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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疑

猜疑

「他說我身上有膻味。」她只用了一半的聲音,對著空氣這樣說。
她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她已經活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她知道,她應該死去了。也許再過一年吧,也許就在明天。她的腿漲滿了積液。夜裡,她有時無法聽到自己的心跳。她已經習慣了死亡的想法。她談起死亡就像談論一項友好而親密的家庭慶典。她已經可以想象自己的死去;只是她還是感到不安,因為她想到她的兒子們那時會走進來,帶來醫生和清洗屍體的阿姨,也就是布戴尼克夫人:她會為她脫去衣服,然後用加了醋的水清洗她瘦弱的身體和她死去的、軟綿綿的腿,比起思維和感覺,那腿早已經死了。她當然不願意以屍體的姿態在布戴尼克夫人面前展示自己。布戴尼克夫人曾經是接生婆,她看過她比裸體還要赤|裸的樣子,那是在她帶男孩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布戴尼克夫人屬於這個家庭,基於一種聯盟,她屬於所有女人的大家庭,也屬於普洛高烏艾爾上校的家庭。奶奶也是由她給清洗了最後一次。小迪波爾是由她給洗了第一次。真可笑,她想,回頭也由布戴尼克夫人來完成這個任務,讓自己乾乾淨淨地上路,用醋水洗去她四肢上的汗液。但是,她不能忍受這期間男孩們停留在這個房間里。這一幅折磨人的畫面——就是當布戴尼克夫人清洗她的時候,男孩們可能會停留在房間里,也許是出於慈悲,或者出於無能為力的不知所措——在她什麼也做不了、動不了生病的這幾年裡,總在困擾著她。她知道為什麼不能允許男孩們看到她赤|裸的身體,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能夠!她穿著高領的、領口閉合的長睡裙。男孩們從沒看過她寬衣清洗,也從沒見過她穿著稍有暴露的衣裝。她知道,幾十年來,這一道她親手建立起來的、矗立在她的身體與兒子們中間的隔離牆,哪怕只是從一道牆縫間窺視過去,這一切也將坍塌不在。男孩們在她身上只看到母親,不再有別的角色,僅僅是母親,最高法律的守護者。有關肉體的想法——就是他們的母親也是一個女人,一個可以被男人摟進臂彎,可以往她的耳朵里吹拂甜言蜜語,可以用手指逗弄她身體的某些部位的女人——在男孩們的心裏從來不曾有過。在病榻上,她如果想到這裏,便呻|吟起來。在死之前需要和布戴尼克夫人談談。現在,連最小的一個也要離開家了,夜裡他和陌生的女人睡了,她感覺自己已經可以放棄那抗爭了。死亡已經近了。
男孩們起床了,水開始嘩嘩地流。他們在洗漱,還低聲說著話。女孩在廚房裡做著活。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在這場特殊又複雜的抗爭中,她動彈不得地參与其中。她在床上指揮著家務的維繫和男孩們生活的每一個環節。她把食物存放在正對著她的床的杯具櫃里。她讓杯具櫃的擺放剛好可以看清女孩的一舉一動,每一把麵粉,每十克五花肉腸,每一枚雞蛋,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孩每次關好玻璃櫃門,她都會把鑰匙重新放回枕頭下面。如果男孩們離開家,她會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直直的目光緊盯著他們的身後,穿過牆,追隨著他們,一直看著他們。有時她會覺得她看到兒子們在城市裡,當他們在街角閑逛,她能看到清晰的情節,聽到他們的聲音,然後她會出神地想,他們與他或者他在說些什麼?