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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兄與弟

第三十八章 兄與弟

「是。」
「為何退軍方為良策?」
雙方彼此吵嚷起來——此時,土肥次郎實平恰從門口路過,於是上前想要弄清事情的究竟。
——好一名青年。這,便是自己的兄弟嗎?
他的居所,便是當地的一處舊屋。雖然只是一處破舊的明悟,但大門卻依舊堅固。或許,這也是為了防備平日襲來的山賊所建。
每次聽聞老者之言,賴朝都會多加思量。儘管他時常會無視老者的意志,憑藉著年輕的意力前進,然而,賴朝聽在耳中,卻也絕非是對老者的意見充耳不聞。
義經開口責備道。
實平在鄰屋答道。隨後,土肥次郎的身影,便再次跪坐在了緣廊之外。
「啊呀!」
其中,卻有主從七八人慌忙躍下了馬背。聽到守門武士的吼聲,其中一名剛剛年滿二十的青年卻回首一笑,衝著守門武士回答了聲「是」。其後,青年便吩咐隨行之人將馬匹牽到路旁,帶著兩名隨從,向著賴朝居所的大門走來。
「敢問閣下是?」
不可思議的是,心跳聲不住地傳到耳邊。這聲音,不正是骨肉親人的鐵證嗎?先前的二十年間,始終緊閉的心門突然被人敲響。這種驚訝與喜悅,甚至讓賴朝感覺到了一絲狼狽。
「性情似乎有些嚴厲呢。」
守門武者的一聲大喝,就彷彿是當頭澆了義經一瓢涼水一般。
賴朝的話便僅止於此。儘管心中充滿著骨肉親情,但面對嫂嫂,義經卻半句親近的話也說不出口。
青年左手放在腰間佩刀處,右手握拳下垂,正面向著大門而來。警衛的武者心說「這是何人」,定睛一看,卻只見那青年走到武者面前,開口問道:「敢問此處可是鎌倉大人的行所?」
賴朝問道。
賴朝頓時釋然,下令全軍撤回鎌倉——今日,大軍屯駐于黃瀨川,明日越過足柄,返回鎌倉。
眾武者無不面露驚異之色。
賴朝並未聽清義經最初的話語。
青年口中的「家兄賴朝」,實在是讓人感到有些費解。先前,眾人並未聽賴朝提起過這個兄弟。武者們的目光之中,帶有了幾分懷疑。
他從頭頂俯視著眼前矮小的義經。
青年二十齣頭,滿身風塵的獵衣下一身輕甲。他身高只有五尺一二寸左右,肩頭不寬,身材瘦弱。
「夢中——夢中……在下不知曾在夢中多少次夢到過兄長……在下一直期盼著能見一見兄長您。」
師走的十二日。
屋外傳來了實平引路的聲音。隨後,便是一陣有人輕輕走過緣廊的腳步聲——光是這種感覺,便已足讓賴朝的心微微顫抖。
「我自然記得。」
和田、三浦、土肥等人。
「什麼,九郎他……你是說,遠在奧州的九郎到此地來了?」
賴朝為自己留下了思考餘地,閉口再不言語。
遷居當日九九藏書,賴朝身著水干,騎上高頭大馬,率領一眾武士走進新館的寢殿(正殿),與美貌的御台所一道,接受了出仕的三百余名武士的謁見。
土肥次郎實平身材魁梧。
賴朝也終於從茫然忘我的境地中回過神來。
自打出生之後,兩人都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雖然母親不同,但兩人身上流的血,卻都是來自同一位父親。
廣常回答道:「——眼下,常陸的志態義廣,佐竹一族與下野的足利忠綱等,隸屬平家的豪族,依舊不勝枚舉……」
「——此番,聽聞兄長起兵之訊后,在下便立刻與秀衡大人商議,希望能夠飛奔到兄長您的所在之處,然而秀衡大人卻認為為時尚早,讓在下再觀望一些時日,堅決不準在下前來。於是,在下單槍匹馬,只帶四五名隨從,秘密逃離平泉,一路飛奔而來——秀衡大人見在下心意已決,又派遣佐藤繼信、忠信二人趕來,加入在下的隨從之中。」
賴朝一拍膝蓋,說道:「如此說來,此人正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九郎義經哪——真是想煞我也,快傳他進來。」
