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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殊途 第四節

第十四章 殊途

第四節

她不能再去街上賣煎餅果子了,因為她根本算不對賬,連簡單的兩塊五毛錢她都掰扯不清,更不要說攤煎餅了。她曾經把煎餅攤得又薄又圓,細滑香軟,抹上面醬,撒上蔥花,點上辣椒、胡椒,卷裹上一張酥脆的油餅,摺疊成一小方,裝進塑料袋裡,遞給每一個匆忙上班的路人。看他們吃得狼吞虎咽,她就有種小小的滿足和得意。她覺得幸福其實很簡單,就像攤煎餅,只要用心,幸福就能在手中變得細滑香軟。現在,她卻無法再繼續她的簡單幸福了,因為她的手總是不自主地打戰,無論是煎餅還是幸福,她都沒有能力控制。攤煎餅用的三輪車長久地閑置在自行車棚里,蒙上了越來越厚的灰塵。
劉莉莉站在李亮的墳前一滴眼淚都沒有。劉莉莉沒錢給李亮在公共墓地購置他死後的棲身之所。即使有錢,劉莉莉也沒有勇氣這樣做。自從李亮被執行了槍決,劉莉莉的生活就不能再稱其為生活了。她覺得似乎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都和李亮的罪惡有關,繼而都與她劉莉莉有關。她背著一隻無形卻沉重的殼,蕭索人前,黯然於世。她怎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些失去至親的人們一起掃墓呢?她不能!她害怕面對石碑下鬱憤的冤魂read.99csw.com,更害怕面對生者眼神中的哀戚。對於他人而言可以坦然地、暢快地甚至任性地表白的哀愁,劉莉莉都無法表白,因為哀愁需要天理人情的認可才能得到貼心貼意的回應。
做碑的時候,石匠問劉莉莉碑上刻什麼字。劉莉莉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她嚅囁著說「就先這麼著吧。」「啥?就這麼個光板?」石匠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尋思著,把眼前這個低眉順眼的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不是見不得人的相好吧?石匠想。
她在村西頭的亂墳崗刨了個坑,把李亮的骨灰埋了。這裏埋葬著李亮父母的骨骸。劉莉莉已經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個才是她公公婆婆的墳頭。她想好歹離得不會太遠,一家人在一起能有個照應。李亮再十惡不赦都是她的丈夫,她不可能不管他。畢竟,這個男人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中還是有許多值得回憶的東西。那些回憶在深夜的某個靜寂的時刻還能打動她的心,只是回憶中的李亮和強|奸殺人犯李亮怎麼會是一個人,劉莉莉到死都沒想明白。
劉莉莉終於把什麼字都沒有的青石板偷偷摸摸立在了李亮的墳前。站在李亮的墳前,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無法在石碑上訴https://read.99csw•com說她的哀傷、羞恥和思念。她實在不願意讓了解真相的人往李亮的墳頭上吐口水。她甚至擔心哪天鄉親們得知了真相,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墳頭鏟了、平了。那樣的話,李亮就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劉莉莉想著,蹲下身,抓起一把塵土塗抹在了泛著青光的無字石碑上。潮濕的、新鮮的泥土氣擾亂了劉莉莉的神經,令她心神不寧。她從四周搜羅來一抱又一抱枯黃的落葉,精心地抖落在李亮的墳頭上,她甚至跑到幾座陳舊的墳頭前輕輕擼下人家墳頭上的一層浮土,拔下人家墳頭上的一些衰草,轉回去更加小心、刻意地修飾著李亮的墳頭。就像一隻產下卵的雌性蛇頸龜,為了保護那些卵,逡巡忙碌在草叢深處,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偽裝著自己的巢穴,直到滿意為止。她希望那些狐疑地看著她和孩子上了亂墳崗的人,再狐疑地看著他們離開,永遠都不要追問她和她懷裡的孩子從哪來,又在亂墳崗上做過些什麼。
