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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殊途 第三節

第十四章 殊途

第三節

葉子在康復中心的後花園找到了林雅。
她的手心裏不再是空白,她和他一起,看手心裏跳動的光影,有十七歲的愛情花|蕾,有凌亂的信箋,有老槐樹下的記憶以及生命里所有的獲得和失落。他們一起,在光影的逆行中坐回到陳舊的教室里,撫觸陳舊的桌椅,看窗台上盛開的杜鵑。頭頂有太陽開出的燦爛之花。大雜院門前的老槐在秋日里合掌而歡。
網路上有人說:如果我是男人呢?
她用寂寞的手指敲下「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和你私奔」這句話后,凄然下線,一滴冰冷的淚水曾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可惜你不是。」她對自己說,對網路另一端她未曾謀面的資料顯示叫血蟾的女孩說。這僅僅是一個苦澀的玩笑,是茉莉花對空氣的應允。然而,這個秘密隨著她無聲的瘋狂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人們知道的只是她對家庭的背叛。
葉子想著,谷新方已經和一小撮迎面走過來的人發生了衝突。葉子一時分辨不清那些晃動著的面孔,一群花花綠綠的男女,跳動在彩發和亮麗的衣飾間,年輕、躁動而且張狂。他們一下子就把橫衝直撞的谷新方掀翻在地,把他當成狗來打。聽著他在地上「嗷嗚」、「嗷嗚」地含混慘叫,他們發出了響亮的笑。葉子想衝上去,她的腳卻被不知名的力量盤吸在了地上,一動都不能動。只有巨大的悲哀從頭頂壓下https://read•99csw•com,葉子沉悶的胸腔里鼓噪著窒息前的痛苦呻|吟。
「回頭千里塵煙凌亂的腳步,目送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當林雅把頭輕輕靠在高翔的肩頭的那一刻,有溫暖的淚水從葉子的面頰滑過。
葉子想起了母親柔軟的手指。夏日的庭院里,月季花開得正濃烈,葉子躺在老藤椅上,渾身鋪滿陽光。母親的手指,溫暖地穿過她的髮絲。縈繞在母親手指上的月季花的甜蜜和芬芳,就長久地彌留在了葉子絲綢般光滑烏亮的頭髮里。
葉子在心裏與飛機上的人揮手告別。她轉回頭,看著高翔,看著這個心懷開闊的,善良、正直而又勇敢的男人,有溫暖的東西在她眼睛里流動,點染了秋日的靜美。她張開手掌,心裏的電話卡滑落在腳下的落葉間,一忽兒消失了蹤影。她將把一切丟在豐厚的落葉間,讓深濃的秋色收捧最深醇的愛。
宿命是否在葉子身上出現了輪迴?葉子說,不,是愛出現了輪迴。媽媽,請別為我難過,我抓住了,當愛來到身邊,我緊緊抓住了它。即使人在天涯,手心裏依然有它的溫暖。是的,葉子抓住了它。她有辨識、捕捉它的能力,這能力與生俱來,敏銳而強大。她不單單把它緊緊攥在手裡,她還把它深深根植在心裏。她的心靈寬廣無邊,肥沃壯美,給了它廣大的空間、豐沛https://read.99csw.com的水分和充足的給養。它會在她幽深寬廣的心裏無邊無界蓬勃生長,如同巨大的綠藤,鋪蔓,鋪蔓……
林雅安靜地坐在石條凳上。她微微抬著下頜,歡樂、貪婪地呼吸著梔子樹下零亂的殘香。秋日早晨的日光,勾勒出她乾淨而美麗的輪廓,她周身都閃動著奇異的光暈。生命里的紛繁和衰落,曾經像風一樣從她眼中穿過,攪渾了眼中的清澈與安寧。
沒有人了解她的純真無邪。他們同情她在不幸中的哭泣或者夭折,願意在她的屍體上拋灑下隆重的緬懷,卻不肯接受她對蠶繭的掙脫,對死亡的逃離。哪怕這掙脫和逃離只是一種假象。
葉子背著簡單的行囊,獨自走在深秋清涼的晨風裡。腳下是她熟悉的街道,四周是她熟悉的建築。她喜歡這座城市,有溫暖的記憶和線索。
但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現在,所有的記憶都已經崩碎在遙遠的過去,那雙眼睛重又清澈如水,天真如童年。
葉子迎著日光,看到了媽媽。她穿著簡潔而做工精良的舊衣衫,安靜地坐在夕陽里,眼睛沉靜如月光,淡雅而古典。膝頭有翻開的《詩經》,永遠停留在《綠衣》那一頁,信紙的殘灰翻飛在風裡,媽媽無聲凝望著葉子,眼底是淡淡的憂傷。
