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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五節

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五節

第二日高熾一覺方醒,已是日上三竿。待他洗漱完畢走出房門,王景弘已在外面候著。一見景弘,高熾便埋怨道:「爾怎不早些喊我起來?我久未回府,今日一早便應去給父王和母親請安,這都什麼時辰了?」
朱棣臉色一片慘白。沒什麼可猶豫的了!妙錦的密報,已將朱棣內心深處隱藏的最後一絲幻想也擊得粉碎。如果說,就在片刻之前,他還在奢望建文能放他一馬的話,那眼下,他已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朝廷與燕藩之間,已再無絲毫餘地了!
朱棣先是一愣,繼而順著高熾的眼光瞧去,見他竟是朝著旁邊那位藍衣文士說的,心中頓時大奇。
「父王!」高煦的話打斷了朱棣的沉思,「現在該怎麼辦?難不成就坐等朝廷下旨削燕?」
交待完事情,朱棣轉對金忠微微一笑道:「世忠心思縝密,果是王佐之才!今日本王總算見識了!」
高熾聽了心中一凜,也不說話,直往朱棣寢宮走去。
「世忠,你怎麼看!」朱棣陰沉著臉問金忠道。
朱棣略一思忖,冷冷道:「豈能坐以待斃?馬上令李讓、袁容再次出城,加緊聯絡各地舊部。一旦舉事,他們便是本王最大的助力!」
「父王!莫要猶豫了,起兵吧!不然下一個就輪到咱們了!」高煦突然衝上前,大聲喊道。
朱棣今天看上去氣色不錯。待三兄弟站起,朱棣正要說話,卻聽高熾突然失聲道:「哎呀,你不就是那天給我測字的金先生么?」
「謝王爺!」金忠一躬身,畢恭畢敬地答道。他明白朱棣這寥寥數語意味著什麼。如果說以前朱棣信任他,多半還是因為道衍的大力推薦的話,而今天,他已用自己的表現,獲得了朱棣的認可!忽然間,金忠想到:方才自己言眼下不能舉兵,高熾他們都驚訝不已,連道衍都有些詫異,可燕王卻鎮定自若。莫非他早已算到其中利害,只是有意藉此機會考校自己?念及於此,金忠又抬頭望向朱棣,希望從他的臉上窺得些倪端。
原來就藩雲南的岷王朱楩與世鎮雲南的沐家將門向來不和。西平侯沐春死後,其弟沐晟襲爵。沐晟見朝廷削藩日急,便抓住機會,將朱楩平日諸多不法之事收集到一起,扎紮實實地參了他一本。朝廷得報,便將朱楩廢為庶人,就地收押。邸報上登載的,正是沐晟參朱楩的諸般罪行,以及建文的削岷詔九九藏書旨。
「兒臣參見父王!」不暇多想,三兄弟疾步走進涼亭,向朱棣躬身行禮!
