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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當被問到布賴頓酒吧那晚騷亂平息的情況時,他故意回答得很簡單。
「那太好了。」
「抱歉,德里克,整個過程我都是背對著他們的。」
泰迪點點頭。「苦臉迪克」帶著他來到玻璃走廊上,從這裡能俯瞰下方被整座建築圍繞起來的巨大圓形中庭。他摘下假髮,理了理稀疏的灰白頭髮,再戴上假髮。他用了幾秒鐘,將假髮捋齊,同時俯視著正在底層大廳里悠然閑逛的渺小人影。他抬頭瞅著泰迪,就像醫生打量著一個得了什麼疑難雜症的病人。
鮑勃·泰迪走出四樓電梯,只見一位滿面皺紋的高個律師正守候在電梯口。他的教名是理查德,但那永恆不變的陰沉表情讓他得了個「苦臉迪克」的綽號。他在泰迪當證人的那起案子里任公訴人。「方便說句話嗎?」他問。他的手裡拿著一疊紙。
「德里克,好久不見。」
鮑勃·泰迪呷了一口淡而無味的酒吧咖啡。他聽到警棍擊打人體時發出的鈍響。他抬起頭,看到高個痞子嘴裏倏地迸出一串血珠。他看到另一個痞子蹲下身,抬起一隻手護住臉,然後聽見一聲尖叫,看到警棍一揮將那隻手打開,再往回一揮砸在痞子臉上。
「沒問題。」
如果這件事情要鬧上法庭,泰迪不想當有利於警方的證人。對於給兩個醉酒蠢貨定罪這種事,他並不是十分熱衷,何況他們撞上的兩個警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再者,如果他作證說那兩個警察不稱職,自己必將在警界遭到孤立。在特定情況下,這樣做也許沒錯……但是他並不想為了兩個愚蠢的酒鬼輕易葬送自己的職業生涯。
「弟兄們就是在琢磨,能不能……」
「三明治都吃完了,沒必要繼續在那裡待著。」
「我什麼也沒看見。」
最好咬定證詞中的說法不九*九*藏*書改口。走上證人席,離開證人席,走出法庭。
「好。」
「咱們遇上麻煩了。或者說得確切一些,是你有麻煩了。」
另一個痞子心頭湧起的怒火戰勝了恐懼。「滾你媽的蛋!」
的確。你把某人揍得鼻青臉腫,他的爹又正好挺有來頭,那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隨便找一個比較靠譜的罪名起訴他,向他的父母和他們的法律顧問倒打一耙,很有可能大家都會同意各退一步,結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鮑勃·泰迪長期供職于司法界,不管其他行業多麼蕭條慘淡,世上總會有大胆狂徒和宵小之輩,需要有人對付他們。他被減了薪水,但還能湊合。這年頭,他沒有什麼奢望。
那個警察一挑眉毛。「我可沒聽出什麼悔過的意思。」
告訴我,警官,你是當時撒了謊,還是現在正在撒謊?
