!」
「哈哈哈哈!」李讓一陣大笑道,「世伯身負朝廷削燕重任,要滅我燕藩,又豈會獨自進府見駕?」
張信一陣默然。改制已經波及天下,且有逐漸深入之勢,這些張信都看在眼裡。作為武將,他當然不願意文官崛起。何況張信不比謝貴,他算不上齊泰的心腹,這次調任北平,除了他能打仗外,不過是因為他與燕王沒什麼關係而已。所以即便削燕成功,他也不過是受次不大不小的獎賞罷了,不可能成為文官新貴的寵兒。既然改制對他有弊無利,那他內心當然不可能贊同。
「啊……」
「張僉事,走吧!」領頭男子嘿嘿一笑,隨即拿出個小壺向張信臉上一潑,張信頓覺一陣清香撲鼻,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好嘞!」老卒中氣十足的一聲吆喝,隨即領著張信和他的親兵們折而向左,朝一條小巷中穿去。
「燕王要謀反了!」張信頃刻間便意識到這一點。對燕藩謀反,張信早有心理準備,他來北平就是防朱棣這一手的。可真當這一消息得到確認時,張信仍是震動不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張信在雲南時就久聞燕王善於統兵,在軍中威望甚高。來北平之前,他便知這活不好乾,但直到真正接手開始整兵,他才發現情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糟糕。每次巡查,軍中將校表面對自己十分客氣,但一旦自己稍加籠絡,絕大部分便都顧左右而言他。將校還只是虛以尾蛇,至於到普通士卒那裡,就連面子上的客氣都沒有了。北平諸衛久隨燕王,兵士長年承其恩惠,談起這位英勇善戰的王爺更是一臉景仰之色。對朝廷九九藏書罷燕王軍權,兵士們很是不滿,言語間對他張信乃至謝貴均是十分不屑,認為他們根本就沒法和燕王相提並論。每次檢閱士卒,看著一張張冷漠的臉,張信心中甚至有些發虛:就這種軍隊,一旦有事,真能指望他們向燕王動刀?眼瞅著朝廷與燕藩翻臉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張信心中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世伯安好!下人們沒驚擾到您吧?」青年公子笑嘻嘻地道。
「世伯?」張信先是一愣,待走近兩步一瞅,方大悟道,「原來是李申的小崽子!」
隨燕王謀反!為朝廷殉節!擺在張信面前有兩條路。在張信眼裡,這兩條路都是絕路,哪一條他都不想走。但問題是,他已沒有別的選擇。相比較下,隨燕王謀反,生還的希望反而還大一些。終於,張信有些心動了。
張信不說話了。北平是前元舊都,街巷密密麻麻,不計其數。張信到北平半年,也就是把大道摸了個差不離,具體到這背街小巷和衚衕,實就是兩眼一抹黑了。好在這老孫頭是個老北平,他帶的路自是錯不了。
走了一會,張信忽然發現不對,遂對老軍道:「老孫頭,你帶錯路了吧?回府不是該走鐵匠街么?」
「世伯真是個爽快人!」李讓撫掌一贊道,「今日請世伯過來,其實是父王欲結納世伯,侄兒不過穿針引線罷了!」
搞清對方人數后,張信心下稍安。眼下他身邊共有四名親兵,加上自己和老孫頭一共六人。這其中除了老孫頭不中用外,四名親兵都是自己從雲南帶來的貼身近衛,長年隨己征戰,功夫都是一流,至於他自己就更不用說了。想到這裏,張信心中有了底,遂冷笑一聲道:「無知鼠輩,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說著,他拔出佩劍便要前沖。
「說吧,抓我來所為何事?」張信不想再跟他磨嘴皮子,便直問道。
張信既降,李讓自要將其釋放。兩人出得密室,展現在眼前的是一間破敗的大廳。李讓指著前方一座老舊大門笑道:「從這裏出去,便是方才的平章衚衕!侄兒身份敏感,便不至大門口相送了!」說著,李讓一聲招呼,張信的四名親兵便被帶了過來。
張信的心猛得一揪。就在片刻前,他還是朝廷派來削燕的將軍,而在現在,他卻要不得不踏上賊船,與自己原先的敵人同流合污!謀反,這是多大的罪名!若是失敗,自己將面臨何其嚴重的後果!想到這裏,張信覺得九-九-藏-書心裏被針刺了般難受,同時又生出無限恐慌,剛剛強定下的些許決心,又有些猶豫起來。
張信降燕,本頗有些不情不願。此時見燕王將如此重寶贈與己,他頓時大為激動,忙接下肅容道:「請世侄轉告使長,信願肝腦塗地,誓死報效……」
「世伯!」正當張信忐忑不安時,李讓又說話了,「如今朝廷無道,齊、黃奸黨橫行,視藩王如仇寇,已弄得天怒人怨。父王乃眾王之首,有大功于朝廷,仍免不了被猜忌,被削只在彈指之間。世伯為大明官員,食國家俸祿,豈能坐視奸黨橫行而置之不理?若能襄助父王,共扶朝綱,青史之上,世伯必萬世留名!」
黑衣人上前,將一個用黑布包裹的長條狀盒子拿出。李讓打開盒子,裏面露出一把利劍。
「王爺要我做什麼?」終於,張信咬著牙,艱難的憋出這麼一句。
時近傍晚,張信拖著疲憊的身軀,從燕山左衛的軍營中走了出來。這已是他近一個月來第三次巡營了,每巡視一次,他的心便沉重一分。
這是一間密室,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石牆,牆角處是一扇鐵門。鐵門緊鎖,屋內除自己外再無旁人——不用問也知道,自己被人關起來了。
「混賬!爾等是何人?前來送死么?」被人截擊,張信的第一反應不是迎敵,而是感到憤怒。這裏不是野外,而是重兵鎮守的北平城內!他張信更是堂堂的從二品將軍!攔路打劫打到他頭上,張信簡直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吃錯藥了。
「砰!」只聽得一聲悶響,張信頓覺右手鑽心的疼,本來緊握著的劍也恍然落地。正在這時,兩旁的院牆處嗖嗖作響,六名手持彈弓的蒙面男子跳落於地,拔出馬刀指向自己。
「將軍,是回都司衙門還是回府?」就在張信心神不寧時,前面牽馬的老卒問道。
李讓聞言,放聲大笑道:「不勞世伯挂念了。此人乃我燕府家奴。當日世伯來北平,父王慮著您身邊缺人照料,便特派他前來。因怕世伯不受,故命他偽作老卒投效。若有欺瞞之處,還請世伯勿怪!」說完,李讓又是深深一揖。
老軍聽得,回頭憨憨一笑道:「錯不了!昨日不是下了場暴雨么?鐵匠街那片地勢低洼,一到下雨天就積水三尺,沒幾日功夫退不去。要從那邊過,將軍身上肯定得沾上一身泥。小的帶您老走這平章衚衕,全是青石路面,乾爽得很,也只需多兜個小圈兒,耽誤不了幾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