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佐大人嗎？新宮十郎行家乃是我新近改換的名字，若非報上以前的陸奧十郎義盛之名，您或許便不知道的。正是叔父十郎啊。」

「身居此地，根本無法得知世間之事。今夜還盼叔父多多賜教……雖然沒什麼好招待的，叔父您便先泡個澡，放鬆一下吧。」

「有人嗎？」

灶房裡升起了晚飯的裊裊炊煙，卻不見人影。

「兩封諭旨中，一封乃是欽賜的赦免令狀，而另一封，則是頒與汝和北條大人兩位的諭旨——因此，你還是與北條大人一同接旨吧。」

「是嗎？原來閣下便是源三義秀之子啊？先前貧僧也曾有所耳聞，說是佐大人身邊有不少優秀的年輕人，看來此事並非虛言啊——既然如此，那貧僧便報上姓名也無妨了。貧僧名叫新宮十郎行家，乃是佐大人的叔父。」

「……」

唯有在手臂和竹竿都無法觸及的樹梢尖頭，還殘留著兩三個彷彿是為烏鴉而留的鮮紅熟透的柿子——樹梢枝頭上，伊豆的夕陽，今日也早早地冷清來臨。

看到白色的人影，三郎盛綱心中起疑，從馬廄里沖了出來，而修行僧卻依舊渾然不覺。

賴朝退身坐遠，兩手佇地，道：「不知聖上對此流放所究竟有何旨意？」

宗時年輕的雙眼中目光閃爍。

昨夜的客人尚未醒來，賴朝便派出了使者，叫來了時政的長子宗時。

「閣下何人？」

其後，以行家為主賓，時政設下了小小的宴席。參与之人，盡皆是些時政身邊的心腹。

「不若便趁此時機，將政子小姐許配與佐大人，讓他們二人完婚吧。」

時政隱秘出席，政子的兄弟姐妹也全都參加了婚禮。看到兩人的身影，那些長年于流放所中辛勞的家臣們全都不由得流下了欣慰的淚水。是夜，廂窗外靜靜地傳來了下霧的聲音，讓人回想起了去年年末時的那個陣雨之夜。

賴朝說道。

他心中的那股溫情，再次復甦了過來。

「既如此，那麼在下賴朝即便https://read.99csw.com突然造訪北條府上，令尊也不會感到不快的吧？」

盛綱從他的身後發話道。

「既然山木判官提了親，那麼若是拒絕山木判官，將政子許配給賴朝的話，不管是六波羅還是臨近的諸國，都會懷疑北條家心懷異志。但是若真是為了戀愛，那麼不管多麼盲目的事情都敢做，如此一來，世人便會諒解，再不懷疑。若非假借盲目戀情的名義，二人便永遠無法結合。」

「眼下時機已到，老夫並無異議。」

修行僧走近身旁，抬起頭，兩眼怔怔地盯著賴朝直看。

如此言語，聽來也只能當作主人的款待之意。剛開始時，行家還稍稍有些不滿，但回想一下，賴朝自十四歲起便來到伊豆此地，十七八年未見，今日突然造訪，倒也確實難以讓他表現出太多的血肉親情，「不，在那之前，」行家也換上了一副客套口吻，開口講述起了自己此番的來意，「我有件極為機密之事相告，能有勞您暫且屏退旁人嗎？」

宗時俯身沉思了片刻。之後，他抬起頭正視賴朝，一臉沉痛地小聲說道：「那在下便大義滅親。我等欲行之事，上為皇天，下為萬民——我等不是曾一同發誓，要克行大義的嗎？」

然而，眾人卻不難覺察到：雖然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具體內容，但對於密使帶來的這份詔書，時政已經表示了同意。

「這是何人的牌位？」

說吧，宗時便回去了。儘管宗時走時一臉悲壯的表情，但他的背影卻絲毫沒有慌亂的感覺。隔著走廊，賴朝目送著宗時離去，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意志。

行家將貼身藏好，裝著宮廷御書的錦囊拿出，貼在額上拜了拜，招手示意賴朝上前接令旨。

「那是自然。」

修行僧扭過頭來，「敢問閣下可是此處的家臣？」

當夜，行家與賴朝一同密訪了北條家。

「是陸奧的十郎叔父嗎？」

——然而，還不等賴朝打開錦囊，就聽行家rｅａｄ.99ｃsｗ•coｍ提醒了一句。

行家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然而賴朝卻並無此感。面對行家，他的態度與平日中接待其他客人毫無二致。