兩個痞子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臉上兼有尷尬、恐懼和憤怒的表情。
整個過程最多也就二十秒鐘。泰迪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啃完剩下的火腿乳酪三明治,離開了酒吧。
「鮑勃?」
「看著辦吧……你說了算,泰迪先生。」
離開庭還有……鮑勃·泰迪瞥了一眼手錶……十五分鐘。還有充裕的時間抽支煙。他在司法大樓刑事法院的二樓下了電梯,穿過自助餐廳,走進吸煙花園區。除他以外,還有四五個人在抓緊時間吸上最後幾口煙。鮑勃·泰迪還是更喜歡舊的法院大樓,因為在那裡,煙民們必須得走到院子里才能愜意地過一下煙癮。新樓毫無顧忌地炫耀著它的奢華,但如此鋪張只為縱容一個壞習慣,總讓人覺得有失體面。吸煙花園區里有幾張木質長凳,造型很有品位,人們可以坐在上面抽支煙或者喝杯咖啡九九藏書。花園裡點綴著花草和小樹,煙灰缸也設計得頗具匠心。儘管如此,這個地方似乎已經帶有些許破敗的跡象:丟棄的可樂罐和咖啡紙杯,隨意亂扔的煙頭。
「泰迪警官?」
「我什麼也沒看見。」泰迪說。
鮑勃·泰迪那天去拜訪一位也許能在保險詐騙案里派上用場的證人,結果無功而返。他挨過了沒吃午餐的漫長一天,正在酒吧里胡亂吃些東西。兩位面色不善的警察就在此時來到了布賴頓酒吧,看上去就像是不得不打擾別人的茶歇時間。兩個痞子很快清醒了過來。這年月就連一份只能拿到底薪的工作都有幾十號人爭搶,誰還想在檔案里加上一筆警局受審和擾亂治安的記錄呢?轉眼間,他們現出了蠢男孩的本來面目。其實只要給個警告,勒令他們離開酒吧,這事兒就可以了結了。不料,正當兩人擺出一副自願離開的架勢大搖大擺走向門口時,警察之一衝著兩人勾了勾手指,令其站住。「來給大夥道個歉吧,哥們兒。真誠點。」
泰迪的證詞空洞至極,就連最初的證人名單上都找不到他的大名。不料,昨晚接到的那個電話卻使他來到刑事法庭上。
一開始他還很懷念舊法院那種相對寬鬆的氛圍,現在那裡只審理油水多的民事案件了。但不管在哪裡出庭,對案情的精心準備、法庭上緊張的氣氛和審問結束后的輕鬆,都讓泰迪覺得十分親切。法網恢恢,罪犯難逃制裁。就算他們逃了,他也能繼續等待時機。罪犯們總會跟你再次較量的。
「我告訴他了。我看他沒什麼意見。」
「喂?」對方聲音刺耳,不會是別人。
費里沉吟片刻再開口說話,竭力不讓聲音里透出半點失望的意味。
活該。
無數次到庭,已經耗去了鮑勃·泰迪二十五年職業read.99csw.com生涯的大部分時間。而且一般來說他是很歡迎也很喜歡法庭程序的。平民百姓不情願出庭,無論是作為被告、原告還是證人,而在警察看來,數月的辛勞就是為了讓自己經辦的案子在這裏做個了斷。這兒,你可以把你的案子裝進勝訴的案卷,也可以目送它消失在抽水馬桶里。鮑勃·泰迪在這裏可謂如魚得水。
「我們談過的那事,泰迪先生……你記得,你說過我們可以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做些什麼。」
我聽見身後什麼地方響起一片嘈雜聲,當時盡量當作沒聽見。我還以為只是有誰扯著嗓門說話而已,有時候酒吧里就是這麼吵吵嚷嚷的。等我轉過身,鬥毆已經停止了。
「我們得談談,泰迪先生。」
這是生活的法則。看到蠢人……不管穿沒穿警察制服……因為愚蠢的原因大打出手,不妨隨他們去。可以給那兩個混混安個擾亂治安罪,罰點兒錢,完事!但是現在他們的爹媽請出法律界的幾位重量級人物,而且雙方都不肯退讓,幾個月之後,此案就要在法庭上浪費時間了。
「不要緊,最好提供一份證詞,以備存檔。」
整個過程就此結束。這段證詞對當事雙方既無益也無害。
「沒問題。」
試了好幾次,打火機才打著了火。泰迪照著絲刻煙猛吸了一口,同時將大量毒素吸入肺腑。什麼低焦油煙,全是騙人的東西,他想。吸這種牌子,煙量得加倍,還是乾脆抽樂富門得了。
