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紲車
當時，常磐正坐在路邊杉林中的氏神神龕邊上，一邊一臉疲倦地安慰著兩個孩子，一邊給懷裡的牛若喂著奶。
或許是整天與牛馬打交道的緣故，鳥羽藏長得滿臉橫相。至於自己是託了侄女常磐的關係，才有了如今這座宅邸，腰間懸上了太刀這些個事，他其實早已忘得有如前世之事一般了。
「你撒謊。」
「身為武家的公子，怎可做出這等行徑……」
然後，他自己上了車輦的前轅，鞭笞起了牛犢的屁股。
「話說……」
母子四人剛一起身，就見有人由牛舍的方向，往通向後門的岔路上牽來了一架牛車。
經由女官們，九條院為常磐準備了如此特殊的待遇。前來押解的問罪所的捕吏和武士們也沒再多說，就只是吼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允可她坐車前往吧，但切不可太過招搖。速速牽引牛車而去便可。」
飄雪之日和歌，明月之夜聞香，把風花雪月看成世間常態的那些人當中，突然夾雜了這麼個從九條的女院找來的雜仕女。不光如此，她卻還終日受到其他人盼都盼不來的源義朝這類武家豪門之人的摯愛。
「在聽。」
「是。」
乙若一臉滿足的模樣，把柿子串一分為二，將其中的一半遞向了兄長。
有人在屋裡叱喝了用人一句——即便身處屋外，也能清晰地聽出，說話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子。
「真是可憐。」
而一想到「甜味」這個詞，甚至就連她自己也不由得感覺胃裡翻江倒海，嘴邊垂涎欲滴。常磐體會到了對糖分的渴望。嘴上雖然責備著弟弟的行為，但此刻，身為兄長的今若，也一臉羡慕地看著乙若大嚼干柿的模樣。
「我才不要呢……我可是源義朝的公子，豈能吃這偷來的柿子……是吧，娘親？」
常磐心中一慌，擔心要是此時平家的武士或者驛站的官員路過的話，那可就徹底完了。
見牛若已然停止哭泣，常磐一起叫道：「喂……伯母。就算會給您添麻煩，侄女常磐我也挺著到這裏找您來了。我是六條的常磐啊。喂，喂……您不會已經歇息了吧？」
「你都已經知道了，常磐？」
「伯母！……喂，喂……伯母……方才說話之人，莫不是伯母嗎？我是京城的常磐啊。我帶著孩子到這裏來了。」
「你讓人把她給趕走了？」
那是一架破舊的半窗式女子車輦。那車輦似乎長年棄置於車房角落中，未有人使用，車前的帘子已然破損，轅上的漆水也已剝落，只不過，牽引牛車向前的，卻是一頭壯碩的暗黃牛犢。
「是娘親我的親戚，想必也不會棄咱們母子不顧。你再去敲門看看。」
「……就此別過。」
鳥羽藏突然間驚慌失措起來。
由深草村去往大和路的方向上，鳥羽藏連追帶跑地趕路。比起沒能追上找到常磐母子來，他更擔心的是她們母子四人落入他人的手中。
這時，一個人影輕輕從籬笆邊走到了母子四人身旁。常磐猛地一怔，趕緊閉上了嘴——
「嗯，問題就在這裏了。」
「嗯，味道不錯。我可是有四十天沒嘗過酒味了啊。」
兄弟倆剛剛安靜了一會兒，結果六歲的乙若卻一邊走路，一邊打起了瞌睡。常磐把乙若叫醒，催促繼續趕路，可乙若卻叫嚷著說不願走了。不管如何勸誡，乙若就只是賴坐在地上，哭鬧不休。
「你們別在這裏吼叫吵鬧了，趕緊走吧——快走。如若不然，我們便要去通報官府，把你們帶走了。」
「不！」
「看他們這般開心，卻不知他們的母親心中作何感想啊。」
說完，常磐豎起屏風，拿來妝盒，懷裡抱著牛若，開始化起了妝。