行家作為賴朝的叔父，向時政提議道。

片刻之後，散發著黑色光澤的廊板與柱子間燈火搖曳。全身煥發著貴公子風採的賴朝親自走出了門外。

翌日清晨。

賴朝衝著叔父行家說了一句，之後便轉身離開了佛堂。

事情立刻便已商定。即便遲早一天山木家都會得知消息，事情卻也不便搞得太大。萬不可主動煽動山木一方的情緒——此外，面對外界，時政早已將政子趕出了家門，女婿也是流放所中的罪人，儘可能樸素、隱秘些較好。

行家走進佛堂之中，看到義朝和族人們的牌位，潸然淚下。他朝著牌位拜了一圈，突然抬頭髮現除了源氏一族的牌位之外，另外還有一塊供著紅白糕點的小牌位。

「嗯？」

「可是，拜接諭旨之後，若是時政對諭旨心存異議，他又是否會去通報六波羅呢？叔父行家假扮修行僧，秘密前來，從這一點上來看，諭旨之中所言之事，也必定是萬萬不可泄露的機密。」

雖然賴朝對時政心中的想法感到意外，但更加令他覺得意外的，其實還在於：當初在將政子許配給山木家之時，時政的心中便早已認定：政子與賴朝之間的關係是絕對無法切斷的。

依照時政的忠告，十天後，在流放所的一間房內，兩人舉行了一場樸素的婚禮。

賴朝站在門口，在黃昏的暮色之中找尋了一陣人影。

「此處便再無他人出入了。」

行家扭頭向賴朝問道。

賴朝問道。

盛綱一驚，為先前的失禮致歉之後，便腳步匆匆地奔向了後院。

然而，片刻之後，行家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嚴肅地說道：「——其實，我此次來到東國，所為的並非私事，而是攜帶了宮中密詔，為打探諸州武人心中的想法，秘密探查東國動向而來的。」

