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側的草叢之中，隱隱可見橫七豎八的卒塔婆與墓石。那片陽光難至的冰冷陰影中的靜寂，忽然牽動了吉次的心。他是活在陽光之下的生物，而對面的墓石，卻是永恆死亡的群像。

義經受阻於酒匂。

作為源氏的總帥，范賴率軍由中國直撲九州。然而，早就等候已久的平家謀將知盛卻將范賴玩弄于股掌之間，是年年末——

況且，聽聞法皇近來對義經寵遇愈厚，對義經深信不疑。如此情狀，又教賴朝怎生安心？

他的目光，便如同已經徹底放棄病患的大夫，投向了血氣方剛的愚蠢青年。

「主動送死，難道竟是如此值得開心之事？」

正當如此緊急關頭，范賴卻獲得渡航豐后的八十余艘兵船，和足以維持一時的糧米——然而，無法上船的眾人當中，甚至有武將脫下身上的甲胄變賣，之後購入小舟，與部下兵卒共乘小舟，追趕而來。

「……究竟哪一方，才是永生？」

「哦，是吉次啊。我兄弟二人正準備去向你辭行呢。」

「……何必如此？」

在場群臣山呼萬歲，其聲動天。

此時，兄長賴朝的書信，送到了身處京都的義經手中。

吉野雪霏霏，奧州秋啾啾，就在街頭巷尾為審問義經之事而鬧得沸沸揚揚之時，不知誰人，卻在義朝之廟南御堂的牆上，畫下了一番塗鴉。

如今的世間眾望，已驟然轉到了義經的身上。雖然義經年僅二十七，但賴朝卻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穿了這名異母胞弟身上的雄才大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所謂武士，全是些徹頭徹尾的蠢貨。」

清晨，read.99csw.com醒來之後。

初時，吉次尚能區分出死者與自己，但不知何時，他卻也感到再難分清了。

詩題名為《七步隔千萬里》。

「此役究竟將是源氏獲勝？還是平家獲勝？」

將世稱《腰越狀》的那封字字懇切、句句泣血的書信託付給了兄長的親信——大江廣元之後，義經悄然返回了京城。

然而，賴朝卻不許義經進入鎌倉。

……

范賴頻向鎌倉告急。

「……其後，義經形狀一如先前，並未將自己所立的奇功歸功於鎌倉之威，卻只把一切歸於自己頭上，飛揚跋扈，胡作非為。」

繼信、忠信二人鄭重地拜別吉次，對面痛飲了一番。

「如此一來，兄長的憤怒也就此消解了。值此天下大事之秋，此身也終於算是死得其所了。」

義經始終等待著賴朝的消息。

時光流逝。賴朝端坐于營中一室，令梶原景時前來。

儀式結束之時——

賴朝震怒不已。

人們心中不禁感到懷疑。

「竟然如此愚笨！」

當日，義經召集起眾將士，拜別院之御所。開赴戰場之際，義經向著諸國的武者如此言道：「在下義經，此番若不能徹底掃滅平家，便不會活著回來。戰場之上貪生怕死、臨陣脫逃之人，不必多慮，可當即離開。若於戰場結伴逃離，反而壞了我源氏聲名——此外，如今朝廷已頒下敕宣。眾人若是後退一步，便是違抗敕宣一分。」

實際上，義經心中也確實唯有一死的念頭。此番出征，義經早已暗自在心中發誓，定當戰死沙場。

送葬之人聚集於寺院的緣廊之上，彼ｈｔtps://ｒｅad•９９cｓｗ.cｏm此低聲議論，等待著大鐘鳴響的一刻。

范賴雖暫時回歸鎌倉，但其後又奉賴朝之命，於八月率軍離開鎌倉——

吉次打算換個心情，起身向著本堂走去。這時，只見寥寥數人抬著一副棺柩，正向著佛堂走去。

「如此良辰吉日，如此快報！」

甚至便連部下也心懷此感。范賴的作戰根本就是錯誤的。不，或許該說他根本就毫無方針。

藤判官邦通朗聲宣讀了信報——海戰的狀況、雙方的死傷、擒獲的平家諸將之名，信報之中，巨細無遺地記錄著一切狀況。

隔壁屋中，居住著去年到此求宿的佐藤兄弟。昨夜——

「……那我呢？」

義經甚至無暇責怪兄長的任性。首先湧現在義經心頭的，卻是一股欣喜之情。

「——唉，想當年，潮音也曾是一名令平家眾公子爭執吵鬧過的美貌白拍子啊。人生在世，當真是如夢似幻啊。」

——然而，今日清晨，隔壁之人低聲談論和細微響動，卻令吉次頗為在意。

即便化作了白骨，卻依舊有著無數的人活著。儘管失去了形體，但文化大潮中，在國土之上，留下了不朽的精神與事迹的眾人的生命之力，卻依舊尚在。雖然早已化作過去，但他們卻永遠不會死滅。

