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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驅南下 第六節

第五章 長驅南下

第六節

江保打了個寒噤。不滿意是肯定的,可此時若還不趕緊謝恩,自己的小命立馬不保。無奈之下,江保一骨碌趴到在地,用全身力氣呼道:「奴婢豈敢?奴婢謝陛下不殺之恩!」
「啊!」江保聞言,頓如五雷轟頂,人也立刻癱倒在地。他此時才明白過來:自己這是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哦!」建文這才想起來,不過很快他又道,「朕記得先前吳傑報過來的蒿城陣亡官員名錄中,好像有他的名字。怎麼,他還活著?」
馬上,兩個強壯的內官推門進來,提起江保便往外走。
「念爾侍朕尚算恭敬,且此次也非有意犯錯,便饒了爾這條狗命!以後給朕記清楚了,爾就是一個下三濫的閹貨,說話做事時,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思忖一番后,建文作出了處置江保的意見。
果然,建文絲毫沒有憐憫的意思:「爾既知祖訓,又何敢離間君臣?歷代閹宦禍國者比比皆是,想不到今日又出了爾這奸賊!」罵完,建文對外大聲喊道,「來人啊,將他拉出去杖斃!」
建文沉吟一陣,點點頭道:「便依先生之計。緹騎那邊,朕親自安排。先生下去后,一定要囑咐程濟,讓他千萬不可走漏風聲!」
「還有!」見建文心有所動,方孝孺忙趁熱打鐵道,「以程濟之言判斷,徐增壽在朝中已經營有年,前幾次勛戚鬧事,他就是暗中主謀。此等人物,在右班武臣中必然頗有威望,皇上悍然殺他,那些武臣會不會就此心存忌憚?平燕大業,少不了武臣們出力,萬不可在這關鍵時候寒了他們的心啊!」
若是換了朱元璋,江保的話只能讓他更加憤怒。因為在朱元璋看來,大明天子是絕不可能對一個宦官犯錯的。但建文是個飽讀經書的人。凡事據理而行,這個信念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
但是略一猶豫后,建文仍決定殺他。防微杜漸的道理,建文打小便明白。宦官干政,開始時都是一些小事,由於君王的寬縱,到後頭便釀成大禍。四百年強漢、三百年盛唐,最終都亡在宦官手上。建文不想因自己的一時心軟,毀了大明千秋萬代的根基!
「是,是!陛下教訓得是!」江保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朕是不得不動氣啊!」建文心煩意亂地說道,「記得以前徐輝祖跟朕提起過,說他這個弟弟一向心志堅定,又與燕王交情深厚,如此堅決與燕藩斷絕關係不合常理。當時徐輝祖還暗中勸朕要防著點,不要讓徐增壽參預太多軍事。只是那時徐增壽言之鑿鑿,說他與燕藩再無瓜葛,朕見他情真意切,便也就信了,誰知他卻是在騙朕!」說到這裏,建文搖搖頭又道:「朕就是想不明白。爾說,這同為中山王後人,徐輝祖是忠心為國,這九_九_藏_書徐增壽怎麼就會暗中出賣朕?一個娘胎出來的人,怎麼會有這天壤之別?」說完,建文又生出一肚子無名火,當即端起案上湯碗,一仰頭將碗里的羹一飲而盡。
見建文誇獎,江保心中一喜,忙恭敬答話道:「皇爺謬讚!奴婢只是盡己所能,為皇爺分憂!」
「啊!」江保一聲驚呼。寶鈔司是內宮二十四衙門之一。這個司名字取得挺好聽,實際上卻是污穢不堪,專門負責為宮裡人製造粗細草紙。江保先前的職位是乾清宮打卯牌子。任此職之內官負責隨朝奉劍之事,可謂風光無比,可現在卻要去給人做草紙,這個反差也未免太大了。
江保心中一喜,臉上卻仍是一副惶恐之態道:「是!奴婢明白,奴婢再也不敢對外廷之事多說一句!」
建文一頓逼視,江保頓覺有點兒心虛,忙把頭垂下,過了好一會兒方繼續道:「這也是奴婢的一己猜測。奴婢想,這徐家兩兄弟一個效忠皇上,一個勾結燕藩,該不會是想兩邊討好,保住他們家的榮華富貴吧?燕賊謀逆,天下大局不明,他們便一人保一個主公。若陛下勝了,這徐輝祖仍是公侯自不必說;若燕賊勝了,徐增壽必然大獲重用。到時候不管怎麼樣,徐家總是榮華萬世,富貴不絕。況且真到秋後算賬時,得寵的那個再為另一個求求情,那麼即便是站錯了邊,也沒有性命之憂!這樣豈不是大大划算?」
「那先生……」
「唔?」建文詫異地望了江保一眼道,「什麼想法,爾說說看!」
江保已是渾身篩糠,建文的大喝,又把他嚇得一激靈,過了好一陣,他方用顫抖的聲音背道:「太祖祖訓: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皇爺您何出此言!人心隔肚皮,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皇爺的心得放寬些,和這些人氣壞身子就不好了!」江保一邊給建文扇著扇子,一邊畢恭畢敬地勸慰道。
