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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風箏是我們的翅膀 第二節

第八章 風箏是我們的翅膀

第二節

語文老師是個很滑稽的小老頭,頂著通紅的酒糟鼻,稀疏的頭髮從一邊的耳朵上很遙遠地梳到另一邊,藉以掩蓋又白又亮的沒有一根頭髮的腦頂。他總是會被小孩子的一舉一動嚇壞,比如有人沒完成作業,比如有人寫字的時候不小心掉了橡皮,比如有人上課時放了一個屁,比如有人在教室奔跑,比如有人摔倒在操場上,比如有人站在教室的板凳上。語文老師都會被嚇壞,並因為被嚇壞而表現出喘不上氣來的模樣,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校長向他父親表達了自認為很妥帖的處理意見,他父親很禮貌地說可以,事情的原委孩子已經跟他說了,並問是否窩頭兒同學也應該受到學校的處理,因為窩頭兒同學無緣無故地欺負了女同學,而被欺負的女同學完全無辜,僅僅是個一年級的小女孩。校長說作為家長不能只聽一面之詞,應該深入調查,那純粹是個意外,是個偶然,是個巧合,小女孩的書包帶正好鬆了,窩頭兒同學不小心碰在了書包帶上,所以書包掉在了地上。他父親說既然是這樣,他決定讓孩子道完歉后就轉學,因為作為父親是不願意讓自己孩子在一個是非不分的學校繼續接受教育的,這會影響他的人格發展。校長就說其實有什麼可道歉的,事情發生在校外,非教學時間,而且又都是孩子,孩子的事情本來就應該由孩子們自己解決,這對提高孩子們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是很有幫助的,是https://read.99csw.com吧?啊?哈哈哈。
是他教會她走路的。他一旦教會了她走路,就再也沒辦法讓她停下來。她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一天到晚滿院子溜達,他就不得不撅著屁股彎著腰到處追。他時不時地被她的趔趄驚出一身身冷汗。你停下來吧,好嗎?他說。她狡黠地看他,溜達得更加為所欲為。
一個重要的男人註定會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冥冥中,神意便做了另外的安排,將他作為一種補償,安放在了她的生命里。她從出生就和他在一起。他是擁抱她的第一個男子。當他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她新鮮、脆弱的身體以及她原始、本能的哭泣都在他小小的懷抱里自由綻放,他幼小的臂膀便因為這無邪的綻放而緊張得發抖。他,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從一開始就註定要等待她、呵護她、守候她。
兩歲到五歲,她的小手始終被他不算特別大的手攥著。上學前,他會跑過來看看還在睡覺的她。碰碰她粉嘟嘟的小臉,攥攥她的小手,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中午,他徑直跑到她刨土的月季花叢里,從背後蒙住她的眼睛。整個中午他除了回家吃個馬馬虎虎的飯,就是攥著她的小手,拎著半導體和她一起聽廣播。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隻手被他攥著,一隻手托著下巴頦,忽閃著大眼睛不肯午睡,直到他必須去上學。
當他背著書包站在她教室的門口招呼她說小不點兒,咱們該回家了的時候。她就把畫藏在背後,read.99csw.com換取他講一個故事或者一個笑話,然後她才會把畫遞到他面前。他總是很大聲地說,哇,太棒了!太漂亮了!太了不起了!他沒有撒謊,也不是在取悅她,他是真的喜歡,喜歡畫還有她。她是他的小妹妹,不止如此,她還是露水裡的仙童,是上天賜給他的。他下決心一輩子都保護她。誰敢欺負她,他就會像岳飛槍挑小梁王那樣讓他滾鞍落馬,命喪黃泉。這是他的誓言,而且他毫不客氣地將自己的誓言付諸了行動。
她牙牙學語的時候,他已經在朗誦唐詩了。他故意在她面前大聲地朗誦。她坐在床上,安靜而且仔細地聽。等他朗誦完了,她「嗤」的一聲似笑非笑,懶散地仰躺到床上,圈起腿,專心致志地摳自己的腳丫。他斷定她是在取笑她,她只有一歲,卻已經看透了他的自以為是和他蓄意的招搖、顯擺。她用她的懶散和「嗤」聲表明了她的洞若觀火,徹底揭穿了他的陰謀詭計。他只好繳械投降,扔掉課本,趴到床上,陪著她摳腳丫。
而他也是一樣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當她站在對面教室的窗戶里向他揮手的時候,他也會推開窗戶,十分神氣地用手指示意她坐回到座位上去。他會得到她甜美的微笑和聽話的配合。她乖乖地跳下凳子,用手抹掉板凳上的鞋印,然後坐好,兩隻手臂交疊在課桌上,儼然上課時嚴謹的樣子。可就在他一轉身的時候,她又會頑皮地跳上板凳,歪著腦袋笑盈盈地看他。他會裝出既吃驚https://read.99csw.com又氣惱的樣子看她,一隻手不停地捶打前胸,舌頭伸出去老長,身體不住地顫抖,像她的被氣壞了的有慢性支氣管炎的語文老師。
