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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六節

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六節

張昺都快熱暈了,恨不得找塊冰給吞下去,又哪裡還敢往爐子前湊?他扭頭一看,謝貴也已是熱得汗流浹背,身上官服都已被沁濕。他實在忍不住了,便胡說一通道:「見王爺無恙,臣等也安心了,臣二人還有公務要處理,請王爺准臣等先行告退!」
就在燕藩暗中蓄力的同時,形勢繼續急轉直下:在謝貴的引誘下,燕山左護衛百戶倪瓊投靠朝廷,並將其上司于瓊、周鐸平日挑撥下屬,預謀造反的種種劣行悉數抖摟出來。張昺、謝貴立即馳奏朝廷。建文得報大喜,當即下旨將這二人誅殺,並下旨嚴斥燕王。朱棣接過諭旨大驚失色,竟當著一干文武屬官的面暈了過去。第二天,燕王府傳出個驚人消息:燕王瘋了!
謝貴聞言渾身一震。他正目一瞧,葛誠仍是笑嘻嘻之態,似乎剛才的話不是從他嘴裏出來似的。謝貴心中一緊,臉上忙露出笑容大聲說:「葛長史謙謙君子,貴欽慕已久。改日有空,貴當略置薄酒,請長史到我府中一敘。」
朱棣翻了翻白眼,嘴中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便忙又把身子向爐前湊去。
張信卻顯得有些不以為然,他皺眉道:「大人之言固然有理,但以信所見,燕王若真要反,那早便反了。如今他軍權全無,護衛親軍中的精銳也被宋總兵調去開平。現北平鎮守軍共有七衛,外加城外屯田軍,兵力將近五萬;反觀燕山三護衛,不過萬余而已。此時燕王裝病,會不會僅是想藉此避禍,以逃脫朝廷責難?」
其實葛誠對燕王發瘋一直都心存懷疑。自從朱棣先前那次裝病被他識破后,葛誠便對這位舉止詭異的王抱著極大的戒心。當日中官宣讀建文斥責詔書時葛誠也在場,朱棣當場暈倒,葛誠不由吃了一驚。他當長史也有好幾年了,對朱棣還是比較了解的。在葛誠看來,這位燕王心機深重,性格堅毅沉穩,實是梟雄之姿。這樣的人會被一紙詔書給唬倒,葛誠打死也不信。誰知緊接著又傳出個更離奇的消息:燕王居然迷了心智!葛誠得了消息,立馬進府請安,卻被高陽王朱高煦一把攔住。葛誠據理力爭,好不容易方見了朱棣一面。其後再要求見,卻全被各種理由擋了回來。葛誠回去后百般思索,又聯繫到燕府近段時間總總離奇動靜,他心中終於有了個基本認識:儘管不能完全斷定,但是朱棣之病,十有八九是偽裝而成。想透了這一層,葛誠不但沒有絲毫高興,心中卻生出更大恐懼:值此風聲鶴唳之時,朱棣行如此極端read.99csw•com之舉,甚至不惜將自己聲名毀得一乾二淨,他究竟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想來想去,葛誠覺得只有一個可能:燕王有極隱秘的事瞞著朝廷。而這存心欺騙背後……葛誠不寒而慄。事已至此,葛誠覺得必須馬上讓朝廷知道此事。但此時他卻沒有辦法通知張昺等人了。自打朱棣發瘋后,葛誠便再也出不了燕王府;他走到哪,四周總有人跟著。葛誠忠於朝廷,急於揭穿朱棣的陰謀,讓朝廷將其削位奪爵;但他也知道,只要告密之事泄露出去,朱棣會怎麼樣尚且不說,自己肯定是死無葬身之地。葛誠再急,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因此一直隱忍不提,只在暗中尋找機會。如今碰到張昺、謝貴,葛誠便尋此良機,暗中將消息透了出來。