金忠一笑:「小人于看相略有心得,世子爺氣度非凡,我怎會不知?只是當日世子有意不表身份,小人自也不便說破。」
「王爺,出大事了!」馬和踉踉蹌蹌地跑進亭子,把幾張薄紙奉到朱棣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王爺,京師邸報,岷藩被削!」
「爾胡說什麼?」朱棣一嚇,馬上出言斥道。
「既斷我燕藩後路,又留一可乘之機,使燕藩趁著朝廷尚未準備妥當,趕緊謀反!」強捺心中驚慌,高熾哆嗦著給出了答案。不過很快他又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從四姨密報可知,皇上削燕已是箭在弦上,那他為何還要逼我們謀反?燕藩謀反,對削燕豈不是更加不利?」
「世子!」金忠淡淡一笑,對高熾一拱手,堅聲道,「眼下不可舉兵!」
「是!」
與三位兒子的驚詫莫名不同,朱棣倒是頗為冷靜。他望著金忠足足半晌,方淡淡道:「敢問世忠,為何不能舉兵?」
想到道義,朱棣不能不深深感謝妙錦。若沒她的密報,自己很可能在惶恐之下匆忙起兵,這可就正中了建文的下懷。
高熾這才放下心來,隨即笑著說:「其實也沒完全踏實。昨晚不知怎麼了,隱約覺得有鵝不停地叫,倒讓我心煩意亂了一陣子。王府里什麼時候養鵝了?」
王景弘忙答道:「世子爺這可是冤枉奴婢了。昨日您一回宮,王妃緊接著就吩咐奴婢,說三位小殿下一路辛勞,必是累的緊了,今日便免了這虛禮,讓您們睡個踏實!」
「舉兵自是必然,但不是現在!」金忠斷然答道。說到這裏,他又望了望朱棣,只見朱棣卻是面無表情,顯得十分鎮定。金忠略有些詫異,不過也不暇多想,只是轉而問高熾道:「敢問世子,您陛辭出京之時,可曾聞岷藩被削一事?」
高熾聞言一怔:金忠說的有道理,父王在朝中的能量自然遠遠勝過岷王。可如果僅是為了平息朝中對削藩的物議的話,皇上也沒道理方一放過自己三人,緊接著又去尋岷藩的晦氣。想到這裏,高熾抬頭問金忠道:「莫非朝廷削岷,其實還另有隱情?」
「皇上之計是否陰毒且不論,只是王爺既已明白,自不能落入其圈套!」金忠言道。
蒼山突兀倚天孤,翠柏陰森繞殿扶。read.99csw.com
金忠默然。過了半晌,他方抬起頭,冷冷吐出八個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喪心病狂!」看完邸報,朱棣當即狂哮。這已是第五位被削藩王了!尤其這一次,距離湘王自焚尚未滿兩月!想到建文的霹靂手段,朱棣憤怒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沁骨的寒意。
「啊……」金忠話一出口,高熾兄弟俱是一驚。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他怎麼還說不可舉兵?莫不真要讓大伙兒束手就擒?高煦性急,當即忿忿道:「人家拉屎都拉到咱頭上了,為何不能舉兵!」
「其謀何其工也,其心何其毒也!」朱棣忿忿罵道。自己一個大明親王,卻生生被朝廷逼至窮途末路。想到這裏,朱棣恨不得立刻將建文碎屍萬段!
王景弘卻沒立馬答話,而是先張望一下,方湊到高熾耳根子前道:「眼下風聲越來越緊,朝廷削燕恐怕也就在這幾月了。王爺從京里回來后,便暗中命人於後宮打煉鐵甲,以備不時之需。因著打鐵聲音太大,道衍師傅便讓王爺在後宮中又養了這一大群鵝,以免被外人察覺。如今我燕府上下,對外都稱王爺病後好吃鵝肉,世子爺出去也別說漏了嘴。」
朱棣重重點了點頭。道義對他來說太重要了。藩王起兵對抗朝廷,這本身就是謀逆!若無充足理由,很容易就被扣上一頂「犯上作亂」的帽子。建文為了名正言順地削燕而處心積慮,他朱棣更要為理直氣壯的起兵費盡心機!佔據大義,他不僅能在與建文的口水仗中遊刃有餘,在將來招撫舊部的過程中也會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父王英明!」
