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並非姓區。"
"咄！偏見。"
她感慨地說："看到沒有，纜車站，十一二歲的某個星期六下午，母親帶我坐纜車到山頂，在舊咖啡屋給我買了熱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幾口咖啡，一直覺得胸口悶，那是我童年時絕無僅有的外出活動，歷歷在目。"
韶韶頓時氣餒。
"不，我並非沒有主張的人，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瞞下去沒有意思。"
韶韶說："離婚是近代最普通的傷心事。"
他終於說："我會選擇適當時機盡量婉轉地把這件事告訴韶韶。"
"韶韶到底姓許還是姓區？"
母親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兒與她相依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統統與她有緣無分，父親、兄弟、丈夫……全遠離她，她亦沒有叔伯，還有，韶韶根本未見過祖父。
放假時間長的幾分肉又還給工作。
蘇舜娟看著鄧志能，"你什麼都知道了？"
她取過舊絲絨晚裝披上，天衣無縫。
"那韶韶為何改姓區？"
"願聞其詳。"
蘇舜娟為難到極點。
果然，一銷假就忙得不可開交，晚上七點鐘仍咬著漢堡包答記者詢問。
他站起來，走出書房，"伯母，是你嗎，你如果有話，可以同我說。"
"那你呢？"
鄧志能不知道多慶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韶韶"咦"一聲，"你來幹啥？"
"披起它。"
韶韶受寵若驚，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曾沾過小鄧的光，也不覺得她已晉陞為醫生夫人，經區燕和這麼一說，頓時臉上光彩起來。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大嘴，最近已經不見母親入夢了。"
蘇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愛的是許旭豪，他們未得家長同意便訂了婚，你看到那張照片，是在訂婚那日拍攝的。當時，姚香如家長並不贊成。"
鄧志能很低聲地說："我猜想那時你們都非常非常年輕。"
蘇女士馬上說："在聽完整個故事之前，暫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爾寄宿讀書。"
鄧志能懂生活情趣，這才是最重要的。
小鄧不去回答她。
該君本來一臉高傲，後來聽女伴說是醫生，臉色稍霽，打了個招呼。
奇芳發獃，好生羡慕，"那麼，你生活全無遺憾？"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種所謂"小黑裙"，細細弔帶，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她剛想說什麼，侍者已遞上帳單。
小鄧啼笑皆非。
"噓，別透露你真實年齡。"
小鄧擺手，"不，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有點疑心，韶韶則連懷疑都沒有。"
"是在她家嗎？"
蘇女士說："有車子在公園門口等我。"
鄧志能有心事。
吃甜品之時，韶韶取出相架，送給蘇女士。
"你呢，你干哪一行？"
"我如果像媽媽，那麼，我媽也不是聰明人。"
小鄧看著她，也許，問題就出在她從來沒有斥責過這個女兒。
鄰座有兩個日本人已經感到驚艷，頻頻轉頭過來看她。
"我考上了醫科，每日得死讀十八小時。"
"蘇阿姨，今晚怎麼少了一位主人。"
韶韶忽然感懷，"你們多好，姐妹倆，有商有量。"
除下來的舊絲絨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過去，說道："媽媽你是否有話同我說？"
他輕輕說："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豬，聰明、愛玩，從不關心明朝。"
"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兩位小姐都不快樂。"
"也許是。"韶韶嘆口氣。
"我懷疑你們一家，同韶韶有血緣關係。"
"有婦之夫，有何資格喜歡或是不喜歡其他女性。"
那日傍晚，韶韶開車上來接他。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說，我不曾問。"
"你不同父母住嗎？"
輪到鄧志能做那個夢了。
"來，我們去喝一杯。"
像，當然是像她母親，他們全覺得姚香如與女兒一個印子刻出來。
可是那兩位女生也忙不迭說："但求整潔罷了，工作也很忙，哪裡有資格講究那個。"
"你沒有那麼多時間。"
此際，韶韶又打個呵欠闔上眼睛。
"奇芳，我是那種聽差辦事的小公務員，午膳只得一小時，怎麼約人？下班鍾數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個懶覺，辦點私事，時間就如此報銷。"
