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愛怎麼會有壓力。"

笑著笑著，她忽然無法維持嘴角往上翹，原來笑需要這樣大的力氣，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漸漸下墜，終於變成往下彎，用力過度，嘴唇籟籟地抖。

接待員答："那個老太太？走了。"

秘密揭露之後，香如的雙目露出幼兒惶恐時的迷糊，嘴巴輕輕張開，已經沒有痛苦了吧，人將死之前，是沒有痛覺的。

老人已經很老，臉上布滿斑點，身形瘦細，見到韶韶，亦無過分激動之意。

"韶韶，我後悔了，你別叫你自己將來後悔，你外公已經耋耄。"

"頭腦清楚。"

上司非常困惑，"這真是風水問題吧？"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打一個冷戰。

"偕我往舊金山一行。"

其實韶韶也有許多問題要問。

時間像打了回頭，她像只有二十多歲，初上大學，初遇霍永錦，初次戀愛，什麼苦都不怕，只覺世界美好，那時，母親尚年輕，身體好，有力氣，母女時常雙雙去看戲逛街。

"姚先生想同你見個面。"

她總得找個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惡氣出在工作崗位之上。

"你覺得壓力嗎？"

"馬上來。"

她躑躅離去。

門口年輕的接待員好心趨近她，"老太太，需要幫忙嗎？天氣熱，當心中暑。"

韶韶問："你真的那麼想？不，世上擠滿了人，誰沒有誰都一樣過，做人就是這點沒意思。"

衣服，鋼筆用煩了，順手贈于蘇舜娟，買票的時候，老是說"舜娟家窮，我來。"

"你丈夫是個醫生？"

"不用你。"

"你會扔下一個月的薪水不辭而別可是？"

"她去世之際，沒有痛苦吧？"

韶韶想脫口叫聲"媽媽你看，三藩市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城市"。

"區，假使我不批准你告假，你會怎麼做？"

睡夢世界平和寧靜，真是好去處，半晌，有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外公快要到我們這裏來了。"

"我知道。"

鄧大嘴猶自指手劃腳逗妻子笑，"自金山來，想必不差，千萬別叫我們虧本。"

韶韶鬆口氣。

韶韶臉上一直有股厭惡的意味。

"是，她時常說，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

"你聽話嗎？"

父親找人到處去找。

"我深明此理，但當你親身體會，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經不在，我非常彷徨。"

韶韶說：&quhttps://read.99csw.comot;在她最需要你們的時刻，你們沒有支持她，現在還提來作甚。"

"區小姐？"

她隨舅舅出發到三藩市。

"到香港去找她！"

"那麼，他應當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對姚家的財勢無動於衷。"

韶韶當然不知道舅舅如此為她美言。

"我不去。"

那樣出口成章地侮辱別人，天真地、理所當然地把同學踩在腳下，眾人還昧著良心稱讚姚香如大方慷慨可愛。

"要到今日才找到？"

"區小姐，我是一名律師，我姓劉，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這個時候去惹父親生氣划不來。

問到此際，老人似乎疲倦了。

"是，我已聯絡到她，她很好，不勞牽挂。"

"媽媽。"韶韶笑了。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麼，覺得異常睏倦，她沒有回到房裡去，倒卧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媽媽，"韶韶說，"你見到爸爸了吧？"

韶韶一點兒都不想見這個外祖父。

這個鄧志能，永遠如此煞風景。

"明早見。"

"她有無恨我？"

一見韶韶便說："你同我記憶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樣。"

"他是否富有？"

孩子聽話，便是好孩子，孩子不聽話，則不算他的孩子，本來世上最體貼的人應該是父母，可是韶韶見過比外公更諒解大方的老闆。

劉律師默然。

可是姐姐沒有回來。

他回到酒店房間，撥電話回家。

"我在這裏。"

韶韶並無動容，只是木著一張臉。

韶韶獨自坐在會客室。

"你外祖父一直很後悔。"

舅舅輕輕說："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想念你母親。"

"沒有。"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對不起，劉律師，這與你無關。"

是姚香如，到哪裡都帶著蘇舜娟，好叫蘇舜娟作陪襯，"舜娟，你到那處去跑一趟"，"舜娟，煩煩你拿這個去同某人說一聲"把她當侍婢看待。

"我不去，我最怕乘長途飛機。"

"區，本處需要你這般人才，振作點。"

舅舅訝異，"韶韶，我以為你會高興見到我。"