「我們走便是。」
常磐卻對孩子們說道。而她自己，也坐到了地上。
村裡如今的富戶——牛飼頭鳥羽藏的家裡，突然傳出了人說話的聲音。
「……」
「我不要。」
「和她之間的那份親戚關係，反而讓人覺得提心弔膽。我假裝不在，讓下人把她給趕走了。」
「啥也沒說，就悄悄地拿走了。悄悄偷拿別人的東西，這可是做賊啊——娘親。」
「原來是墨染的伯父大人啊。我還以為是六波羅的爪牙或者周圍的在野武士來了，想要奪走公子呢。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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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車了，常磐御前要給帶到六波羅去了。」
剛走到母子四人的身旁，鳥羽藏便深情地叫了一句。之後，他便立刻一手抱起了正在旁邊專心玩耍的乙若。
常磐高聲叫著，就連懷裡的牛若，也跟著哭泣了起來。
這甜美的誘惑不斷襲向常磐的心頭。對如今的她而言，再沒有什麼地方比死更安寧、更便捷的了。而且，自己心愛的義朝大人也一樣在九泉之下——
如此看來，河面之上的人們，其實也同樣有著春秋的命運，每一天，都在為了生計而奔忙著。
在此期間。
常磐合上鏡子，收起妝盒，抱起嬰兒，手上牽著兩個年幼的孩子。
可是。
或許是聽聞了院中側近仕女說起了當日的騷亂，九條院大發慈悲——
懷裡抱著幼子，手裡牽著長子和次子，顫巍巍地踏過橋板，母子四人趁著夜色上了岸。姐妹兩人那患病的老母，也把臉湊到姐妹倆那白皙的面龐旁邊，從氈布後邊目送著母子四人的身影。
「給二位添麻煩了。多虧兩位的好意，孩子們也打起些精神來了。前往墨染的話，興許此番踏訪的人家也會收留我們母子……就此別過。」
常磐應了一聲。雖然心中早已有所準備，但身子卻顫抖不已，難以起身。可是，轉瞬之後，她便已經冷靜了下來。
「嗯，你作何打算呢？」
對方曾經恩惠施捨過自己清粥和點心，可常磐自己，卻沒有流半滴眼淚。
鳥羽藏意氣風發。即便明白了丈夫心中的盤算，妻子卻依舊感到震驚不已。
「嗯？」
「你這人根本就不長腦子。初春時節，難得這功名富貴的黃金枝蔓伸到了咱們家裡，結果你這白痴卻把它給趕走了！全都是一群白痴飯桶！」
「……」
「母親大人！乙若他……」
做哥哥的今若從弟弟手裡劈手奪過一串干柿，遞到母親面前，嘟著嘴說道。
剛一跨進家門，「真想飽飽地吃上一頓熱騰騰的東西呢。再去燒些洗澡水，我要去洗戰場上的塵垢，美美地呷上口酒——嗯，我這次也算是撿回一條命了。」鳥羽藏立刻攤開雙腿坐下了身。
女人的二十三歲。
女子之心眾人皆同。常磐這個雜仕女嫁入豪門，成為六條的義朝的寵愛之人。甚至就連女院里那些當年因羡生恨，整日在她背後閑言碎語的朋友們也不忍紛紛議論。
鳥羽藏的目光，似乎早已忘卻了寢食。等眾人將常磐關押到屋中之後，他才放下心來。
如今，她和年幼的孩子們，又再次被從大和路帶回了這裏。
「那，你多保重。」
「也休提起什麼找尋不找尋了。如今京城內外一片大亂，眾人都苦不堪言哪。後來，館主義朝大人也被平家之人斬下首級，懸于東嶽門外示眾了。」
「——既然如此，我等那就蒙您大發慈悲，乘車裡去了。我自女童時在院內雜仕奉公，今日最後別離，也承蒙了眾位的幫助，實在是感激不盡。」
直到這時，常磐似乎才壓制住了內心的悸動。
「我回來了。」
「是的。此事我已聽人說起。」