「敢問閣下何人?」
其後。
「請恕在下失禮。」
「屬下遵命。」
佐佐木定綱、經高、盛綱、高綱。
「真是想念您,兄長。」
聽聞兄長召見,不久之後,義經來到了兄嫂面前——可是,今夜卻已經與黃瀨川之夜有所不同,「九郎嗎?其後你對職責是否還能適應?此處與奧州不同,坂東武士皆是一群豪放魯莽、勇往直前之人——你也前往不可落於人後啊。」
賴朝向左右之人如此說過之後,便立刻命人前來動手收拾起了膳食與酒器。
一眼看來,平家的組織與士氣似乎皆已走上了窮途末路——但若徹底看低敵方,難保不會遭遇意料之外的慘敗。至少,平家還殘留著數十年積累下的底氣。或許,甚至還會在比賴朝當年更甚的逆境中重新站起——況且,築就今日平家盛世的入道相國,眼下也依舊尚在人間。
義經也不作答,只是昂然回瞪著比自己身材高大的實平。
兩名隨從閃到義經身前,大聲叫嚷起來——從其目光與架勢來看,兩人也絕非善與之輩。守門武者心中一驚,但旋即便威嚇吼道:「要動粗嗎?」
十二月,常陸平定。
實平一臉懷疑地走到了義經的面前。
然而,他的身上卻有一種凜然的氣勢。
「不行。」
「我亦如此。」
即便屋中只剩下了兄弟二人,面對著這位初次相會的兄長,義經依舊心有顧忌,羞澀得有如處|女一般。
義經滔滔不絕。說完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因為太過欣喜,以至於說話都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實平眼瞼紅腫,似乎剛剛才在鄰屋抹過淚——他向義經https://read.99csw•com使個顏色,之後便默默地端起紙燭,率先向著屋外走去。
而且,其理由遠還不止於此——廣常指出了己方的弱點所在。
義經心中依舊有些顧忌,他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實平。實平當即會意,小聲說道:「既然大人請您靠近些,您便再靠近一些,與大人好好敘一敘舊吧——在下實平暫且告退。如有需要,請二位儘管吩咐。」
「——快走。門前禁止駐馬。速速轉轡離開。」
義經的情緒也頗為激動。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一絲沙啞。儘管未能聽清,賴朝卻也感覺到耳邊一熱。
「……」
此戰之中,深明地理情勢的上總介廣常擔任先鋒,浴血奮戰。
「有勞眾位軍爺了。」
淡淡說罷之後,賴朝又扭頭看著其妻政子,「此人便是先前我跟你提到過的九郎。你可要對他多加關照。」
「不,眼下正是關鍵時刻。如今東國尚非源氏一色,還是暫且撤回鎌倉,鞏固地盤,再圖大計。」
「在下乃是先父義朝幺子,幼名牛若。平治之亂時與家兄賴朝失散,于鞍馬長大,其後奔赴到奧州秀衡處,如今名為源九郎義經——日前,聽聞家兄起兵之訊,日夜兼程,前來拜會……若閣下能告知家兄,說在下乃是常磐膝下的同父異母的牛若,想必家兄定能想起。」
九郎這個弟弟究竟如何?
黃瀨川之夜以後,眾人皆把義經稱為九郎公子,成為了家中的一員。身為幕將,儘管義經整日追隨於兄長賴朝的鞍前馬後,但自打那夜之後,兩人便再未以兄弟相稱過。相反,倒是那些因政治和戰略上接近賴朝的將領們,與賴朝更為親近一些。
「在下也知主公事務繁忙,但還盼主公賜九郎大人一見……黃瀨川之夜后,九郎公子也始終在等待著主公賜見。」
立刻,賴朝便允可了請求。
「實平,實平。」
「唔,是嗎?」
眼見政子的如此態度,初次謁見的老將們也議論紛紛。
當時的賴朝自然意氣風發,打算追擊未曾接戰便敗退回京的平維盛、忠度,然而深知東國情勢的廣常、常胤等老到之人卻出言阻攔。
四天後,當月二十七日,賴朝揮師常陸,征討常陸的佐竹一族。
相見之後,又該首先說些什麼?
