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秘密

秘密

演員來到他身邊,試圖讓他平靜下來。他環抱住他的肩膀,但是獨臂小子把演員推開,從衣兜里拽出那空蕩蕩的袖管,冷笑著,用兩根手指捏著它,把它舉到高處。所有人都趕緊走過去圍攏住他,和他說話。貝拉撫摸著那本應有胳膊的地方,現在那裡只剩下骨頭。勞約什已經說不出一句整話,他的嘴唇毫無血色,打著顫,整個身體也抖得厲害。他們把他放躺在演員的床上,無聲地圍坐在他的身邊。獨臂小子的顫抖慢慢地緩和了下來。他閉上了眼睛。大家只是安靜地坐著。迪波爾握住獨臂小子的手。一滴眼淚從他閉緊的睫毛後面流出來,滑過他的面龐,滴到他的衣服上。獨臂小子咬著嘴唇。迪波爾輕輕地站起來,謹慎地,輕輕地穿過房間,他朝阿貝爾擺了擺手,讓他也過來。
「你不知道,」在窗戶旁他低聲地說,「勞約什從來沒有哭過。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在他的生命中還從來不曾哭過。」
「是的,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了。」他頻頻點頭地說道。
但是,至於他們四個都是處|子,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他們對彼此,對他人所撒的彌天謊言是那麼的複雜,以至於他們當著演員的面坦白時,與其說是讓演員,倒不如說是讓他們自己大吃了一驚。有關愛的這門學科,他們所掌握的知識是如此的豐富和準確無誤!同齡人中的每個人都——並非沒有緣由地——試圖誇耀自己,誇耀他們已經獲得的愛的經驗。關於愛和女人們,他們不厭其煩地侃侃而談,娓娓道來,以至於他們現在的坦白,讓人聽上去是那麼不真實。他們也知道他們都有自|慰的行為,特別是貝拉,完全不用懷疑他經常自|慰,因為他自己也從不否認。
他們用目光審視彼此,然後開始互相盤問起那些久遠的、令人困擾的、誇張的謊言。貝拉撒謊說自己有一個孩子,每半年他會去看望一次。他們曾如數家珍地談論妓院,好像每天都是那裡的座上賓。然而,現在才真相大白,除了迪波爾是唯一的一個,但他也只是膽怯地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其他所有人根本read•99csw.com就沒敢踏過那點著紅燈的房子的門檻。
「我,」他慌亂地說,「自從這裏被截掉……我不敢讓女人看到。」
「永遠?」貝拉問,「那麼以後呢?」
演員一直等到他們全部離開才從自己的住處溜達了出來,嘴裏嘬著香噴噴的糖。佝僂病的女孩正在門洞里玩耍。演員從兜里找出一粒酸味的糖,要求孩子為他做幾個踮腳尖的芭蕾舞動作。他自己也踮起腳尖,他們一起在門洞里旋轉了一會兒;在演員高高舉起的手裡,那粒圓溜溜、白顏色的糖果閃著誘人的光澤,孩子小狗一樣的眼神緊緊地向上盯著,艱難地讓自己的小身軀轉著圈,腳一崴一崴的。演員與她一起轉了幾圈,然後難過地搖了搖頭,好像一個最終還是無法對自己的作品滿意的人。他泄氣地把糖塞進了孩子的嘴裏。門口站著一個消瘦、裹著頭巾的婦女,嚴肅而關注地看著跳舞的男人和孩子。演員友好地向她問了好,然後輕微搖晃著朝樹下走去。他想,他晚上需要跟劇院——那個大家都討厭他的地方——預支上一筆錢。他笑了一下,自滿地往空中看去。他想,他要把他那件淺綠色的春裝送去洗一下。他想,在這個國家裡已經不能買到好用的美國剃鬚刀了,但是德國刀片的質量又趕不上美國的。他想,從下周開始他要減肥了。一個按摩師的名字突然閃進他的腦海,這個按摩師在他那兒待過一周的時間,之後弔死了自己。「可能他的手捏著我脖子的時候他就瘋掉了。」他感覺很不好,於是他搖了搖頭。他看著微微發綠的樹木,輕聲吹了一首來自一部最新的歌劇、很流行的曲子。在這裏應該往後退兩步,還要有一個彎腰,要這樣……他環視了一下四周,不行,這裏沒法跳舞。他想,過不了多久他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如果戰爭結束,他就去做手術把他的疝氣做掉。他路過賣蜂蜜餅乾的鋪子,然後他想起了他的弟弟。有一次弟弟買了一整盒蜂蜜餅乾送給他,沒有任何其他的緣由,只是給他做禮物,來到他住的城市看望他。https://read•99csw.com當時他還在一個攝影師那裡做實習生。弟弟第二天就回去了,好像完成任務然後就返回了。他後來成了一名機械師。後來他消失在法國的某個地方便再沒有了音訊。他想,需要提防著一點兒埃爾諾。話不多的人都很危險。有一次他認識了一個缺了一隻眼睛的殘疾人,一天夜裡,他驚醒過來,看到那人拿著刀就齜著牙站在他的床邊。每個人都需要提防,對獨臂小子也是一樣,但對埃爾諾更需要提防。他吹著口哨。在一個香料店的門前停下了腳步。他長時間地盯著商店展示的櫥窗,強烈的誘惑緊緊地抓住他,讓他想走進去買一小包樟腦球,並不是為了防蟲,只是為了他嗅覺的需求。樟腦那強烈的、清新的、酸澀的氣味能夠填充他全部的感覺末梢。
