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韶韶沒忘記千恩萬謝。
獨坐的她有一張呆木的臉，雙目茫然，沒有焦點。
她個人卑微的事業遭遇算是什麼呢，況且，這裏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由劉律師通知韶韶，是一筆接近八位數字的財產。
鄧志能感喟，沒想到他與她真正要共患難。
"你說得對。"
"死硬派。"
問起鄧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會搔搔頭皮，"廣東中山人，家父少年時便來港謀生，做米業，家境不錯，讀掃干埔官小，后念皇仁書院，升港大醫科，畢業后考入政府做事。"
韶韶像是恢復正常生活了。
他慶幸她的哀慟時期終於過去。
鄧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在哪裡？"
那是他客氣，韶韶想，切莫當真，再要好的愛人同志也是個人，不要試驗他，考驗與比較都是最殘酷的事。
要到現在才知心痛。
鄧志能嘆氣，"你仍然恨惡他們。"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漸漸高大了，坐不下，母親便不再入戲院，幸而電視節目日益精彩，是項好娛樂。
她轉過頭來的時候，永遠是一個愉快的笑臉。
"還有，你與她那麼親，又那麼孝順，事事以母為先，也令她感到滿足吧？"
原來他沒有走開，他在大門口等她。
韶韶熱淚盈眶，一邊回憶一邊微笑，弄不懂時間去了何處，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罷了。
鄧志能點頭，"這才像人話。"
"你們找到他了！"
韶韶忽然說："我還有個妹妹——"
奇芳用手托著腮，"我們一家從來沒有去過，家父已處半退休狀態，他沒有興趣勞碌來回奔波，我與燕和也了解那決非旅遊勝地。"
韶韶握住鄧志能的手，"瞞不過你的法眼。"
"鄧大嘴，統統均是身外物，看開點，能不帶就不要帶，生活越簡潔越有益處，慾望減至最低，也就沒有煩惱，我們用不到那些錢，即系無用，貪來作甚。"
小鄧笑笑說："你們家真堪稱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有一個年輕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東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過一刻，又覺不妥，再重頭來一遍。
時間忽然經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開一點兒，不知多舒服。
洋人說："在銀行區，你們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華咖啡店，唉，真羡慕你們。"
不過韶韶沒有問出口，對於一些人來說，個人愛惡可戰勝一切，外公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不會再穿短裙，少女時代已經穿夠，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是，後來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沒發現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不要與我們失去聯絡。"
"車子在這邊。"
韶韶放下電話。
"韶韶，你就是這點可愛。"
韶韶點點頭。
韶韶終於笑了。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對，奇芳，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他把一口氣出在奇芳身上。
奇芳抬起頭來，眸子清晰地看著姐夫，臉往下拉，"阿鄧你這樣問是什麼意思，罵我忘本，還是貪圖榮華富貴？"
真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陰奉獻給寫字樓。
"謝謝你們。"
"當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吧。"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還有四天。
"噫，把機會讓給別的同事呀。"
韶韶說："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好好保存它。"
"勇於認錯，可是堅決不改！"燕和直罵。
軟紙被輕輕拆開，奇芳看到一隻小小的洋娃娃，約兩掌高，金髮、藍眼，容貌秀麗，穿著一套格子衣裙，赤腳，看得出是韶韶幼時玩具之一。
父女見面，說些什麼呢？
他有事，遲到了十分鐘，趕到時，韶韶已經在等他，她坐在臨窗的位子上，鄧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卻不知道。
下了飛機，湧出通道，過海關，韶韶只想看到親友的面孔。
他取過外套，"我是永遠支持你的，你幾時準備再世為人，幾時給我打電話。"
天濛亮之際，舅舅來了。
"我想是。"
"去驗過身體，及格后一年內要做移民，準備好了沒有？"
煮完后逼小鄧給吃下去，不一會兒就喂胖了鄧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卻說："狗瘦主人羞，夫瘦為妻羞。"
"變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姚照昌掏出一隻絲絨扁盒。