「陛下!陛下!」江保知道若就這麼出去,自己便再無生理,因此也是用盡全聲力氣大聲呼喊,「奴婢一時糊塗!求陛下看在臣這兩年恭謹侍候的份上,饒奴婢一條小命啊!」
「臣冒昧!」方孝孺卻仍是十分冷靜,「敢問陛下,您下旨捉拿徐增壽,又有何證據?」
「什麼?」建文的目光一下掃到江保臉上,「爾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孝孺並未直接回話,而是把眼光拋向了程濟。程濟明白這是恩師要與皇上商議機密大事,自己不宜在場,忙向建文行禮告退。
當方孝孺走進乾清宮暖閣時,建文正在用晚膳。見孝孺進來,建文放下筷子道:「先生這般急著見朕所為何事?那幾道敕旨不是已經發了么?」
方孝孺沉穩地道:「今日程濟之言絕不能外read.99csw.com傳,皇上表面上仍需裝做未知,只在暗中派精幹緹騎暗中監視徐增壽。徐增壽既為燕藩走狗,必然會再有動作,屆時我等逮著機會,抓他個現行,讓他抵賴不得。如此,既除了姦細,又可確保朝堂和軍中不生波瀾!」
與方孝孺一樣,在聽完程濟的話后,建文也驚得目瞪口呆。在確信程濟之言非偽后,建文一把將身前餐幾掀翻,倏地站起了身子,雙眼通紅地對江保喊道:「馬上傳朕旨意,命錦衣衛速發緹騎,擒徐增壽來見朕!」
不一會兒,程濟便踏進了暖閣。因方孝孺已說明是秘事,建文遂屏退內官和宮女,只留江保一人在暖閣內侍候。如今的江保已是建文身邊僅次於王鉞的心腹內官,即便這種機要場合,建文也常命他隨侍。
「程濟之言,豈不能為證據?」
方孝孺告退後,暖閣內又安靜下來。江保從房外召來一群小內官,手忙腳亂地收拾被建文掀翻在地的碗盤飯菜。望著滿屋子忙碌的內官,建文忽然感到一絲莫名的悲涼: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自己對不起徐增壽么?自己明知道他與燕王的關係,可還是讓他一直待在右府左都督的高位上,一直給予他相當的信任,甚至讓他參預一部分軍政!可就是這樣,還是不能收住他的心,他居然利用自己的這份信任,暗地裡給自己使心眼、下絆子!想到這裏,建文是又氣憤又寒心。
徐輝祖不能去兩淮!建文作出了決定。儘管江保所說只是一種揣測,但這種揣測卻不是沒有道理。有了徐增壽這個例子,建文對人心難測這句成語又有了更深的認識。他必須竭盡所能的避免此類禍生肘腋之事再度發生。梅殷是沒有帶過兵。但作為太祖為自己選定的託孤重臣,他的忠心是無可置疑的!
眼見建文沉默不語,江保已是魂飛魄散。此時他已被拖到門檻邊兒上。驚恐之下,江保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方才可是陛下要我說的!是陛下您要我說的啊……」
「皇爺,奴才想的是,這徐家兄弟該不會是串通好了,腳踏兩條船吧!」江保陰著嗓子說道。他平日頗得建文信任。此時便產生了個「為君分憂」的心思,想通過這番建言,讓皇上對自己刮目相看。
建文聞言一震。他剛才倒確實是說過這句話。
「是,蒿城戰敗時,他與吳侯失散,故吳侯以為他陣亡了。現已回到京師。」說道這裏,方孝孺頓了一頓,又道,「程濟有一秘事,要奏與陛下!」
「知道就好!」建文哼了一聲,卻又說道,「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爾今日之錯,必須加以嚴懲,否則不足以警示來者。罰爾杖責三十,乾清宮的差使爾也不用幹了,去寶鈔司當個下等火者!」
建文九-九-藏-書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平心而論,江保這兩年做得還是很不錯的,也深得他的歡心。若真就這麼將其殺了,建文多少也有點捨不得。
「陛下!」方孝孺跪下行了禮,沉聲道,「臣帶了一個人進來,請陛下賜見!」
方孝孺這麼一說,建文一下子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建文不得不承認方孝孺之言有理:現在朝廷上下已經是人心渙散,實在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望著江保遠去的背影,建文輕輕呼了口氣,重新坐回了御座上。但他的心卻無法恢復平靜。
寥寥數語,江保念出來時已是肝膽俱裂。他知道這幾個字對眼下的自己意味著什麼。建文對內官向來嚴厲,即便是尋常過錯,也是絕不輕饒。自己今日一時犯渾,竟犯下妄議朝中大臣的滔天大錯。按照建文的一貫做派,自己將面臨最嚴厲的懲罰!
