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得可真早。昨夜閣下與禪尼大人聊到深夜，想來也就只是稍稍睡了片刻吧？」

對於早已遠離塵世喧囂，一心禮佛的禪尼而言，種下此等善根，讓賴朝今日遠赴東國此舉，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一大樂事，同時讓她感覺到了自己生存的價值。

「啊，那個。」

另一人，則自稱源氏的浪人，名叫纐纈源吾盛安。

日期將近，宗清問道：「流放伊豆的途中，六波羅將會派出監督行程的檢使和負責敬畏的青侍，不必說，他們絕對不會善待你的。你是否還有親戚朋友，能夠伴你一同走過這段行程？」

「——今天是開刀問斬的日子。」

「佐少爺。」

禪尼一臉滿足地微微一笑，扭頭看了看宗清。

門外傳來馬嘶聲。逐漸地，馬匹的嘶鳴聲中又摻雜了人聲和馬蹄聲。從泉殿的門前到前庭，漸漸聚集起了人群。

「禪尼大人已經醒了嗎？」

一名雜仕女看到賴朝正在收拾自己的床鋪，趕忙湊上來說道。

出聲叫嚷之人，正是護送的監視人——平季通的屬下。聲音中絲毫沒有半點情面。

布告的牌子已經豎起。

「好了……禪尼大概也等候已久了吧，你我這便前去禪尼大人的屋中，拜會禪尼去吧。」

「伊豆？……哦。」

——今日真是良辰吉日。世間豈有如此值得慶賀的出行？

至於賴朝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的，這一點根本無人知曉。整日里，他就只是待在幽禁的屋中，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但是，另一方面。

「是。」

賴朝照雜仕女說的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探頭到長廊邊的一間屋中望了一眼，問道：「彌兵衛，起床了么？」

「等不及，等不及啊。真希望能早日看到伊豆呢。」賴朝道。

賴朝默默轉身坐下，比企局含淚為他重新梳結了一番頭髮。她附在賴朝耳邊輕聲說道：「今日並非老奴與少主的最後離別。少主前赴東國之後，乳母依舊會追隨您左右……」

其中一人，便是叔父佑范。

「歡呼雀躍吧。雖然還沒有接到命令，不過，今天可是會有好事發生的——大好事一件。」

坐在馬鞍上，賴朝小心翼翼地抱著方才禪尼送給他做餞行之禮的雙六木盒。他揪住負責警衛的武士，不停地聊著有關雙六的話題。

由頭天的十九日起，賴朝便已遷九*九*藏*書到了池禪尼的泉殿中居住。為了準備啟程前赴遙遠的流放地，賴朝徹夜未眠，等待著破曉的來臨。

「在下雖不知今後自己將被流放何處，但還請閣下務必代在下向池禪尼大人轉達謝意。」

宗清催促了一句，之後便帶著賴朝走過了那宛如華麗寺院一般的泉殿長廊，走向面朝寬闊庭園的禪尼屋外，準備向禪尼辭行。

就在這世間紛擾，世人也即將忘卻之前那場大戰的噩夢之時，三月二十日已早早到來。

賴朝依舊還在顫抖，一時之間，他也沒弄明白究竟是何事。過了一陣，宗清告訴賴朝說，小松殿不久就會過來。等宗清說完，轉身離去。

禪尼盯著賴朝看了好一陣子。賴朝也感覺心中發堵，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就只是拜伏于地，久久不曾起身。

之後，他扭頭看了看身旁那為自己哭成一團的比企局和叔父佑范，責備道：「為何哭泣？——若是常人遭到流放，或許會心生悲戚，但今日我賴朝出行，乃是稀世罕有的良辰吉日，眾人應當高興才對呀。」