水面之上。
狹小的氈船之中。
八歲的今若，早已對自己的身份有所了解，也深明平日所習的庭訓中的道理。
常磐輕輕搖醒剛一到這裏便如同小狗一般蜷在籬笆下睡著了的乙若。母子四人藉著積雪反射的月光，漫無目的地再次向著遠方走去。
常磐拔下一隻插在頭上的金釵，遞到了兄弟兩人的手中。
「快些快些。」
深草村附近。
鳥羽藏手執酒盅，咕嘟咕嘟地痛喝了一氣。
走到今天，回首再看看如今的自己，也許確實會讓人感覺造化弄人，命運多舛，但如果自己出生在深閨之中，沒有經歷過幼年時那貧困辛勞的生活，那麼說不定或許自己早已在昨夜前夜之中凍死街頭，或者跳河自殺了。
「她讓六波羅給抓住了。」
之後，他使勁兒推動門扉，搖動著籬笆，高聲叫嚷：「屋裡之人，務請開門——開門哪，開門哪。」
「蠢貨！」
常磐趕忙快步走近兩人，可今若和乙若非但沒有停止爭鬧，常磐懷裡的孩子反而卻鬧起了性子，哭了起來。
「幾位公子也在啊？九*九*藏*書」
「今若，今若。你是做哥哥的，怎麼可以出手去打比自己小的弟弟呢？」
「我不清楚你們從何而來，但你們這樣卻毫無意義。這戶人家的老爺人在京都，夫人也出遠門去了，除了我們幾個下人之外，屋裡沒有任何人。」
稍稍能明辨一些是非，時常幫助著常磐的今若如今也還只有八歲。就因為能明白一些事理，所以要比乙若更知道恐懼。
所以，和歌之道，聞香之學，常磐既不懂得這類貴婦們的風雅，也沒鑽研過多少的詩書。如今的世道將會如何轉變，六條的那位心無旁騖、一心深愛她的義朝大人一家，和六波羅的清盛一門之間到底有過些什麼摩擦過節，兩家人究竟處在怎樣的危險境況之中，直到開戰的那天，常磐都一無所知。
「別哭，別哭。幹嗎哭得這般傷心？大叔是公子的父親義朝大人的家臣，是來幫你們的啊。」
話音剛落，就見橫窗的小窗格微微地抬起了一條縫，燈光灑落到了屋外。
「是嗎——倒也難怪，你帶著孩子一路流落到此，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真是讓人心疼……」
「不知。」
直到不久前還在六條的御所中擔任牛飼頭的鳥羽藏，見車夫磨磨蹭蹭，立刻便劈手從車夫手中奪過鞭子。
「有勞看緊些。若是她手中持有利刃的話，千萬要把刀刃給騙走。」
「我該如何是好……」
「……」
「娘親，乙若他把人家百姓家門口晾曬的柿子給拿來了……」
「常……常磐。喂，喂，你怎麼了？」
「……是。」
伯父鳥羽藏站在房門外，出聲催促著常磐。那感覺，就彷彿平日里邀人遊山玩水一樣。
「連日之中，義平公子，朝長公子，其餘的一門之人，也都一一被拉到了六條河原去斬首了。」
她就只是靜靜地說了一句，宣告自己已經梳妝完畢。
見常磐起身告辭，白拍子姐妹露出一臉心疼的表情。
看到孩子們的模樣，常磐自己也不禁想撒手往地上一坐了。不如乾脆橫下一條心，用刀割斷孩子們的喉嚨，然後自己也死在這裏算了。
「你把她趕走，那麼除了大和龍門的親戚之外，她也就再沒有可投靠的地方了……她可是懷裡抱著孩子，手上牽著幼子的啊。好，想必她應該也還沒走太遠。」
常磐輕易地便否定了自己心中的這份疑惑，重新振作起了要堅強地活下去的信念。每一次，乾癟的乳|頭被孩子吸吮得生疼，低頭看到懷中牛若的面龐時，常磐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不再僅僅只屬於自己了。
「孩兒不睡。娘親，此處到底是何人的家？」
「……」
每次晃動，常磐白皙的面龐，和抱在她膝頭的孩子們，就會從帘子的縫隙中露出來。