若是在宴席上提九-九-藏-書起，實在是有些不敬，而且此事也絕非隨意提起之事。

不久，修行僧拖著腳步走進了門內。

「哪裡哪裡。」宗時一臉自信地說道，「在下先回家中，與家父時政說明此事的緣由。既是宮中的密使，家父也無由推卻。」

憶往昔——

館府已清掃過。主客都藏入內室，武士僕從都遠遠避開，屋外由長子宗時把守。

直至方才，賴朝才剛剛在此念誦過晚課的經文，壇前還依舊點亮著燈火。

賴朝站起身來，帶著行家來到了佛堂之中。

明知如此，那又為何還要將政子許配給山木判官——雖然時政自己並未對此提起過半句——

聽聞叔父實際上是宮中來使，賴朝大吃一驚。

「您大概也已經累了吧？」

得知賴朝從未忘記過十四歲時的恩人，至今依舊為那位恩人供奉著香火牌位，行家心中暗想：「果然，我這侄兒並非是個無情無義的刻薄之人。」

賴朝對他的深謀遠慮雖然心懷畏懼，但若能將這位岳父拉入帳下的話，緊急關頭，倒也反而頗讓人安心。

「雖不知此番宮中遣使來究竟所為何事，但既然聖上頒下詔令，此事必不在小。在下以為，眼下時機已到。又何必為些小感情之事而舉足不前呢？」

「待得貧僧見過佐大人之後，閣下自會知曉。閣下既是此處的家臣，那便勞煩通報一聲吧。」

政子悄悄從伊豆山尼庵搬到了流放所，身上依舊一襲粗布衣裳。新郎賴朝也同樣一身樸素——然而，雖不精彩，卻也讓人感覺清麗。流放所的寒燈也格外明亮。

赦免——

「小事一樁。」

見行家始終不發一語，賴朝只得開口說道。

此外，行家還提醒賴朝，讓他與北條大人一同接旨——一剎那，賴朝的臉上交錯著大喜與大惑的表情。

「貧僧並非可疑之人。至於姓名，待得見到佐大人之後，貧僧自會告知。」

對於這個重大的計劃，不管是賴朝的志向，還是時政的考量，都沒有絲毫的分歧。這ｒead.９９ｃｓｗ.ｃｏm一點，完全可以從兩人觥籌交錯相談甚歡的模樣中看出來。

修行僧找尋了一陣玄關，向著一旁拐去。

凈過手、漱過口，更換了一身烏帽子和衣服之後，賴朝再次回到佛堂中坐下。

「叔父近來是在京城逗留，還是居住在家鄉呢？」

「哦，是您啊。」

賴朝一怔。

時政說道。

盛綱追問道。

賴朝的表情，就彷彿是在催促一般。

賴朝一扭頭：「盛綱，盛綱。快去給叔父打些水來……好了，您便先沖個腳，進屋說話吧。」

「這可如何是好？」

賴朝向凡事盡可敞開心扉的宗時問計。

「非也。貧僧此來，並非是為化緣。」

柵欄之內，有田有地，有馬廄，也有灶房。

賴朝兩手佇地靠近行家身前，高舉雙手，捧接過了錦囊。

「既然如此，大師到底是何許人？」

時政心中，或許早已認定了這一點。也就是說，其實他從一開始便已預料到了結果，只不過他所用的「方法」，卻是將政子送上山木家的花轎。

「閣下究竟何人？」

「大師不願道明來意，在下也不便向大人通報。還請大師報上名來。」

「岳父此人不可小覷。」

「大師語氣雖然聽來與主人熟識，卻看似並非臨近諸國之人，身著修行僧衣裝，我等身為家臣，自然不免心中懷疑。若是大師不願報上姓名，便請恕在下難以通報了。」

宴席之上，賴朝和時政都未提到過半句有關行家攜來的以仁王的諭旨。

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七八年的時光。

修行僧再次將拐杖拄在地上，從玄關向屋中問道。

「——有何貴幹？」

「正是——若是化緣，還請繞到灶房。」

「……既如此，那便請佐大人放心。在下宗時早已下定決心，此事就交託于在下吧。」

那確實已是一段很久遠的過去了。歲月茫茫，光陰荏苒。而當年的那個賴朝，如今已在這伊豆的山中長成了一名三十歲的堂堂男兒。賴朝與其父義朝總有些相似之處，但其氣質卻更勝其九_九_藏_書父。智慧從容，溫文爾雅。

修行僧的臉上，充滿了對往昔的無限追憶。

「既然北條大人也已答允，那麼在下倒也盼望能夠有幸親眼看著他們兩人成親呢。」見行家再次提起。

說罷，賴朝便走在前頭，伴著行家進了屋。

「哦……此處嗎？」

「請稍候片刻。」

宗時看了看賴朝。賴朝眼中一熱，低下了頭。此事他本打算自己親口提出，而眼下，戀人的父親正式承認了自己與其女的戀情，心中也不免感到欣喜。

但仔細想想，這倒也並非該怪賴朝缺乏熱情。對賴朝而言，行家這位叔父，其實就只是在幼年時曾與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罷了。行家心中的追憶與賴朝心中的追憶之間，因二人年紀的差距，自然也存在著極大的差別。

修行僧雙目放光，盯著盛綱看了一陣。

「我身負十萬火急之事，故而才如此裝扮遠道而來。可以進屋說話嗎？」

十余年之後，他終於衝破了流放罪人這道幽暗的牆壁。然而，更勝歡喜的困惑之情，卻是來自政子事件以來，自己還尚未與時政會過面這一點。照政子近來的說法，時政非但從未記恨過政子和賴朝，反而還在暗中設法成全二人之間的戀情——話雖如此，但現今的賴朝，卻總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時政。

「哦，便是在此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啊。」

賴朝十二三歲時，行家便已認識了賴朝。兄弟義朝家門於六條繁榮興盛之時，行家便時常會見到幼年的賴朝。

「在下乃佐佐木源三之子三郎盛綱。」

「呀。」

言語之中的感覺，就如同是在對待尋常的賓客一般。行家一臉意猶未盡的表情。他的心中，實在是感慨良多。

流放所的柿子，幾乎已經全都被流放所之人從枝頭摘下吃盡。

一名修行僧手持拐杖，站在流放所外，窺伺了一番院內的屋宇的模樣。

賴朝也抬起頭，答道：「此乃我畢生難忘的恩人——池禪尼的牌位。」

「如此便好。既然如此，那便定在近日完婚吧。」宗時也贊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