「說得好。你能保住一命，並非人為，此乃佛祖的加護所致——有關此事，正如昨夜貧尼所言，因果有報，菩提常在，今生今世，你要好好為你九泉下的父母祈福。」

「既然已經處斬了義朝、義平和其餘的人等，為何卻偏偏饒過了那小童一人？」

「天亮了？」

小松重盛來了。他把池禪尼出面懇求，清盛大發慈悲，決定饒過賴朝一命的事轉告給了賴朝。聽完之後，賴朝嗚咽著連聲說道：「謝謝，謝謝。」

這些人中，必定有許多隱姓埋名的源氏之人。或許也有不少在偷偷地抹淚——然而，這天清晨，閃耀著今春歡愉氣息的，卻是那被許多人哭著稱為「天真爛漫」、「性情率直」的賴朝的臉龐。

「——不過也好，咱也不必再在加茂川邊看到孩子遭斬了呢。」

看到賴朝起身，泉殿的使女們打開板門，吊起板窗。

其後的半日之中，賴朝心中一直戰戰兢兢，恨不得能早一刻衝破這牢籠，逃到外邊去。

賴朝坐在馬上——

三月二十一日出發離京，前赴流放地。

「……是。」

常言道：人非聖賢。

「流放到伊豆國。」

是宗清來了。剛一看到賴朝，宗清的聲音便開始激動了起來。

「流放啊？」

「ｈｔｔｐｓ://ｒｅａｄ•９９cｓｗ.ｃoｍ此處就由我等來打掃吧。您還是稍微梳妝一下，到禪尼大人的屋裡去吧。」

一部分強硬派的人們再次聚集到一起，開始了議論。

——然而，天色卻尚未全亮。破曉前的昏暗天際，甚至還能看到星光。

禪尼勸他出家為僧時，他也回答了聲「是」，源吾盛安讓他萬不可削髮為僧時，他也點頭應了句「嗯」。

「聽說是池禪尼和小松殿在大人面前請命的，而大人對其他人等的進言，從來就不會聽從半句的呢。」

眾人都不明就裡地聚集到了告示下。市中、橋下、東獄門前，人群的身影隨處可見。

「……來了嗎？」

京城的人們，根本就無法想象伊豆究竟是個多麼遙遠的地方。

今早起來之後，賴朝再次一臉沉思地獨自坐到了幽禁他的屋中。十三日，正是今天。

一傳十，十傳百。

「不，我已經睡夠了。」

少壯派武士之間，紛紛鳴起了不平。

——嘚，嘚，嘚，嘚。

是誰——賴朝來到下屋，只見三名熟人正在屋中等候著他。

黃鶯的影子，在庭園裡的陽光中箭一樣地飛起。看樣子，似乎是長廊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把它給嚇跑的。

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賴朝的臉色蒼白如蠟。目光之中，也開始出現了一絲懼怕。

「嗯，說不定還真有此事呢。」

「是的。雖然她昨夜和少爺您聊到很晚，但之後她也就只是稍稍小睡了片刻罷了。」

他的心中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一絲恐懼，但似乎又平靜如一泓清水。

「佐少爺還在等什麼？快些出門吧。時辰已到——快些吧。」

「駕，駕……」

鎮上那些整日嚼舌的販夫走卒又說，有時夜裡會在那所宅館的門前，看到停有不知其主的車輦。

這時候，中門附近有人大聲叫嚷了起來。

十四歲少年的內心，此時正默默狂舞著。他心中所想的，並非明日之事。更不是昨日之事。不，他甚至早已將方才答應禪尼說甘願出家的事也徹底忘到了九霄雲外。

剩下一人，則是比企局。

賴朝從卧床上起身。

賴朝確是個直率的孩童。

馬蹄步調一致。

「——駕！」

眾人圍到了賴朝騎乘的馬前——護送的青侍們的馬匹競相嘶鳴。

「啊……莫非……」

賴朝說出了他心中的謝意。

「常磐又是如何判罪的九-九-藏-書呢？告示之上，卻也不見對她懷中所抱的那三個男孩的處置啊。問罪所那邊也遲遲未有任何動靜。此事必有蹊蹺。大人的處置，可真是雲里霧裡。此事之中必有內情。」