當他們晚上回到家,她會詳細地問詢他們,有時她所看到的真的和男孩們所說的相吻合。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夜裡她夢見了牙齒。她夢到她所有的牙齒都掉了。她知道這意味著死亡,她的這麼長的人生和所有的解夢書上的經驗都告訴她,這表示死亡。她要死了,而男孩們會搜這房子,他們會找銀器,那些有價的票據,還有首飾。她隱隱約約地在考慮一種基金會,一種由孤兒事務局管理的基金會,每個季度可以從銀器中給男孩們和他們的爸爸一隻勺子,或是一隻叉子。她瞪著眼睛躺在床上,注意聽著每個清晨都一模一樣的一串聲響。過上一段時間她就會疲憊,然後小睡一會兒。她總這樣待在床上,夜裡也是,穿著一件陳舊,並不很乾凈的蕾絲邊睡裙,像在等待來探望她的人。她認為應該有很多人來看望普洛高烏艾爾上校的夫人,這應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長久以來並沒有誰來看望過她。她人生的最大九*九*藏*書夢想從來不曾實現過,就是由她,普洛高烏艾爾上校夫人來舉辦一次宴會,用上這房子的所有房間,一共是三間,還有裝飾了燈籠的院子,搬到戶外的傢具,在幾張小桌子上擺上紅酒、冷餐烤肉和甜點:一次宴會,也許還要找吉卜賽人來演奏,團里所有的軍官都要出席,也許師長,還有在市長帶領下市裡的官員們也能來待上半個小時吧。她時常會琢磨房間的大小夠不夠,也總是核算宴會的支出大概需要多少。她會和她的兩個兒子站在院子的入口迎接客人。她會穿上那件灰色的絲綢衣服,那還是專為她的銀婚而製作的,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穿過了。而上校可以在這次宴會上戴上他所有的勳章。如果她想到這個幻想了無數次卻從未能實現,但是它的每一個細節都被認真又具體地設計好了的夢,她便開始哭泣。而這一切從沒有任何人知道。
「你們出去,」她說,「我給你們錢。現在就出去。」
清晨,在他們洗漱時,他們已經商量好了這最後的、共同的攻擊。媽媽得把錢交出來。已經沒有別人能幫得上了。媽媽把錢交出來,然後下午他們付清郝瓦什的錢,再把銀器偷偷運回它的位置。迪波爾已經自願到戰前訓練營報了名,小團體今天晚上就可以解散了。在他們中間再沒有人說起那個晚上。是勞約什把迪波爾帶回家的,他把他放躺在床上,為他脫下鞋子,照顧他,好像照顧一個病人。他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坐在他的床邊,直到他睡著。迪波爾無力地承受了一切。夜裡,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勞約什床前,看到勞約什閉著眼睛睡著,他才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去了洗漱間,用肥皂和刷子開始洗他的嘴和臉。他搓洗了很久,洗完自己的臉,他又回到床上。
她坐起來,把枕頭墊在腰后。
這一天得送給他點什麼。她把所有的資產都思量了一遍;但是每一件禮物都會帶來損失,會為誘惑提供機會。如果她把金鏈子送給他,他會把鏈子賣掉或者當禮物送給一個女人。每一天都要為普洛高烏艾爾準備白色的手套。夏天裡每兩天要換一件襯衫。當他發|情了,他會在洗澡水裡混進一些香水。而她呢,家裡的母親,永遠用普通香皂洗澡。
勞約什枕在高高的枕頭上,身體挺直,一動不動,像是死人。他唯一剩下的一隻手搭在胸上,缺了胳膊的那個空空的睡衣袖管耷拉在床邊。迪波爾的臉龐寧靜、嚴肅、平滑,他幾乎是橫著躺在床上,一條腿也從鴨絨被裡伸了出來,他的手緊緊抓著枕頭。
母親的眼裡淌出滴答滴答的淚水。只要她願意,她總能哭出來。迪波爾帶著絕望的漠然表情看著她,這三年來他已經習以為常,就是如果他們問母親要些什麼,她就會開始哭泣。