"還有，像孫叔敖司馬光那種誨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聽。"
"我還有事待辦，順風，韶韶。"
"當你看完醫生回來悄悄哭泣的時候。"
韶韶笑了，她們真的開始像親姐妹了，自己人，說話何必忌諱。
"那還用講。"
韶韶被他煩得閉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覺。
她一拉大門，差點與一個人撞了滿懷，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鄧志能。
對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九_九_藏_書更淡漠。
姚茂鑫說："讓她走吧，脾氣也同香如一模一樣。"
"孩子可進私立學校。"
鄧志能更加心痛，竟這樣遷就，何用把他也當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該對她發話，使她警惕，真後悔。
奇芳猶自喃喃說："……留給你女兒。"
一直到凌晨，電話不來，她才焦急生氣地上床。
她早已學會謀生的全褂子武藝。
"韶韶？"
舅舅忽然笑了。
於是韶韶改了語氣："我不需要任何紀念品。"
韶韶已經不在乎，但是她仍在這個環境內找生活，太過與眾不同也是不行的，裝也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兩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慟欲絕，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顆，鄧志能感慨。
韶韶驀然驚醒，思維證明，鄭健並無食言，他的星期三即東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記計算時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會兒便告辭。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忙勸說："何苦把我也罵進內。"
韶韶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總算知道為何一些人下午三時就開始喝酒。"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繼她任何回憶或往事。
"同粉皮由綠豆製成一樣，還有，腸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親已過去的生命里。
那時母親有濃厚的黑髮，健康身體，靈活雙手，總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來做，賺多些外快，好讓女兒多些享受。
對方避而不答，"他會在星期三用電話同你聯絡。"
小鄧白了妻子一眼。
"奇芳你把我說得太好。"
他走到她身邊說："出來了。"
奇芳說："我愛祖母綠。"
韶韶沒有笑。
"可愛嗎！"
燕和隨奇芳來探訪她，大吃一驚，這是韶韶？她不認得她了，憐憫之餘，有大仇已報的感覺，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該，誰叫她平日做人那麼厲害。
"既然知道她的脾氣，也不要怪她。"
"它有一隻眼睛已經不會開合。"
是舅舅的聲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時前停止呼吸。"
"我猜我是，"韶韶無奈，"我像我母親。"
"韶韶，你為何出神？"
韶韶的思潮飛出去老遠。
"啊，"奇芳明白過來，"啊，太好了，韶韶，預產期在幾時，告訴我，我過來照顧你，我來喂清晨三點鐘的那一頓奶。"
也許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那個創傷，在他面前願意掩飾，已算盡了很大的努力。
早一年來說，這堪稱奇恥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不，留給你女兒，應當給你的女兒。"
"呀，"奇芳說，"若不是為著我們的敵人，我們生活才不會如此爭氣。"
韶韶回到旅館休息。
鄧志能心中大叫厲害。
十年是沒有，三年少不了，哀傷的心老得快。
她不打算為這個無名電話告假，不過提早一點下班回家等。
"見到許旭英沒有？"
三句話講完一生，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韶韶搶過電話。
"韶韶，我很意外。"
睡到半夜，電話響了。
"我不會，母親甘於寂寞，我卻喜歡熱鬧。"
"你看我多聰明，"韶韶說，"我派奇芳去看姑媽，正因為她同姓許的人一點兒關係也無，不招疑心。"
韶韶一怔，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同舅舅相處這麼久，她的姿勢口氣十足似一個賭氣的小學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他的儀容一絲不亂，一貫有禮。
"區小姐，請設法告訴我媽我很好。"
她真正的改過自新。
母女二人特地乘電車到一間新開的日本百貨公司，那日母親異常闊綽，多花兩角錢，乘電車樓上頭等，到了玩具部，隨手一指，便叫售貨員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記得她心花怒放，愛不釋手，頭髮可以梳，雙眼會眨動的洋娃娃！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話，你今年倒底貴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麼多瓜葛，不會年輕了吧，生理上來說，可謂奇迹，佩服佩服。"