北條時政父子。
賴朝喚道。立刻,「在。」
「……什麼?」
賴朝喃喃說著,目光茫然。他正努力在自己的心底探尋那段二十年前的塵封記憶。
「敢問大人就是家兄賴朝嗎?」
除卻一盞青燈之外,此時屋中已經再無任何長物。清凈的燈影靜靜地搖曳著——懷著如此心境,賴朝等待著這位二十年未見,不,應該說是等待著這位素昧平生的骨肉兄弟。
「……是的。」
「一口氣直搗黃龍九-九-藏-書!」
守在門前的武士衝著大街上的人怒喝著——大街之上的人影,也在暮光之中變得稀疏。
「打攪眾位大人用膳,萬分抱歉。在下有一事相告。」
賴朝顧不得擦拭臉頰上的淚痕,輕輕將義經攬在懷中。
「為何你我兄弟竟相隔如此遙遠,便如同外人一般——再靠近些來,讓我仔細看看你。」
實平遠遠地觀察著賴朝的臉色。在場的眾人也因聽聞了如此一件奇事,而全都一同扭頭看向了賴朝。
兄弟二人彼此靠近,再不分身份,沒有絲毫權力的差異,更沒有主臣之間的禮儀。彼此都是舉目無親的孩子,都是于逆境之中萌芽,奇迹般地安然成年的兄弟——這是一場命運之子與命運之子的相見。
然而,即便是兩位詳知東國情況之人的說法,賴朝卻也不會毫不質疑。這,正是賴朝生來的天性。
雖然連連點頭,但武者們的目光卻都警惕地投向了眼前的青年。
「口口聲聲說鎌倉大人是你兄長,已是極大的不敬。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如若不然,你便是個瘋子。」
實平又再問了一遍同樣的話。
「還請眾位暫且迴避片刻——對了,不如就請眾位暫且將筵席移至其他的房內,繼續享用好了。」
這骨肉兄弟的手。
「……」
當日,數萬兵馬屯駐于黃瀨川驛站。驛站屯所之中,自然無法容納得下所有兵員。眾軍以賴朝的居所為中心,分別在田野、原野與河原上布下了陣勢。
武者們齊聲答道:「正是。」
「休得於門前逗留。」
不論如何,此二人位居首功,想必眾人也不會有絲毫異議。
「請這邊走。」
「今夜,我也有意與你一敘至天明,但畢竟眼下身處軍陣之中,還是待得回到鎌倉之後,再做計較吧——想必你也已經頗感疲累了,今夜不如就洗去旅途風塵,好生安歇吧。」
土肥實平臉色一正,猛地站起身——或許是因得知門外之人正是主公的骨肉兄弟,心感緊張狼狽之故,實平的腳步聲聽來頗為沉重。
從青年的口音之中,確實帶著奧州腔調。然而,他的話語卻也並非難以聽懂。只不過,青年的話語之中充滿感情,心中定是極不平靜,出於使命,眾武者才將青年視作了危險之人。
千葉介常胤、武田一族。
說著說著,義經已漸漸無法保持冷靜,彷彿隨時可能在這大門之外流下淚來。他的心中,回憶起了自鞍馬以來——不,是比那更早的——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雖然他並不記得那個雪天和賓士的戰亂,但年幼之時聽人說起的這些往事,其後便如同年幼時所經歷的一切一般,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記憶。如今,這份記憶已悄然在他的心中復甦了過來。
「在下情緒太過激動,還望兄長勿要見笑九九藏書。」
遷居慶典一連持續了三日,眾人開懷暢飲,其情形便有如祭典一般。
「不,我等並無動粗之意!」
眾軍皆由富士川歸來。
賴朝眯起了眼。
「你為九郎兄弟尋一間合適的房間,前去安歇吧——此外,抵達鎌倉之前,便由你來照管九郎的生活起居了。」
御館並非只是賴朝夫婦的居所。以御館中的政廳、侍所為中心,大路小路,邸町林立——當日,眾人便已分別以眾人的名字命名了各處地方。
「休得吵鬧。」
賴朝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激動。
義經的聲音帶著一絲甜美的嗚咽。喜極而泣的淚水和那遙遠的回憶,讓他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
十月二十三日,賴朝班師回到鎌倉。
兄弟的回答如此乾脆,不由得令賴朝再度感到欣喜。從今往後,自家之中,便又多了一人,一族之中,也多了一份力量。
若是稍有可疑之處,那便休怪在下手下不留情面了。實平的雙眸之中,目光炯炯有神。
「閣下口稱想要面見鎌倉大人,既如此,還請閣下告知尊姓大名。」
自始至終,政子一直陪伴于相公身旁,面對上前道賀的眾武士,她也只是默然地還上一禮。
