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韶韶給他接上去："上頭好升我。"這句話唬盡天下英雄好漢。
況且，區永諒不過是小康，並非大富，這樣出身的小姐，最難找到伴侶，不能吃苦，沒有收入，一般家庭無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會覺得不值什麼，不上不下，卡在那裡，是有點兒尷尬的。
韶韶笑，"這是本市新例，已經三讀通過，你趕快挑一個好聽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區永諒在薄霧裡看著韶韶。
小鄧說："唉，世上哪有那麼多鄧志能。"
韶韶想起同事湯瓊，上了三個月的早班，天天五點鐘起來上班，丈夫卻依然故我，日日過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說晚安，也不說一聲早，由她自生自滅，才不會為她略為改變生活方式，暫時性都不可以。
"韶韶，你的聲音真叫人愉快。"她有點哽咽。
終於升了，韶韶淚盈于睫，立刻打電話給家裡，"媽媽，媽媽，我們可以搬家了。"
現在已毋須這樣做了。
韶韶沒有拒絕。
從前母親在時，她要照顧她，她不能言倦，好幾次，被同事氣得簡直想動武毆打對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計，但一想到母親、一腔怒火轉為悲哀，獨自走到街上，找個角落站著流淚，哭完了，才回去，若無其事地坐著繼續辦公。
母親一張嘴何等密實，從來沒談過她的過去，有，亦是不著邊際之事。
有一陣子，母親是鄰居口中那"推銷人壽保險的上海女人"，那時，區永諒與蘇舜娟在幹些什麼？
"區，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吸一口氣，"去何處？"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但馬上把笑意收斂。
這才是他們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強，先拿另一個位子嚇一嚇她，相比之下，這還算是優差，至少辦公地方在市中心。
"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區永諒是她親父，相信我，她並無吃苦。"
她沒有要求鄧志能重複，她把那短短三句話消化了一下，更正他："你的意思是，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出來辦事，主要不過是講究與人相處，這麼些年來韶韶已練得麵皮老厚，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什麼程度的輕與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實踐起來，還是累得肌肉僵硬。
像奇芳與燕和是那樣天真，簡直還未自蛋殼中孵出來，是極端受保護小動物，真正吃虧。
此刻，區永諒又覺得韶韶不過是都會中所有能幹的年輕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韶韶嘆口氣，到了今天，他們都圍攏來看，嘖嘖稱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親。"
他想到那位編劇說的，沒有什麼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他便開口道："韶韶，我打聽到你有一個異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願意，可與她相認。"
那輛深藍色的房車駛過來。
湯瓊告訴韶韶，披星戴月出門不要緊，可是那種孤寂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母親已經過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會回頭，多講無益。
但是掛線后的區韶韶憂鬱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說："西門，去查一查，轉換九-九-藏-書姓字需要何種手續。"
"燕和是蘇阿姨的女兒，同你沒有關係。"
韶韶知道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總算是個體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趕時間上班。"
韶韶知道他心裏想什麼，毫不客氣地說："我一直告訴蘇阿姨，其實家母與我並不相像。"
是，那是區永諒，頭髮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潔，深色西服，顯得端莊大方，怎麼看都不似已超過六十歲的人。
他清清喉嚨，"你知道我是誰？"
不過，韶韶苦笑，控制了現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我結過兩次婚，她認為我有辱家聲，聽說，她未來公婆頗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老說，告訴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盤托出呀，這有什麼好瞞的？可是輪到自己，統統不是那麼一回事，韶韶此刻就開不了口。
他的確累到極點。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別理我。"
母親被感情及直覺操縱一生，她才不會。
"大嘴，謝謝你。"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能討好，還能討好誰呢？"
她用很平淡的語氣說："這麼早，區先生。"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韶韶不出聲。
"布家請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懶，我根本已經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還不願出現呢，幸虧去了，認識了你這樣的好友。"
沒聽到回應，一看，鄧志能已經歪在一邊垂著頭睡著了。
鄧志能摑打她的臉頰，"七老八十，考什麼試？"
韶韶說："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過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過，但從今以後我都不能夠再輕鬆了，慘！"
她說："你知我是最不計較的。"
"不，"鄧志能肯定地說，"那個孩子的母親正是姚香如女士。"
