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問題，可以回去當一任村長，而且，可以當一個能跟縣上討價還價的「強勢村長」。樫村浩介滿有信心地想道。

沒有問題，可以回去當村長，而且，還可以當一個能跟縣上討價還價的「強勢村長」。

樫村浩介的運氣不錯，作為正支的獨子，他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誰也沒有理由說他沒出息。樫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真沒想到，自己又回到高畠村來，而且，還要競選村長。在縣裡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意的，財務課的工作也很躺。幹了兩年理財的工作以後，開始負責中樞預算，很快就升為主任課員，一切都很順利。

「保夫！……快出來吧！……老子看見你了！……」樫村浩介像小時候那樣喊道。頂樑柱後面，慢慢走出一個人來，那人傻乎乎的，不好意思地笑著。

「那天晚上啊，我看見一輛摩托車，颼地一下，從山上飛速地俯衝下來了……」

家裡的空氣活動起來。昏暗中散發著些許發霉的味道。

大雨啊，千萬不要停啊！

樫村浩介的臉轉向小倉庫，就像被什麼東西，吸過去似的，走到小倉庫前面，一把拉開了門。

堂弟樫村保夫，堂叔家的老二，他家離這裏只有五十米遠。樫村保夫今年三十四歲，比樫村浩介小兩歲，天真爛漫，跟上小學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身體的動作跟大腦的轉動同樣慢。

辭掉縣政府的工作，回村競選村長——樫村浩介第一次對由紀子，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的時候，由紀子表示堅決反對。於是，樫村就慢慢說服她，跟她徹夜長談。由紀子出生於一個比高畠村還要小得多的貧寒的山村，她並不討厭鄉下生活，城裡的生活讓她覺得憋屈得慌。這裏既說不上鄉村，也說不上都市，人們明明生活在地方，卻學著東京人說東京話，表面上是城裡人，而內心裡卻仍然是鄉下人。在這樣的地方也待夠了。

畜生，管他死了還是活著，埋了！……

這已經是十四年以前的事情了。早已被人們忘掉了的「酒井久惠突然失蹤」的騷動，只有樫村保夫read.99csw.com還記得。當時，派出所的警察來找保夫了解情況，樫村保夫覺得非常榮耀，以後見人就要吹噓，他在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我想請你開車送我去車站，可以嗎？」

心臟瘋狂地跳動著，像秒針一樣，準確地記錄著時間。

就在這時候，也就是四年前，津川良治和幾個老同學來找他，動員他參加村長競選。有的說：「大屋村長的肝臟病越來越重，說要找個合適的年輕人，接他的班呢。」有的說：「反對在『西面』建設產業廢物處理場的人們，氣勢高漲，擁立了候選人，我們也得擁立一個，能夠戰勝他們的候選人。」有的說：「縣裡的幹部當上村長，咱們村就可以通天啦！」還有的說：「你是樫村老村長的孫子，你這條件，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父親在田裡默默地耕耘著，一直到去世。父親作為樫村一族的正支，什麼都沒有干成，分支的那些愛說閑話的人，都說父親是個「沒有出息」的傢伙。

幾年過去了，片桐宗雄還沒有被調回中央機關。原來，片桐不想調回去了。去年夏天，他對知事說，要把骨頭埋在這裏。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有的高級公務員，從中央機關下來以後，喜歡上地方，認為在地方上更有發展前途，不想回中央機關了。片桐也屬於這種人。這對於樫村浩介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片桐宣布留下來，就等於宣布，將來自己想當這個縣的知事，就是當不上正知事，也能當上副知事。那樣的話，樫村浩介從現在到退休的二十五年間，都會被片桐捏在手心裏。

都怪自己當時無意中冷淡了片桐宗雄，所以，當樫村浩介知道，津川這次又來請他競選村長的時候，他是很高興的。

但是，情況發生了變化。

樫村浩介猛然回過頭去，因為他真的聽見了聲音。馬上就知道是誰了。那人雖然想在頂樑柱後面，把自己藏起來，但由於太胖了，身體還是露出來一點。

胸部、腹部、雙腳、右手，相繼消失了，只剩下左手露在外面。

津川良九_九_藏_書治用拳頭捶打著自己胸脯，對樫村浩介夫婦說：「百分之百當選！包在我身上！……」

肯定又要句話了……樫村浩介做好了精神準備。

聽了這話，樫村浩介的臉色變了。當時的情況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也許真像片桐所說的那樣。搞預算忙得不可開交，腦子裡除了數字以外，對什麼事情都沒有興趣，也沒有反應。