「是特別糟糕。」埃爾諾嚴肅地說。
獨臂小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想想看,」他不動容地說,戲謔地轉動著眼睛,「全都是處|子。」
「請你們千萬不要認為,」他擔心地說,「我是想笑話你們。這是多麼美好,你們還不曾知道這個罪……你們還不知道,這是多麼嚴重的事。你們有自己的守護天使。要是我也能有個守護天使,」他放下手臂,變得悲傷,「很遺憾我從未有過。」
演員不停地眨著眼睛,處在興奮的期待中,他噘起了嘴巴。
阿貝爾站了起來。
「你開始嘔吐。」獨臂小子用回憶的腔調漫不經心地說道。他平靜地坐在角落裡,隆起腿,把臉撐在他唯一的一個手掌里,蜷坐著,等待著。
「是的,我開始嘔吐。問題是當我稍後回過神來的時候,爸爸已經拿了馬鞭開始抽打我。他怒氣衝天,並沒有想到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對他的腳厭惡而感覺不舒服。其實我從未感覺厭惡,因為我甚至都不曾想過爸爸是有腳的……」
「真的么?」迪波爾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目光轉向了埃爾諾,用沒有起伏,好像唱歌一樣的聲音繼續說,「我也相信那確實是特別糟糕。那個男孩舒適地把兩隻鞋都系好,然後把帽檐壓低,九-九-藏-書愉快地吹著口哨離開了。那是個清早,街上還沒有人,已經很遠了我還能聽到那皮鞋踏出節拍的聲響。我停在那裡,靠著牆。他到底做了些什麼?……和一個女孩,脫了衣服……可能襯衫也脫掉了……這所有的一切在我心裏混亂至極……但是為什麼鞋也要脫掉呢?這是一種很可怕的裸|露,我想,當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脫掉鞋,在床上躺下,躺在另一個人身邊,沒有穿鞋。」
他走向房間的角落,雙手交疊地背在身後,之後他明顯地振奮起來。他一邊低語,一邊來回地踱步,不再理會他們。「處|子!」他說,然後把雙臂舉向天空。「你們沒有在撒謊嗎?」他懷疑地轉向他們。「不,不,你們怎麼會說謊呢。」他自我安慰道。「那麼……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我的朋友們!」他喊了出來,「你幾歲了?剛滿了幾歲?……我的好孩子!那麼你?快到十八歲嗎?噢,我的小羊羔。我親愛的小天使們!」他張開雙臂,高聲笑起來。
演員的鼓泡眼快速地在眼皮後面轉動。「你也沒有過嗎?」他開心地轉向阿貝爾,阿貝爾咬著嘴唇,否認地搖頭。「啊!」他轉向迪波爾,「那麼,迪波爾,你也沒有過?從來沒有過?一次也沒有過?……」迪波爾漲紅了臉微微地點頭,表示他也從來沒有。「貝拉!你呢,你有很長一段時間塞錢給去年還在劇團里的那個女演員!你自己說!」演員喘著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停地搓著手。「那麼你呢,埃爾諾?……」埃爾諾取下了眼鏡,每當陷入困境他就會摘下眼鏡。「沒有。」他含糊地回答。演員變得嚴肅起來。