呀——乙若一聲驚叫，常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大聲驚呼了起來。
「實在是讓人心中不愍，即便是個外人，大概也再看不下去了。常磐御前究竟到何處去了，是否依舊活著？若是她還活著，大概也不會如此對自己的母親見死不救的吧——如今京城之中，四處都流傳著這樣的言語。」
「如此說來，伯父大人您是一路來找尋我們母子的……」
「……」
「侄女啊，走吧。」
牛車剛一碾過御所的後門，立刻便磕上石頭，軋過泥濘，晃晃悠悠地向前而去了。
「你們兩個。」
「就在昨天夜裡。」
常磐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了一絲嘶啞。
今若和乙若湊到身旁，湊頭看了看鏡中的母親。孩子們也已經有幾十天沒有看到過母親化妝，突然間都變得興高采烈了起來。
說罷，鳥羽藏把乙若放回到了母親常磐的膝邊。
「我去向六波羅報告。」
之後，自己要去投奔的，是伯父伯母一家。伯父鳥羽藏，以前曾經是個窮苦百姓。後來託了常磐的關係，懇求了義朝，在六條家做了名下人。合戰爆發前，伯父已是腰佩太刀，作為牛飼頭，掌管了中門的牛馬廄。
時近二月，黃昏的天空天色昏沉，冰寒徹骨。伏見的船戶津上，小小的氈船就如同聚集而來的水鳥一般，密密麻麻地擠在橋下和岸邊。
「所謂悲戚，人世間早已司空見慣。我已經忘記了眼淚。如hｔｔｐs://rｅａd.99cｓｗ•ｃｏｍ今我的心中，就只記得自己是這三個孩子的母親這一件事了。」
常磐說道。
姐妹倆的老母一邊擦著老淚，一邊說道。
「可是——可是啊，娘親。」
也不知是何時聽說的消息，往來的人群都對車輦指指點點。
恍惚之間——神情恍惚，一心惦念著心中念頭的常磐突然一驚。
說著，對方盯著常磐母子看了一陣。
身邊的草叢和田野窪地里，還殘留著那些遭人斬殺的落敗武士的屍體，一到積雪融化的白天，便會散發出陣陣的屍臭。對於這些無名無姓的雜兵，六波羅一直任由不管，更無人來取下首級前去邀功。
鳥羽藏責問了一句。
今若抬起小小的手，使勁兒拍打著門扉。
「乙若，別光顧著自己吃，把那干柿也分一些給你的哥哥吧。」
聽了下人的粗暴言語，常磐卻鄭重地道了歉。她沉靜的話語里，並沒有半點的慌亂感覺。
突然之間，走在前邊的年幼的兄弟倆不知爭執起了什麼。兩人站在遠處的路邊大聲叫嚷著，感覺隨時都會扭打到一塊兒。
那是二月十四日的黃昏。因為鳥羽藏自己也算是源氏的遠親，當天夜裡，六波羅的問罪所似乎也找他盤查了不少情況，錄下了許多口供，始終不見他回九條去。
跟御所之人如此說過之後，鳥羽藏便意氣風發地離開了御所。
她的膝下，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長子也已經七歲。每天，常磐的心中，就唯只挂念著將孩子們養育成人，和如何不讓義朝大人移情別戀——為此，她從來不曾懈怠過每日朝夕的化妝。她的每一天，過得都是如此的辛勞，令她精疲力竭。
鳥羽藏一邊喝罵妻子，一邊起身穿好方才脫下的衣服，懸上佩刀。
翌日清晨。
「看著就令人心痛……」
死。
深夜已過，四周只剩下野狗的吠叫之聲。一個月前的那場戰事的可怕光景，依舊還殘留在村民們的心頭。
「回六條的家去嗎？」
據伯父鳥羽藏所說，若是常磐不願自己出面自首，那麼常磐被六波羅抓住的老母，就要日夜經受地獄般的嚴刑拷問——一聽說這些情況，常磐就再也顧不得其他，做好了最後的打算。