"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櫃。"
不，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題目。
"她自幼得不到母愛，不計較母親把她扔棄，已經十分豁達，難能可貴。"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們，歡天喜地做回從前的區韶韶。
"它有無名字？"
姚韶韶堅持上班至產假開始，說也奇怪，自從懷孕后，她就不再夢見母親，她吃得下睡得著，胖了許多，常受醫生警告："體重增加太多，並非好現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強悍地站在辦公廳里指揮如意。從背後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礙觀瞻，可是丈夫與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世事古難全，母親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小鄧安慰開導她："也九-九-藏-書許有什麼不方便之處。"
韶韶忽然冷笑，"殺人放火金腰帶。"
"真是，似我這般絕頂聰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並不多了。"
韶韶不置可否。
小鄧大吃一驚，"黃豆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像外公，你為何要掃我母親出門；像外公，你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滅；像外公，如此講條件的父愛算不算是父愛；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擔部分痛若為何棄而不顧。
被小姨這樣一罵，小鄧頓感身心舒暢，原來近日鬱鬱寡歡，皆因妻子不再斥責諷刺他，真是賤骨頭。
她也是九月出生。
"以前我覺得你對生活充滿熱誠，牢騷特多，現在好似無所謂了。"
"同太座講話，不必會第二個字。"
韶韶像是已經放棄了她那偉大的新聞事業。
忽然之間，痛楚變為真實，她捧著腹部，喲，立刻自回憶世界回到現實來，連忙撥電話給鄧志能，通知他來接她前往醫院。
"不，我不認識他們。"
才七時十分，電話已經響了。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燕和笑了。
"是，那年我十二歲。"
她想到十二歲之前，母親時常帶她去看電影，前座票，母女擠在一個位子上。
"你是幾時知道的？"
新婚至今，他忍辱負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換了姓，且像換了一個人。
舅舅嘆口氣，"韶韶，謝謝你趕來。"
韶韶打開來，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飾，但是寶石不論歲月，依然閃閃生光，韶韶認得是藍寶石與玫瑰鑽。
"是的，有好消息。"
"真好，天氣熱，孩子什麼衣服都不須穿，光著小手小腿，讓我來幫忙。"
"大嘴不怕碎嘴。"
在辦公室心思縝密，在廚房卻粗枝大葉，成績遠不如上班作業。
這次回來，她被調到一個很奇怪的職位，負責政府印務，專門打電話催印刷廠起貨及其他聯絡。
她一走，韶韶便說："你不該揶揄奇芳。"
"她與母親從未相處，感情淡薄，不覺傷感，也分屬應該。"
平時已是這樣一個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誤，便日夜自我檢討，懊惱得吐血，電視新聞中的中國失學兒童都叫她耿耿於懷，有朋友生病，非要痊癒了才能安心睡覺……
"叫你拿著便拿著！"
"你可以開始講了。"
奇芳用手指著小鄧的鼻子，"聽到沒有？這位姑媽可與我一點血親姻親的關係都沒有，我是純為著姐姐才去帶訊，你沒知道我偉大之處呢！"
她開頭上班的時候，只在老闆房門口一張寫字檯工作，暗無天日，連掛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沒有，做得近視與臉皰都加劇了。
"來。"
奇芳先叉開話題，"你生產後就要移民，會不會吃苦？"
"我們不需要更大的房子。"
韶韶心如刀割。
她再一次把廚房扔到爪哇國，努力工作，鄧志能不用做填鴨，真鬆了一口氣。
鄧志能不由地停止腳步，注視妻子。
韶韶立即打斷舅舅，"他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我為何要恨他。"
近年來韶韶已習慣與陌生之聲打交道。
韶韶剛想再說幾句，電話"卡"一聲截斷。
"誰出來了。"
"是什麼？"奇芳詫異。
"我注意到。"
"沒有，它只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隻洋娃娃，因為一見它，母親便會驚呼：那隻洋娃娃還在呀。"
韶韶這才掩住了嘴。
燕和跳起來，"好意來看你，卻被你侮辱，下次還叫人怎麼來。"
韶韶緊緊握住她的手。
兩姐妹上了車，奇芳才問："外公怎麼樣，同母親長得可像？"
"這真是可愛的一隻洋娃娃。"
可是兩次婚姻，都沒為她帶來子女。
坐在母親膝邊看戲並不是難堪之事，她摟著她，一邊為她解釋戲文，十分溫馨。