而這個小的晚上和女人睡了。她小心地踮起腳,在枕頭間的陰影里用目光尋找著男孩的嘴。那嘴張著,血紅地腫著。他爸爸的嘴唇也是這個樣。現在他也要離開了,只留下她自己,而這島也將沉下去。
迪波爾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等待她平靜下來。「別激動,母親,」他說,「我看出來你沒有明白。你別激動。」他站起來,「總會有辦法的。」
「你看到了吧,她會給的。相信我,無論如何她得給。」
「你需要把錢交出來。」
「五月節?全新的習俗。」她不認同地說。「結束時天氣肯定很涼了。勞約什,你要帶上件大衣。」
他們把她放躺在枕頭上。從她慘白的嘴裏不停冒出些沒有意義的詞語。迪波爾把手放在母親的額頭上,然後他向獨臂小子擺了擺手,表示沒有希望了。
他們會要錢吧,她這樣想。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早晨了,戰爭開始了。這戰爭在夜晚,在她的夢境里都不曾結束。她緊閉著她那薄薄的、無血色的嘴唇。夜裡,她已經在合計今天該給迪波爾些什麼了:為了他的畢業集體照,還有畢業宴會。她想送給他一幅聖人的照片,是聖勞約什的照片,那是他們家族的守護聖人,因為父親普洛高烏艾爾的名字也叫勞約什。但她不能確定聖勞約什的照片能否為迪波爾帶來喜悅。不管怎樣,她還是把那照片準備了出來,夾進祈禱書,然後放好在床頭柜上。
「這會保護你的,」她說道,抽著鼻子,「我也不敢問你們夜裡是去了哪裡。我知道你今天需要錢,小read.99csw.com迪波爾。我已經了解過了。畢業宴會需要多少?」
「成績還沒有發。」他安撫地說道。母親一直平穩地哭,沒有起伏,好似啟動了一台一段時間里都無法讓它停下來的裝置。當她擦乾了眼淚,她找出聖人的照片,然後遞給了迪波爾。
這是誰也騙不了的確鑿事情,她想,男孩和女人睡覺了,如同所有的男人一樣。男孩的父親也是同樣地,身上和衣服上帶著這樣的味道回到家,而她無眠地坐在家裡的床上,消瘦的肩膀上散落著她稀疏的長發。她坐在睡袍里,在各種設想的恐懼中嚶嚶嗚嗚地啼哭著。因為她能在想象中看到那個男人,看到他四方的頭往一個陌生女人的乳|房中間鑽去,他的大腿根往那個陌生的大腿根上蹭來蹭去。她被偷竊了,母親被偷竊了,這個家的主人被偷竊了。這才是重點,也是永遠不能被忘記的:他偷竊了她。他們全都偷竊了她,她這樣想,她感到屈辱。在她被忌妒所折磨的這些年裡,這個想法總是最令她痛苦的:就是猜疑他們偷竊了她。是她那奇怪的小家子氣把這個家裡各不相同、四散飄蕩的目的聚攏在了一起。她吝嗇地把一切都仔細地收起來,那些男人們從這個家裡帶走的:每一枚鋼鏰兒,每一滴血。這裏的一切都是她的,因為是她固守著這個家,她本身就是家:她感覺自己是這個大世界里的一座島,在這座島上人們蓋了房子,人們住了進來;她就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身體上生髮,在她的血肉之上。但是男人們離開她,去了別的女人那裡。他們偷竊了她:這三個男人從家裡偷到外面去說的每一個詞都讓她感到忌妒。他們把錢帶去給陌生的女人,還有他們溫柔的情話,都是從她這裏偷走的,所有的那些動作,他們的血,還有他們的汗。然後有一天,他們全都離開了她,拋棄了這座島,偷偷摸摸地,用那些虛假的借口;他們說是責任在召喚,是祖國在召喚,是誓言在召喚,然後,當他們回來時,再沒有一個人和以前一樣。其中的一個缺了胳膊。她看著那垂下的、空蕩蕩的睡衣袖筒。那胳膊毫無疑問是她的。是她生下來的。是她身上的一塊肉,而男孩卻不知在哪裡把它賤賣了。他說是在戰爭里——但是她知道,這隻是些說辭。戰爭是男人們製造的,讓他們可以逃開家,因為他們不願意順從於家庭,也不想掙錢養家。