朱棣仍沒理他,自顧自的圍著爐火一陣猛烤。張昺與謝貴一刻也不想在屋裡多待,忙又叩首完畢,逃命似的退了出來。匆忙之間,他們誰也沒有注意,朱棣臉上忽然浮出一絲冷笑。
謝貴一進書房,便馬上將葛誠的話說了,張昺聽了沉吟半晌道:「此事關係重大。燕山護衛蓄謀造反,陛下已經下詔斥責燕王。依仆看來,燕王必是知朝廷不日即將削燕,故施此伎倆,以拖延時間,密謀造反!」
謝貴素來聽張昺的。見張昺已下決斷,他遂道:「既如此,我與張信負責統兵,至於上奏朝廷之事,就有勞張大人了!」
「是!」蒼頭一躬身,立刻跑了出去。
高熾垂淚道:「城裡有名的醫士都來瞧過了,卻均是束手無策。自從那日陛下的斥責詔書到了王府,王爺便成了這樣。聽府里韓醫正說這可能是因受驚嚇過度,以致喪了心智!」
「傳話給廚房,趕快上飯。吃完了老子還要巡營!」
出了殿門,一陣涼風吹來,二人頓覺神清氣爽。世子朱高熾正守在殿外,見他二人出來,便苦笑一聲道:「二位可見過父王了?」
葛誠笑嘻嘻地大聲道:「勞煩謝將軍掛心,謝將軍客氣了!」
其他人見他二人一陣沒油沒鹽的瞎侃,以為他們也就是簡單的套交情,也無人注意。葛誠尋了個當口,忽然低聲疾速說道:「燕王無病!」
謝貴是武將,又一直在京外做官,與眾人並不熟悉,因此剛才一直坐在旁邊石凳上歇息。他見張昺跟自己作色,先是一愣,隨即有順著他目光往葛誠方向一看,頓時心神領會。他隨即起身,踱到葛誠身邊道:「葛長史一向可好?」
打定主意后,張信頓九-九-藏-書時釋然。這段時間里,他從早到晚忙不眠不休,看似為整治北平諸衛費心費神;但實際上,這些都是表面功夫,其目的僅是為給張昺、謝貴看罷了。而暗中,張信則密切關注著北平城內朝廷與燕藩之間的實力消長,以決定自己的最終選擇。
高熾尷尬一笑道:「我也想進殿侍候,可這身子實在是耐不住熱,只得在此獃著,看裡頭有事兒再進去。」
張昺這麼說是有原因的。作為朝廷削燕幹將,他也知道建文迫燕藩謀反的意圖。為此,他與謝貴二人挖空心思,好不容易逮著了個燕山護衛蓄謀造反的證據,並大張旗鼓的抖摟出來。原以為見事情敗露,燕藩不反也得反。哪知燕王先上了道自辯奏疏,說護衛謀反乃下屬所為,他本人毫不知情,繼而便發起瘋來!得知燕王是裝瘋后,張昺在恨燕王狡詐的同時,也對迫其謀反失去了信心。此時他已決意,直接上書朝廷,請建文明旨削燕!
建文迫燕謀反一事,張信自始至終都不知情,此時見張昺這麼堅決,他也不敢再爭,便低頭不言。
葛誠的身份張昺是知道的,此人名為燕府長史,實為朝廷密探。此時他如此反常,明顯是有話要和自己說。張昺心念一動,因自己暫時脫不開身,便尋個機會向謝貴使了個眼色。
強弱已分,朝廷在北平城中的實力遠遠不足。搞清楚狀況后,張信的心也開始傾向燕藩。尤其在今日,當張信試探著要張昺調開平、薊州、山海關兵馬支援北平時,不知就裡的張昺居然一口回絕,這就讓張信更堅定了自己的選擇——沒有外援,謝、張怎麼可能是燕藩對手?想到這裏,張信基本上已屬意燕王了。
這時朱棣似乎是聽見了。他又轉過頭來,咧嘴一笑道:「好,好!爾叫張昺?本王明天便來找爾,爾把弓箭備好,本王讓爾見識百步穿楊!」
其實張是此舉,也有著自己的小算盤:宋忠等部雖也職在削燕,但卻並非他與謝貴的下屬,若讓他們現在就過來,必分削燕之功。在張昺看來,北平兵馬不下四萬,朱棣只有被削弱的燕山三護衛,總數不過一萬,根本就不是自己對手。退一萬步說,即便燕王勇武異常,自己四萬餘人馬也不可能一觸即潰,往最壞處想,頂多是兩軍對峙。只要自己守住北平,到時候再向宋忠求援,同樣能將燕王碎屍萬段,斷不至壞了大局。