奇芳會有這樣的感覺嗎，當然沒有，奇芳在另外一個環境中長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敘完舊，韶韶問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燕和賭氣，"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遠不瘦回去。"對於現代女性來說，這已是十分歹毒的詛咒。
百忙中她抬起頭看著天空，"媽媽，"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
"房子買好了沒有，裝修呢，嬰兒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貪慕虛榮。"
噫，時限總是會到。
鄧志能不出聲。
母親肯定已經永遠不會回來，切莫把小鄧也趕走才好。
也許她說得對，得知身世之後，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鄧志能一進門，只見妻子一聲不響坐在露台，捧著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麼。
口乾醒來要水，那人還在收拾那隻行李袋。
"不必了。"
韶韶又恢復了本色，在工作崗位中，發揮能力。
韶韶唯唯諾諾。
韶韶在熱淚中發誓要善待這個人。
鄧志能認清自己真面目，咧開嘴笑。
奇芳告辭。
"啊。"奇芳無限感慨。
"你下星期動身吧，"韶韶說，"本來我該親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會把我喂鯊魚，並且兔費招待我敵人來參觀。"
一日下班，喉嚨都啞了。
"調你回京如何？"
"你真好，韶韶。"
鄧志能大叫："找區小姐。"
韶韶說："奇芳馬上會去看我姑媽。"
他自正門入咖啡室。
姚照昌送韶韶下樓。
"見到。"
韶韶獨自發獃，直至鄧志能回來。
"這是上帝與三個信徒的故事。"
這也是一種心理變態。
韶韶不以為然，"不講錢，講什麼？"坦蕩蕩。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較年輕的她心花怒放，拿著照相機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拍照留念。
鄧志能不住搖頭。
星期四天才亮，電話鈴忽然響了。
韶韶沮喪地說："我這一生的歡容到此為止，我將永遠不會再笑。"
韶韶不語。
"不客氣。"
"她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簡單，況且，你父一定會爭取你的撫養權，爭不到手，決不罷休，她永無寧日，這事她已經過再三考慮，並無第二個選擇。"
舅舅說："這是我母親結婚時用過的首飾，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藍寶石，你的媽媽也是九月生日，本來項鏈與耳墜都屬於她。"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趕出門。
"做了上司才會知道，人的資質真的有聰明愚魯之分。"
現在，母親可同外公見面了。
奇芳還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經渾身不舒服，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也真巧，外公的遺產，也在這個時候發放。
"聽聽這是什麼話。"
韶韶喜歡吃百葉結烤肉，千方百計學做，可是百葉不是泡得太爛，就是太硬，不好吃。
"鄧大嘴的嘴巴笑得咧開來了吧？"
呵她並沒有忘記。
奇芳忽然說："當初母親要是把我也帶在身邊，不知何等光景？"
奇芳說下去："我想她除非親眼看到鄭健無恙，否則終身不能釋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何有些人的命運重複又重複，一代一代那樣傳下去。"
韶韶太會得傷心病了。
"附近走走好了，風景一樣怡人。"
韶韶嘆口氣，"謝謝你，也替我謝謝華先生。"
舅舅說："聽說你改了姓姚，收下這套首飾，也是很應當的。"
韶韶心中存有母親無限溫柔回憶。
"韶韶！"
她到澳門去，為女兒買K金鏈子，配一隻十字架墜子，彼時好似澳門的金子略為便宜，可是那樣珍貴的東西，竟在大學時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但是滿街滿巷都是大學生，哪裡去找那麼多亮晶晶的辦公室。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兒時，什麼都不懂，不識字不上學階段，只想母親抱抱，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到淺水灣游泳沒有泳衣只穿內褲，由媽媽親手替她剪髮……
她淚盈于睫，緊緊與鄧志能擁抱。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她怎麼說？"
"房子可以往大些。"
是的，奇芳怎麼會傷心呢？
"我從來沒有胖過，自由社會，自由選擇。"
韶韶假裝看報紙，不去理他。
韶韶站起來，"我打擾太久了。"
"去你的！"奇芳笑了。
韶韶心如刀割。
也許是母親偽裝得好，也許她真的不是不快樂。
"你這人太沒味道。"
"我真幸運。"
"為什麼還要那樣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你寄張照片來。"
韶韶說："洋娃娃的年紀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紗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這套裙子由我後來配回，我深愛這隻玩偶，它伴我度過無數快樂的時光，現在轉送給你。"