「嗯，好。」
與懷中不停吸吮自己乳汁的孩子之間的強烈羈絆，抱住自己膝頭那兩雙小手之間的羈絆，還有與引導著這車輦前往六波羅而去的老母之間的羈絆。
「實在可憐。若是白天里走在前往六波羅的路上，被眾人看到，于背後指指點點，那也太過可憐了。讓人找架牛車，送她過去吧。」
「今若，今若。」
「是誰？是誰在敲門？」
雖然不明其中的深意，但見到母親雙手佇地躬身行禮，今若和乙若也連忙跟著雙手佇地，向御所辭行道：「就此別過。」
「咱侍奉的那位主君，發動了一場毫無勝算的愚蠢戰鬥，一天之內，六條的御館便化作了灰燼，一門中人四散而逃。以義朝大人為首，凡是和他有關的那些人，每天都會有那麼幾個被拖到河原去斬首——嚇得我簡直就是魂飛魄散。我一直在想，為啥自己沒有去侍奉平家呢？不過時至今日，這些事都已經再難更改了。」
和鳥羽藏長了一張夫婦臉的妻子突然回憶起了什麼說道：「之前六條的侄女來找咱們了。」
「白痴！」
「嗯？常磐嗎？」鳥羽藏突然盯著妻子看了起來，「何時？……何時之事？」
「話說，你可知你母親如今情況如何？」
看到屋中灑落出的燈光，從方才起便一直站在門外的常磐，立刻圍著籬笆跑了起來。
白拍子的妹妹攙起了這個手裡牽著兩個飢餓的孩子，懷中抱著嬰兒，蹲在街頭的霜霧中的貴婦人，把他們母子四人帶到了船上。
「那……那——她現在人在何處？」
離開清水寺觀音堂，度過了幾天幾夜，甚至就連常磐自己也覺得，自己竟然還能活到今日，這簡直讓人感覺不可思議。回首往昔，常磐自己並非自幼便身處宮闈之中的侍女，年幼之時，她也曾在長滿雜草的鄉下踏過麥子，搗過粗米，到了十歲、十一歲時，也曾頭頂著籃子和篩子，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販賣過蔬菜水果——過去的生活，現在反而讓她感到無
九*九*藏*書比的幸福。「我豈有虛言？此事京城中早已人盡知曉了。真是可憐，都已經那麼一把年紀了，還被人生生地拔下手腳指甲，逼問常磐你的行蹤——」
眼見問題當前，女院的下人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跑到關押常磐的屋外，偷偷聆聽屋裡的動靜。
「何時出發……」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常磐這輩子都忘不了——當時那人的眼神——常磐看了看那男子的臉，又看了看大門。
四周哭聲一片。
如今，聽聞伯父已在墨染的山村裡築起了豪宅，與伯母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若是自己此時前去投靠，看在義朝大人當年的恩情的分兒上——這，已經是常磐母子唯一可去投靠的地方了。
「吃嗎？」
「還請稍等片刻。」
——明天就會好的，明天就會好的。
「拿出來。」
只是在離開小舟的時候，常磐突然感覺到眼眶有些發熱。看到白拍子姐妹的老母，她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擔憂。逃離六條的半路上，與自己失散了的母親，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常磐感慨了一句。可是，她卻再也無心責備自己的孩子。
九條的女院，就是之前常磐做雜仕女時奉公的御所。
坐在車裡，常磐甚至還能聽到那些看熱鬧之人緊跟在車輦后的腳步聲。