由此，加之佞臣從中挑撥，賴朝與義經之間事件頻發。或許這便是宿命，不測之事終於發生。

吉次實在是搞不明白。他早已對武士的心理感到了厭倦。

計算財產，或是思考如何令錢財運轉，這既是他的一種習性，也是一種樂趣。吉次每天的日子，都是由此開始的。九*九*藏*書

范賴本打算以此處為基地，率軍進攻平家，卻依舊無法獲得兵船。此外，糧草也再難維持。

小半日中，吉次一直盤腿坐在陽光直射的緣廊下。

然而，賴朝卻也無法毫無苦悶地說出如此言語。他的理性，也尚未偏頗到了連自己都無法覺察到自身矛盾的地步。

聽聞此番義經出征的消息后，不論主君如何呵斥，兄弟倆都決心追隨義經，奮戰到底。

此乃魏國曹植有名的《七步詩》。或許是山僧所為，筆跡之中，隱隱帶著一絲抄寫經文的風格。然而，春秋數載，風吹雨打，牆上的墨跡也最終淡薄消退了。

見兄弟倆如此欣喜，吉次心中不禁有些憤憤不平。吉次爬起身來，打開拉門，走到緣廊之上。

「此生之中，想已再難相見。」

回顧著至多還有十年二十年可活的自身的肉體，吉次的心中，感覺那些他留在故鄉，曾令他堅信不疑，認定為人生生活之力和歡愉之心的莫大財產，卻也與樹蔭之下的落葉小山並無差異。

「想念故鄉。」

「……今日確實有些奇怪。」

「無能。」源氏軍中，四處充斥著如此評價。

隔壁的響動聲，將吉次從睡夢中吵醒。

「立即率兵出擊。」

鶯啼漸老，花落成泥，鎌倉春日更盛——

「年幼之時，我曾徘徊于生死邊緣。二十年中，置身流放所中，卧薪嘗膽，最終方得成此霸業。我又豈能為他一人而公私混淆，久留禍根？若想保全主體，便是手足，亦可斷卻。」

同月二十九日，賴朝終於發出了裁奪。逐出家門。

眼見情狀如此，鎌倉也再難坐視。賴朝下令急使傳九-九-藏-書話：「還不速速停止攻伐九州之舉？敵軍本陣不在九州。率兵征討四國。」

吉次一如往常地用著早膳。粗茶淡飯，令吉次放下筷子，怔怔地發起呆來。

日過三竿。

雖然吉次不想理會，但他卻已無法再繼續享受自己的美夢了。

兄弟倆一身戰甲，腰懸太刀，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

但眼下卻已難以趕上。與鎌倉遠隔的征討軍，如今已經唯剩全滅的命運了。

政子的睫毛之上，亦然閃爍著淚光。一行清淚，滑下了賴朝的面頰。

義經情急如焚，心苦而泣。為了當面與兄長辯解清楚，義經火速趕往關東。

然而，義經卻依舊對兄長深信不疑。

「平家終於徹底滅亡。」

急使來報，傳來了義經于壇之浦取得大捷的消息。

吉次心中不禁萌生了如此想法。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感慨卻已轉化成了恐懼。無時無刻，賴朝都在用義經與自己比較。儘管有時賴朝也會謹慎小心，反省自我，但義經的天縱英才，卻令賴朝難以坐視。

「即便沒有義經，我也同樣能夠取勝。」

吉次探頭詢問道。

「我手中的船隻，今年內必將達到百艘。令人與故鄉開採的礦山，來年也必能產出黃金。一夜過去，雄雞啼鳴，金錢百貫——」

是日，四月十二，賴朝夫婦蒞臨了其亡父義朝的新廟——南御堂的立柱儀式。

「缺乏船隻，兵糧難繼，兵力亦不足——」

幕府鎌倉。

「其中必定有誤！定有奸佞進讒。」

平家以屋島為根據地，佔據了瀨戶內海的制海權。與此相對，范賴卻于沿岸各地來回徘徊，中了敵軍的誘九_九_藏_書敵之策，南下九州。等到范賴回過神來之時，自軍與京都之間的聯繫，卻早已被身後的中國路上的敵軍徹底掐斷了。

——而轉眼觀察以屋島為中心，環繞瀨戶內海的諸國動靜，於一之谷戰敗后的平家，如今已重振旗鼓。光由其陣容來看——

扈從之臣無不感慨萬千，隨著賴朝夫婦回歸御館。

駐軍周防的范賴再難抵擋平家的壓力，率軍向著赤間關移動。

其後——

……

眾人心中都懷有此念。甚至便連和田義盛，也一心盼著返回鎌倉。士卒脫逃的狀況層出不窮。

「就此拜別。多多保重。」

「不日，定將有好消息傳來。」

雖然昨夜之中尚自還有些懷疑，但今日天色未明，便已聽到半年來情緒陰鬱的兄弟二人的歡笑聲。兩人的欣喜之心，便如同重獲新生一般。

奸佞之人的眼中，再聰穎的霸者，也無比天真。正因身為霸者，方才會有如此破綻。

面對義經時極為嚴苛的賴朝，在面對范賴時卻頗為寬厚。賴朝不但一一細閱范賴的傳報，時而告誡，時而激勵，如同撫慰泣兒般地督戰，頻頻召開評議，于召集東國的船隻，囤積兵糧，準備運出兵糧救援范賴。

「兩位這便準備出發了嗎？」

兄弟二人拜別了方丈，一路跑出了山門。

宣讀已畢，賴朝俯身向鶴岡八幡祭拜。

作者時常為霸者賴朝的這一點而惋惜，為凡人賴朝的《豆之詩》而感殤。

最終，鎌倉幕府也未能長久。當時的時代，雖然絕非僅僅唯有賴朝一人，然而，明知自己的手腳的主體，卻留下了未能為同根而生的主體——國土而深思熟慮的遺憾。

文治元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