"只有她的親生母親才敢那麼說。"
鄧志能實在忍不住了，"為什麼你們到今天才出現？"
蘇女士不愧是個高手，她吸一口氣，說道："當年，有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在同一家大學念書，感情非常好，稍後，那兩個男生，同時愛上姚香如。"
"我？我覺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來。"
蘇女士凝視鄧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哎，"韶韶毫無心機地說，"
htｔｐs://ｒead•99ｃsｗ.com蘇阿姨的女兒。"小鄧喃喃道："對牛彈琴。"
一轉頭，發覺韶韶已經熟睡。
新婚，是應該如此，往後有什麼變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問："我可像母親？"
"敬業樂業嘛。"
"這樣明顯的事，說來作甚？"
晚上，她起勁地同小鄧說著奇芳："與我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睡到中午才起來，懶洋洋，翻翻報紙，到傍晚才吃一點點東西，食量似麻雀，穿真絲衣服，喜戴玉器，活脫是個藝術家，本來我挺怕這樣的人，但是與她卻十分投契。"
"聽上去生活得很充實。"
"粗胚。"
"請你吃飯，叫我也去。"
第二天，鄧志能主動找蘇舜娟女士談話，約好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園見面。
鄧志能唏噓，韶韶感情激動時，他老勸她："喂，請你控制你自己，我們不是搞革命。"沒想那也許是遺傳因子發作。
她到這時才看到電話邊的留言，"怎麼，蘇阿姨一早就打過電話來？"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說，"他們也許十分想念家母。"
呵，原來是這個人，怪不得挺臉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照片過一陣子便會在某些雜誌不當眼的彩頁中出現。
自蘇舜娟語氣中，小鄧可以聽出終身屈居第二的苦澀。
此際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對象布志堅。
她忽然明白了。
奇芳與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膚，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臉圓些，比較像母親，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種風情，使看上去像個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你且說一說，三個好友，如何失去聯絡？"
也算沒話講了，韶韶覺得新婚生涯美滿，幾乎不想回到辦公室去。
她替韶韶把外套掛在衣架上，"拎著回家。"
第二天韶韶沒聲價的道歉，小鄧猶自悻悻然。
"我們再商量。"
"她們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樂。"
韶韶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來。
韶韶笑，"那是前些時候錄映的了，可是講解如何投票？"
蘇阿姨長長嘆息一聲。
"喂，整個晚上冷眼旁觀，有何心得？"
"韶韶，告訴我，你可快樂？"
"為什麼？"
那天下午，奇芳撥電話給韶韶，"中午在電視上看見你。"
小鄧笑笑，"自從婚後，我常用字只得是與好罷了。"
完全合身。
"我還算笨？"韶韶不服氣。
韶韶悄聲道："沒想到醫生二字可以止咳。"
"我馬上下來。"
"是。"
韶韶說："會過去的。"
小鄧疲乏地笑，"愛妻，你可有表演三蓋衣？"
韶韶給小鄧撥了個電話，報告行蹤。
鄧志能攤攤手。
小鄧放心了。
小鄧不出聲。
蘇女士生氣了，"這是真事，並非故事。"
區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種感恩，他對妻子可能言聽計從，必恭必敬，但，他不愛她。
"香如不理這些。"
鄧志能驀然抬頭，呵，的確是蘇女士在說，是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並無年代之分，一直蕩氣迴腸，他被吸引住了。
"你對工作好似相當滿意。"
"能不能求調？譬如說到市政局去搞唱遊宣傳，輕鬆得多。"
蘇舜娟女士為他們介紹："我兩個女兒，這是奇芳，那是燕和。"
"你呢，有無做母親的打算？"
這時燕和說："我也那樣勸姐姐。"
小鄧大為訝異，"噫，你們應該早就告訴她，這種事瞞不了一生，也毫無必要隱瞞。"
"太巧了。"
"她一定是位可愛的阿姨。"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鄧大夫已經起來，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濃紅茶，正在澆露台上的玫瑰花。