方才面對守衛時,義經的態度可謂極為謙低,可在面對實平時,他的態度卻又變得與先前徹底不同。
正因為如此,義經只得懇請土肥次郎代為轉告。而此刻,實平也伺機將義經的心思轉告給了賴朝。
「……是嗎?」
這份溫情。
不久,緣廊外。
說著,武者又衝著義經身後的兩名隨從說道,「此人便是你二人的主子?速速將他勸離門前。若敢稍有磨蹭,那便休怪我等了。」
「想來你定是家兄的臣下吧,姓甚名誰?詢問他人姓氏之時,卻不先行自報家門,可知如此做法有悖禮數?」
面對眼前這矮小青年的蠻橫態度,實平的心中卻湧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隱隱之中還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勢——「家兄的臣下」,光這劈頭的一句,便已足以讓實平心中的感情難以平復。
——賴朝抬頭一看,只見義經已在實平的帶領下,在遠離燭台之處,面朝自己伏下了身。
賴朝伸手握住了義經的手。義經欣喜地顫抖著。
此時賴朝正在裡屋用晚膳。此戶人家中的女兒盛裝隨侍在旁。北條、千葉等群臣盡皆手執酒杯。
義經擦了擦淚水,稍稍退開半步,保持了自己應該有的禮節。
義經反問道:「你是何人?」
義經一字一句地說著,彷彿是想要讓對方徹底相信自己一般。
實平把頭低得更低,說了一句「請稍候片刻」之後,便轉身走了進去。
眼見賴朝稍得空閑,土肥次郎代替義經,趕忙如此請願道。
「聽到風傳,我斷斷續續地聽說了一些https://read•99csw•com你的消息,心中一直在念著不知何時能與你相見,不知你是否已安然成年——」
九郎義經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話。不僅如此,他似乎也觀察到了武者們的目光,鄭重地低下了頭,「在下九郎義經,並非可疑之人,先前久居鞍馬,其後又藏身於奧州——若是眾位軍爺能如此通報,想必家兄賴朝便會知曉。前不久,在下秘密接到家兄賴朝于伊豆流放所起兵的書信,故而突破四方重圍,日夜兼程,是以今日方才趕至此地……在下只望能夠早些面見家兄……還請眾位軍爺儘快通稟一聲。」
當日,賴朝遷居到大倉鄉的新邸之中。自出兵富士川前便動工興建的御館終於落成。
賴朝自石橋山之後,首次論功行賞。
說罷,實平于席角坐下,將先前發生之事轉告了賴朝。甚至就連實平自己,也依舊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進軍鎌倉。
不論士氣如何高昂,不論陣容如何強韌,己方內部的組織,也是在一夜之間構建而成的。儘管豎繩頗粗,但橫繩卻很鬆散。
「雖然此番尚是在下與兄長您初次相見,但自打記事時起,直至成人之後,在下都從未有一日忘卻過自己在人世間還有一位兄長,也從未忘卻過伊豆的天空——想必兄長的內心深處,也一直記得奧州還有一位名叫九郎的兄弟吧。在下正是您的兄弟義經,源九郎義經……」
「所言正是。自抵達鎌倉之後,我還尚未能夠與九郎促膝長談過呢。而且,我還需要給他引薦一下政子。叫他來吧。」
「在下知曉了。」
實平勸開眾人,目光落在了毅然佇立的矮小青年身上。
以及與四兄弟同樣,長年侍奉于流放所中的天野遠景、加藤次景廉等人。賴朝幾乎毫無遺漏地給所有麾下眾將加封領地,或是保持其原先領地,頒下其他賞賜。
畢竟此舉當初便是常胤提出的建議,而且,眼下由富士川退軍方為上策的說法,也是常胤與廣常的諫言。
風和日麗的冬日。
「……哦。」
說罷,賴朝忘我地向著義經伸出了手臂。
此番的富士川之戰……賴朝不戰而勝。
「在下也同樣。十六歲時,在下逃離鞍馬,流亡奧州的途中……越過足柄山時……眼望著那近在咫尺的伊豆大海和流放所,心中也思念不已,不知曾多少次回首遠望。」
實平不由得低下頭去,自報了姓名。說罷,實平的語調變得更為冷峻。
「——還勞眾位通報一聲。在下乃是遠路由奧州而來的九郎。勞煩眾位軍爺通報家兄賴朝,便說九郎前來尋訪。」
他起身離席,義經也向著他靠近。
「你終於來了。」
其間,賴朝接連對平民頒下法令。此外,對於武士,賴朝也下令,要眾武士嚴守奉行「武士之道」和「吏道」。
鎌倉秋意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