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靜靜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從身後趕來的父親時政和一族的人馬，也同時來到了山木家的門前。

眼看政子便將出嫁，身為父親，時政的心中未免有些擔憂。向長子宗時交代完畢之後，時政徑直從僕役們往來不停的走廊上走過，在自己的屋前駐足停步，「阿牧……阿牧。」

「到了嗎？」

從跨出娘家大門的那一刻，新娘的隊伍中便已暗藏了破鏡悲歌。政子的淚水，也與世間眾多的新娘離開娘家時流下的淚水截然不同。

在房中陪侍的侍女們全都離開了新娘身邊，跑了出去。

另外一人，則是仁田四郎忠常。藤九郎盛長、天野遠景也一同來了——然而，眾人身上的甲胄之外披著蓑衣，臉上纏著黑布，讓人無法辨認。

「我等已經依照之前的安排處理妥當。宗時大人，你為何沒有出席婚禮，帶著如此眾多的兵卒潛伏到了此地……方才接到傳報，我等全都大吃一驚，未能來得及開口詢問，無奈之下，便只得繞道至此相會了。」

從傍晚開始，七八十名士卒便被小雨淋得渾身濕透，靜靜地屯駐在岩石的陰影和樹木之下。

在下定這番決心之前，聰明的她自然不會沒有想到這件事到底將會招來怎樣的後果，而受到影響到的也不僅僅只是自己這一個女子——北條家是統率一族之人的武門，山木判官也同樣是武門。最終，事態必然會將一切都引導到刀光劍影的修羅殺場之中。只是為了一段任性自私的戀情，便導致九族之人大動干戈，將黎民百姓捲入戰火之中，自己的罪孽，是何等的深重——她並非是個連這些事都想不清楚的無知女子。

夫妻兩人一直沉浸在沒有絲毫間斷的歡愉之中。賓客們自由行動，不斷地跑到新娘的屋外去窺伺。寬敞的三四個房間，幾乎全被絢爛的新娘嫁妝所淹沒。柳、櫻、棣棠、紅梅、萌黃的褂子、唐衣，鏡台之上，雜亂地堆放著釵子、口紅、白粉等物。

政子似乎回答了句什麼，可是時政卻沒有聽清。因為政子回答之時，聲音之中帶著哭腔。

「我從馬廄里搶來了馬匹。實平，實平，讓小姐上馬吧。」

宗時抬起頭時，父親早已不在他的面前了。

韮山的山腳之下，也開始亮起了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大概是山木判官邸的林子吧——而比那些燈火更為明亮，有如漩渦般晃動的火光，或許便是出迎到村口的人吧。

聽說今夜出兵之時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是奉了其父時政之命后，眾人仍舊惶惑不解。

「您在何處。」

——然而，立刻，時政的目光便落到了御所之內的一族之人、近鄉的各位武士，還有喧囂不已的人馬身上。年輕人居然如此之多。自己的親兵、親戚的孩子、知己的子弟，感覺伊豆的年輕人似乎尤其之多。不，這應該也屬於世間常態，但他總覺得，一個老人竟能把握住https://read.99csw.com那些青年的全部力量，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時政雖然還並不認為自己是老人，但他卻也不屬於青年一夥。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出神地思考起了未來人生的事。

啪嗒，啪嗒。杉樹樹梢上落下的雨滴，透過了背上的戰鎧，滲透到了宗時的貼身衣物上。

聽到紙門拉開的聲音，政子轉過頭去，看到父親的臉出現在門口。

「時至今日，為父也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只不過，如今你既已嫁人，身為女子，除了夫君之外，就再沒有可依可盼的了。為父乃是平貞盛的後裔。自不必說，毫無疑問也與京城的太政入道大人同樣，出自平氏一族……但是，」時政壓低嗓門說道，「女子卻要等到出嫁之後，才會跟隨夫君定下自己的氏族。若夫家是藤原氏，那麼你便是藤原家的夫人；若夫君是菅家，那你便是菅家的內人了。」