夫妻倆握著手良久。
他仍然愛她。
小鄧微笑。
韶韶與她一見如故，有著異常好感，就因為血統關係。
"離開了工作崗位，不用再挂念。"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區。"
韶韶一怔，轉動酒杯，"家母過世得太早，我沒能好好孝順她。"
韶韶問小鄧："你好似不甚喜歡她。"
小鄧笑嘻嘻，"她們的眼睛似在說，怎麼區韶韶會嫁得如此好夫婿？艷羡得悶悶不樂。"
"你呢，小鄧，你這個一定要尋找歡笑背後流淚的人，又是否過分？"
"QE2，你不知道嗎？"
鄧志能在這個時候作出建議，"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來，聽聽這個故事。"
說也奇怪，蒸氣一噴，絲絨的茸毛又漲鼓鼓豎起來，恢復了七八成舊貌。
小鄧忍不住，買了兩筒香草冰淇淋，一個給蘇女士。
"我對政治一無所知，但我一直喜歡區永諒。"
他感覺到一股壓力。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唏，趙錢孫李，張三王五，怎麼猜？"
小鄧沒好氣，"人家蘇女士才大智若愚。"
鄧志能全神貫注，"我必須保護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忽然之間，韶韶看清楚了，"小鄧，read.99csw.com媽身上這件外套，就是我這件呵。"
韶韶喂地一聲，照例報上姓名。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有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三輪車過來。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證，有事絕對不瞞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懷著鬼胎。
他自沉思中走出來，"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小鄧靜靜聆聽，他早有心理準備，已經把耳朵訓練好，他知道以後那幾十年，這一類事故是有得聽的。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虧心事，對我那麼好？"
"我是她朋友區韶韶。"
但韶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是哪一位？"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鄧的囑咐丟在腦後，"非要成名嗎？像你這樣，經濟不成問題，又有如此優閑嗜好，閑時作畫自娛，怡情養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韶韶"嗤"一聲笑，"不如想想穿什麼衣服去吃那頓西餐。"
他們先送奇芳回家，車子兜個大圈。
他沒有改口叫岳母，那時，他與韶韶尚未結婚。
韶韶道謝告辭。
小鄧一定有適當的答案："噫，放完再說吧，一天的憂慮一天當就夠了。"
"我覺得她想向親人證明什麼似的。"
"高興就好。"
聲音十分動人，不像是小鄧扮的，可謂飛來艷福。
"世事多變化，什麼事都得有最壞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是。"
鄧志能全神貫注地看著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許會叫你吃驚。"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永遠又小又笨，需要憐惜照顧，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是只妖精，必須好好提防。
魯莽，急性子，全都是難得真性情。
奇芳跟著說："如不嫌棄，改天到我家坐。"
"失禮失禮。"
小鄧笑笑，"我來付帳呀。"朝奇芳點點頭。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麼是海枯石爛的，就算有，也悶死你，今夕快樂就好。"
鄧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麼久，又做過手術，你不能說她很舒服。"
連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眾星伴月，小鄧大受歡迎。
輪到鄧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輕寡婦的心理狀況，故不能批評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舉。
蘇女士輕輕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香如沒有痛苦吧？"
韶韶十分高興，撥通了電話，"蘇女士在家嗎？"
