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襲取大寧 第五節

第六章 襲取大寧

第五節

李景隆臉色一變,一對劍眉立時豎了起來。如果說一開始,他與瞿家父子還只是對軍略的爭執的話,到現在為止,瞿能父子的這一連串針鋒相對,尤其是瞿義最後的這句話,已讓李景隆感受到了輕蔑!
然而凡事有利則有弊。正因為黃鉞太過尊崇,假此者多為操莽之輩,故李景隆雖然受之,但也不敢濫用,否則被言官參個居心不良,那也夠他吃一壺的。北上以來,這套黃鉞都一直被小心封著,從未拿出。而就諸將而言,黃鉞從來都只有耳聞,從未有人親見過,因此明知此物不得了,但心中反而沒太加以重視;再加上李景隆公子哥出身,怎麼看也不像個威震八方的節將,故而大家似乎都把這茬給忘了。此時李景隆在瞿義冒犯自己的情況下將其請出,諸將看到主帥一副怒髮衝冠之態,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德州,征虜大將軍行轅。
聽得李景隆信口雌黃,瞿義心中早就把他家祖宗罵了個遍。但是形勢比人強,他也只能順著景隆的話頭認了。一番請饒后,李景隆大手一揮,兩個親兵昂首上前,將瞿義拖出去受刑。
「兵主,還等什麼,燕庶人引兵東出,北平城內空虛,此時正應一鼓作氣,揮師北上,奪取北平。若再拖延,待燕軍回師,可就來不及了!」軍議一開始,都督僉事瞿能便出班叫道。瞿能是洪武朝老將,襲父職任四川都指揮使。在川期間,他曾隨涼國公藍玉討伐西番,后又多年與番人作戰,屢立功勛。朱棣反后,建文升他為都督僉事,將他召到京師,預備北伐使用。此次景隆北上,他便以參將身份隨軍出征。
「兵主手下留情!」這時其他文武也反應過來。瞿家父子雖然粗魯,但為人直爽,在軍中還是有些人緣的。眼見瞿義因言獲罪,眾人也心有不忍,紛紛出言替瞿義求情。
得知燕軍東征,李景隆一時犯了迷糊:畢竟自己已抵達德州,北平南面的王師也形成大軍壓境之勢。在這種時候,朱棣卻不顧北平安危,悍然揮師向東,去救一個遠在四五百里之外的永平,這樣的用兵讓李景隆百思不得其解。三萬燕軍出征,那北平就只剩下萬餘人馬了,他朱棣就不怕自己趁虛而入,直接搗了他的老巢?滿腹疑惑之下,李景隆決定將文武僚屬聚到一起,共同研判燕軍此舉的用意,這便有了今日的軍議。
掃視堂下僚屬一眼,李景隆清了清嗓子,盡量威嚴地道:「傳令各部加緊整肅,緊守城池,不可輕舉妄動。待王師齊聚,九九藏書再行出兵!」本來,一開始李景隆也不是完全反對偷襲北平,否則他也不會召集這個軍議。但因著與瞿義的這番爭執,他的立場也被逼著堅定下來,眼下他就是真想攻打北平也開不了口了。
此刻,新任平燕總兵官、太子太傅、曹國公李景隆正召集文武部屬,舉行二次北伐的第一次正式軍議。
不過李景隆最終忍了下來。畢竟他是主帥,面子上的氣度還是要講的,他不想因此給人留下「氣量狹小」的印象。念及於此,景隆強捺怒氣,陰沉著臉道:「兵法有雲: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今敵情未明,我軍貿然出擊,倘有錯失奈何?真定之敗,時過未久,豈能不引以為鑒?」