經過數十日觀察,張信心中大致有了答案:北平城內,由北平都司所轄的七個鎮守衛中,有一大半已https://read•99csw•com暗中歸心燕藩,其餘的也多是遊離不定,真正鐵心跟朝廷走的只是極少數而已。鎮守衛所大半降燕,再加上沒被宋忠帶走的那部分燕山三護衛,燕王實際上已擁有北平城中的近八成兵馬。
謝貴抹了把汗道:「使長這病也忒怪了,大熱天的居然冷到直打哆嗦!」
張昺一愣,正欲再說什麼,朱棣卻伸手一招道:「來!來!天氣冷,到爐子這邊來暖和暖和!」
張昺一笑道:「爾之想法的確妥當,不過他三人都是朝廷所派,沒有皇上敕旨或兵部行文,我與謝都司也不好直接相招。何況朝廷若真決議削燕,必會令他們趕赴北平,此事就不勞我們操心了。」
「來啊!」張信一聲大呼,一個蒼頭跑了進來。
張昺點頭道:「謝都司說的是。城中七衛已在我手,現可再將城外屯田軍調入城內。一旦朝廷削燕詔下,我等便調大軍包圍王府和護衛軍營,到時候燕王即便有通天本領,也是無能為力!」
朝廷撫有天下,擁兵百萬,糧餉充足,且佔據道義;而燕王縱然驍勇,但畢竟只是一藩之主,跟他造反,能有幾分活路?每想到這裏,張信頓覺不寒而慄。之前鼓起些少許勇氣頃刻間也煙消雲散。雖然他已答應了李讓,但那只是口頭上說說,且當時之所以這麼說,相當程度上是為了保全性命,絕非自己深思熟慮后的自願選擇。
謝貴見氣氛有些尷尬,遂一笑道:「此事自當由皇上決斷。只是北平與京師相隔千里,朝廷決斷亦需時日。其間我等尚須布置妥當。否則削燕詔書一下,燕王若真反了,我們豈不是措手不及?」
王府文臣多是朝廷選派而來。張昺在朝中多年,這其間便有幾個認識的。眾人見了他,忙紛紛過來行禮。張昺與眾人寒暄一陣,卻發現葛誠一人遊離于外,目光直視自己。張昺不由心中一震。
從燕府出來,張昺隨謝貴回到北平都司衙門,都指揮僉事張信已在門口接著。三人一起來到衙門後院的書房商議。
說完,他又道:「世子可是要侍奉王爺?為何一直守在殿外?」
張昺在端禮門外將名帖遞進,過一會兒便出來一群內官,打頭的便是承奉馬和。馬和向二人作了一揖道:「王爺如今身染大疾,只能在寢宮接見外臣。兩位大人請隨我來!」
張昺道了聲謝,忙與謝貴一起跟在馬和後面。半路上,張昺微聲問道:「馬公公,王爺之疾可有好轉?」
張昺一瞅高熾這白白胖胖的身子,自知多此一問,遂也乾笑一聲,又寒暄九九藏書兩句,方與謝貴告辭而去。
馬和苦笑一聲道:「倒不像先前一樣出府亂跑,可身子仍是忽冷忽熱,精神也依舊恍惚,卻不知是著了什麼魔!王妃這兩日眼都哭腫了;醫士們葯開了一堆,可就沒一絲好轉的跡象。」
還沒到最後時刻!張信忽然想到:現在張昺只是上奏而已,朝廷是否即刻削燕還不一定。若暫時不削,那局勢就還有變數,朝廷便仍有可能派兵增援北平。即便馬上削燕,誰知齊泰會不會心血來潮,親自下令將宋忠他們調到北平?若果真如此,自己急急報信,就等於把退路給封死了。萬一到時候朝廷大軍雲集北平城內,勢力壓過燕藩,那自己可真就是追悔莫及了。
不過燕王也不是好惹的。別說這位王爺在北平軍中的龐大勢力,就是當日臨走時李讓亮出的那一手,張信回憶起來便驚心不已:連自己最信任的老馬夫,竟都是燕藩的暗探!李讓之所以揭開此事,無疑是對自己的警告——膽敢背叛燕王,你隨時可能斃命!