白日間，陣雨淅淅瀝瀝。

阿牧夫人陪伴著政子，兩人在幕帳后低聲私語了幾句。

「站住。」

「好。既然宗時大人心中也已做好如此準備，那麼我等便再無任何猶豫了——既然如此，那麼之後見到山木的目代邸中閃現火光時，便一同行動吧。」

不久。

「你哭了？畢竟還是個孩子呀。」

山木家的武士偶然看到了新娘的身影，心中起疑，暗自跟在了她的身後。政子走到大廳旁，看到廳里的燈火，轉身回到走廊上，一襲白衣地奔向了庭院。

少頃，見阿牧夫人走到面前，時政又吩咐道：「等政子梳妝準備完畢之後，進大廳去之前，讓她先到我房中來一趟。」

然而，剛一走過驛站，前方的路便已變得一片漆黑。唯有負責警衛的武士手中的火把，依舊還在星星點點地燃燒著。

「嗯。」

「帶過來。」

宗時率先站起身來，不等跟來的步哨兵卒發話便開口問道：「是土肥大人和仁田大人來了嗎？」

「哈哈哈。」

北條家的雙親坐在首席，一門中的親戚和山木家一族在寬廣的花燭大廳里分坐兩側。

她低下了頭。

道路變得泥濘不堪。

歡愉的表情已從時政的臉上徹底消失，再不像前些日子大日堂相見時那樣。他的臉上，稍稍帶上了一絲落寞的陰影。

滿懷著愛女之心，被女兒們推擁離去，時政獨自一人被丟在一旁。一股心酸湧上心頭，不爭氣的淚水幾欲滑落面頰。

「老爺……您方才吩咐，說讓政子先到您這裏來一趟。」

每過一刻，宗時心中那與身處婚禮席間的妹妹一樣的悸動便會加重一些。只是短短的片刻，感覺便如同已經過了半夜一樣。

這位出嫁的新娘心中，深藏著奇妙的決心。抬轎之人，隨行之人，還有送行的一族之人，都堅信她即將嫁入山木判官的府邸之中，無人起疑。然而，政子卻並不准備到山木判官的府邸中去。

「是小姐的花轎……httｐs://ｒeａｄ•９９ｃsｗ•ｃｏｍ」

「……」

「噓，安靜。」宗時出聲制止，兩眼卻凝視著目代邸中那微微閃現的火舌。

就在眾人彼此閑聊雜談之時，寬闊的宅邸之中，遠遠傳來了「起火了」「起火了」的叫聲——四周突然響起了僕役們四處奔走的腳步聲和叫嚷聲。

時政叫起了妻子的名字。

宗時心中其實也早有戒備，覺得父親在隱隱之中，或許已經覺察到了包括自己在內的這群年輕人的密謀。然而，這一切也應該只是平日里之事才對。不論父親目光再如何犀利，也是不可能會得知今夜之事的。絕不可能。宗時心中只能如此認為。

圍在身旁的侍女和奶媽，為她裹上了白絲緞。

唰——一陣驟雨從原野上橫掃而過。

然而，距離山之木鄉的夫家，就只有不到二里的路程了。前方的夜空之中，隱隱可見漆黑的韮山山麓。

「——來了，來了。」

時政冒著細雨，來到父親所在屋宇的樓下。

宗時激勵了一番眾人。

「什麼？是北條大人示意，在此設下伏兵的嗎——如此說來，我等密謀，莫非已經被對方覺察到了？」

大廳之中一片嘩然。山木家的眾人更是滿臉狼狽，趕忙起身觀望。燈台和燭的火火光昏暗搖曳，伴隨著火源方向傳來的聲響，整個宅子立刻陷入了凄厲的鳴響聲中。

「如何逃走……逃走之後，又該藏身何處？」

宗時堅信如此。

「宗時，宗時。」

「豈敢。」

遵照父親時政的吩咐，入夜之後，長子宗時便在山之木鄉附近的群山之中，分別安排了七十、五十人的兩隊暗攜武器的兵卒，以備萬一——父親為何不讓自己出席婚禮，而要自己如此準備——宗時實在搞不明白父親心中的想法。

身上華服被雨水打濕，人們都冷得發抖。

說完，兩人便推擁著時政，把他給推到了走廊的邊緣。

政子的心中只感覺到一陣發堵。花轎一起，政子心中一陣晃動，眼淚就如同裝滿盆的水一樣，流個不停。

她微微一笑。

「是。」

「宗時大人，宗時大人。」

突然間，「啊，是火光，火光！」身旁的衛士高聲叫嚷了起來。

說罷，時政坐下身去，隔著廂窗，默然地看著守山的雲來雲往。

「……」

——雨歇的剎那，明亮的冬日陽光，便照進了新娘的屋中。

「是宗時大人嗎？」

不知為何，時政又閉口不言了。他看了看四周，之後開口道：「天一黑，你便立刻安排好，在韮山的西之窪埋伏一百名兵士，在山之木鄉南邊山丘的林子埋伏八十人，再在北連的木無山後也安置五十名——行事務必隱秘，切不可讓人知曉。」

「火把的隊列來了。」

政子不斷地在心中默念著。她在向著自己的父親，不，向著一族全體，從遠祖先人，直到破舊的館府大門致歉。

「聽倒是聽懂了……」

他向著躁動不安的眾位友htｔpｓ://rｅａｄ•9９cｓｗ•com人說道：「不，只是巧合罷了。畢竟對方是臨鄉的土豪，家父必定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所以才設下了兵卒的。如若不然，家父必當首先將宗時我這個密謀之首囚禁起來，方才合乎情理。」