「這便是了!」金忠一拍手道,「若以常理論,皇上能放三位小殿下北歸,絕無可能是出其本意,必是受物議之迫,不得不為之耳!然則皇上既恪於物議而放諸位小殿下,那又為何你們剛一出京,他緊接著又悍然削除岷藩?雖說燕強岷弱,兩者遠不能比,但畢竟同為宗藩,皇帝也無道理如此前後不一!」
高熾見父王問話,忙將那日見金忠之事說了,末了方道:「本來準備再找時間去金先生處請教,結果一入京師便是數月,不想今日竟在父王處見著。」
藍衣文士見高熾如此,卻只微微一笑,旋不慌不忙地對高熾一揖道:「金忠見過世子!數月不見,世子別來無恙乎?」
朱棣哈哈一笑,read.99csw.com便把金忠之事與高熾說了。原來朱棣見朝廷屢謀削燕,自是暗中防備。入京前,朱棣密令道衍尋訪智謀之士,收為己用。金忠在北平數載,與道衍也有往來。道衍屢次與其交談,發現其學識淵博,不但通曉陰陽,對兵法戰陣也是十分精熟,於是暗暗稱奇。朱棣既有交待,道衍便將金忠引薦給了他。經過幾次長談,朱棣對金忠也是大為讚歎。朱棣手下有袁忠徹這等大師,倒不稀罕金忠的陰陽之術;真讓他看重的,是金忠對兵事的精通。這個相士於三略六韜無一不曉;說起武侯陣法、李衛公陣法也是頭頭是道,並頗有獨到見解。燕府能人不少,卻正缺這麼一位熟悉兵事的謀士。經過幾番試探,金忠也表示願意效忠燕王,且他又是道衍薦的人,朱棣便將其引為腹心。眼下乃多事之秋,朱棣不便直接將其任為屬官,便以國士待之,時常密召其進府議事。高熾留京數月,此時方再見得這位異人。
金忠忙還一長揖道:「世子才學俱佳,臣豈敢當您師傅?只是世子平日有什麼記不清的,臣查缺補漏勉可效勞。」
「世忠覺得本王該如何做?」朱棣繼續問道。
「什麼!」馬和話一出口,在場眾人皆大驚失色,先前的輕鬆氣氛瞬間散盡。朱棣一把奪過邸報,打開一看,雙手隨即又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太液池始建於金朝,在元代時成為皇宮的內湖。當年燕王就藩,朱元璋為節省民力,令其勿新建王府,而以元代舊宮為府,朱棣遵旨照辦。元代皇宮規模宏大,新的大明燕王府雖只佔其一部分,但也規制驚人,太液池也被囊括進去不少。太液池在元時為皇室遊玩專用,湖光山色,景色十分怡人,所謂「燕台八景」之一的「太液秋波」便指此處。高熾走到太液池旁,正與高煦和高燧撞個正著,他們也是來尋父王的。三兄弟聚到一起,找了個小答應一問,才知道王爺在池中瓊華島上的山頂涼亭。三人便又趕緊過橋上島。
「王爺說的是!」金忠介面道,「王爺有大功於國,又無過失落於旁人之手,朝廷削燕實是師出無名!既如此,不如索性逼王爺謀反。只要王爺主動謀反,那便是前漢之吳王劉濞的翻版,朝廷便可名正言順的削除。而如今北平城內七衛皆入張、謝之手,城外更有大軍環伺,反觀王爺,親軍不過萬余,正是寡不敵眾!皇九_九_藏_書上必是看中了這一點,認為即便王爺謀反,也會立刻覆亡,所以才這般有恃無恐!」
「不錯!」金忠答道,「請世子思之。若我等未得徐小姐密報,僅從三位殿下北歸和岷藩被削二事看,您認為我燕藩應有何舉動?」
高熾與金忠你謙我讓,不亦樂乎,旁邊的高煦見了卻一陣膩歪。他平日最煩的就是這些文士,此刻見這個金忠被父王信任,又與高熾有舊,心中更是不爽。高煦上前一步,正欲說話,忽然山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王府承奉內官馬和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未曾聞得!」高熾略一思索,肯定答道。