"可以隨時往歐洲旅行。"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麼庸俗，凈講錢。"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等到韶韶自己賺了錢，請母親看戲，永遠買超等票。
鄧志能訴苦："要命，我是怎麼認識你並且娶你為妻的？"
小鄧驚問："你幹嗎？"
她說："我沒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
"長不長？太長的我不要聽。"
"你又可得回一間向海的辦公室，我幫你一個忙可好？"
奇芳不得不說："燕和，我們走吧。"
"話？什麼話？"
很明顯，她失寵了。
誰知韶韶卻沒接受他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著就斥責，"鄧志能，你說話小心點，革命還不是為了你這等庸人，不然你現在還拖長辮子穿馬蹄袖，為你流了熱血拋了頭顱
九九藏書你倒在講風涼話！"講到最後兩句，聲嘶力竭，雙目通紅。
"我同燕和會來看你。"
"來了三個新人，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就差沒陪他們上洗手間，連寫字都得把著他們的手，直吼，吼得聲音都沙了。"
言語漸漸乏味。
"鄧志能今夜當值走不開，請你見諒。"
"外公很富有？"
她願意孩子像鄧大嘴，沒有個人歷史。
韶韶攤攤手，"我只是想姑媽早日可得安慰。"
"再見。"
"韶韶，聽說你改過自新了。"那負責分配同事的洋人開玩笑地說。
"咄。"
"我不要。"
"我想，那會另有安排。"
鄧志能不語。
韶韶低下頭，"對不起。"
"是母親買的吧？"奇芳輕輕接過。
"看得出來。"
就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總部。
"我聽過了，"韶韶立刻打斷他，"三個信徒在禱告，上帝關注第一個，只拍拍第二個背脊，但是對第三個不理不睬，人們以為他最愛第一個，可是不，第一個信心最軟弱，它才特別關心，而奇芳正像第三個信徒，毋須上帝擔心，所以沒人理她。"
故此，也不能責怪奇芳。
"我有點累，我想休息。"
燕和忍不住問："你胖了那麼多，肯定不是孿生兒？"
回程長而苦澀，飛機上座無虛設。
他開口："不要恨他——"
"我申請你入籍的文件出來了。"
韶韶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開始訴苦了，結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出江湖混了那麼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買人心。
鄧志能說："首先，你要知道百葉是什麼東西。"
"區小姐，你自己同他說好了。"
韶韶見到他，馬上站起來迎接，一臉笑容，判若兩人。
韶韶所謂溫馨的記憶可能令奇芳駭笑。
只見韶韶回房去，半晌出來，手中拿著白色軟紙包的小小一件東西。
那邊傳來陌生的聲音。
說也奇怪，在印務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過，盡忠職守。
"現在這樣可愛的人已經很多了。"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韶韶忽然有點慚愧，關舅舅什麼事呢？他只不過是個中間人，拉攏了他們祖孫二人，他有什麼好處？
韶韶一怔。
在他們那裡，可還有怨懟、憤恨、不平？
"初到美國可能有點錢，生活費用昂貴，他又長壽，後來就不怎麼樣了。"
晚上，鄧志能訝異了，"還調來調去幹什麼，你不告訴他們，你已經申請移民？"
韶韶不解，"你怎麼了，許多人經常去內地旅遊經商，見怪不怪，你為何不慣？"
"她很感激我們，可是，最終還是嚅嚅地問：健兒，健兒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為我們好心編了故事來騙她。"
奇芳怎麼會知道這些呢？
奇芳去了三天，回來的時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極大的震蕩。
此刻她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全靠房頂一盞冷冷的日光燈。
"你第一個告訴我？"奇芳驚喜。
"你外公有紀念品給你。"
"是是是是是。"
小鄧唯唯諾諾，"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看，"韶韶溫和地笑，"應該由我向你請教。"
"我們得收拾行李了。"
有空努力學習烹飪，無甚天分，勝在用功，真是學問哪，煮白雞蛋不爆殼都不容易，蛋黃要剛熟，沒有黑圈。
"韶韶，我同你說一個故事。"
"公立學校足夠好。"
鄧志能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話，大可對我講。"
韶韶跟著說："奇芳真慘，連外公都不在乎她。"
鄧志能知道后，勸道："移民后你我均告失業，兩老與一小，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小鄧在一旁鬆口氣，"滿意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麼，卻完全不介意。
"姚小姐，考慮清楚再說，轉贈也得由你簽名。"
在他高貴的性格里，賭氣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未成事實，不宜宣布。"