在這個擠滿了無用傢具的狹長房間里,每個物件上都附著了微酸的、不潔凈的味道,病人房間的味道和被冷落的、孤獨的人的房間的味道。他們都得在這間屋裡用餐,在母親躺著的地方。有一次她在馬戲團看到一個女人,那女人與兩隻狼一同登台,拿著鞭子,穿著晚禮服,不發出任何聲響,只是用眼神就控制了那兩頭野獸。她覺得她需要吸引住男孩們的視線,然後秩序就會恢復。她用目光去聯繫他們,但是男孩們躲開了她的目光。這聯結已經終止。她再沒有了對他們的權威。他們來到她的房間,他們沉默著。她知道,這沉默很危險。男孩們已經這樣沉默了幾個月了。她無法知道他們離家出門的特別理由,他們也不讓她知道他們的煩惱,他們在準備著什麼。也許他們已經有了計劃,只是還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每一刻他們都有可能揭竿而起;他們興許還有同謀:僕人或是別的什麼人。也許他們已經決定了,只要一個信號,他們就會走過來,用他們強壯的手臂抬起她瘦小的身體;其實只有迪波爾能抬起她,然後勞約什用他的一隻胳膊去搜被褥。那些她帶在身上的現金他們也許還不敢碰,她快速地想著。她開始害怕起來,她開始發抖。
他清醒著,不安地躺在床上,偶爾抬起手到嘴邊,蹭著自己的唇。慢慢地,床開始與他一起旋轉;不過,在這眩暈里已經有了一些讓他平靜的東西。他感覺到了旋轉的結束,現在,唱片馬上就要停下來了,安靜即將到來,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漸漸亮了起來,太陽升起來了。早上我要去游泳池,他想。他感覺到自己處在很深很深的墜落之後,已經可以踏實地躺著了,因為已經沒法繼續墜落了;只是此時此刻還動彈不得,因為還需要擔心會不會因此斷了胳膊或者是腿。他時不時地摸一下嘴,然後輕鬆地微微笑了。已經不會再有麻煩找上他了,所有的嚴重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媽媽交出錢,然後每個人都繼續他的生活。可以好起來的,他想。如果我從這裏逃開,我會好起來的。
九九藏書孩走進來收拾桌子。母親想向她發號指令,想坐起來,想對她說點什麼。但是獨臂小子舉起他的手指,用警告的、嚴厲的動作把指頭按在了唇上。母親開始顫抖,上下的兩排牙齒抖得打起架來。女孩走了出去。他把椅子拉得更靠近了一些。他彎身靠過去,靠得非常之近,他安靜地、平和地說:
他站起身,把一隻手背在背後,如同他們普洛高烏艾爾家的人慣常的那樣,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母親用膽怯的目光追隨著他。這是勞約什早先時候的習慣:像他的父親一樣,把兩隻胳膊交疊背在背後,然後把指關節弄得咯噔作響。當然他現在已經無法這樣做了,她有些同情地想。她膽怯地看著他。這裏的紀律已經土崩瓦解。男孩們已經粗魯地與她頂嘴。他們隨時可以發動叛亂,朝她走過來,然後輕柔地、無需任何暴力地把她從床上抬起來,放到一邊,然後去翻她的被褥,還有枕頭,就在她的眼前,把銀器、首飾和錢都據為己有,無論她怎麼呼喊和乞求也無濟於事。男孩們會凱旋地佔據這所房子,而她如果呼喊求救,他們也許會用手巾堵住她的嘴。這裏已經發生了什麼,她已經喪失了對他們的權威。她用求助的眼神去看普洛高烏艾爾軍人生涯中各個時期的肖像。與普洛高烏艾爾一起會容易得多。她知道,生命已經在不預期的某些時刻壞掉了,當人們把事情藏在心裏不說,膽怯,不言語,然後任由事件發生髮展。也許應該告訴普洛高烏艾爾,讓他不要去前線,作為一個高級別的軍官,他也許有辦法阻止戰爭。
上校夫人站在兩張床的中間。她的手臂上挎著一件迪波爾的黑色衣服,手裡拿著他那鞋油打得鋥亮的黑色系帶皮鞋。她是踮著腳尖進來的,用她軟綿綿的、打著晃的腿,費力地——踩在腳尖上——站在陰影里。兩張床之間的四方窗戶里已經透出微微的光亮。她氣憤的、狡猾的目光在兩張床之間看來看去。