所謂黃鉞,始於商周,相傳周武王滅商,便以黃鉞斬紂王頭顱。到魏晉時,凡大將出征,天子時將此物授之,稱為「假黃鉞」。凡假黃鉞者,對天下百官皆可先斬後奏,其權力之大,除皇帝外幾無人可匹。亦正因其權力難以制約,假黃鉞之人多可憑此號令地方文武,進而擁兵一方,甚至篡位奪權。故到宋時,此物已漸漸不再使用,元朝則徹底廢棄。明代建立后,黃鉞之制又得以恢復。但實際上,即便是雄才大略如朱元璋,亦不敢將此物輕授於人,以往明將出征,頂多也只佩尚方劍而已。尚方劍的斬官許可權不過是五品以下,另對三品以下官員可就地停職,與除宗室外皆可先斬後奏的黃鉞全不能比。此次李景隆北伐,建文對其寄望頗深。年輕天子知道李景隆是首次出征,在軍中威望不足,便在率百官送行的當日,將黃鉞鄭重地賜給了他。
瞿義與他父親一樣,都是個大嗓門、直腸子,且其年輕氣盛,反駁李景隆的意見時更是毫無顧忌地大呼小叫,唾沫橫飛,一副不容置疑之態,讓作為主帥的李景隆很有些不爽。
似乎看出了李景隆的難處,俞淵眼珠子一轉,一溜兒跑到仍呆若木雞般立在當場的瞿義面前,一腳將他踹到地上,狠狠罵道:「臭小子,大帥運籌帷幄,所慮所謀豈是你小子所能匹?今爾大言不慚于先,胡言犯上於後,便是打六十軍棍亦不為過!還不趕快向大帥請罪?」
「真定乃新敗之兵,河間士卒戰力孱弱,此皆不足為憑!」李景隆冷冷道。
「真定之敗已過一月,且其大部猶存,豈是不足為憑?何況德州十萬大軍,僅京衛就八萬有餘。再加上永平城下的三萬遼東軍,我軍實力遠超北兵,正可趁機進擊,一舉建功!」九_九_藏_書瞿義絲毫沒有察覺到李景隆的不快,仍一副昂揚之態。
就在李景隆猶疑時,越雋侯俞淵走上來,附著他耳朵低聲道:「兵主,瞿能在軍中頗有威望,若就這麼把他兒子殺了,恐會使其心懷怨望,將士們也難免心冷,如此對平燕大業頗為不利,還請兵主三思!」
瞿義服軟,眾人也忙跟著再一通求情,李景隆的面子總算好看了些。有了台階,景隆總算不再堅持斬首,而是板著臉冷冷道:「本帥領軍,素來講究令行禁止。大軍不可輕出,此事方才已有定見。爾不知軍事,無端指責本帥定略,亂我軍心,本當伏誅。茲念爾父子忠於王事,往日略有薄功,且饒爾一命,改打軍棍六十。下次若再犯,則定斬不饒!」其實所謂的不可出兵不過是李景隆與瞿義的爭論之語,根本沒有所謂的定見,他這番話完全就是無稽之談。不過明眼人都知道,瞿義的罪過若非在這上頭的話,那就只能是言辭冒犯主帥了。而因言辭之事大動干戈的請黃鉞,這一點李景隆是絕對不能認的。
「謹遵鈞令!」懷揣著各樣心思,眾將拱手聽命。
在沒當上總兵之前,李景隆對這個位置覬覦已久,可一朝就任並開始署事,他便發現這個兵主其實並不那麼好當。就在昨天,北平細作傳來消息,三萬燕軍已於五日前兵出東直門,向永平方向開去。
李景隆沉思一番道:「話雖如此,但燕庶人非等閑之輩,其冒然向東,其中有陰謀亦未可知!」
李景隆請的這把鉞絕非尋常兵器,而是代表天子征伐之權的黃鉞!