「哈哈哈。有何不可。哈哈哈！這又有何不可呢？」

眾人全都只顧救火，再無暇顧及其他。這群年輕人輕而易舉地帶走了新娘，跨過了土牆之外的壕溝。

時政大笑起來。

宗時緊緊咬住牙關，心中惦念著政子。雨暫時停歇了片刻。大雁鳴叫著從空中飛過。

「不忠不孝之子。」

聽到阿牧夫人的說話聲，時政這才睜開眼睛。女兒身穿嫁衣，兩手佇地，拜伏在時政的面前。時政兩眼凝視著女兒的身影，怔怔出神。

「……二十年。」

突然間，時政大聲叫道。他看到，長子的身影出現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御所之內的館府之中，滿是前來賀喜的人馬。

「我在此處，杉木之下。」

眾人既沒有接到時政的命令，也不知道宗時此舉乃是遵照了時政的吩咐，自然全都一臉懷疑。

時政也茫然佇立著。

新郎還尚未落座。

「哦……方才，政子小姐的花轎與隨行隊伍已經抵達山之木鄉了。」

「……」

匍匐在岩山石腳的偵察士卒彼此談論著。兩三個人滑下了身後的山谷。

「武門之人出嫁，不知事情還會出現什麼變數。若是事情有個什麼意外，為父便無法向女婿交代了……為父這麼做，不過只是以防萬一罷了。你身為長子，與其出面列席婚禮，倒不如暗中運籌一切，避免出現任何的意外。」

「眼下眾人已在動手滅火。您不必擔憂。您如此裝扮，切不可離開宅邸。」

眾人也跟著馬匹飛奔了起來。來到山腳，實平再次背起政子，連滑帶爬地攀爬起了半島脊骨的伊豆山的險峻山道。

是仁田四郎的聲音。藤九郎盛長連說「大功一件」，實平則抱著小姐跳上了馬背。

政子抬起頭來，眼眸濕潤。

分送蠟燭的侍女們都用袖子護住了燭火。

「……是。」

十二月。黃道吉日。今日便是政子出閣之日。任誰都不可能選擇一個大凶之日。

「……」

看起來，火光是從宅邸的灶房和納屋附近亮起的。奔忙不息的人影，便如同火光之中的蚊蟲一樣。

宗時心中暗自思量，隨著無聲無息的兵卒們一道，抬頭仰望著驟雨稍歇的黑雲。

「出閣之日的雨，乃是吉兆啊。」

妹妹大概已經下了花轎。此刻的她，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向山木家的內院的？她雖然相信自己這個兄長，和兄長的這幫友人，但即便如此，這華美的燎火與屋中的燈火映在心間，卻不知她的心中又是多麼酸楚？

土肥實平說完，藤九郎盛長、仁田、天野等一群刎頸之交都渾身一顫，抖落了蓑衣和斗笠上的雨水，再次向著昏黑的小雨中邁步而去。

「好——你們各自回到九-九-藏-書先前的地方，繼續打探偵察。若是山木府有任何異常，你們便立刻回報。」

「放肆。」

新娘也剛剛下了花轎，在屋中歇息等候著。

政子想起父親對自己的養育之恩，眼眶變得濕潤了起來。

是下方的狹窄溪川附近。負責步哨的兵卒剛一出聲大喝，立刻便傳來了有人從下方衝上山來的腳步聲。

他接著又道：「即便山木判官和家父隱隱有所覺察，事已至此，我等也再難更改策略了。我等只能徹底將此事實施到底了。即使有什麼閃失，眼下四方還有二百余名的兵卒。我等便依照先前擬定的方策，儘力而為吧。」

面對其餘的一族之人，時政也用擅長社交的口吻道：「如此良宵，實在令人欣喜無比。只不過，因為此女整日便如同幼兒一般，先前老夫也曾叮囑過她，成家之後，便須恪守婦道，而她卻哭得有如嬰兒一樣，實在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哈哈哈，想來今後，老夫也必將會失望一番。將膝下之女撫養到了二十歲，老夫自己也可算是上了年紀了啊。」