這時，他聽到韶韶謙曰："呵，對於衣著妝扮，我毫無心得。"
小鄧怪不好意思，"把我說得太好了。"
蘇女士頷首，"那時韶韶很小，不記得他。"
韶韶雙目紅紅，"不在話下。"
"要家用之際，男女平等，分家之時，我是女兒。"
他聽到輕輕的嘆息聲。
奇芳笑，"到此為止，你一定忙。"
"畫畫容易成名難。"
"呵，我馬上複電。"
小鄧這種第六感沒話說，韶韶同奇芳會合了，一到館子，她便叫侍者燙米酒上來。
"咄，人家是誰，他的名氣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年輕人，你對本國歷史太不了解了。"
"我偏偏沒看出來。"
"我送你。"
二人正談得投契，鄧志能出現了。
他在書房填稅表，忽然聽見咳嗽聲。
"你真是見人挑擔不吃力，不過，我喜歡做京官。"
小鄧答："其實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經是十足像。"
是蘇女士主動約他。
燕和朝他們招手。
"我早說過，我們這一號小人物只要把當日工作趕完已經大樂，心無旁騖，我那拍檔鄧志能與我志同道合，也一般無甚出息，故此生活優悠。"
"放完這次假，我倆就聚少離多。"韶韶笑曰。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咳嗽聲。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沒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蘇舜娟地位永遠不如姚香如。
韶韶心驚肉跳，"鄧大嘴，我最怕你這副鄭重其事、為國為民的口氣，你想怎麼教訓我？"
小鄧答："旗袍。"
小鄧吁出一口氣，"從頭說吧，從頭講會不會好-點？"
韶韶索性選購一隻相架，連照片一起作為一份禮物，這就回了禮了。
一整天韶韶都覺得幸運，因為除卻小鄧，還有其他人關心她。
赴會那夜，連小鄧都規規矩矩結了領帶。
"年輕人，你懷疑什麼？"
蘇女士很感動，"好小子，這我就放心了。"
"媽媽？"她輕輕掀起被褥。
"你別多心，我不過是想——"
說得也是。
"可是，她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吧？"
韶韶說："過去一下吧。"
"我也正學習這種優良習慣。"
"手術室風光如何？"
桌上一大籃花，香氣撲鼻，韶韶問過"什麼日子，誰送的花"，已經倒在床上。
猜錯了，沒有關係。
小鄧漸漸平靜下來。
那倒是真的。
蘇女士同那小夥子說："你今晚怎麼不講話？"
鄧志能張大了嘴。
區韶韶毫不猶疑，九九藏書"我當然快樂。"
小鄧不語。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是，"韶韶惻然，"我們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馬。"
"誰，我？"
"不，在外頭名貴西餐館。"
荒謬，"拖到今日才說可能更為尷尬。"
"是，他相當明目張胆，並非地下黨員。"
"會長久嗎？"
"好，答應你。"小鄧忽然慷慨地說。，"應允什麼？"韶韶莫名其妙。
"為何不自修求知？"
蘇女士站起來，"謝謝你。"
在那個時候，不願錯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議。
"你的意思是——"
"同我一樣姓區。"
"啊對不起，"她笑了，"我是區奇芳，記得嗎？"
"區是粵人大姓，本市起碼十萬人姓區。"
"父母呢，父母總不一樣吧？"
"謝謝阿姨，你別看韶韶神氣活現，其實外強中乾，非常孤苦，說不定幾時還得做高齡產婦，苦頭有得吃，讓她一點，也屬應該，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同她爭的。"
"先別高興，也許韶韶會怨我。"
鄧志能臉上不是沒有若干憂慮的，"上次我們說到你們三人失去聯絡。"
韶韶關心的說，"你做惡夢？嘴裏呵呵連聲。"
"嘩，冠冕堂皇。"
蘇女士這才說："你沒見過她們吵架呢。"
韶韶緊張起來，"她有什麼事？"
韶韶再嘆一聲，"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為人母，每天早上，替兒子拍張寶麗萊照片才出門，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著，你說慘不慘，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兒。"
韶韶當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濟，可是在鄧志能眼中，她不會長大。
可恨他沒有時間聽完整個故事，可是憑他的智力，也許可以憑已得資料拼出一幅圖畫。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
蘇女士默哀良久。
"有什麼困難？"
"笨得一等一。"
韶韶伏在車子駕駛盤上，"怎麼搞的，彷彿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個星期，但當中二十年過去了。"