樫村浩介關於家的記憶還很清晰。祖父時代喧鬧的聲音，在樫村的耳邊響起。

「知道了，我都聽你說過好幾次了。」樫村浩介說著，勉強做了一個苦澀的笑臉。

啊，真的還活著？……

眼下，樫村浩介正仰著頭，看著被那根巨大的頂樑柱，頂起的高高的天花板。

樫村保夫慢慢走出樫村家，向自己家裡走去。樫村浩介也從家裡走出來，他反手關好了門，正要去追保夫，突然停下了腳步。

樫村浩介的袓父，是一個偉大的人物。父親總是提心弔膽地，看著祖父的臉色說話，所以，他在孩子的眼裡缺乏魅力。也許是因為祖父看透了，父親沒有能力吧，祖父沒有讓父親接替他當村長。當時的後援會，誰也沒有推舉父親的意思，祖父只好點名，讓大屋來繼任了。

我這是為了你好……

剛才挖出來的土，全都被再次填回坑裡，女人被埋了起來……

樫村浩介當上村長以後，片桐宗雄也有可能找機會欺負他，不過，到了那個時候，片桐就不是頂頭上司了。如今地方自治權越來越大，國家也在把許可權下放到各縣。而且，如果片桐真想坐上縣知事那把交椅的話，也得跟縣下各市、町、村的行政長官搞好關係。

上中學之前的一天，樫村浩介被祖父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一頓，他就決定離家出走。保夫也跟他一起離家出走了。在白鷺高原的山道上，兩人漫無目的地走到天黑。

樫村保夫看著樫村浩介的臉，笑了一陣，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轉回身來，滿臉得意地要說什麼。

樫村浩介拚命揮動鐵鍬繼續填土。蒼白的臉消失了。

「這次競選的焦點九*九*藏*書，是關於『東面』的開發。開發贊成派肯定勝利，你就跟我回村，參加競選去吧！……」津川良治拚命地說服樫村浩介，樫村不由自主地點頭答應了。

「……嗯，在家呢。」

當然了，要過河，光有船還不行。樫村浩介有家，有老婆，還有兩個正在上小學的兒子。老婆由紀子會答應嗎？兒子們要離開熟悉了的學校和朋友，轉學到村裡的學校去，他們會願意嗎？樫村浩介為此非常苦惱。

津川良治沒有說謊，今天在村公所的村長辦公室里，津川的保證得到了證實。

雷聲……轟隆隆隆隆隆隆隆！……轟隆隆隆隆隆隆隆！……苛察察！……苛察察！……轟隆隆隆隆隆隆隆！……轟隆隆隆隆隆隆隆！……

沒想到，兒子們跟母親的想法是一樣的。當樫村浩介婉轉地向兒子們，透露要回高畠村的時候，得到了兒子們的一致贊成。他們都討慶現在的學校，至於朋友嘛，可以在村裡的學校交新朋友。從兒子們閃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們也想擺脫這個叫人壓抑的環境，也嚮往著未來的新天地。

警察根本就沒有相信樫村保夫的話，因為，那天晚上下著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雨，跑不了摩托車。不對，警察從一開始，就蔑視傻不拉嘰的樫村保夫，根本就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不了，今天不離家出走了。」樫村浩介笑了。

傢具早就搬出去處理掉了，家裡顯得空蕩蕩的。又粗又大的頂樑柱，像一棵大樹立在屋子中央。

有一天，片桐宗雄請幾個同事吃飯，酒過三巡，片桐說起樫村的壞話來：「我特意去跟他打招呼，他呢，擺主任課員的臭架子，竟然對我愛答不理的。」

畜生，難道那個女人還活著？抑或是錯覺？……

「還……離家出走？」

玄關本來有防雨門和玻璃門兩道門的，按說家裡應該很乾凈，可是樫村一進門，就是一堆沙土。樫村浩介猶豫了一下，也沒有脫鞋，就直接走到裡邊去了。

真是沒有想到，自己家現在住的房子，已經破爛到這種程度了。單從外觀上來看，完全可以稱得九-九-藏-書上津川良治所說的「鬼屋」了。

樫村浩介先來到客廳里。如果把周圍的推拉門全拉開，就是一個三十疊的大廳。以前祖父當村長的時候，這裏人來人往；到了選舉的時候，這麼大的一個客廳，總是擠得水泄不通。人們頭上纏著「必勝」的頭巾，前來為祖父助威。