「六百。」母親快速地說,好像那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簡單的比喻詞。
女孩擺弄餐桌的手停了一下;但她並不抬頭,她已經太熟悉這個病人的習慣,就是她時常既沒有引語也沒有關聯的低聲話語,而且從不期待回答。女主人斜眼偷偷觀察女孩是否聽到了她的抱怨。她其實並不在意會被聽到。那反而會讓她喜悅,就是她可以藉著疾病的借口,時不時地,一次次地向這三十年來讓她操心和折磨她的一切發出聲響,對此她已經無法自拔。普洛高烏艾爾有一次發現她不用香味皂,也不用香水。如同大多數軍官夫人的手,她的手有汽油味,因為普洛高烏艾爾的手套每天都要清洗。最近一段時間這些傷口總會讓她焦心。很多幅普洛高烏艾爾的相片就掛在她對面的牆上,在床的上端,是他單調的軍人生涯里各個階段的照片,從中尉最後到上校,最後一張是他穿著前線的軍服騎坐在馬背上的相片。她對著這些照片說話已經有三年的時間,在漫長的夜晚和下午時候,無聲地,或者只是低聲地和它們說話。普洛高烏艾爾逃去了前線,他在那裡肯定大吃大喝還管高利貸借錢。想到這兒她感覺很高興,因為這些高利貸的麻煩回頭普洛高烏艾爾可要自己去解決了。從那蹙緊的眉頭下,她尖銳的目光找尋著上校的臉龐。她嘲諷地望著他。
「六百。」母親重複著,「慈悲的神啊。聖勞約什啊。」
「六百。」她重複道。她用手往空氣中抓去。「六百。」她往後靠進枕頭裡,臉上有僵硬、麻痹的微笑。她呆望向前方。
「媽媽,」勞約什說,「我在伊松佐河旁邊的一個坑裡躺了四個月。在雨里。那時候你是沒法說讓我帶上大衣的。你現在為什麼要說這個?」
「沒有畢業宴會,」勞約什回答,「是五月節。」
女孩走了進來,親吻了她的手,端進來早餐,拉起了捲簾。她把鑰匙遞給女孩,然後仔細地注意著女孩在杯具櫃那兒的每個動作。她把糖罐抱進懷裡,然後數出來五塊。男孩們每人一塊半,她和女孩每人一塊。太陽的炎熱從窗戶灌進屋裡,已經有了些夏日的威力。「今天的午飯要做肉,」她對女孩說,「打開一瓶櫻桃。你用之前的那瓶李子果醬做水果餡餅,它就在那塊肥皂旁邊。」她閉上了眼睛。就讓這一天好像他的生日一樣。
男孩們親吻了她的手,然後坐到早餐旁邊。這段時間勞約什又穿回普通人的衣服。他穿上很久以前的夏衣,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經很小、很瘦了,他看上去又像個上學的男孩子。九九藏書他空空的袖管塞在右側的衣兜里。手術后他可怕地胖起來,變得膽小和貪吃。對於被嚴格分配的食物他總是嫌少。午飯時他總要從弟弟和媽媽那裡接受援助,用抱怨的聲音要求更好吃的,要求和別人換餐;女孩也抱怨他有時會把中午給晚上留出來的飯在下午偷偷地吃掉。母親想,多麼幸運,我把食物都存在了這間屋裡。自打從醫院回來,勞約什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好似被吹起來的球,母親懷疑他是在哪裡偷吃了東西。他嘴部神經質的顫抖已經好了,但是眼裡的光暗淡了下來,只在他偶爾的幸災樂禍時才能見到他眼中閃著光。
「還有一個辦法,」他說道,一邊向勞約什俯過身去,「下午我去和他說。」
獨臂小子聳了下肩,沖迪波爾招招手,然後他們走回自己的房間。母親豎起耳朵聽著,兩隻手在胸前摸索著。現在他們也在偷聽,她想。也許他們還在偷看。還好她把床擺放的位置是即便透過鑰匙孔也無法看到的位置。每一次需要給他們錢,她都會讓他們先出去。她的手在胸前摸著,然後她想,多麼的特別,最後的時刻會有怎樣的感覺呢?她想到懷上迪波爾的那一刻,在他們婚後的第八年裡,在他們分居了幾個月之後。一天下午,普洛高烏艾爾從訓練場回到家,他穿著馬靴,滿身灰塵,手裡拿著皮鞭和手套,站在屋子的中間,額頭因為出汗而閃著光。