"我深覺寂寞。"
"好了，算是通知過你了，過兩日這一連串調動自會公布。"
"混熟了再說，"韶韶嘆口氣，"大家已經成年，光是講往事，就能說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過去的事拉倒。"
"區，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總要有人去。"
"舜娟說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胡扯："將來介紹老霍給我認識，那麼，做夢就不會尷尬了。"
半晌，她頹然說："這種滑稽的情節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議。"
鄧志能怪緊張，"你從來不在辦公時間找我，什麼事？ｈtｔｐs://rｅａd•９９ｃｓw•ｃoｍ"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韶韶忽然明白了。
"你真想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奇怪，蘇阿姨怎麼會允許女兒同這樣的人走。"
韶韶無法把自己從往事中拉出來。
"謝謝區先生。"
他們一直認為她即是她母親，錯！
小鄧靠在床上，手疊手，閉著眼睛，"是夢見老同學霍永錦嗎？"
她趁午膳時間與奇芳通了次電話。
"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遠不知肩上背著一家開銷之苦。
"可憐的奇芳。"
"我不去。"
"那麼，區燕和是什麼人？"
她任由鄧志能多睡一會兒。
"可憐的奇芳。"韶韶不住的那樣說。
"她嫌我名譽欠佳。"
"呵，"韶韶冷笑一聲，"刺配邊疆。"
半晌韶韶才問："蘇阿姨為什麼不直接把秘密告訴我？"
為人長輩，也不見得有隨時突擊檢查的權利，多年來工作上的訓練使韶韶認為那是一種不專業不禮貌的表現。
一口氣說完，他鬆口氣。
"你不以為然？"
"醒來！"鄧志能握住她雙肩搖晃，"沒有考試，聽見沒有？沒有考試。"
韶韶忽然感覺到無限辛酸。
可是，讓上司知道你比他聰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臉上擺出猶疑之情。
天濛濛亮了。
即使可以調換身份，韶韶還不願意呢！
"母親會告訴我，我們無所不談。"
"正是，你是明白人。"
鄧志能拉住她，"幹嘛？"
她比奇芳要多吃許多苦。
那小朋友只得說："大姐，我立刻幫你去查。"
韶韶一怔，"嗤"一聲笑出來，"呵是，豆官。"
"我同你相愛已經足夠。"
"沒有啦，哪有那麼快，人才又不是出眾。"
區永諒忽然有所頓悟，"那是婚姻的真諦吧。"
韶韶那時盼升職是盼得發瘋，因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貼，母親可以住得舒服點。
嘩，睡到日上三竿，真厲害。
倒是韶韶問："區先生做什麼生意？"
區永諒忽然想告訴韶韶，小時候，他曾把她抱在懷中。
小鄧喝一大口啤酒。
"大姐，"那西門大吃一驚，"轉職必須同時轉換姓字嗎？"
"可是，我對奇芳一無所知。"
這句話至今，己超過八年。
"我明白。"他替她叫白蘭地。
"區，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不然我還能在新聞局裡辦公？"
一動不如一靜，又得重頭適應新環境，新同事的脾性習慣，真是十分勞累。
九_九_藏_書"出來，韶韶，我慢慢告訴你。"
韶韶仍然維持緘默。
她撥電話給鄧志能。
韶韶自覺已經闖出頭，每天早上起來，她完全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
"你怎麼曉得？"
她轉過頭去。
真不巧，剛剛說到要緊關頭。
韶韶立刻慶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貴套裝，皆因下午要到局裡去維持秩序，不致失禮。
"你不是一直羡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嗎？"
她們母女一直租人家一個小單元住，公寓舊了，也不裝修，燈飾傢具都似懷舊片中道具，房東動輒勸她們搬走，願意貼補一筆搬遷費。
"姐妹以和為貴。"
"韶韶，韶韶。"
"愚見認為那是任何一種人際關係的真諦。"
"你做過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洋上司翻著文件，半晌沉吟道："兩局裡倒是有個空位，忙是忙一點，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勛爵，但是你可以勝任呀，你外形討好，人又能幹。"
韶韶眨眨眼，有點糊塗。
她不出聲，坐在床沿。
"分手之後——"
韶韶想起母親一早就起來改卷子，六十年代興起許許多多夜校，母親曾去教過國文，九點多下課回來，立刻睡覺，天尚未亮就改功課。
"我做塑膠。"
之後日子較為舒適。
她微微笑，"是個美夢，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須搞航運建築，即使只是做塑膠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聽就知道還沒起床。
見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訴韶韶。
回到新聞室，上司召她。
誰知小鄧生氣，"我怎麼可以不理你？"
"也許她覺得我比較聰明可愛。"
"韶韶，她就是區奇芳。"
"我覺得被傷害，媽媽為何一字不提？"
"為什麼？"
"唏，這是我們家事，外人不會了解，你不知道她這個人，自幼父母親已把她寵成一種罕見怪物，此人利慾薰心，一直嫌我這個姐姐會影響她順利嫁入豪門。"
"有什麼話好說，我講在前頭，我這幾年都無暇生孩子。"
韶韶一聽，立刻明白了，"屎，你們要調走我。"
"為何母親守口如瓶，她不愛燕和嗎？"
她與他家裡那兩個女兒不一樣，區韶韶反應迅速，辭鋒尖銳，是個厲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訓練成這樣吧？
韶韶吸了一口氣，剛想往小轎車那邊走，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不可能，我怎麼會不知道。"
像現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聞室去。
區永諒驚訝，那樣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與燕和大三兩歲，家裡那兩位真被慣壞了。
把那樣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會減壽。
"你有心事？"
現在一則心已剛強，二則也闖出點兒名堂，還有，母親不在，她愛怎樣就怎樣。
