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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世間

第三章 世間

宗清在馬上呼喝了一聲。一行人中,名叫丹波藤三國弘的侍從趕忙湊到宗清身旁,開口問道:「在。大人有何吩咐?」
經文之中,出現了無數的「世尊」和「釋迦牟尼佛」之類的字眼。聽過這些經文,賴朝感覺到人世間似乎並非只有平家一門,同樣還有一位名叫「世尊」的人。這是一位公明正大、大愛無邊的人,賴朝堅信,只要心存善念,那麼世尊甚至也會站到自己的一邊來。
大炊不停地吸溜著鼻子,而延壽也始終啜泣不已。
延壽泣不成聲。但賴朝既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和自己父親之間到底是何關係,心中也並未感覺到如何悲痛,所以賴朝並沒有落淚。
聽聞延壽講述完畢,賴朝毫無表情的臉龐才發生變化,放聲慟哭了起來。不管眾人如何勸解,賴朝都一直哭個不停。
眼見面前的少年如此癲狂地衝著自己大呼小喝,宗清不覺心中一動,險些衝著賴朝畢恭畢敬地回答聲「是」。宗清躍下馬鞍,走到賴朝的身旁,鄭重地低了低頭,柔聲問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此人究竟是善是惡,一時之間,賴朝也難以判斷。他默默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託給了眼前的這位漁民。
聽到賴朝的要求,丹波藤三道:「你不必起來,就這麼回答大人的問題吧。」
「此物便由在下來拿吧。公子面似女子,倘若遇人問起,公子便裝扮成女子模樣,如是回答吧。如何?」
「老婆,你來看下……快點,快點。」
「閣下究竟何人?」
他,已經停止了哭泣。
「如此說來,閣下是……」
打定主意之後,義平秘密返回了京都。而就在於六波羅附近徘徊之時,卻被平家的捕吏發現擒獲,押解到了六條河原。只可惜,剛剛跨入二十歲的春天,義平便被殘忍地砍下了首級——大炊講述道。
尼姑搖了搖頭。
「閣下欲往何方?」
「我乃左馬頭的三男,名為右兵衛佐賴朝。」賴朝淡淡地回答道。
出生以來,頭一次接受別人施捨的食物,九_九_藏_書賴朝熱淚盈眶。走進山中,賴朝吃下了夫妻倆施捨的飯食。
直到對方走到面前,賴朝依舊神情恍惚,渾然不覺,自顧自地徑直走在路上。儘管宗清等人一時間倒也並未起疑,但其餘的路人和百姓全都閃出了道,誠惶誠恐地低頭趴伏在路邊,可賴朝卻不知道自己該跪地相迎。
尾張守平賴盛的家人彌兵衛宗清帶著十余名侍從,正走在前往京都的路上。
「啊,那小子越過道旁樹木的堤壩,逃到對面去了。快追!」
「到了或許便會知曉。」
一名養鵜鶘的漁民離開細谷川的道路,向著村裡走去。
漁民突然問道。一邊說,他一邊把賴朝隨身攜帶的刀裝到了他帶來的山芋稻草包中。
「藤三,藤三。」
聽到宗清的柔聲詢問,賴朝稍稍低了低頭。片刻之後,他便再次昂起了頭。
被人搖醒之後,賴朝立刻就被人趕出了門。
說完,漁民盯著賴朝的臉龐端詳了好一陣。他從稻草包里拿出長刀還給賴朝,之後便連名字也沒說就走了。
見賴朝哭個不休,延壽之父大炊厲聲叱道:「區區如此小事,便如此慟哭不已,那今後還如何活下去?你可是左馬頭義朝大人的兒子啊!」
恰巧,與賴朝撞了個正著。
「青墓。」
宗清突然厲聲下令道。
「不如在下送公子一程吧。敢問公子何人?是源氏的子嗣嗎?」
「叫人扶我起來。」
而如今,年滿十四的自己,也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賴朝再次意識到了這一點。
「父親啊!……兄長!」
「不在了,他們都不在了。」
「小小蟊賊,見我便逃。你知道我是何人?」
以藤三為首的武士們立刻蜂擁越過了堤壩。堤壩的對面,是一片菜田、麥地和圍在農家周圍的雜草叢。過了一陣,只聽一陣響動,賴朝已被幾人綁到了宗清馬前。大概是逃跑時摔到溝里的緣故,此刻的賴朝,早已滿身污泥。