他把軍官帽丟在桌子上。只有他們倆在屋裡。小勞約什在外面的院子里玩耍。幾個月來他們幾乎沒有交談過。普洛高烏艾爾睡客廳的長沙發,她和小勞約什睡卧室的雙人床。這樣的分居也沒有什麼直接的原因。他們已經過了找尋憎恨彼此的借口的階段了。長久以來,他們倆都飽受煎熬,然而在第八年裡,所有的憎恨都淡化了。也沒有退回到最初的彼此相擁,不過那持續的、讓他們都要發狂的戰爭——為了彼此和對抗彼此的戰爭,也變得平靜了。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有幾個月都這樣平靜地、無言地,幾乎是領悟地和小心翼翼地憎恨著彼此。她坐在窗邊的搖椅里,正使勁清洗著普洛高烏艾爾的黃色馬褲——一條非常漂亮的玉米黃褲子上的一個油污點。那大概是從油膩的馬鞍上沾到的,在膝蓋附近的位置。這個污點又大又顯眼,如同普洛高烏艾爾周遭的一切事物,讓她現在仍然記憶深刻。她全情投入地在清洗這個污點。普洛高烏艾爾平靜地走到她跟前,因為騎馬回來,他的氣息略微有些喘。他停住腳步,沒有說話,而是伸出了手,一把抓住她後頸的皮膚,用一隻手把她從椅子上提了起來,好像他平時拎起他趴著的狗:他會抓動物身上痛感最小的那一塊皮,如果是要把它拎起來。她差不多是無意識地,出於厭惡與反抗地,在普洛高烏艾爾的懷抱里執拗著,掙扎著,一股甜蜜的痛感和對生命的感知——就是她是活著的,就在此時此刻——灌滿了她的全身。而她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往後便走上了下坡路,也許是朝著死亡的方向。現在她回想起了這一刻,她生命里唯一一次有著完完全全的自知自覺的這一刻,當她在普洛高烏艾爾的雙臂間掙扎,幾乎無意識地感覺自己是活著的,現在還活著,就在此時此刻。這感覺她之後再也不曾有過。就是這一刻,迪波爾在她的腹中成形。普洛高烏艾爾後來也偶爾靠近過她,但她已經都不記得了。她用手摸索著,小心地解開胸前的衣襟,摸出裝錢的小袋子。她於是不得不回想起那一刻。小袋子由一枚安全別針別在她的襯衫上,她把錢放在床頭櫃的聖人照片上,然後她放鬆地往後靠進枕頭裡。
「他們的父親為了國家在前線打仗。六百。」
她用微弱的聲音喚他們進來,用怯懦的微笑示意了錢的位置。勞約什並沒有說話,而是盯著她,然後與她面對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迪波爾點了點頭,把錢揣進了衣兜。
昨天以來,他們已經徹徹底底地忘掉了迪波爾的考試失利,以及與此有關的一切,以至於現在母親這樣一問,他們需要使勁地想一下才想起來這事兒。「成績呢,我的孩子?」母親問道。獨臂小子環顧了一下四周,好像母親並不在房間里似的,他大胆地說:
她吃力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回到床上。三年來,從這張床上,她只有在夜晚,在其他人全都睡著的時候,才偷偷下來走動。男孩們不必知道她還可以走動。這幾年來,男孩們已經確信了她是和床綁在一起的。這樣很好,這個她所設計的戰術是有一些益處https://read.99csw.com的,那就是把這個家攏在了一起。她把鑰匙都放在枕頭下面,還有八千克朗的抵押和信用的票據,少量的首飾,鑲了碎鑽的幾枚黑色釉彩徽章和她的一些耳墜。一根長的金鏈子和一小塊金錶也被她放在了枕頭下面。床下的皮箱里放著銀器。那是老式的手工打制的銀器,是這個家族曾有過的輝煌的遺存。還有上校每個月從前線寄回來的少量現金,被她裝進一個鹿皮的小口袋裡,掛在她的胸前。這就是全部了。至於把所有這些都像裝麻袋一樣地收在一起——秘密地在她的掌控之下——是為了增強她假裝無能為力的優勢。這是有極大優勢和目的性極強的戰術,就是她無能為力地躺在床上。所有的一切,這個家整個的血液循環都繞著她的床邊運行。她這樣躺了三年,看上去不能動彈。她知道現在在打仗,但是在她真正的理解里,那只是借口和託詞,是給予了她的丈夫一個可以離開家,不用坐在她的病榻邊的一種途徑。一年前,大點兒的男孩也是用這個借口離開了。現在要輪到小的了。他們全都欺騙了我,她疲憊地想著。