「為何罵我？」
走到中門之外，等候已久的武士們便立刻上前，粗暴地催促起來。
「好了，吃過柿子，你們可別再鬧彆扭了哦。眼下就只有一二里的路程了。到了墨染的伯母家裡，伯母一定會拿出好吃的東西、溫暖的被褥來招待咱們的。你們可要堅持一下哦。」
這些都姑且不論。
「給我吧。」
常磐懷中的牛若哭叫起來，而今若和乙若兩個孩子也連忙抱住母親，聲音嘶啞地哭叫著母親。
「幹得好。」
「……」
鳥羽藏嘆了口氣。
「他怎麼去拿的？」
鳥羽藏拚命地追趕著。直到一夜之後的翌日中午，他終於看到了常磐的身影。
羈絆之中，常磐感覺到自己依舊還活在世間。
「別睡著了，把弟弟也叫醒——雖然你們都很困了，但還是再暫忍片刻吧——過不了多久，伯母就會讓咱們進門了。」
「你在聽我說話嗎？」
就在這些以前的朋友和身邊之人心懷嫉妒的壞話之中，不知何時，常磐與義朝之間已經生下了三個孩子。
妻子和家人看到主人平安歸來，「您終於平安歸來了。」隨即便忙著去準備了一頓剛剛過去的正月一般的豐盛飯菜。
「……」
「你看她，也不知哪兒來的野山茶，插到琉璃花瓶里，還就放到豪門家主的桌前去了呢。」
「六條大人的孩子也一起嗎？」
常磐幾乎就從未享受過千金小姐的生活。
常磐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種憐憫之情。這幾十天里，自己雖然一直陪在身旁，可身為母親，自己卻始終沒能讓孩子們嘗過一丁點的甜味。她甚至感覺到了一種內心的愧疚。
常磐激勵兒子們幾句。母子四人，再次從驛路邊上回到了不見半點燈火的鄉下小道上，蹣跚地邁出了腳步。
「好了，如今你也不必再悲嘆遺憾了。這世道估計也徹底完蛋了。本來我也打算追隨大人一門的後塵，切腹自殺的，但我這心裏，卻始終放不下你和公子們的安危……」
常磐站在岸邊，鄭重地向著小船上的人低頭致謝。
「你們都坐下。」
兩人並未出言挽留。
姐妹兩人看樣子有些擔心白天他人的耳目，而且似乎也已經隱隱猜到了些有關常磐母子的身世。
綻放的壺梅散發著陣陣的香氣。無心之間，常磐隔著庭園看了看外邊，卻見中門之外，十多名六波羅的武士正不住地叫嚷著。
時隔多日，牛飼頭鳥羽藏終於回到了家中。
——真難為孩子了。
「……常磐。」
若是叫得太凶，想必鄰人也必定會有所聽聞，家中的用人也需要留心。常磐連忙讓牛若含住自己的乳|頭，在籬笆外蹲下了身去等了片刻。可是，卻始終不見屋裡有人打開門窗。
武士們不住地叫嚷。——應該不需要綁上吧？不，還是綁上的好。耳邊，傳來了問罪所的武士們爭執不休的聲音。雖然早已抱定了一死的決心，但眼見如此，常磐卻也明https://read.99csw.com白自己大限已到，胸口感覺有如刀絞一般。
「……」
「唉，那幾位小公子，真是讓人心疼啊。」
「……」
「常磐。」
——真是可憐。
眼見哥哥今若跑去找娘親告狀，乙若二話沒說，張大他那小小的嘴巴，把柿子串一橫，一口就咬了上去。
「……此、此事當真？」
「你怎麼沒哭——難道你就不覺得悲戚？」
「莫不是她和義朝大人之間的孩子？」
所有人當中，唯有常磐自己沒有哭泣。
女官們給鳥羽藏賜下了賞賜。在此事之中，鳥羽藏可謂勞苦功高。別的不說，單是從大和路上把常磐母子帶回京都這一點，就已經是件很辛苦的事了。
「騎馬到中門吧。」
水面上，依舊泛著載著旅人破浪而行的只只小舟。同樣也有將各村的雜谷和炭薪運往京城市集去的貨船。鵜鶘漁民的小舟被拴在岸邊，如今早已無人顧及。白天時，白拍子居住的船上似乎空無一人，可每到夜裡，他們就會在氈布外掛上紅燈，宛如星辰，招攬著那些尋求歡樂的男子。