悶瓜還無法理解死亡的確切含意。悶瓜關心的,是他餓得咕咕叫的肚子。他從上午就在不斷哭鬧,奮力蹬踹抱著他的女人,希望藉此引起她的注意,他沒能得到期望中的回應。被他叫作媽read.99csw.com媽的這個女人,今天像個傻子一樣無知無覺。悶瓜哭得精疲力竭,就趴在女人的肩頭睡著了,睡眠與寒冷和飢餓有關,一點兒都不美妙。等他醒來,女人的表情和神態仍然沒有變化。悶瓜記起了掛在脖子上的小布包,他總是可以在小布包里找到饅頭或餅乾。悶瓜放棄了對女人的指望,他在小布包里摸索到了餅乾。它們有可愛的模樣,小鴨子、鯉魚、白兔、牛、老虎和豬。悶瓜就著流到嘴裏的鼻涕吃掉了它們。當他被女人放到地上的時候,他自己蹣跚著走到老槐樹下,尿了一泡又黃又臊的尿。開著襠的棉褲邊被尿濕了,貼在他的小屁股上冷颼颼涼冰冰。他坐到地上,用黃土掩蓋那裡的潮濕和寒冷。他開始關心他腳邊的一群螞蟻。它們在洞口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悶瓜不知道這些會動的小黑點都在忙些什麼,它們看起來又蠢又笨,形跡可疑。但悶瓜知道自己有能力主宰它們,他比它們強大,強大得多。他用一隻腳就足以改變眼前的一切,把它們踩得稀巴爛。所以,當悶瓜看煩了它們的時候,就伸出自己的兩隻小腳,飛快地在地上跟踏,塵土覆在了悶瓜的棉鞋和褲子上。螞蟻洞口不見了,螞蟻的屍體橫七豎八,更多螞蟻的屍九九藏書體被塵土封埋得不知去向,活著的,東奔西逃,亂作一團。悶瓜抬起腳,咯咯咯地笑了。
冰冷的斜暉被橫在半空的頹枝撕碎,凌亂地灑在荒涼的墳崗上。劉莉莉突然想起這一天她還沒吃過東西,不僅是她,兒子也沒吃過。劉莉莉回頭尋看,不到兩歲的兒子悶瓜正坐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啃著自己紅腫的小手。小手上還有殘存的餅乾渣。悶瓜對無名石碑不感興趣。碑底的昏黑、慘淡、邪惡或者悔恨與他毫無瓜葛。他也理解不了母親劉莉莉的不安和心酸。對悶瓜而言,曾經有個叫作爸爸的男人抱過他,給他買過冰淇淋、漢堡包、氣球、玩具手槍。和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在一張床上睡過覺。在他更小的時候,那個男人也許還整夜整夜哄過他,親過他,洗過他的尿布,給他餵過奶粉、蛋黃、水果泥……現在,那個男人離開了,不在了。僅此而已,僅此而已。當悶瓜懵懂無知的腦袋行將開啟智力和記憶的閘門的時候,那個男人被一顆子彈帶離了世界,永遠離開了悶瓜的生活。悶瓜今後的喜怒哀愁乃至生或死都將與他無關。所有殘存的、微少的記憶都會被時間的河流淘洗得一千二凈,分毫不剩。
白天,她低垂著腦袋,佝僂著肩,邁著倉促又膽怯的九-九-藏-書步子在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群里艱難穿行。晚上,她就把頭深深埋進枕頭,打擺子般抽搐成一團。她是一個溺水的人,沉溺在罪惡的急流里絕望掙扎,卻連呼救的勇氣都沒有。
她在一個秋風凜冽的早晨,偷偷把李亮的骨灰帶回了李亮的老家。天空是秋日慣有的寒冷。她鬼祟地穿村而過。幾戶人家院子里的黑狗被陌生的氣息驚擾,它們警覺地立起黑塔一樣的身形,血脈賁張,目光如炬,隔著院牆發出一陣強似一陣的狂吠。犬吠聲連成一片,嘈雜響亮,鋪天蓋地。劉莉莉慌了,她緊緊地摟抱住懷裡的孩子和骨灰盒,倉皇地奔跑。事實上奔跑的只是她的念頭,她的腿和腳被來自心靈和身體的重擔壓得寸步難行。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很多次都險些栽倒。她終於逃出了村子,身後還有隱約的犬吠聲。她舔著乾裂的嘴唇,喉嚨里是枯柴劈裂式的疼痛。她想哭,卻莫名其妙地笑了。
劉莉莉飛快地衰老著。此時的衰老和起早貪黑的勞作無關,和煙熏火燎的炊事無關,和街面上的廢氣、嘈雜無關,和時常不斷騷擾她、白吃煎餅不給錢的幾個小流氓無關,和一張張細滑的、散發著蔥香的煎餅無關。她的衰老源於負罪和深深的不安。一切修養和維護都無法阻止她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