「……」

看起來，宗時似乎等候已久。立刻，下方的人影攀爬了上來。正是土肥次郎實平。

「不，請您回屋吧。」話音剛落，那名武士便粗暴地推搡起了政子的肩頭。

新娘坐進花轎之後，傍晚篝火的火光之中，新娘的無數嫁妝與陪嫁人馬一團混亂，遲遲未能列隊成行。恰在此時，入夜之後的冰涼驟雨，再次晃動了火把和燎火的火光。

「方才為父不過只是隨口舉例罷了，並無什麼太深的含義。幸好，如今你即將嫁給的山木判官兼隆此人也是平氏同族之人——你要永遠記得恪守貞節。」

「避火。」她靜靜地說道。

眼看著政子低下頭去，時政站起了身，「你快去重新補補妝吧。大廳之中，如今一族的眾人都在等待著向你道賀呢。」

山頂上，山之木鄉的目代邸燈火通明。燎火與篝火的火光掩映在低垂的雨雲下，漆黑的天地之間，便唯剩這朦朧之美。

從父親平日的主張來看，是不可能預料到今夜的婚禮會有變數的，可他卻為何讓家中的家臣身負武裝，設下伏兵呢？想來想去，宗時始終無法解開其中的矛盾。

「……快了。快了。」

而眾人心中懼怕的，卻並非自己的身家性命。相反，他們更擔心宗時與其父時政發生正面衝突。聽到宗時說的話——

政子感覺疼痛，不由得叫了起來。然而，那名武士卻也同樣發出了異樣的呻|吟。有人從身後用利刃刺穿了那武士的脾腹。

「你沒聽懂嗎？」

「嗯，都到齊了。」

——請您原諒我這不孝之女吧。

宗時默默地目送著一群人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半晌，他回過神來，轉身爬上了石山的頂端。

親家公北條時政和新郎官的老父正親密地交談著些什麼。

每位來到時政夫婦面前賀喜的賓客都這麼說。

父親的這番話語，究竟只是字面的意九九藏書思，還是說，其中另有深意——？

「失火了？」

時政目不轉睛地看了女兒許久，之後他輕嘆了一口氣，說道：「要走了嗎？」

「您叫孩兒嗎？」

大廳之中鴉雀無聲，莊嚴地舉行了新娘出閣的儀式。儀式結束，眾人的笑聲、拍手聲、祝歌便驟然響起。在一門中人的簇擁下，新娘坐進了花轎之中。

之後，政子吹滅了燭台的火光，身影似水般溜出了無人的屋中。

「是、是誰？」

「啊。您要去何處？」

說完，時政扭頭看了看阿牧夫人。

「似乎馬上便會進入目代邸了。」

「政子小姐，在下來背您。」一名單手持刀的蒙面男子將她背到了背上。正是土肥次郎實平。

聽到探子的聲音，「哦。」不知何處，傳來了一聲回應。

既沒有篝火，也不見星辰的雨夜之中，人們彼此就幾乎只能依靠聲音了。

「正是。」

陪嫁隊列中的人絲毫沒有覺察，一路唱著祝福的歌謠。不久之後，花轎便晃動著走過了御所之內的唐橋。無數的火把從橋上劃過，映得溝壕中的水也一片火紅。館府的燎火熊熊燃燒，染紅了滿山的樹木——祝歌聲緩緩流過——町中民家的家家戶戶，也都點燃了篝火。包圍在祝歌聲中的人馬和花轎燦爛的華蓋，就在這美麗的火焰中緩緩前行著。

再過不久，花轎便會抵達村口。出迎的燈火，便會與隊列中的燈火匯合，向著目代邸流瀉而去。寺院和神社中，都焚起了篝火。遠處，傳來了鈴笛鉦鼓的樂聲。面對那吵吵嚷嚷的人聲和人影，花轎中的新娘不由得感到頭暈目眩。

「此乃吉雨啊，可喜可賀。」

「什麼？」

有人從身後拽住了她。政子並未出聲，扭頭看了看對方的面容，眼見是山木家的家臣。

「可這埋伏……」

這是座岩石峭立、樹木稀少的山。石山頗多，正是伊豆此地的特徵。這些低矮的小山，突兀地聳立在田野之間。

「放手。」

天色一沉，白色的雨絲再次傾盆而下。

兩個幫忙的妹妹說道：「父親大人，今天您可不能到這裏來啊。您還是到那邊迴避一下吧。」

政子站在花團錦簇之間。

庭院之中，暮色漸深。交雜著樹葉的驟雨，不時灑落在走廊和欄杆上。

「……妹妹啊，卻不知你此時心中作何感想。」

心中明白了自己的深重罪孽，新娘不由得全身顫抖。不顧一切，心中充滿著悲切——然而，在這悲傷的淚水中，卻暗藏著政子心中那無人知曉的無情智慧。

灶房裡的火，自然便是實平的同夥所放。實平背負著政子，跑到土牆邊。樹蔭之人，又跟上了幾條人影。

兵卒立刻攀上岩石，登上了原先所在的山峰。

土肥實平等人全都面面相覷，依舊滿心狐疑。

「將武器收集到一起，遮蔽妥當，打包運送到關要地點。之後再安排人手便可。」

眾人都在熱鬧與忙碌中來回奔忙，唯有時政悶悶不樂，表情僵硬。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