李景隆怒目圓睜,死死盯著瞿義,眸子中似要噴出火來。可憐瞿義對即將到來的大禍渾然未覺,仍絲毫不懼的傲然而立。
「屬下連日巡視各營,見大部分軍士康健如初!並無水土不服之狀!」瞿義毫不客氣地將李景隆的話駁回。說到這裏,瞿義忽然又一哼道:「兵主到德州也有一段日子了,難道沒有去營中瞧瞧么?」
參軍高巍和劉璟也為瞿義求饒。這兩個人是黃子澄精挑細選派來輔佐景隆的。劉璟曾任谷藩長史,對北平十分熟悉;高巍的入選則是他主動請纓,要面見燕王,請其息兵。子澄雖不信朱棣會這麼聽話,但也不願挫了高巍的一番熱情,便也把他派了過來。
見眾將和兩位參軍都為瞿義求情,李景隆的臉上顯出一絲猶豫。剛才他是在氣頭上,這時冷靜下來,也覺有些不妥。如此鄭重其事地請出黃鉞殺將,而其中緣由說到底卻只是read.99csw.com軍議時將帥意見不一,這要傳到朝堂,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到時候別說都察院和六科的那幫言官不會放過自己,就連皇上也會大大不滿。想到這裏,李景隆覺得自己有些孟浪了。
瞿義離開,大殿里總算安靜下來。因著這一番鬧騰,一個好端端的軍議被徹底攪黃。雖然一眾文武仍在當場,但大家已都沒了討論的心思。
不過鬆動歸鬆動,李景隆卻也不能就此改口。事情發展到這個份上,連黃鉞都請了出來,要再說不殺,他實在下不來台。
李景隆產生這種感覺也是事出有因。他雖是堂堂征虜大將軍,平燕總兵官,但論年齡不過三十多歲,以往雖有練兵經歷,但出兵放馬卻是頭一回。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就算有著公爵高位,但在講究軍功和資歷的軍隊中,實也無多高威望可言。對此,李景隆不是不清楚,不過他素來心高氣傲,自詡名將之資,又豈能忍受下屬的輕慢?瞿能父子的這番魯莽,在他看來是對自己的一種赤|裸裸的挑釁!而他二人本身的身份,更讓李景隆覺得他是有意為之!
「啊……」直到這時,在瞿、李二人唇槍舌劍時一直不敢說話的帳下臣屬們終於反應過來,大堂內頓時發出一陣驚呼聲。
「請天子鉞!」就在瞿能欲出言請饒時,李景隆口中一聲大喝,身旁侍立的親兵應諾一聲,隨即轉身向後堂走去。
瞿義被俞淵一踢,立時清醒過來。待把俞淵的話一回味,他就是再傻,也明白其中的意思。瞿義雖然不服李景隆,但也不想把命丟在這裏。反應過來后,他也只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忙跪行到近前,對著李景隆磕頭如搗蒜,極力請罪求饒。
李景隆想讓眼前這個討人嫌的傢伙趕快閉嘴,無奈瞿義是個一勇之父,毫無心機,方才又和李景隆爭得興起,且他也確實不太看得上這位從沒歷過戰爭卻統率數十萬大軍的二世公爵。故而李景隆已明顯神色不豫,他卻恍然未覺,反而頭一揚,竟帶幾分教訓的語氣道:「兩軍對陣,形勢千變萬化,為主將者要善於臨機應變,如此方能破敵!拘泥於兵書所言,不能變通,那與紙上談兵的趙括又有何異!」
李景隆又是一震。俞淵說的有道理,僅就諸將都為瞿義求情這一點看,瞿能在軍中也不是白混的。景隆畢竟是個年輕望淺的統帥,在軍中根基不牢,若因殺一個小小的瞿義,卻讓諸將心存怨望的話,那自己這個總兵真就不好當下去了。想到這裏,李景九_九_藏_書隆心中終於有些鬆動。
「管他什麼陰謀!」李景隆話音方落,瞿能之子瞿義接過話頭道,「眼下德州大營已有十萬大軍,再加上真定十萬,河間四萬,僅此我王師便有二十四萬之眾,是北兵總數的四倍。只要兵主一聲令下,三地大軍齊出,聚于北平城下,燕庶人縱有再大本領,也回天無術!」
眼見李景隆搬出黃鉞,瞿能驚得幾乎當場昏厥。此刻李景隆侃侃道來,瞿能立刻明白下面將要發生什麼,他當即一聲大叫,跪行到李景隆腳跟前,哀求道:「兵主饒命啊!小兒渾人一個,胡言亂語,實是該死!但請看在我瞿家三代效忠朝廷的面兒上,饒小兒一命啊!」
一連數日,德州與真定的二十萬南軍皆在無所事事中度過。第三日一大早,一名飛騎馳進德州城,並帶來一個壞消息——九月二十五日,燕軍兵至永平。江陰侯吳高聞燕王親至,不敢接戰,盡棄輜重而逃。燕王親率輕騎追擊,吳高折兵數千,餘眾倉惶奔回山海關。永平之圍遂解。
瞿義愣頭青一個,瞿能卻感到不妙。看著李景隆略顯扭曲的臉龐,瞿能忽然心念一動,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臉上頓時露出一股驚恐的神色。
此二人本對景隆印象不錯,覺得他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但景隆此番表現,卻有些出乎他們所料。畢竟方才是軍議,眾將本就可以暢言無忌,縱瞿義不知輕重,話語刻薄,冒犯了李景隆,但略施薄懲也就過去了,萬不至於被殺頭。至於請出天子斧鉞,那就更有些過分了。
瞿能父子則不同,他們既非李文忠舊部,也非五府的勛戚,往日與李景隆毫無交結,這樣一個外系將領,肆無忌憚地對主帥指手畫腳,李景隆不能不感到憤怒!
