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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紅桃A

兩張紅桃A

醫生的兒子痛苦地蜷緊身子躺在床上,渾身像是被汗水淋洗了一遍。他感覺自己在發燒。他朝窗子望去,透過四方的窗框能看到街景:一棵樹,一個房頂和三扇窗戶,它們漸漸變得模糊。對面的煙囪里冒出又細又直的煙縷。房間低矮,拱券式的,屋內光線晦暗,跟外面的街道相仿。初夏的悶熱從打開的窗戶里灌進來,在這潮濕的黃昏,燃氣街燈發出綠色的光。春季的夜晚,常會落下這種看不見的薄霧,將街道暈染成綠色。廚房裡,女僕哼著歌在熨衣服。熨斗內炭火發出刺啦的聲響,聲音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好像黑暗中唰地擦燃了一根火柴。他知    道,女僕一定是正在輪轉那滾燙的熨斗。
女孩開始打掃房間。男孩頗不自然地悄聲問她要了一杯奶。似乎因為自己小孩子般的需求,他略感羞怯。男孩小口小口地喝著牛奶,這忠實而潤滑的童年飲品。接連幾日他們不斷地喝酒,葡萄酒和水果白酒——儘管男孩的胃並不需要,也不接受那些又甜又黏的酒漿,但他還是縱情豪飲,醉到失態。牛奶則不同,那是另一個世界,是逝去了的美好。男孩走到衣櫃前,繫上一條幹凈的假領,並用刷子刷了刷外套。女孩在清掃屋子,整理床鋪。看著女孩用笤帚將丟得滿地都是的紙牌掃攏到一處,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沒錢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找到三枚硬幣。他一下子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早上他出門考試之前,姨母還塞給他一張紙鈔。他現在需要想一想,錢是在哪裡花掉的?……吃完姨母做的慶祝午餐,男孩們開始玩一種叫「勞姆什利」的紙牌遊戲,他幾乎輸個精光。他隱約記得自己本來並不想玩,但是他的夥伴們,不是迪波爾就是埃爾諾,或是格侖家的兄弟,強迫他玩起了紙牌。他用手捏了捏口袋裡剩下的那點錢,告訴女孩不用等他回來吃晚飯了,他可能很晚才會回來。男孩站在門口,看到一張紅桃A躺在門檻上,他漫不經心地撿起這張又油又髒的紙牌——其他牌都散亂地攤在桌子上,女孩剛把它們收拾起來,堆成一堆。他注意到最上面那張也是一張紅桃A。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將那張髒兮兮的紙牌輕輕捏起,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兩遍,並跟剛從門檻拾起的那張仔細對比。在匈牙利紙牌里,應該只有一張紅桃A,可這裡有兩張紅桃A,而且看上去兩張牌都被玩過很久,稍有破損,油膩膩的,色彩含混,這是藍色牌底、能帶給人自信的牌。他在桌旁坐下,將紙牌按四種花色疊成四摞。他又發現兩張橡子A,兩張綠葉10和兩張葫蘆10。最後四張在「二十一點」遊戲中可以坐成庄。他們通常會在玩完「勞姆什利」後接著玩「二十一點」。這些成對的牌看上去和其他紙牌沒有任何區別。那個作弊者的手法非常巧妙,這些作假的撲克肯定已被玩了好幾個月了,而且沒有露出絲毫破綻。這副牌是他之前從父親的書桌里摸出來的,是一副已經玩了很多年的匈牙利紙牌。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近來男孩常這樣希望,希望每時每刻都看到自己整個的生命過程。回首張望,看自己身處的這個變局,看自己經歷的所有這一切,這一刻,他彷彿看到自己的童年,看到父親,聽到母親在講話,姨母正彎下腰哄逗他。他驚醒過來環顧四周,女孩漠然不知地追隨著他的視線。
一把椅子的絨坐墊上留著一隻帶泥巴的腳印。枕頭也掉在地上。上午十一點鐘,他去參加了中學畢業考試,考完后他在學校的院子里等了一會兒他的三個夥伴。由於考試按照名字的首字母排序,他們要稍晚才能考完。考完試后,他們毫不耽擱、如離弦的箭一樣飛奔回家,回到這裏。食品店主的兒子貝拉在這裏給父親打電話,報告自己沒有考砸,另外,不用等他吃午飯。迪波爾,他沒有通知家裡他考得很糟,他覺https://read•99csw•com得還是等一等好,等到晚上或者第二天再讓重病的母親知道吧,反正這個消息已經無關緊要,無足輕重,以至於他們根本也不談論它。六周后,不管他們是否情願,都要應徵入伍,即便算上入伍前的培訓,最晚也要在八月底上前線。