雖然一路上聽從著母親的哄勸，強忍著饑寒與恐懼，但今若年幼的心中，卻也已經知道面前的路永無盡頭。甚至就連今若，今夜也同樣把頭埋到了雙臂之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據說是自知已經插翅難逃了，所以常磐御前才會在她伯父的陪伴下，到御所來的。」
「我聽人說，每天夜裡，六波羅的人都會到審訊所去嚴刑拷問她——他們覺得是她把常磐你們母子給藏起來的，逼問她你和義朝大人生下的孩子到底人在何處。」
這時候，只聽身後有人說道。
「也莫這麼說，今若你就拿著吧——雖然弟弟他偷偷拿人東西不是好事，但你們兄弟貴為公子，不知東西要靠買，倒也難怪。你們回到拿柿子串的那戶人家那裡，把錢拿給人家。」
「不可。」
「嗯？」
鳥羽藏胡亂用手抹了抹根本就不見半點淚痕的臉，吸溜了一下鼻子。
「……」常磐閉上了雙眼。
「看到我來，你為何會如此懼怕？」
「哪兒能讓她進門啊？我把門關上，讓人趕她走了。」
以女院為首，侍奉的女官們全都在另一層意義上放下了一條心。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六波羅的盤查與威嚇，也已經波及此處。若是常磐能夠自首，那麼六波羅對眾人的嫌疑也就自然消解了。
常磐趕忙把乳|頭喂到懷裡的孩子口中，腳下踏著無聲的歌舞節拍，出聲責備了兄弟倆一句。
「小少爺，有空再來啊。要是你們去投靠的那戶人家不願收留的話——」
兄弟兩人拿著金釵，按照娘親所說的，悄悄回到了那戶農家的屋檐下，把金釵插到了懸吊著其他乾菜和柿子的繩子上，又回到了常磐身邊。
「你撒謊，你撒謊。」
「好了，快醒醒，起來吧。」
等到安頓下來之後，說不定或許便能查到些消息。常磐在心中暗暗激勵著自己。走在手牽著手的今若和乙若身後，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常磐心中暗自想著——
聽過鳥羽藏的講述，常磐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變得煞白如紙。隨後，她便眼睛一閉，緊咬著嘴唇，橫身暈倒在了神祠的邊上。
眾人送出女院，佇立門外，眼中飽含著淚水，甚至還有人輕聲啜泣了起來。那感覺，就彷彿是在目送棺柩離開一樣。
比起驚聲大叫的母子來，鳥羽藏反而更為驚慌。
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子。
常磐把兄弟兩人拉到一旁。
「休要多事——別開窗，別看外邊。」
「唔，有嬰兒的啼哭聲。」
「娘親，你要上哪兒？」
常磐抱起孩子，轉身進了那架破舊的車輦。剛一上車，武士們便圍住了車輦的前後，催促車夫道：「快趕路吧。」
為了贍養病弱的母親，一對年輕美貌的白拍子姐妹經營著這艘小船。今日清晨，白霜尚未散去，前往集市買東西的妹妹在回程路過的町屋廂房的角落裡，發現了這已被凍僵的母子四人。
「哦，可算找到了……侄女，別來無恙吧？」
不，在那之前，或許自己會把這三個孩子送到六波羅那裡，懇求平家饒過孩子們一命——每次回首往事，常磐都會痛感到自己經歷過的那段貧賤的孩童時代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