見到妻子回來，替她斟杯茶。
"呵是，這是員工福利，鏡頭偶爾會瞄到我們。"
小鄧啼笑皆非。
"誰是皇上？"
醒來，小鄧已煮好雞粥，且買來上海油條。
"勞駕。"
"那是什麼？"
這當然是因為他疼她的緣故。
蘇女士嘆口氣，"強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她們都不是孩子了。"
蘇舜娟說："我沒想到的是，香如並沒有把往事告知女兒。"
蘇舜娟黯然，有口難開。
"哈，你為什麼不找我？"
"一定。"
韶韶一看，那人卻是區燕和。
在這件事之前，鄧志能滿以為他自己機智、深沉、涵養工夫一流。
"正是。"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來，"我們會成為投契的朋友嗎？"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寫著："韶韶，我們結婚已三個月"，此刻變成多餘。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輕輕向他們招手。
"該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證明什麼？"
鄧志能與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飯局就這樣散了。
她沒有錯到底。
小鄧立刻站起來回應。
韶韶一驚轉頭，看到鄧志能站在她身後。
蘇女士苦澀地笑，"革命、戀愛，都必須非常年輕。"
"人家蘇阿姨故意迴避不談。"
呵，那麼難侍候的老太太。
鄧志能看著她，"許旭豪，是一次運動中的黨員吧？"
"不，這裏邊還有一個關鍵，韶韶也許不能自陌生人處接受這個事實。"
韶韶驀然想起，"這倒是真的，忘了問。"
韶韶不怒反笑，"聰明人，你還看到些什麼？"
她問小鄧："我們夠不夠靠節蓄這樣過一輩子？"
韶韶轉過頭來，"那位，可能是蘇阿姨的丈夫。"
"不，你恐怕是隔代遺傳，伯母這麼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后至高表現。"
回家之後，酒氣上涌，累得雙眼睜不開來。
"因為許旭豪身份曖昧。"
韶韶終於回了家。
打扮停當，小鄧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粵語贊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嗎？"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瀟洒，誰教你的？"
鄧志能匆匆轉頭向樓下走去。
奇芳知道他特地來接韶韶，笑笑。
"那時絲絨叫天鵝絨，是不是？"
"他叫區永諒。"
"她嫁給他一則是感恩圖報，二則是想從頭開始，可是事後發覺根本不能忘卻過去，故毅然離開了他。"
"我代韶韶謝你。"
"我聽一位編劇家說過，世上沒有三句話不能交待的故事。"
"九-九-藏-書;她是個畫家，盼望成名。"
他們在醫院的候診室見面，真是一個突兀的約會場地，但是鄧志能實在走不開。
根深蒂固，韶韶覺得要靠自己。
小鄧靜靜在一旁看著她們。
小鄧鬆口氣。
"是呀，"奇芳答，"那樣常見，卻仍然那樣無奈。"
小鄧冷笑，"你倒想，月底就床頭金盡了，這幾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過是想你假期完畢繼續有力氣搏殺養家，你倒吃撐了想退休？"
她們姐妹微笑不語。
蘇女士不語。
小鄧不語，怪不得蘇女士擔心女兒的對象。
"地方是好地方，人卻沒意思。"
那人震動了，"聲音那麼像！"
"是。"
"蘇阿姨你真念舊。"
"我們四個人原是同學。"是照片中那四個人。
"燕和好像很高興。"
蘇女士默默不語。
韶韶大樂，"奇芳，你也姓區？"原來蘇阿姨的丈夫姓區。
"耽會兒見。"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覺幸運，她找到了好拍檔，這同本身條件有什麼關係呢，許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養更佳的女性都沒有碰到適當的人。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聰明百倍。"
"我夢見伯母。"
"不，是一個記者招待會，你站在洋人後邊。"
蘇女士接過，"自此我們要維持聯絡。"
現在，心靜了下來，他猶豫了，該不該先把這一節會面過程向韶韶坦白呢？
"此處虛榮疫症蔓延，總得有點防身本領。"
奇芳沒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覺失笑，"那麼，你何以證明自己？"
太幸運了，在現代人複雜的感情生活中，簡直萬中無一。
他替她熄了燈。
"什麼身份？"
"什麼意思？"
"奇芳還不曉得她非我親生。"
鄧志能給接上去，"過了二十五歲，還是改良生活要緊。"
"稅務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倆一直分開報稅，你的事我一無所知，你可別牽連我，我在新聞局有大好前途。"