房間里一團糟。夥伴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得七零八落。書被撕成兩半散在床下,一本《捲煙紙》浸在一攤從翻倒的酒瓶里流出的黏稠、略帶甜味的液體里,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女孩從廚房走過來,站在門口,問他是否留在家裡吃晚飯。她懶懶地倚在門框上,用手撐著胯,自信地笑著。男孩從頭到腳打量她,聳了聳肩。女孩渾身帶著廚房的味道,她的裙褶里積滿了或酸或鹼、十分難聞的廚房味兒,他忍不住捏住了鼻子。男孩問,姨母還沒有回來嗎?女孩回答要到八點才回來。
很早以前,在他還是孩童時,姨母曾說將把財產都留給他。根據姨母的描述,「財產」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安全到連「證券交易員和典當員」都不可能會發現的地方。姨母痛恨證券所,卻從未解釋過為何如此地痛恨。於是在一個孩子的想象里,證券所儼然成了一個位於懸崖峭壁上的黑暗山洞,山洞前,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正跟全副武裝、誓死保衛財產的勇士們搏鬥。他對黑色星期五的印象也是來自姨母的講述。read•99csw.com姨母經常提到那些財產,有時還特彆強調她剛剛去那裡查看過,一切安好。姨母說,阿貝爾用不著為未來發愁,那些財產全都是他的,他這輩子不會遇到任何麻煩。有一次,阿貝爾偷看了那個藏寶處——姨母洗漱櫃抽屜里的一隻錫盒,他從裏面找到一些陳舊的、已經不再流通的抵押票據和一些並不值錢的算命紙牌。姨母的財產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場了,他暗自思忖。站到鏡子前,他直直地注視著自己眉頭緊蹙的面孔,隨後又坐回到桌子旁。這的確是個問題,他想,錢在這裏難道真的有用么?或許能夠用錢買到一些東西,比如自由,旅行,遙居異鄉,以及健康,但在有些事情上,錢根本就沒用。他坐在桌邊,拉開抽屜,看到裏面有擺放整齊的本子和寫滿字跡的紙張。他看到一首小詩。他完全忘記了這首詩,於是往前探探身,低聲讀了一遍。這首詩寫的是一條狗趴著曬太陽。這是什麼時候寫的?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男孩坐到床上。他看著女孩,心想,如果我不是這麼膽怯,我現在就想把她拽到床上,然後將頭枕在她的胸脯上。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可惜她身上有廚房的怪味,這讓我實在難以忍受。況且我是個上等人,我祖父曾是個莊園主,我父親則是位醫生。任何事情都有它的道理。也許我這麼想是可恥的,但是有時,臭味會壓倒理性。她沒準也受不了我的氣味,就好像中國人覺得白種人很臭,人與人之間難免有這樣的隔閡。女孩已在這裏做了一年的僕人。有時她豐|滿到下垂https://read.99csw.com的乳|房會侵入男孩的遐想,出現在他的夢境,或在隱秘而頻繁的自|慰中成為他的幻想對象。她的面孔溫和,白皙細嫩,金色的麻花辮快樂地在她的頭頂盤成髮髻。
床頭柜上的鬧鐘嘀嗒嘀嗒地走著。七點鐘了,他們一定已經在等他了。男孩已經這樣渾身痙攣地在床上躺了四個小時,一動未動。他轉了轉腦袋,又把手指塞進領子與脖子之間,領口似乎太緊,不太舒服,需要調整一下。他喉嚨發乾,於是進廁所洗了個手,用漱口水使勁漱了漱口。廚房裡的女僕大概是注意到男孩的房間亮了燈,她停止了哼唱。男孩把領子從襯衫上解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八點鐘了,可是姨母還沒有回來。
醫生的兒子蜷縮地躺著,目光直視,陣陣乾嘔。三點時夥伴們已經離開了。他感覺自己是從噩夢裡突然驚醒,然後自我寬慰:沒事,只要醒過來,一切都沒事了,生活仍會繼續,規矩和勤奮將會使你成功。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感覺四肢也逐一回到自己身上。他坐在床邊,獃獃地環顧周圍,然後動作遲緩地下床,腿上好似灌了鉛。他走進廁所,在黑暗中摸索到一隻水壺,在池子上方低下頭,把壺裡的溫水淋到自己汗濕的頭髮和前額上。他朝門口走去,頭上的水滴滴答答的,他感覺自己像個盲人,好不容易才摸索到燈的開關。他在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用柔軟的毛巾擦起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