賴朝笑了。

一行人即將抵達粟田口。

眾將士血灑沙場，好不容易達成的霸業之中，若是摻雜了此等徇私枉法的處置，那可就是正所謂的畫龍不點睛了啊。若是為了平家和將來著想，就絕不該當饒過賴朝——此等強硬的論調也隨處可聞。

到了午時。

究竟何事？

回答過一句之後，宗清便明白了些什麼，口稱要做些準備，起身走出屋外。宗清出門之後，禪尼輕聲告訴賴朝：「有人在下屋中等你，說是想要見你一面。你就去和那人道個別吧。」

「是。」

纐纈源吾盛安也湊到身旁，飛快地說道：「公子大人，公子大人——此番蒙得八幡大人保佑，公子終於才保住了性命。不管旁人如何強逼，公子都萬不可削髮為僧。公子可要珍視自己的頭髮。」

「……」

泉殿的殿口、廊門，一直到正門，聚集了一大群人。恰在此時，花頂山和如意岳等東山一帶的輪廓，浮現在了破曉的天空中，旭日的陽光，從紅色旌旗般的雲間的縫隙間縱橫流瀉。走上大街，抬眼遠望北山西山，京城鎮上，加茂河水，還依舊沉眠于微黯的殘月之下。

「不僅如此。」

賴朝這才驚覺，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安坐下去。

行道樹旁，不少路旁之人都來觀看。許多僧侶、浪人和市井之人，都混跡于白色的朝霧之中，拜伏在地上送行。

三人聽賴朝如此一說，心中不由得一動，驟然止住了淚水。賴朝此時早已走出下屋，大步流星地向著屋外的人群走去了。

為了抑制住心中湧起的感情，賴朝呆站在原地。比企局見到賴朝，泣不成聲地道：「少主，老奴是來為您梳頭的。作為餞別，就讓老奴再為您梳一次頭吧……」

宗清立刻便探出了頭來。

天色依舊還有些昏暗，禪尼的屋中和相鄰的屋裡都還點著燈台。清晨清冷的空氣卻早已充斥屋中，燈火泛著發白的光芒。

流放伊豆國。

眾人似乎都長舒了一口氣，連聲讚譽六波羅的處決道：「慈悲為懷的做法呀。」

「片刻倒是無妨，若是太久，恐怕便……至少，將行李搬運到車馬上的期間的話——」

賴read.99csw.com朝偏著頭思考了片刻。雖然他能想起許多當年父親的熟人和家臣的名字，但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