"你的視線廣闊了——"
韶韶忽然說：&q九九藏書uot;我需要一杯烈酒。"
"是，蘇女士特來把這個妹妹歸還給你。"
奇芳張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動不動，她五官長得秀麗，靜止的時候，面孔更覺完美。
"幼稚，"韶韶不知不覺肯定已站在奇芳這一邊，"這年頭誰沒結過一兩次婚，燕和毋須急於做順民討好布家。"
他終於說出心裡話："我一直挂念你們母女。"
也是好辦法。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著，每一樣配件都叫得出價目。
"韶韶，多一個妹妹是好事。"
"那並不重要，那已經過去，你願意與奇芳相認嗎？"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到了樓下，才發覺是個大霧天，天地萬物都濕漉漉的，不過空氣十分新鮮。
"我與燕和大吵了一頓。"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壞消息連二接三。"
可是半夜三點，韶韶醒了，一言不發起床洗臉穿衣。
"志能，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罷。"
"區先生，我到了。"
"也許她有苦衷，因社會風氣不開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別多。"
韶韶忽然想跟從母姓。
韶韶耳畔"嗡"地一聲，"啊，所以蘇阿姨找上門來。"
她是母親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半晌，她問："奇芳，你快樂嗎？"
"怎麼會！"韶韶不以為然，"一人作事一人當。"
韶韶覺得身子飄飄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去區域市政局。"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不見不散，死約。"
區永諒呆住了，緩緩低下頭。
韶韶這才發覺，長得像母親的，其實是奇芳。
"你幾時與奇芳相認？"
"但是你沒有父親，兩家扯平。"
那奇芳猶疑了，警惕地把雙臂抱胸前。
"聽得出來。"
鄧志能不是那樣的丈夫。
韶韶眼睛紅紅，他倒是從來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
她很自然平靜地坐在車廂內。
像，真像。
臨到真的搬家之際，又不捨得舊家，什麼都帶著走，小時候玩過的塑膠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機……她把新家裡最好的套房讓給母親，"媽，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
韶韶嘆口氣，"不不，我並非同性戀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
"這是好事呀，證明你不是新聞室的傢具雜物。"
"我一直覺得父母不喜歡我，在我印象中，母親從來未曾緊緊擁抱過我，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訴過衷情，可是他們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來。"
"不怕，找個借口與同事臉紅耳赤地大吵一頓好了。"
韶韶抬起頭："考試，早些到考場。"
韶韶不回答。
&quread•99csw•ｃomot;明知是個養女而寄人籬下——"
奇芳抬起頭，想了一想，"不，我不快樂，我衣食住行均屬上乘，但是我從小不快樂。"
她已醉倒。
下車時，韶韶說："區先生下次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準備。"
韶韶說："下午四時，我開一次小差。"
辭了工專門在家搓麻將也在所不計，雖然韶韶並不懂得打牌。
——不是一個好母親。
韶韶看到窗外一輪明月，頹然說："天還沒亮，原來還可以睡一覺，記得七點正叫醒我。"
"他是好青年。"
母親一無本錢，二無魄力，跑斷了腿，也苦了一生。
"可憐的奇芳，我霸佔了整個母親，她沒有母愛。"
韶韶獃獃看著他，這時才驀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結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還有一個家庭需要照顧。
鄧志能握住妻子的手，"可憐的韶韶。"
"韶韶，為何我們那麼投契？"
他們一直在小洋房內享福吧，佯稱找不到故人！
"她只比你小一兩歲，你不記得。"
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嗯？呵，是，哪裡都一樣做啦。"
"慢慢發展感情呀。"
"我知道你會抗拒這件事，但是韶韶，這是事實。"
"可有升？"
韶韶忽然諷刺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呵，她知道他是誰。
在那艱苦歲月里，區永諒的經濟情況一直很好，但母親絲毫沒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資助，說起來，大概還有人會怪她沒把奇芳帶在身邊吧。
韶韶看著小鄧，"我相信是。"
"啊是，她不愛奇芳嗎？"
"呵是，我送你一程。"
當下他說："講話呀，發牢騷呀，自己家裡，不必拘謹，愛發泄就發泄。"
"每個家庭都一樣啦，"鄧志能好不詫異，"旁人怎麼會理我們的閑事？我們也不會理會人家。"
"她生活條件比你高多了。"
"她是誰，叫什麼名字？"
"聽說，你是政府里的官？"
韶韶吃驚了，掩住嘴，她聽出自己語氣中的恨意，呵，要即時撲滅，不應有恨，她的童年生活雖然比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卻並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那邊，韶韶心想，十多年來，在社會與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裡還有省油的燈。
同事過來問："調了？"
韶韶故意不讓他講下去，她不想聽。
"可是做噩夢了？"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不不不，鄧志能，你不會明白，後母是不一樣的，即使明理的蘇阿姨，也還是兩樣。"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有外快，什麼樣的雜工母親都肯做，賺得一鈿是一鈿，都是那種極費精神時間的兼職，毫無前途的廉價勞工。
"韶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