她發出特別的、短促尖厲的聲音,使勁搖晃起她的頭。
獨臂小子嚴肅地點了點頭,但是並沒有把目光從母親身上移開。母親現在低聲喘息著,雙眼緊閉地躺著,好像是在睡覺。獨臂小子朝母親俯下身,一臉的嚴肅和好奇,仔細地盯著母親,好像在她臉上發現了一種新的表情。他的臉上浮出好奇又困擾的微笑,沉浸在對母親的審視里。「晚上,富爾察見。」迪波爾低聲道別,然後踮著腳尖往外走去。「晚上見。」獨臂小子說,依舊直直地盯著母親。他把一隻手指壓著唇上,示意不要發聲。迪波爾關上房門后,他就這樣無聲地站著,彎下腰盯著母親看。他就這樣持續地盯著她看,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好奇地注視著她。母親突然睜圓了眼睛。四隻眼睛於是近距離地交匯在一起。他們看著彼此,都瞪圓了眼睛,好像人們是第一次,或者是最後一次地看著彼此。母親的眼裡直直地透出恐懼,好像兩盞警示燈,她無神的雙眼開始燃燒起來。她做出防衛的動作,把手護到胸前。獨臂小子坐回到椅子上,用手托著下巴,好像已經打定了主意:只要得不到回答他便不會走開。
「我什麼也不知道,」代替了回答,母親說,「沒有人告訴我什麼。我在這裏無能為力地躺著,也許連早上也等不到了;但是你們凌晨才回的家,從那該死的窗戶。我還不知道,我的小迪波爾,你考試過了么?」
他的聲音也變得陌生:很緩慢,好像歌唱一樣;如果他要什麼又沒能得到,他會委屈地、扭扭捏捏地抱怨,好像他還是孩童的時候。他變得愛偷嘴和行動遲慢。母親沒敢把他攆去工作。她不得不忍受這個二十歲的兒子與小兒子的朋友們每天一起無所事事地混日子。他有時會穿上他少尉的制服,把獎章都別在胸前,長久地站在鏡子前面,就在母親的房間里,對著鏡子把身子轉來轉去,自言自語,好像他小的時候,完全不管房間里有母親的存在,好像在玩模仿當兵的遊戲。當著母親的面他也沒有羞恥感,母親的問話他也不作答,像一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的小孩子。
「母親,」勞約什用唱歌似的抱怨腔調說,「迪波爾需要錢。」
上校夫人吃力地把手臂上的衣服舉到她高挺的鼻子前。她聞了聞。透過布料的味道,她嗅到男孩身體的味道和廉價香水揮發后留下的味道,它們都是男孩夜裡從外面帶進家的。當她凌晨把丟得散亂的一件件衣服都拾到一起,用衣刷梳理它們時,那香味衝進她的鼻子。看看,她想,男孩晚上是和女人睡  覺了。
他的聲音里沒有嚴厲,也沒有威脅;母親眼神迷茫,她趕緊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抬開眼看一下,在男孩淡定、頑固、堅持的目光下她又再一次合上眼。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相持了很久;母親的顫抖停止了;她偶爾眯縫眼偷瞟男孩,確認他是否仍守在那裡。時間變得極慢。母親緊抓著胸前的衣襟,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她知道她已經再沒什麼期盼了;但是,在她把自己交出之前,她一動不動地僵直著,像一隻感受到威脅的甲蟲。獨臂小子把椅子拉得更近了些,靠在床邊,好讓自己的姿勢更舒服些。
「我知道我們沒有錢,母親。」他友好地說,「我也不想問你要。我現在得出門了。我想請你在我晚上回來的時候,給我六百塊。明白了么?六百。」
「你會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