他扒著嬰兒床看她。她滾動著黑亮的眼珠,探看陌生的世界。未知的神秘和莫測都在她的眼睛里流動成了彩色的河流。他每天放學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扔下書包,飛奔到她的小床旁,牽動她柔軟纖細的小手,對她微笑。他沒完沒了地懇請阿姨讓他抱抱小妹妹。而她一旦落人他的懷抱就變得歡喜異常,無法無天。她活躍地聳動身體,攀爬他的肩膀,她越是肆無忌憚地扭動,他越是緊張,越是不得不把她抱得更牢、更穩健。他的懷抱在她的成長中成長,旺盛地成長,充滿活力。
窩頭兒很委屈,校長很為難,作為德、智、體、美、勞全面優秀的他從來都是學校的驕傲。他在各門功課的競賽中頻頻拿獎,讓名不見經傳的小學和初中混跡在一起的、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的學校在當地幾乎成了一個美談,一個傳奇,一個神話。校長為此經常受到上級教育系統領導的點名表揚。學校不能不重視他,校長不能不重視他。校長經過再三考慮決定不予嚴肅處理,但是歉還是應該道一下。不然外甥窩頭兒的眼睛就白白哭腫了。
他們總是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年級的課程非常少,下午三點,她就可以離開學校了。但是她不。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她一邊寫一邊看對面的窗戶。作業九-九-藏-書寫完了,她就畫畫,水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高大的側柏和小葉楊、低矮的房屋、放風箏的男孩和女孩。她會把男孩畫得很高大,把女孩畫得很小巧,也許那個男孩更像一個父親吧,永遠牽著小女孩的手。他們拉著特大的風箏,在田野里奔跑。風箏上會寫下她想說的話,「地角天涯未是長」,是從媽媽的書里看到的。儘管她還不完全懂得這句話想要表達的意思,她還是忍不住喜歡它。她被隱藏在女孩心靈深處、含苞待放的天真情愫引導,秘而不宣地領悟了這句話里潛伏的溫暖和深情厚誼。「地角天涯未是長」,就是這樣,它就是整幅畫面的主題。最後紙面上所有的空白都會被她用繽紛的月季花填滿。她沉浸在自己勾勒的畫面里滿心快樂,志得意滿。
她和他不斷地重複著板凳與老慢支的遊戲,這是他們傳遞快樂和思念的方式。他們反覆玩味著生活里的小插曲,並在小插曲的玩味和演繹中慢慢長大。
她已經懂得了等待和期盼。太陽斜掛在樹梢上的時候,他就會回來。這個時刻在她的一天里顯得尤為重要。她會提前藏進月季花叢,等他衝進院子里來找她。他每次都失敗,每次都大聲央求說求求你快出來吧,我找啊找啊都找累了,怎麼就找不到你呢?她聽到他的苦苦哀求就會像兔子一樣蹦出來,一下子躥到他的後背上。「小白兔,上後背,猴子長了個大累贅,大累贅真叫累,一下摔成咧吧嘴,咧吧嘴流口水,稀稀拉拉流一腿。」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念著歌謠九_九_藏_書。他就背著她在院子里走,一走走十圈。
窩頭兒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是校長的外甥。仗著舅舅的保護,窩頭兒在學校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窩頭兒因為她的畫在全校得了一等獎而自己的畫只能屈居第二而憤憤不平。讓小學生和初中生一塊兒比賽的決定本來就是莫名其妙、荒唐可笑的,更荒唐可笑的是憑什麼讓一個一年級小丫頭的塗鴉打敗了他的水彩畫?窩頭兒覺得美術老師的腦袋簡直就是蘿蔔刻出來的,但是窩頭兒不敢把腦袋是蘿蔔刻出來的美術老師怎麼樣,窩頭兒決定教育教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年級的小丫頭。窩頭兒於是就在學校門口等著她,並且故意拽壞了她的書包帶。窩頭兒很希望看到她哭著鼻子往家跑的委屈樣。讓她也受受委屈吧,誰讓她讓窩頭兒受了天大的委屈呢?!令窩頭兒意想不到的是她並沒有哭,她只是很平靜地撿起書包,拍拍上面的土,珍愛地抱在懷裡,書包上有媽媽繡的月季花,她的眼睛亮閃閃,但她就是沒有哭,然後平靜地走路。更令窩頭兒想不到的是站在她身後的他出腳了。確實是出腳,他毫不猶豫地將窩頭兒一腳踹翻在地。他為她打了生命中的第一場架。
她上學了,六歲的時候,在鎮上唯一的學校。學校里不僅有小學,還有初中,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他就在初一的班級里。隔著操場,她能透過教室的玻璃窗看到他。她總是在課間的時候推開窗戶,站在板凳上沖操場那邊的教室揮手。她很高興她終於可以一整天都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