「是。」
賴朝抬起早已哭腫的眼瞼,一臉恍如夢幻般的表情,聆聽著https://read.99csw•com大炊的講述。
樹木的枝頭上,已經從積雪下萌生出了嫩芽。春日將至的天地,美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映在了賴朝的心間。十三歲的他,就像是剛從娘胎里出來一樣,一邊流盼著身邊的鳥啼雲動,一邊沿著山路一路向東。
其後,賴朝說自己稍覺頭痛,當夜早早安寢。到了翌日,賴朝突然執意說要前往東國,延壽和大炊極力挽留,但賴朝卻搖頭不允,獨自一人離開了青墓。
跨坐在馬鞍之上的宗清卻立刻便發現了賴朝的行蹤。
藤三連忙扭頭望去,可宗清馬鞭所指之處,哪裡還有什麼少年的身影。
淺井的北郡,是一片深山老林。賴朝不住地向著太陽升起的東方走去。來到一處名為小平的地方,他遇到了一位尼姑。
沒多久,一位女性跌跌撞撞地從屋裡出來,握住賴朝的手,把賴朝整個人抱進了家中。
「令尊離開此地之後,向著尾張方向逃去,正月三日,遭長田忠致奸計陷害,命喪敵手。不光如此,令尊的首級還被送到都城,落入平家之人手中,懸于都城東獄門前的楝樹上示眾。」
「站在路旁的那名少年,我總覺得好生面熟。你去把他拿下。此人相貌不似尋常少年,甚為可疑。」
幾天後,兩人抵達了青墓。當聽說賴朝去往的目的地是客棧長者大炊的家時,漁民無比震驚。
「是嗎?」
「罷了,暫且先到貧尼的草庵中歇息片刻吧。」
「不,還是如他所願吧。」
「只要到了青墓,就能見到父親義朝了。還有家中的眾將。」
「報官吧。」
命喪敵手的不僅只有義朝一人。賴朝的嫡子惡源太義平和次子朝長也已經不在人世了——眾人如是告知賴朝。
「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真是可憐。」
「不,他也實在太過可憐了。咱們膝下也有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不是?」
大炊吸著鼻涕,擦著眼淚獨自講述著。突然間,大炊扭頭看了看默不作聲的賴朝https://read.99csw•com。他只覺得賴朝反而似乎是在安慰著自己一樣,心中一陣羞愧。
不可對他人掉以輕心,看清他人內心之中的盤算,還要隨時保持警惕。默然走過之前的漫漫長路,賴朝早已自然而然地學會了這一切。
聽到尼姑的話,賴朝終於走出了尼庵。
「唔。」
昏暗,憋屈,寒冷。
「越山而去吧。」
來到此地之後,義朝便立刻出發前往了尾張。臨走之時,義朝按之前安排好的計劃,將義平和朝長分別派往了木曾路和信州方面,但半路之上,朝長便因難以忍受之前所受的傷,回到了父親身邊,含淚向義朝說道:「孩兒實在是撐不下去了。與其死於平氏的無名小卒手中,倒不如由父親大人您來動手。孩兒就是期盼著這一刻,所以才一直堅持忍耐著回到您身邊的。」
黎明時分,那戶人家的主人到柴房中拿取柴火,看到賴朝的身影,不由得一愣。
「翻山越嶺嗎?」
而長子義平則前往了飛騨,于鄉中四處召集氏族之人,一時間倒也編組了一支人數不少的軍隊,但恰於此時,聽說左馬頭義朝于名古屋附近遇害,首級被送往京都之後,之前聚集到一起的兵卒們立刻四散而逃。見此情狀,義平感覺甚至就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已是危在旦夕,於是義平暗下決心:「既然事已至此,那麼就算是單槍匹馬,也要上京一闖。只願能夠遇上死敵清盛或重盛,為父親和族人報仇雪恨,作為義朝之子,壯烈身亡。」
孤零零地走在春意尚淺的關原小路上,恍惚之間,賴朝不時叫嚷著。抬頭遠望白雲,彷彿父親就在雲端;放眼眺望群山,似乎兄長就在大山的對面一樣。
賴朝緊繃著嘴唇,兩眼盯著一點,臉上不見半點血色,靜靜地聽著大炊說完。之後,他靜靜地說道:「我已經不想哭了。也請眾位別再哭了。」
之前一直對漁民抱有疑心、處處提防戒備的賴朝臉上,露出了滿臉的歉意。