葉子緩步往前走,險些被一個醉漢撞倒。她從地上撿起被撞落的手提包時,看清了醉漢的臉,是谷https://read.99csw.com新方。谷新方一邊東倒西歪地往前走,一邊扭回頭看著葉子,他用拿著喝了一半的酒瓶子的手指著葉子,翻了翻眼睛,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說出來。瓶子里的液體正隨著他搖晃的身體不時地從瓶口飛濺出來。
谷新方醉了。秋天,太陽才升起不久,他已經爛醉如泥。他根本就沒有認出葉子。他怎麼可能認出葉子呢?他和葉子總共才見過兩次面,兩次他都醉得一塌糊塗。即便谷新方是清醒的,他也記不住葉子。在他的意識里,葉子也不過就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丫頭,一隻剛剛出世的羚羊,一隻幼崽,瞪著無邊無際的草原,全然不知生活的叵測和未來的渺茫。她仰躺在貌似平靜的草原上做著幼稚可笑的春秋大夢。她懂什麼兇險和艱難呢?她不懂。正因為她不懂,她才會說出關於陽光那麼可笑的話題。所以對於谷新方來說,像葉子這樣的小不拉點兒是不可能在他極度有限的腦容量里佔據一席之地的。他之所以指著葉子,是因為她剛剛成了他的絆腳石。他在用渾濁的意識警告葉子,她擋了他的路。而他,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是可以教訓任何一個擋了他的路的人的。
高翔從絢爛的陽光里走來,他面帶微笑,明朗如晴空,背著雙手站在林雅面前。她仰頭看他,露出恬淡的微笑。他把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胸前綻開一大束百合,是潔九_九_藏_書白的問候和思念。她驚喜地用手指掩在張大的嘴巴上,眼睛里閃動清泉的甘洌。生命的暗淡和殘缺在百合的問候中修復。心底潰爛的傷口被新生的細胞慢慢覆蓋。滋長在體內的痛苦一點點抽離,取而代之的是樹的蒼青,從腳底一直爬到頭頂,收復她所有的不安和傷痛。樹上有青鳥跳躍,叼攜一枚青果,安放在樹當中,是新的訊息,愛的初萌。
花花綠綠的男女離開了,風一樣來,然後風一樣不知去向。人群在他們離開后像黃蜂一般「嗡嗡嗡」地聚在一起,葉子一下子就被卷到了人群里。她失去了思維,被動地被人群擠壓、推搡。人群把谷新方圍在當中,一層又一層。葉子夾在人群里卻沒法看清倒在地上的谷新方是如何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的。但她確信自己看到了血光,聽到了酒瓶在地上爆裂的聲響。然後,一個倉皇、迷茫的影子踉蹌著倒向對面的人牆。人牆立刻裂開一道縫隙,繼而又如同綿密的細沙迅速合攏。谷新方沒人人海,像一條迷途的魚,失去了蹤影。
她說: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和你私奔。
葉子想叫住他,可叫住他又能怎麼樣呢?這個可悲、可恥而又可憐的男人。用他原始的衝動強|暴了一個純真的女孩。他以為自己可以擔當起愛的責任,其實卻不然,他在她的凋零中看清了他自己的醜陋、猥瑣、不堪和罪惡。羞恥變成一顆毒瘤,頑固地駐紮在他的身九*九*藏*書體里,壓彎了他的腰。他的意志早就佝僂成了蝦米,他在這樣蝦米式的意志支配下苟延殘喘,狂躁、暴怒而又底氣不足。他強迫她在他的所謂熱愛里也熱愛他。他情願看她凋謝、死亡在自己的陰影里,也不肯讓她在陽光下健康生活。丫丫的死因使他絕望,同時又使他亢奮。他似乎終於找到了可以名正言順折磨她、摧殘她的理由。他希圖用林雅不再純潔的心靈和身體洗脫自己十一年前犯下的罪孽。他不肯放開她。無論是十一年前,還是十一年後,他始終沒有放開過對她的欺凌和侮辱。
枯葉掠過林雅的頭頂,飄然停落在她身旁。林雅低下頭,端詳了片刻,就把它輕輕拿在手裡,捧放在雙腿上。然後,她用纖細的手指愛撫它,愛撫它乾枯的身體和脆弱的葉脈,輕輕地,輕輕地,一遍又一遍。
葉子相信林雅的手中就蘊藏著無盡的母愛,她會把這份深沉的情感通過撫摸傳遞給她身邊的每一個生命,每一處風景,她要讓她身邊所有的一切都煥發孩子般的欣然和快樂。
飛機從高空飛過,發出巨大的轟鳴。迎著日光,在翻卷的雲朵上辟開遠行的航道。高翔目送它飛升離去,是淚光吧?在他眼中閃爍。他指給她看飛機劃過的痕迹。她綻開無邪的笑容,使勁揮動手臂。他掏出手機,一切都已離去,他知道,卻固執地把手機扣在耳朵上久久傾聽。親愛的,再見,無論你在哪裡我們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