監視人季通不禁心中暗自起疑：「這廝莫非是個傻子？」

因此，即便是這樣的無稽之談，眾人也從未起疑過。

昨夜，禪尼曾問過他。

賴朝頷首答應。

昨夜，賴朝從宗清的話里，聽出了自己已是大限將至。

昨夜，賴朝曾天真無邪地對禪尼、重盛和宗清說起過之前自己在馬背上睡著，結果在大雪紛飛的近江路上，與父親和族人們走散的事情。

宗清也衝著他一笑。

「萬萬不可對弓箭、太刀這等血腥罪孽再起雜念，即便有人從旁唆使，你也萬不可聽從。」

「後會有期。」

屋外，傳來了與平日無異的黃鶯的叫聲。

賴朝一如往常般地率直說道。見他如此鎮定，驚訝之餘，宗清也感到了一絲安心。

賴朝回答道：「想要一副雙六。前往伊豆的途中，必定乏味得緊。」

清盛的平家一族之中卻風評不佳。而對賴朝的處置，更是最大的惡評。

官員向賴朝宣布這兩點。

禪尼聽后眼中含淚地嘆了一句。

「六波羅大人來偷雞摸狗了。」

整隊人馬即將啟程。

「我想，我應該已經下定赴死的決心了——只要能如此雙手合十的話。」

甚至就連一族之人，也有半數人相信了這種傳聞。

「哦，佐少爺準備出發了嗎……真是讓人不舍。」

常磐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從年輕時的行徑來看，清盛好色，也是無可隱瞞的事實。

「莫若貧尼送些東西給你，就當作為你餞行吧。你想要什麼？」

「是嗎？由今日起，閣下便將踏上漫長的旅途了——千萬可別再在馬背上睡著，與同行的眾人走散了啊。」

「前列，向前。」

雖然這份謝意發自內心，但轉瞬之間，賴朝又開始覺得自己如此痛哭流涕，實在是太無顏面。他整肅儀容，兩手佇地。

「這和大人平日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完全不同啊。」

「沒有——即便有，也必定會對六波羅大人的權勢感到畏懼，沒人敢來伴隨在我身邊的。」

「……嗯。」

「人言可畏，切不要自尋煩惱，再受繩索綁縛之苦——到了伊豆之後，你即刻便尋找一位適合的大師，剃度削髮，萬不可辜負了貧尼的一番心意……」

而如今，常磐已經離開了監獄，母子四人都安然ｒeaｄ.9９ｃｓw•com無恙地住在七條朱雀附近的小小宅館中。

如此傳聞，眼下已是盡人皆知——甚至還有人故意造謠，說得如同他們親眼見到一樣，把此事故意鬧得滿城風雨。

「哈哈哈。無須擔心，今日必定不會了。」

或許是獲得了特許的緣故，監督行程的十余騎中，也夾雜著叔父佑范和纐纈源吾的身影。

就在這時——

說罷，重盛便回去了。當天傍晚，六波羅的官員也攜帶著正式的裁決書來了。

其實賴朝早已知曉。

雖然平日里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但到了今朝，賴朝的眼中也貯滿了婆娑的淚水。

不久后，賴朝道：「承蒙大恩，在下才得以暫保性命。此恩此德，在下永世不忘。抵達伊豆之後，在下也將朝夕為禪尼大人祈禱安康幸福。」

馬蹄聲嘚嘚響起。賴朝自己騎乘的馬匹也邁出了腳步。他在馬上不住回首。泉殿門前那黑壓壓的人群，久久不散。

「寫著流放呢。」

「真是孩童性情呢。」

「是否還能再稍待片刻？」

賴朝再次想起自己方才對身旁三人說過的話。抬頭遙望被染成一片鮮紅的破曉天空，賴朝總感覺想要發笑——同時，他的心中又湧起了一股縱情高歌的衝動。

然而比企局卻依舊戀戀不捨，始終不願放下手中的梳子。賴朝肝火一動，猛地站起身來。

宗清走出房門，和賴朝並肩站在長廊上。

——屋中等待著賴朝的，正是此三人。

衝著前來送行的泉殿的眾人再次低頭致意。

下屋之中，正在梳頭的賴朝道：「乳母，罷了。」

「哦，是佐少爺啊。」

比企局乃賴朝乳母，在二條院中時，人稱丹后內侍。去年三月，與生母死別之後，見到乳母，賴朝心中不由更覺親切。

「不，流放之前，重盛必會設法讓閣下去見一見禪尼，親口向她致謝的。」

禪尼常說，她一直都對賴朝視如己出，今日見賴朝如此愉悅，禪尼心中也感覺自己終於得到回報。禪尼淚流滿面。

說得那樣天真無邪。

恰於此時，民眾當中都大大地意識到，合戰之後，清盛即將作為執掌重權之人，君臨天下——民眾間突然大大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若是此等慈悲為懷的仁者，今後的政道也必將更好吧？」

聽聞死罪可免，改判流放伊豆之後，賴朝便開始恢復了孩童的天性，變得有說有笑了起來，無憂無慮地等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