「陛下不可!」方孝孺耐心解釋道,「罪狀不彰,而誅軍府掌印,這必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到時候不但勛戚們不服氣要鬧事,就是軍中,那些中山王的舊部也會心懷不忿,進而對朝廷生出異見。如今北疆戰局已是步履維艱,皇上萬不可意氣用事,再使將士離心!」
又過了一陣,建文忽然一笑道:「爾之言倒也不無道理。沒曾想爾一個內官,竟也有這番智慮!」
「爾怎會想起說這些?」恢復正常后,建文臉上露出一絲若有如無的笑意,語調平和地問道。
「誰?」建文問道。
「朕是叫爾說,可是朕卻沒要爾構陷大臣!」死死瞪了江保一眼,建文聲色俱厲地說道,「爾是什麼東西,也配妄議朝政?朕看爾是鬼迷心竅,自尋死路!」
「那先生覺得該怎麼辦?難道就這麼放任不理嗎?」半晌,建文終於再次開口,不過這一次,他的語氣間充滿了無奈和悲哀。
一個小內官躡手躡腳地跑了進來,跪到建文面前恭敬地問道:「皇爺有何吩咐!」
眼見小內官出門,建文頓時一軟,渾身無力的癱倒在椅子上。想起今日發生的種種,建文心中苦辣酸甜一應俱全。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暗,他才重新振作精神。側眼一瞧御案旁的沙漏,已是戊時初刻。略一沉吟,建文起身走出暖閣。見皇爺出來,在門外守候的內官和都人忙湊了上來。建文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冷冷吩咐道:「擺駕坤寧宮!」
「滾吧!」建文用輕蔑的語氣下達了最後一道旨意。江保如蒙大赦,忙又磕了幾個響頭,方連滾帶爬地向外跑去。
「把祖訓背出來!」就在江保惶恐時,建文不依不饒,厲聲喝道。
建文接過蓮子羹,盛了一勺放進嘴裏,突然又將碗放下,對江保頗為傷感地道:「爾說,難道朕之德行就這麼不堪嗎?」
「盡爾所能為朕分憂?read.99csw.com」建文聽了卻是冷哼一聲,臉色驟變道,「太祖管教內官的祖訓爾可記得?」
「馬上去方先生府上,把這個交給他!」建文將手詔扔出,小內官忙爬上前撿起來,然後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皇上!」進入暖閣后,程濟跪倒于地,「蹦蹦蹦」磕了三個響頭,接著又把與方孝孺說的話重新跟建文講了一遍,末了一臉憤怒道,「陛下,這徐增壽世受國恩,不但不奮發報效,反而暗結燕藩,陰謀顛覆朝廷,其心可誅!還請陛下下旨嚴懲!」
這時,地上的雜碎物都已收拾乾淨。建文回到榻上坐下,江保從外面端了一碗冰糖蓮子羹進來,奉到建文跟前,輕聲道:「皇爺,剛才的膳您用到一半,就把桌子掀了,奴婢特地叫御膳房又熬了一碗冰糖蓮子羹,您多少吃一點填填肚子,也消消火氣。」
「把他帶回來!」建文再次下令。執法內官得令,忙又把江保提到建文面前。此時的江保已哭成一個淚人兒,渾身顫抖不止。不過從建文方才的話中,他已知道自己或許已逃過了此劫。此時的熊樣兒,一半是驚魂未定,一半也是他有意裝出來的,以換取皇帝的憐憫。
「先生且說!」建文對方孝孺一向尊重,見他如此,便稍稍按捺住了心神。
「臣明白!」方孝孺深深躬下了身子。
「朕以為是真!」建文略一沉吟,堅決道,「諒那程濟也沒膽子騙朕。難道先生覺得有詐?」
「這有什麼看不清的?」建文忿忿道,「徐增壽出賣朝廷軍情給燕藩,又在朝中鼓動勛戚鬧事,此等奸惡之輩,豈能不加以嚴懲?」早在削藩開始后,建文就一直覺得朝中勛戚中有內奸,為此他還曾特地派李景隆暗察,但一直沒有結果,後來也就不了了之。此時謎底終於揭開,陰謀搗亂的正是徐增壽,建文得知豈能不怒髮衝冠?