鄧志能對長輩一貫客氣禮貌。
誰知小鄧打一個突，"姓什麼？"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工作真是人類生命中最大的荊棘。
奇芳十分欣佩，"那麼，久不成名，人家怎麼看你？"
"說些什麼，你沒有得罪她吧？"
"我從不隱瞞年齡。"
小鄧頷首，"真是笨有笨的好處。"
"她怎麼樣？"
"你會不會是視野廣闊了？"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與他廝混，絕足江湖。"
小鄧感喟，"她是問題兒童？"
她們三人年紀相仿，在燭光下，用白酒伴著對白，一下子就熟絡了。
這時，區燕和偕男伴離去，臨走朝韶韶飛來一個眼色，年輕的面孔上呈現一股洋洋得意之色。
"怎麼不說？"
"我與奇芳一直合不來，她不易相處，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親異常偏愛她。"
鄧志能把妻子帶到一間時髦會所，韶韶很高興，正欣賞布置，有人向他們招手。
韶韶不知他是誰，更不知道她的聲音似誰，只得陪笑。
蘇女士嘆息一聲，"但願我的女兒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理想對象。"
"是因為這件古董外套吧？"
那天早上，他見過蘇舜娟女士。
從事文藝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遙營生，可是一旦求名，又會變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獄，一念之差。
這時，有人推他，他驚醒，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蘇女士手上那隻冰淇淋開始融化，小鄧把冰淇淋接過來，三兩口吃光。
鄧志能溫和地說："蘇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其中二人已經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對大家都有好處。"
半晌對方說："舜娟回來我叫她同你聯絡。"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側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許多患鋒頭情意結的同事因此有意無意愛穿件紅衣，希望有人注意。
小鄧急，"喂，這是我的責任。"改了口氣。
客廳的窗帘沒拉上，她看到一輪明月。
"是嗎？"韶韶愕然，"我怎麼看不出來。"
靜寂中聽到鄰居有新生兒啼哭聲，他母親呵呵地哄他。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韶韶又問了一聲。
"遠視，老花。"
小鄧不出聲。
女友很沒味道地接下去："這也還不要緊，奇是奇在也沒有誰感激我們。"
就在這個時候，醫院擴音器大叫起來，"鄧志能醫生，鄧志能醫生，急診室找。"
蘇女士說："坦白說，自從看到姚香如的訃聞后，我同區永諒就一直失眠。"
小鄧輕輕接下去說："而這位區先生，正是蘇女士的丈夫吧？"
蘇舜娟看著他，"如果可以忘卻的話，我不會到這裏來舊事重提。"
"那，為何離異？"
韶韶最愛他這種樂觀的態度。
小鄧咕噥，"走到哪裡都得坐檯子。"
韶韶推他一下。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總督來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罷我九_九_藏_書登場，錯認他鄉作故鄉。"
韶韶忽然想起母親那件舊絲絨外套。
蘇女士卻不介意到他工作地點來，說真的，醫院最大好處是靜，還有，清潔。
"啊，"鄧志能大悅，"韶韶原來有個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會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她。"
韶韶問："你憑什麼那樣講？"
小鄧微笑。
"區先生不讓我說，當年他把奇芳爭過來撫養，就決定不讓她知道。"
"你猜呢？"
"當然，我們讀歷史只讀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試題。"
"我並無實際看到她，我只聽到她嘆息。"
鄧志能說："此刻你們介入，會影響她的生活。"
女友坐下，點一支煙，"家母蔑視我嫂子弟婦不學無術，沒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覺得我不爭氣，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沒面子。"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幾十年功力，從不間斷，天天長脂肪才行，而人，總有睡不著吃不下以及發一兩度燒的時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麼努力維持他們的體重。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說這個故事，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韶韶把臉趨近去，"這不是大智慧嗎？"