「源家的血脈,如今就只剩下公子您了。雖然聽說常磐夫人read.99csw.com身邊還有兩位公子,肚子里也還懷著大人的骨肉,但眼下他們卻還全都只是些未曾斷乳的幼兒。」
賴朝的雙手被綁到了身後,他不停地掙扎著。賴朝這麼做,並非為了掙脫綁縛,而是手上使不上勁,無法站起身來的緣故。
宗清一邊喝令手下不可造次,一邊將馬首湊到了摔倒在地的賴朝面前。
問完,漁民再不多言。但他的目光卻依舊在不停地打量著賴朝的模樣。
然而,賴朝心中卻沒有絲毫的畏懼。自從在尼庵中安頓下來,關於那段戰爭的回憶,就徹底消失了。經歷了大風大浪,面對從浪底露出的世界,他的靈魂甚至感覺到了生趣。
此人正是大炊之女——延壽。
走了不久,來到大炊的家門前,賴朝才發現大門緊閉,門外還貼著出喪的喪牌。賴朝推開後門,向用人問道:「在下乃義朝之子,右兵衛佐。敢問大炊老爺是否在家?」
若是取道不破關的話,還有些可能,但要在如此大雪之中,翻越過美濃的座座大山,簡直就讓人想都不敢想象。
宗清道。
即便有人讓他哭,他的表情也再看不出半點悲傷。相反,賴朝問道:「完了嗎?」
眼見賴朝相貌不凡,尼姑開口相邀。但她卻什麼都沒有問。一個月的時間里,賴朝就一直起居於尼庵之中。
「……啊,這世上果真有世尊呢。」
宗清用馬鞭一指。
「青墓。」
宅心仁厚的男主人叮囑妻子道。
「咋辦?」
家中的女主人也趕忙跑出廚房,和丈夫一起探頭往屋裡看了一眼。立刻,她也驚異得睜大了眼睛。
但之後——
宗清的手下們,趕忙驅散了聚到周圍看熱鬧的人群。
雖然無法理解經文的意義,但坐在尼庵中聆聽,賴朝的心中卻總能感到開心和享受。
儘管已經到了清晨,賴朝卻依舊沉睡在薪柴的縫隙間。旭日的晨光,透過破爛廂房屋檐下垂著的冰柱,灑在了賴朝的臉上。
聽罷朝長的一席話,義朝言道:「你是我義朝之子。」言罷便親自動手砍下了朝長的首級。
「青墓那邊,可九-九-藏-書有地標?」
「那就給他些飯食,再添些味噌,讓這孩子走吧。順帶再告訴他一下山路的方向。」
賴朝的睡臉看上去就如同白玉雕成的佛像,散發著高雅的光芒。稍顯修長的面頰下端微微膨脹,無憂無慮的輕輕鼾聲相伴而起。
過了一陣,主人嘆息著說。妻子嚇得如同小貓小鳥一樣,把嘴湊到丈夫耳邊說道:「不會是殘兵敗將的孩子吧?」
腳下的路由北側翻過群山,開始朝著南面延伸,少年的內心也如同面南朝陽一般,變得明朗了起來。雖然心中不時也會回想起都城的貴公子生活和父親那壯觀宅邸,但賴朝對它們卻沒有半點的眷戀。一切都自然而然,理所當然。飢餓、痛苦,都不足以引出賴朝內心的感傷之情。
主人一怔,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般的表情。他默默地點了點頭,踮起腳尖走出屋外,與妻子商量了起來。
身上裹著稻草和草席,賴朝一直默默等待著尼姑點頭,答允自己離去。每一天,充斥在賴朝耳邊、讓他諳熟於心的,就是尼姑早晚念誦《法華經》的聲音。
接著,大炊又道:「令人切齒的還不止於此。」
宗清不由得心中起疑。
「話是如此,但今日平家的武士都來頒布好幾次命令了。若是招致了官府的懷疑,那可就……」
賴朝喃喃念道。
平日里,一家人以製作膏藥為生。主屋之中,夫妻倆的孩子和男子們正在搗葯煉製。
「嗯?」
賴朝就只能如此回答。
從方才起,漁民就已感覺賴朝的行動有些奇怪,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最後,漁民終於再忍不住,開口說道:「公子欲往何方?」
賴朝也目不斜視地望著宗清。
藤三一把揪住賴朝的衣襟,把賴朝從地上拽了起來。賴朝抬起在地上擦破了皮膚,滲出几絲血絲的臉龐,衝著宗清昂然呵斥道:「你先下馬。——你這等平家的下級武士,沒資格騎在馬上如此喝問我。你若有事相詢,那就下馬來說。」
他就只是閃到了路旁,站在路邊大樹的樹根旁,看著對方一行人通過。
「看他挺可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