堂皇氣派的新刑事法院投入使用時,人們已經發現,所謂錢多得花不完之類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起初看上去還只是個技術故障,就像有人需要解開一道小小的算術難題一樣。之後,房價飆升,失業率驟增,開了幾十年的工廠和企業一夜之間便告停產。上萬座宅院和read.99csw.com公寓空關著,數百處尚未建成的居民區要麼無人居住,要麼無人想住。所有這些都是當初減免稅收時,靠借貸建起來的。一旦明白過去十年間藉以吹噓和炫耀的財富資本其實都是胡謅出來的,愛爾蘭頓時像是一個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的少女,被人撞見后臉頰羞得緋紅。
「他的父母正在鬧騰……已經派了一個攝影師給這小子拍了幾張傷情照片。我們的兩個弟兄正準備以襲警罪指控那兩個白痴。在這種情況下,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這一罵就如同打響了交戰第一槍,兩個警察和兩個痞子聞聲而動。四個年輕人開始了某一類小青年總是巴不得要做的事情……鬥毆。
鮑勃·泰迪的一次性打火機幾天前就該丟掉了。他連打了幾次,才打出一朵小小的火苗來。就在他彎下身子用手攏著打火機點煙之際,手機響了。
「我是特納街警局的德里克·費里。」
那兩個痞子大概十八九歲或者二十來歲,仗著酒勁高聲嚷嚷,擺出一副硬漢的派頭,在酒吧里四處對人品頭論足,說著無聊的髒話,時而哈哈大笑,時而惡狠狠地瞪著那些客人。一個神情緊張的年輕男招待請他們收斂一些,卻被罵了聲「滾蛋」。他們放肆地笑著,緊閉眼睛,在座位上搖來晃去。
較之舊法院,新刑事法院雖然堂皇氣派,卻沒有厚重的歷史氣息、錯落無章的布局和無數可做秘密交易的犄角旮旯。它給人們提供了寬敞明亮的空間和舒適齊全的設施,一個自負而又富裕的小國所期許的設施,在這裏應有盡有。當年設計這座建築的時候,這個國家還處於富得流油的繁榮期,錢實在太多了,那些收入豐厚的人士成天只是坐著,琢磨怎樣變著法子花錢。上流社會的餐桌在這沉重的盛宴之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九九藏書,他們的崇拜者蜂擁而上,競相參与這場財富的豪賭,賭罷還能有足夠的殘羹冷炙留給低薪階層,把那些骨瘦如柴的人們哄得樂呵呵的。大家都清楚,只要不接連捅出兩三個婁子來,這樣的金錢體系就會一直照常運轉……結果婁子一連捅出了四五個。
打火機熄了火。
四小時后泰迪接到了那個電話,當時他在家裡,看著一場並不關鍵的冠軍聯賽正進行到「關鍵時刻」。
「夠倒霉的。」
「完了。」其中一個說。
那天晚上,當他在布賴頓酒吧的座位上轉過身時,那些人已經揮起了警棍。兩個白痴被戴上手銬,押到布芒特電視台亮了個相,再到特納街警局的號子里蹲了一夜。
去他媽的。既然是自己釀的苦酒,喝進肚裏時就別抱怨。
一旦在罪名成立之後出庭作偽證,就會遭遇這樣的情況。只要你站在證人席上,說出的話卻與書面證詞不一樣,接下來的半小時,辯護律師就會將你狂批一通。
他摁滅絲刻的煙蒂,往嘴裏扔了一塊嘀嗒糖,然後回到室內。
「不要緊,最好提供一份證詞,以備存檔。」
「那要看情況,特里克西。那孩子已經開始鬆口了,只肯對我說話。他說的話不會記錄存檔。讓他……」
「是這樣,鮑勃,我們有兩個夥計今晚在布賴頓酒吧碰上了一起酗酒鬧事。其中一個小夥子認出了你,回頭想找你說句話,可你已經走了。」
然而這回,卻是他頭一遭不是以警官的身份來到法院。幾分鐘之內他就要走進四樓的一間法庭,準備作偽證。
兩人差不多同一時期從警,還在同一所警局待過幾個月。
「我是想……那兩個醉鬼……我們剛發現其中一個的爹是工商部的顧問。」
「聽著,我現在要開會。有機會再來找你。」
「我沒法保證一定能來,不要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