姚照昌無言，他的外甥女已經把門關緊上鎖，看樣子外人不用妄想闖進她的天地里去。

韶韶不語。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韶韶並沒有上前同他握手。

"旭九九藏書豪會來找我。"姚香如這樣說。

一個陌生有禮的聲音："我找區韶韶小姐。"

姚照昌這才自回憶中抬起頭來。

韶韶握著啤酒坐下來。

"也沒有。"

舅舅匆匆上樓去。

她靜靜地等候，並且在心裏說：媽媽，我來了是因為你叫我來。

母親節、中秋、聖誕、過年……她永遠要拚命工作，扔下媽媽一人在家，她從未生過怨言，其他女同事動輒大發嬌嗔，鬧到總部去，可是區韶韶需要薪水養家，不敢造次。

她問候父親，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順利，但是她願意留在香港。

"韶韶，媽媽想你去見外公。"

韶韶老實不客氣地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講？"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簡單的衣物，剛想出門，被父親截住。

那日他剛好要去練打網球，已換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說兩句話，但是怕父親生氣。

書房最顯著之處掛著一幅毛筆字，上書"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簽署是"香如，八歲"。

"我想去掃墓。"

"很好。"

韶韶惡聲惡氣的說，"他起不來，那不見面拉倒，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這個舅舅，我不稀罕。"

"你母親可有同你說起我？"

老人在他的私人書房內，坐在輪椅上，由護士照顧。

韶韶平靜地回答："孑然一人，當然痛苦。"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窮。"

他以為是劉律師，拉開門，看到的卻是韶韶，意外使他驚喜。

姚照昌不語，眼神中憂鬱的神情越來越甚，他並沒有為自己開脫，雖然他姐姐離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歲，有心無力，沒有資格站出來為她說話。

"是。"

算了，他想，過兩天她就會回來的，自母親去世后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區小姐，據姚先生說，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則是你的外祖父，你們失散多年，如今他前來相認。"

"去，去見外公。"

一片靜寂，沒有一點生氣。

韶韶一怔，"我有說過要拿外國護照嗎？"

等鄧志能回來，她會把這個決定通知他。

"我們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訃聞。"

父親看準時勢已去，若干土地房產根本無法變賣，他也有不順心之處，加上女兒又在此際不識相地搞自由戀愛，更為他心上添一根刺。

他示意她坐。

蘇舜娟不會忘記該剎那。

"你還想用我的車夫！"姚茂鑫大發雷霆。

經過國際時差線，下了飛機，呼吸到異常清新的乾燥初秋空氣，韶韶迷茫了。

她根本不認九九藏書識他。

"妄想！"

穿制服的女僕引客人進屋。

韶韶不住苦澀地想，倘若母親可以無憂無慮追隨外公生活，也許至今還好好活著，每日下午嚷著要找麻將搭子吧？

到了美國，姚照昌想與她聯絡，才發覺姐姐已經遷居。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無懈可擊，她不能失禮于母親，把名貴飾物都帶在身邊。

韶韶沒有進房，她只是說："四天來回，頭等票，我隨你返舊金山。"

鄧志能在一旁問："舅舅找上門來了？"

小鄧作威作福，"走開，別妨礙我工作。"

老人很惘悵地答："我從未夢見過香如。"

"下午方便嗎？他下午比較空。"

姚照昌的思維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個清晨去。

姚父住在淺水灣酒店，姚香如前往見面。

"中間人一向不好做，"劉律師也挺幽默。

姚香如作最後的懇求："父親，請接受我的選擇。"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蘇舜娟並非來尋求寬恕，她是那種不住到現場徘徊的兇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為榮，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對受害人的親屬。

"有時，說外公在美國。"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來。

"我知道，我會去看心理醫生。"

值得嗎？

他們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姚照昌忽然說："在我記憶中，小姐姐永遠是你這個樣子，她沒有老，也沒有傷心。"

韶韶忽然說："失散多年，早些時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啊！韶韶，你口吻活脫脫似我姐姐。"

可是劉律師回答："我是人證，區小姐，在過去二十多年間，姚家從未停止尋訪你們。"

"我知道。"

"我正是。"

"我告訴你該怎麼辦，我會同上頭說，你不喜歡這份工作，假照準，可是回來之後，你會到別處上班。"

那邊邊，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間處理文件，忽聞叩門聲。

據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見過面的。

這時電話鈴剛好響了，韶韶出去接聽。

韶韶站起來。

韶韶不予置評。

姚照昌見到父親變色，"香如呢？"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屬匆匆進來，在他耳邊講了幾句話。

"我沒有那樣說過。"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舊金山。"