"說你笨就是笨。"
"也難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咄，我早就發覺了。"
小鄧抬起頭，"嗯，蘇舜娟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呵，他靈光一閃，一定就是區奇芳。
"到了這一刻，你都還不知道人家姓什麼。"
兩人一言不發，握著手，在沙發上坐到天亮。
"大嘴，世事古難全，千里共蟬娟。"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個開時裝店的女友處借蒸氣熨斗一用。
不過，他是小輩，他只敢腹誹，他沒敢當面說出來。
蘇女士聲音內透露一絲無奈，一絲苦澀。
小鄧惱怒說："鮮花牛糞。"
"可是很多女性視這為苦差。"
"啊說三兩句不妨，周未有空嗎，把蘇阿姨與燕和都請出來可好？"
"不，那是因為我的成績與我年齡相等，還有，我並不想做比我年紀幼稚的事。"
"因為香如來到本市，曾嫁與一位姓區的先生，兩年後離異。"
"沒有，自從那日見面之後，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個借口，前來約會。"
蘇女士沒有回答那個問題，雙目看著遠處。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時她認為這是一項缺點，此刻她覺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煩，粗枝大葉，自有福氣。
燕和十分熱心，"我來介紹，我的未婚夫布志堅，鄧醫生、鄧醫生的夫人。"
"你不曉得你有多像你母親。"
"許旭豪是危險人物，為何接近他？"
小鄧叮囑："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幾杯的人，你還要開車，別同她斗飲。"
一日，忙至尾聲，站起來，伸個懶腰，只覺一臉油膩，只想匆匆回家去泡個熱水浴，忽然電話鈴響。
"她應姓許。"
"還說什麼？"
"袖圈窄了點，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壯些。"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戰鬥激烈，一夜，許旭豪和許多大學生一樣，失了蹤，沒有再回來，我們只得匆匆帶著姚香如南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照片也做好了。
"你別多心，她不是那樣的人。"
"這件外套還是我陪她去做的。"
奇芳笑笑，"我已經結婚了，正確地說，且已離婚。"
是一位女聲："下班沒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樓下。"
果然，蘇女士說："他一直愛她。"
"這樣被株連，豈非十分無辜？"
想到母親的一生，不禁感慨萬分。
那兩位小姐絕對不是喜在嘴頭上佔便宜的膚淺之輩。
"你母親的身世不叫你為難？"
"我們遍尋她們母女不獲，請相信我。"
"養活你們母子。"
"對，瞧我這記性，你是名畫家。"
四個人，兩個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紅、一件淡藍。
"那日你沒聽見燕和揶揄我？"
"她？"小鄧幾乎沒跳起來，"我才沒盲目從妻，她這個人缺點之多——"
"呵，原來如此。"
"貼近陛下，哎？"
韶韶大笑，"笑話，我自有打算，不勞你操心。"
他抬起頭來，"伯母？"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她告訴韶韶，"我路過，試著找你，不料這樣有緣。"她笑嘻嘻地用一隻手托著腮，十分嬌慵。
在車上，韶韶像個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談著各人的言行舉止以及妝扮。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勞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女友出來一看，"嘩，美。"
鄧志能忽然問："你與我這次會面，也是區先生示意的嗎？"
誰知韶韶也會給丈夫一個意外喜悅："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但是他對自己失望，他沒沉得住氣。
"你不知道？"對方愕然。
"姚香如還有一個孩子。"蘇女士抬起了頭。
鄧志能擱下報紙，"伯母對你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