「怎麼,爾還不滿意?」見江保發愣,建文冷冷問道。
「不,臣也確信程濟之言是真!」
「啊!」江保的話讓建文聽得是目瞪口呆。他從來就沒想到這一點!待江保說完,他頓覺背脊發涼。過了好一陣,他方回過神來。
雖然處置了江保,但這個內官的話卻一字不漏的滲入建文的心裏。徐家腳踏兩條船!這個懷疑盤旋在建文的腦海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如若真應了江保的猜測,那麻煩可就大了。就算徐輝祖真是保自己這邊兒的,可江保也說了,那是在天下大局不明時的情況。現在朝廷實力大挫,天下大勢已逐漸向燕藩傾斜,這時候徐輝祖還會不會保自己呢?若他認定朝廷不敵燕藩,所以乾脆改弦更張,和他弟弟一樣,甘願去舔四叔的臭腳,那自己派他去兩淮領兵,豈不是縱虎為患?到時候他與四叔勾結,以兩淮之地歸九*九*藏*書附燕藩,那京師可就危險了!想到這裏,建文頓覺背脊發涼。
「陛下暫且息怒!」見建文激動,方孝孺忙出言相勸,又用眼色阻止了江保,方沉聲道,「陛下且聽我一言,再定奪不遲!」
「那先生說說,如何定成鐵案呢?」建文眼光一亮,趕緊問道。
「管不了這麼多!」建文怒氣沖沖道,「徐增壽勾結燕藩,禍害朝廷甚深,此等內奸不除,如何能剿滅燕藩?」想到徐增壽暗傳軍情,前幾次大敗他多少都脫不了干係,建文心中更是恨極,當即厲聲道:「朕倒要看看,朕要殺他,朝中誰人敢阻!」
「哦?」建文一愣,隨即道,「那便喚他進來吧!」
建文拿起御案上的狼毫小楷,迅速地在箋紙上寫了一份手詔。這份手詔中,建文令方孝孺重擬敕旨,將江淮主帥人選改為梅殷。寫好后,建文將紙折上,向外高呼道:「來人!」
「當然不是!」方孝孺終於拿出了辦法,「徐增壽勾結燕藩,必須伏誅!但要殺徐增壽,必須有十足證據,將這案子定成鐵案。如此,不論是勛戚,還是軍中的徐達舊部,都無話可說!」
待程濟退出,方孝孺方對建文一拱手道:「敢問陛下,您覺得程濟之言是真是假?」
「皇爺!」江保將建文手中的瓷碗接過,又遞上一條手帕給建文拭了嘴,方幽幽地說道,「就這徐家兄弟的事兒,奴婢倒有個想法,就是不知道對不對!」
「這……」建文一下啞了火。對於武臣,建文對他們是又恨又無奈。他恨的,是這幫武官不僅不和他同心協力,反而成天在朝中煽風點火,對剿燕指手畫腳;而之所以無奈,則是因為不管如何,這戰爭終究得由武人去打,建文雖然信任文官,可總不能派這幫手無縛雞之力之輩去和燕山鐵騎搏命吧?想到這裏,建文終於垂下了高昂的頭顱。
「程濟!」
「程濟?」建文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程濟空口無憑,且又是孤證,何以服人?何況當年程濟在午門冒犯徐四小姐,也算是和徐家有了過結。僅憑他的一面之詞,如何能定徐增壽的罪名?」
見建文疑惑,方孝孺遂又道:「就是當年在午門外阻攔徐四小姐擊登聞鼓的那個兵科給事中。後來他改任翰林編修,又派到真定大營做了參軍!」
「朕是得斟酌一下!」建文若有所思地答道。
「陛下!」方孝孺深吸口氣,侃侃道,「臣之所以阻陛下捉拿徐增壽,是想請陛下看清此舉之利弊?」
江保一直緊張地關注著建文的神態。他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是否合建文的心意。見建文發問,他忙一躬身,用極盡謙卑的語氣回道:「奴婢也是看皇爺疑惑,故隨口說個陋見。至於是否說到點子上,還請皇上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