「我當時上二年級,」迪波爾用略帶歌唱、有一點夢幻的語調說,「有一天早上,在我們當時居住的那座城市裡,我繞道經過那棟房子。我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座什麼樣的房子,知道什麼人住在裏面,也知道人們為了什麼來到這裏……我知道裏面住的是姑娘們,我相信我甚至還從誰那兒聽說了價格。我往那個方向走,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既沒有感覺很糟糕,也沒有感覺很快樂https://read•99csw•com,僅僅是會往那邊扭頭看一眼。我還背著書包,裏面裝滿了書。那一天,當我走過那裡,早上七點半的時候,一個年輕人從房子里走了出來。他戴著帽子,脖頸處襯衫敞開著,他關上門,鈴鐺叮噹地響起來,然後他在門口停住,抬起一隻腳蹬在台階上,開始悠閑地系鞋帶。他沒有左右張望,也不受任何人的打擾,他就那樣悠閑地系著鞋帶,好像是在自己家裡,就坐在自己的床上。這也並沒什麼特別的,我也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從哪裡出來,我也大概知道他在裏面幹了些什麼。他剛才跟姑娘們在一起。我當時還不能準確地知道,他和姑娘們都做了些什麼,但是我猜一定是那些成年人在我們面前撒謊、保密的事情。只有勤務兵們幾乎什麼都會說。最令人震驚的——以至於我必須要停下來,用背著的書包抵在房子的外牆上——並不是這個年輕人曾待在姑娘們那裡,而是他在屋裡脫掉了鞋……他做了什麼,是不是做的都是需要脫掉鞋子的事?對此我真的一無所知。也許正因如此……就因為這個,我至今沒敢真的去找一個姑娘。有一次我都已經走到那棟房子的門口,一隻手已經放在了門把手上,這時候,那個在街上系鞋帶的年輕人跳進了我的腦海。這太傻了,和一個女孩睡覺,他還脫了他的鞋。但是我呢……你們儘管笑我吧,對我來說這真是糟糕透了,好像他是殺掉了那個姑娘,或是他在裏面做了完全不能理解、不能猜測、可憎的事情。」
他心情低落地走開了。沒有誰不能買樟腦,即使是最窮的人。僅僅需要不咸不淡地走進門問好,無所謂地提出需要買一百克的樟腦。沒有人會懷疑樟腦不是被買來防蟲,而是買來聞的。只是他身上沒有一分錢,去劇院之前他得和郝瓦什談談。他感到很不舒服。從來不曾有過,也從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在生命中的每一刻,他都不能確定:難道晚上不收拾好行李,難道不離開?他戰慄著,探尋著,在空氣中他感到一種不安。他感到一種朝著各個方向的坍塌。他擤了擤鼻子。他想和郝瓦什談談,他想告https://read•99csw•com訴他,要他小心點兒自己的手指頭。其他的沒什麼,就是讓他小心點兒自己的手指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很濃很清冽,有沉重的土地的味道。
當鋪老闆獨自一人,坐在護欄的後面。演員吹著口哨走了進來,小心地往後摘掉了帽子,生怕他的假髮挪了位置,他把手杖晃得霍霍發響。當鋪老闆站起來,靠向前,用肘撐著護欄。演員用夢幻的眼神看了看周圍,好像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兒。他望向黑板: 「動產收購」,另外一塊: 「動產出售」。他們互相沒有打招呼。演員背靠在護欄上,呆望著前方。
「我發誓,」他說,舉起了兩根手指,「我發誓,我永遠不曾有女孩子!」
「所以我一直是處|子。」迪波爾用他歌唱的、沒有起伏的聲音重複道。他睜大著雙眼,平靜地環顧著房間。
「我發誓。」他們說。迪波爾紅著臉,確定地、大聲地說。埃爾諾低下頭,好像是面對墮落的誘惑不敢再一次地考驗自己的道德底線。
「這也並不是很難。」
「沒錯。整個上午我都在想這件事。我不敢問任何人。但是就是這樣,你知道,總會發生一些事讓恐懼增加……中午,當我回到家,放下我的書包,我仍然因為刺|激和厭惡感到陣陣的乾嘔,我感覺非常難受……總之,我走進餐廳,爸爸坐在那裡,在沙發上,他正在咒罵著。我親吻了他的手,然後等在那裡。爸爸從馴馬場回來,穿著夏季的軍裝、靴褲,還有馬靴。他在到處找勤務兵:這就是他在咒罵的原因。但是那個小夥子不知道去哪裡了。爸爸於是命令我為他脫掉靴子,然後把他的拖鞋拿過來。這其實沒什麼,但是我從不記得他曾對我們兩個兄弟提過這樣的要求,在那之前沒有,那之後也沒再發生過。只是那一天,那個時候……我看到爸爸滿是灰土的馬靴,我無法伸出我的手。但是爸爸已經向後靠進了沙發里,開始讀起了報紙,已經不再理我了。他只是把他的腳伸給了我。我的手碰上那靴子,然後一下子……」
「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他猶豫地說。
「所以你一直是處|子。」演員用一種下結論的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