「京衛初到德州,恐水土不服!」李景隆再道。
李景隆恭恭敬敬地將黃鉞放到帥案上,然後威嚴地向堂內掃視一眼,隨即轉身北面而跪。他一跪,堂內眾人忙也慌慌張張跪了。李景隆拜了三拜,方轉身對眾人朗朗道:「本帥受天子重託,假以黃鉞,征伐不臣,自當殫精竭慮,以求早日破敵。今三軍齊聚,正當上下一心,齊力奮發,然有游擊瞿義者,心懷叵測,不聽號令,污衊上官,擾亂軍心。若不施以嚴懲,恐此後將令不得行,軍心不得聚,戡亂大業亦有毀敗之憂。為天下計,本帥不得不請天子鉞誅此驕將,以肅軍紀,振軍心,嚇不法,儆效尤!」
瞿能聲如洪鐘,一副慷慨激昂狀,幾個熱血將軍聽了殺氣大漲。也紛紛上前請戰。
將德九九藏書州作為此次北伐的大營,這個建議是由黃子澄首先提出來的。耿炳文兵敗后,保定歸附燕藩,這便在北平與真定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使原先的北伐根據地真定的地位大大降低。德州雖位於山東境內,但它緊挨著北平省,與北平府之間僅隔著一個仍由朝廷控制的河間府。從德州發兵,南軍可毫無阻礙地直抵北平城下。且較之真定,江南向德州轉運糧餉也更為方便。有這麼幾層因素,黃子澄的建議甫一提出,就取得了李景隆、齊泰乃至建文的支持,德州大營的地位由此確定下來。
「混賬!」瞿義話音方落,李景隆已破口大罵!在出師北上前,黃子澄就曾與他談過幾次,其間也提到過莫蹈趙括覆轍之類的話。當然,黃子澄說時,也帶著玩笑的意思,但李景隆設身處境的一想,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只不過面對的是黃子澄,他也說不了什麼。可現在,一個自己的下屬卻也拿趙括出來暗諷自己,且還當著滿廳文武的面,這叫李景隆如何忍得?想到這裏,景隆再也忍耐不住,終於拍案而起!
此次北伐,南軍出征將領眾多。在這些人中,李景隆內心親近,認為可以倚重的其實是兩種人:首先便是自己的父親——岐陽王李文忠的舊屬。李文忠在洪武朝時屢立大功,官至大都督府元帥,在軍中威望甚高,且其為人寬和,善於治軍,深受屬下愛戴。像隨軍的副總兵胡觀、參將盛庸等人,當年都受過李文忠的恩惠。有李文忠的面子在,他們對李景隆的主帥身份還是很尊重的。除李文忠舊部外,仍支持李景隆的就是勛將。李景隆在勛戚中人緣不錯,此次剿燕,勛臣也多有參戰,像山海關的江陰侯吳高、真定的安陸侯吳傑,以及眼下就在德州的越雋侯俞淵,在京中時都與李景隆私交甚篤。這些人物,雖不談不上多麼尊重李景隆,但因著彼此間的私誼,對他也都還服從。
一轉眼功夫,親兵又回到大堂,與之前兩手空空不同的時,現在他的手上已奉著一把以黃金為飾的大鉞!一時間,堂內文武臉上全都變了臉色。
其實李景隆的這種想法不是這時才有的。昨天燕軍東征的消息一傳到,瞿能便跑到帥府請戰。當時李景隆正驚疑間,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想著待眾人商議后再做決定。李景隆的這種態度惹得瞿能很不滿意,並直言此舉乃延誤戰機。今天軍議,瞿能父子又是一副咄咄逼人之態,大有非出兵不可的架勢,這讓李景隆很是惱火,他隱隱覺得,這瞿能父子其實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