"鄧志能說你打算移民。"
韶韶沒奈何地笑。
姚照昌無奈地看向老人。
韶韶點點頭。
小鄧覺得這口氣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韶韶掏出首飾盒，"這是外公給我們的，你先挑，要耳環還是項鏈。"
母親一直問，"韶韶，韶韶，帶我到你工作地點去看看。"她以為亮錚錚的大學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閃閃亮。
是奇芳笑著過來與她們喝茶。
"要等妻子宣布才九-九-藏-書恍然大悟的丈夫統統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知道，無論什麼話。"
難怪奇芳神情茫然。
"我倆好似在合作寫一首新詩。"
那一夜，翻舊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母親懷中的照片。
"是黃豆的一種製成品吧？"
"他還不知道。"
"什麼？"奇芳一時沒會意。
"阿鄧，我也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一陣沉默，對方像是知道她想什麼，故笑了，"助人為快樂之本。"
母親喜歡尤敏。
"你還會不會說第二個字？"
韶韶並沒有那樣做，她同舅舅說："我要走了。"
韶韶說："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慘的是失去子女。"
長途飛機航程永遠像個惡夢，在飛機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睜開雙眼。
"我是。"
"我是指移民的箱櫃。"
"這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禮物之一。"
一日，他約她在咖啡廳等。
"母親一生在痛苦中度過。"
韶韶一直沒敢把母親往寫字樓帶，直至她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為止。
那麼窘，那麼窮，嚇壞人。
鄧志能看妻子一眼，"原來你尚未痊癒。"
"我為什麼要替別人設想？"
韶韶明顯瘦削了的臉眉眼角添了許多細紋，她自嘲老了十年。
"可是，在少女時代，她是快樂的吧，外公那樣疼愛她。"
"你放心，家家戶戶都那樣做，飛機上全是幼嬰，熬苦是國人本色。"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獨與愛女共處，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經忘記從前令她傷心的人與事。
盒子一打開，奇芳探頭一看，不太感興趣，"這是整套的，拆開了可惜，我不喜歡藍寶石，總有點黑沉沉的，你留著吧。"
"還有，失去相愛的配偶。"
韶韶微笑。
山高皇帝遠，她用午膳的時間不妨略長，五時正大可下班。
"父親在墨爾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他淡淡問："奇芳可有與母親的親戚聯絡？"
可是韶韶心念已決。
"為什麼，阿鄧不給你喝？叫他出來，我好好教訓他。"
"那樣的抉擇，一定是痛苦的。"
他靜靜出了門。
韶韶看著窗外，"在天國，除下軀殼，人人一個樣子。"
"明年七月。"
鄧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什麼？"
韶韶說："我們不需要這筆錢，請轉捐慈善機關。"
"是是是。"
韶韶顧左右言他："昨日我才罵了人，指著手下問他你媽沒教你嗎，火氣多大，動輒問候人家娘親。"
"你以為我是生活專家？非也非也，我這隻工蟻在母親去世后感觀也自不一樣了，你快樂嗎，如不，請努力追求，這是我的忠告。"
小鄧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我早已知道。"
"區小姐？"一個年輕的聲音，呵果然是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韶韶已不再對他說老實話了？
"那是什麼？"奇芳大奇。
"可不是。"
"再瘦回去的時候，"燕和獰笑，"皮膚會打摺。"
"韶韶，你不問我該如何處理我的生活嗎？"
她如常為他叫了喜愛的飲料、食品，絮絮地告訴他公司里的人事變動，還有，今年冬裝的式樣。
要到這個時候，韶韶才發覺奇芳比她更喜歡孩子。
小鄧看妻子一眼。
韶韶伸手過去握住鄧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們傷心。"
"謝謝你，韶韶。"
韶韶微笑，攤攤手，"能夠調回來，當然高興。"
"一切是自願的，心甘情願，就不覺痛苦。"
"韶韶，你是超級高齡產婦，不如辭掉工作好好在家待產。"奇芳是真心關懷。
小鄧瞪她一眼，"生了孩子，你的想法會改變。"
算來算去，算資本主義最厲害，把人人教訓得一點兒骨氣也無，凈會向錢看，鞠躬又鞠躬。
小鄧困惑地答："我知道這年頭男人不好做，但沒想到會艱難淪落到這種地步。"
"喂！我哪裡有那麼老，別亂嚷。"韶韶臉色發青。
忽然之間韶韶"唷"的一聲，"你看誰來了。"
"啊，"韶韶抬起頭，"你看到對面桌子上的兩位女士沒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幾萬塊一件的衣服似制服。"
母親從來不對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外公說："走近一點。"
那樣勤力做，不過是為了母親，如今母親不在了，還拼什麼死命。
韶韶笑笑，不語。
"我一直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