大雨很快地，就把她臉上的泥土沖掉，紙一樣蒼白的臉露了出來。

這對於樫村浩介來說，應該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樫村保夫的話沒有錯，只不過從山上衝下來的，不是摩托車，而是一輛右側大燈被撞壞了的汽車。

「啊，回來了。」

在散亂的農具之中，那把鐵鍬的把柄，正露在外面。剎那葬間，封閉的記憶的外殼，裂開了一道縫。

推開木門走進院子里，走在跟步幅不合拍的、有間隔的踏腳石上。院子里的樹木全都死了，玄關的推拉門也腐朽糜爛了，用力拉開的時候，門發出刺耳的聲音。

樫村浩介一把抓住女人冰冷的手腕，拖過她那窈窕的身體，一腳把她踹進挖好的坑裡。

想起當時，家裡熱氣騰騰的景象，樫村浩介的心裏一陣發熱。在幼年的樫村浩介的心目中，選舉就是過節，趕得上盂蘭盆節，甚至比過年還要熱鬧。

片桐跟樫村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比樓村低一年級，不過在大學里，他們兩個人並沒有見過面。片桐宗雄剛一上任，就到樫村浩介這裏來表示敬意，當時樫村認為，片桐是一個很懂禮貌的人。

樫村浩介揮動鐵鍬，把剛才挖上來的土填回去。

幾天以後，樫村浩介給津川良治打電話，拒絕了他和老同學們的請求。當時，樫村浩介雖然有所動心，但是，他到底還是捨不得扔掉縣財務課的工作。雖然每天在財務課里，簡直如坐針氈，但堅持九_九_藏_書幾年，等片桐宗雄調回中央機關之後，自己就有了出頭之日，其他上司和同事，還是挺同情樫村的。受片桐欺負的經歷，會變成自己的財產，將來當上課長甚至部長，都是有可能的。

先埋住她的臉。

於是，樫村浩介找到了津川良治，表明自己願意參加高畠村的村長競選，並提出了自己的條件，那就是百分之百當選。這也是由紀子向樫村浩介提出的唯一條件。辭掉了縣政府的工作，如果村長不能當選，以後的生活就沒有保障了。

但是，片桐宗雄的態度很快就變了。在樓道里碰上，連看都不看樫村浩介一眼。樫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也非常不安。自已是怎麼得罪了片桐宗雄的呢？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從一個環境課的女職員那裡了解到。

高畠村的原始預算是四十二億日元。這個數字跟樫村浩介在縣財務課，擺弄的預算數字比起來，是一個相當微小的數字。但是，如果當上了高畠村的村長，就不只是擺弄數字，而是可以直接支配這筆錢，成為高畠村的掌舵人。

「……嗯，當然可以啦。」

樫村浩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樫村浩介心裏這樣念叨著，揮動鐵鍬拚命地挖著坑。閃電劃破夜空，他似乎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個女人，臉上恐怖的表情。

兩年以後，片桐宗雄調到財務課當課長，成了樫村浩介的頂頭上司。對此，樫村浩介早已做好了精神準備。從中央機關下來的，一般都是先當一個不太重要的課長，然後「學習」財務。

那隻左手的手指……似乎抽|動了一下。

還在那裡！……

財務課課長片桐宗雄，把樫村浩介的一切都毀了。七年前，年僅二十八歲的片桐，作為高級公務員，從中央機關下來，最初在環境課當課長。

「浩介哥哥，你回來啦？」

「輔嬸子在家嗎？」樫村浩介隨口問了一句。

大雨澆在脖頸上。千萬不要停！

片桐宗雄當上財務課長以後，就開始欺負樫村浩介了，手法相當卑劣。只要抓住一點，根本算不上問題的問題，就讓樫村站在窗前，像教訓小學生似的，大聲訓斥他笨蛋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