望著蒼頭的背影,張信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方進寢殿暖閣門,一陣熱浪撲面而來。張、謝二人一眼望去,不由吃了一驚:眼下正值六月,暖閣內坐塌前卻放著個大火爐,爐中火炭燒得通紅,朱棣竟被一件厚厚的狐裘衣包裹得嚴嚴實實,口中還念念有詞道:「好冷!好冷!」
往後幾日里,北平府內出現了一副百年難遇的奇景:燕王朱棣竟成天披頭散髮,口中大呼小叫,跑到市集里撒野撒潑。這位昔日威風凜凜的北軍統帥如今神色失常,在街上逮著誰就一陣傻笑,餓了拿起貨攤上的食物便往嘴裏塞,渴了便找到水缸將頭伸進去一陣猛吸。北平府里的官吏市民見此情景,都是一陣目瞪口呆。大家開始均是不信,后又半信半疑;但當他們見到高熾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王回府,卻被他張牙舞爪的一陣亂抓時,眾人不信也得信了。
方才進府時是馬和親自領路。如今出來時馬和早已不在,便換了另一個小內官。走到承運門外耳房時,葛誠等一眾王府文臣正好出來。
張信猶豫一下,囁嚅道:「大人計議甚妥。不過如今宋忠屯開平,馬宣屯薊州,耿璿屯山海關。大人何不付手書與三將,喚他三人同來,則北平之局更是萬無一失!」
張信擔憂、恐慌、迷茫!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站到哪一邊。不過失眠了幾宿后,他想到了一個自認為最合適的辦法——見風使舵。
張昺、謝貴面面相窺,均不知朱棣說啥。無奈九_九_藏_書之下,張昺只得大聲再道:「王爺,臣張昺與謝貴來探望您啦!您老如今身體可好?」
張昺也被朱棣的突然失常搞得很是疑惑:燕王的瘋病到底是真是假?他冷眼旁觀了數日,卻是越看越糊塗。想來想去,張昺覺得不能再這樣坐視下去。這一日,他將謝貴拉上,二人一起進了燕王府,明為請安,實則是要親探燕王瘋疾之真偽。
張昺乾笑一聲,便不再說話。
張昺不悅道:「爾這話卻沒道理。燕山護衛意欲謀反,現已是證據確鑿,朝廷也已有處理。若燕王無反意,他手下護衛親軍又豈敢行此悖逆之事?如今朝廷削燕之意已明,我三人乃天子親選,負責北平削藩之事,此時自當將燕王之偽直陳朝廷,請陛下下旨削除燕藩,還北平一個朗朗乾坤!」
「怎麼辦?怎麼辦?」雙眼望著天花板,張信口中喃喃,大腦緊張地思考著。
一個多月前,張信被李讓暗中抓住。當時李讓一番威逼利誘,張信當場答應歸附燕藩。但一旦脫險回府,他便立刻又後悔了。
張信當然不敢揭發燕藩,更不敢同燕藩翻臉。但同時,他也和張昺、謝貴保持緊密的聯繫。張信的如意算盤是:你燕藩愛怎麼折騰便怎麼折騰,軍中也好,布、按、都三司衙門也好,你隨便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我張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要你別直接讓我出面就行。而在朝廷這邊,我則繼續當我的削燕幹將,巡查、整軍等事照做不誤,絕對不露絲毫反相。如此,則可居間觀望,真到削燕那一天,若朝廷強,自己就跟朝廷,反正燕藩手上也沒自己的把柄;可若燕藩勢大,那自己也就只能賣了張昺、謝貴,死心塌跟著燕王。
想到這裏,張信推門的手又縮了回來。略一思忖,他重新換了衣服,回到榻上坐下——等,繼續等!等到朝廷與燕藩圖窮匕首見的那一刻,自己再作決定不遲。
朱棣瘋了也就罷了,可張、謝二人卻是正常人。這三伏天的待在滿是熱氣的屋內,兩人立刻大汗淋漓。不過他二人是來探疾的,自沒有退出去的道理。待兩人跪下行完大禮,卻不見燕王叫他們起來。張昺只好自行問道:「殿下身體可好些了?」
張昺嘆道:「不想王爺竟病至此!」他來之前尚對朱棣病情半信半疑;此時見朱棣這個樣子,倒還真有些相信了。
三人議畢,各自散去。張信回到家中,馬上關緊房門趟到榻上。
張信起身,換上一套早已準備好的尋常百姓衣服,準備悄悄去燕王府報信。可就在推開門前的一剎那,他又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