到寢宮門前,正巧碰著副承奉黃儼。一問之下,才知道父王一個時辰前到太液池去了。高熾遂又轉奔太液池。
儘是長生閑活計,修真薦福邁京都。
瓊華島也是燕台八景之一,名為「瓊華春陰」,全島由泥土堆積而成,到處點綴太湖石,島上有小山一座,上面遍植松柏。朱棣就藩后,在山頂建了個小涼亭,夏日里經常過來乘涼,一覽湖光山色,倒也十分愜意。高熾等人無心覽景,只沿著階梯一路而上,快到山頂時,便隱隱聽到有人吟詩:
不過朱棣卻沒有給金忠猜測的機會。此刻他正手扶欄杆,面無表情地望著山下的一池碧波默然不語。過了好久,他方深吸口氣,一臉陰沉地狠狠言道:「爾既不仁,莫怪我這皇叔無義!爾想削我,我卻偏要看看,爾有無這番能耐!」
高熾一笑,也不應聲,繼續往上爬。待到山頂,一陣涼風拂過,三人頓覺神清氣爽。高熾放眼一瞧,前方涼亭內聚著三個人。除父王朱棣外,另一個是道衍,還有一位卻是個頭戴黑色萬字巾、身穿天藍色直裰袍的文士。不過此人正背對著他們,看不清面孔。
見金忠如此從容,高熾一怔,方叫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高熾稍一思索,臉忽然變的雪白。過了好久,他方吶吶道:「莫非,莫非皇上是要……逼我等謀反?」
「世忠先生也認為本王只剩舉兵一途?」朱棣尚未答話,高熾已緊張地問金忠道。
「回王爺!」金忠一拱手,朗朗道,「皇上想逼燕藩主動謀反,我等卻不能上當。我燕藩起兵,必須是在朝廷有旨削燕之後,如此才能彰顯朝廷之無情,昭示我燕藩起事乃是迫於無奈!」
朱棣read.99csw.com說完,方又笑道:「世忠乃飽學之士,尤其熟于兵法;爾素不好兵事,現既與他相識,正可讓他多多指點。」
高熾聽得一愣。這詩倒甚為熟悉,正是金末名道丘處機的《瓊華島七言詩》,但吟詩的聲音卻甚為陌生。高熾一望兩位弟弟,高燧也是一臉茫然,高煦卻是哼了一聲道:「不曉得父王又從哪尋來些莫名其妙的酸腐文人!眼下朝廷的刀都架到咱父子脖子上了,他老人家還有興趣找人吟風弄月!」
「是!」
高熾忙道:「父王說的是。以前便想著拜金先生為師,只是進京耽擱了,眼下先生入了燕府,我自當朝夕請教。」說完,便向金忠一揖。
高熾三兄弟返回北平,燕王朱棣喜出望外。晚上,朱棣難得的在後宮設家宴,為三位兒子接風洗塵。筵席上,朱棣一反往日嚴肅,與眾人談笑風生,一副歡快之態;因知父王難得開心,三人為免掃其興頭,便也不約而同地將妙錦密報暫擱下不提,只專揀好話奉承雙親。一頓晚宴從酉時二刻開始,直近亥時方散。高熾等人旅途辛勞,此時也覺得乏了,朱棣遂命他們各自回宮,早些歇息。
「兒臣沒有胡說!」高煦臉漲得通紅,急匆匆地把妙錦的密報說了,末了叫道,「皇帝謀我燕藩之心,四姨已說的明明白白!若再不舉兵,怕是就來不及了!」
萬頃煙霞常自有,一川風月等閑無。
「這是怎麼回事?熾兒莫非見過世忠?」朱棣忙在一旁問道。
「自是想把屎盆子扣在本王身上!」金忠尚未答話,朱棣卻已忍耐不住,恨恨道,「分明就是他不念親情,肆戮宗藩,卻想讓本王擔這不仁不義的罪名!」
「不錯!」金忠冷冷一笑道,「若以常理度之,皇上既放三位殿下,便意味著他眼下還未決議削燕。而朝廷緊接著又削岷,這又意味著皇上並未以湘藩之事為鑒,削藩國策仍是堅定不移!削藩不變,暫未削燕,這兩事合在一起,無非是要透出這麼一層意思,便是朝廷遲早會削燕,只是眼下時機尚未成熟而已。而三位殿下又平安歸來,使燕藩又無後顧之憂。敢問世子,朝廷這一連串舉動是何用意?」
喬松挺拔來深澗,異石嵌空出太湖。
「傳令朱能,將八百死士調入王府,隱為奇兵!」
「城中諸衛也要悉心招撫,切記不可讓朝廷耳目偵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