默默忍耐多時，蘇舜娟終於得到報復的機會。

韶韶還來不及答應，已經聽到鄧志能喚她："韶韶，你忘記關浴室水龍頭。"他回來了。

母親年輕而秀麗，坐在沙發一角。

"代表媽去一次read.99csw.com。"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電報山，環境十分優美舒適。

"我此刻很滿足。"

韶韶氣餒。

"區——"

"大嘴，挑燈夜戰呀？"

到了約會地點，一進門，就有人站起來。

遞請假申請表的時候那洋上司大為頭痛。

啊是，指的是她。

蘇舜娟踽踽離去，額上一直流著汗。

她回到家，放下鎖匙，發覺鄧志能不在家。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站起來離去。

韶韶不響。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韶韶，謝謝你的時間。"

一下子就老了，這時間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嗎，四個人約好了，去看電影，去喝咖啡，許旭豪如果說聲"舜娟你這件玫瑰紅絨線衫真好看"，她就高興一日。年輕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麗，若世上沒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人都不在了，一個個才來憑弔，姚香如在生時不知多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韶韶答："我並不認識他，何後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際袖手旁觀，你才應當後悔。"

"事實上我已不姓區，我已正式改姓姚。"

母親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無法抑止。

"傷害了你，我也很後悔，對你的傷口有幫助嗎？"

韶韶於是寬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樓。

"區，你出任新職之後好像尚未連續辦公超過十五天。"

韶韶點點頭。

"父親，是我，照昌，是，見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確長得同香如一模一樣，很漂亮很神氣，幾時來？她說要計劃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醫生，是，很出色，並非不學無術之輩，我後天先回來。"

"韶韶。"母親握著她的手。

韶韶不待他講完就已經走了。

但是此刻的她與彼時的母親已差不多年紀，她第一次開始覺得自己已是個新中年。

"思路明白嗎？"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澀地說："自從家母去世之後，我無法重拾舊山河。"

"先生，可要添些咖啡？"

忽然聽得響亮誇張的嘀嗒聲，她詫異地抬起頭來，原來聲響由一隻電鐘發出。

"媽媽，從你那處看我處，只見營營役役，紛紛爭爭，憎恨憤怒，很可笑吧？"

"過去十多年中你卻從來沒有告過假。"

"何故？"

"她很愛你吧？"

"老人家身體好嗎？"

她一直沒有再同娘家接頭。

半晌，他才問："有夢見你媽媽嗎？rｅａｄ•９９cｓｗ.ｃｏｍ"

姚照昌記得，那是一個初秋，空氣中已有乾燥的涼意，以後每逢秋天，一打開門，他就會想起姐姐那朝離家的情形。

姚香如不語，轉過頭，開門而去。

"區，你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為何自暴自棄？"

"這是一種報復嗎？"

"我們曾登報尋訪良久，最後斷定姚香如女士也許已不在本市居住。"

現在她已深深失望。

然後舅舅下來，"韶韶，請跟我來。"

"聽話並非母親給我的條件。"

"你先去與他冰釋誤會。"

韶韶拉一拉衣襟，補一補粉，仰起頭，走進會議室。

"你的生活好嗎？"

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女兒與她也可以同樣過日子。

"大姐，會議要開始了。"

韶韶不出聲。

韶韶追到門口，"走了沒有？"

"媽媽，看到你真好。"

韶韶捧著茶杯發獃，在該剎那，她決定生育，添個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比較容易過。

"我已無話可說。"

"她有無牽念我？"

韶韶輕輕用手掩住了嘴。

"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

這時鄧志能出來問："誰？"

"不，我猜是這間寫字樓的風水問題。"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嚴密些，因風勁太大。

"你們相愛？"

他們快要經香港到美國去了。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動。

"我很忙。"

"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替你申請入籍。"

韶韶不耐煩，"我不打算整天坐在這裏。"

韶韶說："啊，那麼你們之間的誤會終於可以冰釋了。"

韶韶微笑，"你同我媽媽長得很像。"

韶韶答："有，常常有。"

"很公平。"

"據說已逃往香港。"

"明天一早八時，我在文華咖啡廳等他。"

"聽說你還有一個妹妹。"

韶韶默默坐下。

那一夜，她發覺鄧志能在勤奮填寫表格。

老太太？

啊，歷史一頁一頁翻出來了。

母親喚醒她的時候，總是那樣溫柔。

韶韶仍然含笑。

她穿著松身衣服，罩著長大衣，姚父沒有發覺她的情況。

母親寬慰地點點頭。

"我能代姚先生訂一個約會嗎？"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裝，斯文有禮，眉目有點抑鬱，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養。

"區，你需要專業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