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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一家之主

短篇小說

一家之主

於是,他陡然間,皈依了基督教。這裏面真是難說有什麼世界觀的轉折,多少有一點一時興起的意思。可能就是某一日,他懷了某一種心情,經過禮拜堂前,聽見了讚美詩的歌聲,機緣就這樣來臨。禮拜堂的素樸喚起他的另一種美感,牧師講道里的聖經故事又喚起他對神跡的嚮往,這些神跡在他的世界里,全不需要有哲理的解釋和說明,因他分明是看得見福音的。他看得見黑夜裡的路人,身上罩著光。唉,他要是受過教育,或者有手藝,一定能成為大藝術師,可現在,他只能獨享他的藝術人生。周圍的人不僅不能受他惠顧,反而要作出犧牲。說實在的,他剝削了至親的人的權益,為他的藝術生活付代價。他迷了這門宗教,用「迷」這個字很是冒犯,可於他,還有什麼字比這個「迷」更說得像的?再說句冒犯的話,在這樣長年不息的溽熱里,不知不覺地滋長出一種類似阿拉伯制幻劑的空氣,讓人著迷。他迷上了基督,心裏充滿感激,如何回報呢?他唯有向奉獻箱送上他的銀兩。他出手的爽快就好比一個富豪,其實,不過勉強夠得上李光耀政權下的小康。
新加坡河畔的人啊,有多少是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又散布在多少個異鄉?白得耀眼的白種人,襯著黑黢黢的熱帶植物,黑黢黢的熱帶植物,襯著幾何流線型的、鑲了燈的蕾絲的建築物,再加上幽微的燭光,土著人的音樂,美不美?你說新加坡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盛著些什麼?岸上的沃土繁殖著燈光,河裡的肥水繁殖的是燈光的倒影。船是木頭的船幫、船板,老大亦是閩南人的臉相,凹眼高顴,緊腮瘦頰,膚色黯黑,閩南話里夾著英語、馬來語、泰米爾語,還有華語普通話。但卻是緘默的,立在船尾,手扶著舵,像一座黑塔。波光映在身上和臉上,塔就變成了銅質的雕像。他對歷史有多少感受?他簡直就像從古代走過來的活化石。他至少是個見證吧!他封存著那許多語言的碎片,好比封存著歷史的碎片。有一陣子,燈光特別熱烈,幾乎要發出聲響,潑灑下來,披了一身。眼睛里全是光斑,急驟地跳躍,那已經是光的餘燼了。船從石榴的芯子里穿行過去,石榴子晶瑩剔透。南太平洋濕潤的空氣,將什麼都加重加濃了顏色,達到飽和度,加倍絢爛。
歷史是要一長列來看的,個人在其中占的份兒,肉眼看也看不見。所以,這些有性格的老一輩,其實就是如今的冷空調中養出來,在跨國公司寫字間大樓上下班一族的活動的蟬蛻。他們有稜有角,滿是氣候、社會、生活尖銳的刻畫,在這表面之下,是榨乾,或者說抽空的生命力。他們只是不透明罷了,裡邊是一片虛無。那殼子的質地太過結實了,生生是磨厚的,如同繭子的形成。可就算是軀殼,也是有性格的軀殼。這些軀殼,還慣性樣地保持有某一種動作,是經過許多種演變,最後留存下來的。至於是什麼樣的演變,可不好猜測,許多變更都來自偶然的機緣。比如說,蠶變成蛹。誰知道是什麼激發了這一個變異的形式。可能只是一樁不經意甚至無聊的因素中途加入,改變了蠶這一種族的全體性質,使它們從此成為一種有益於人類文明的昆蟲。當然,對於它們自己,卻蹈入了衰敗的命運。它們如此壽短和利他,沙沙沙吃著桑葉,就為了最後一個勁兒地吐絲。大約本是要擺脫某一種束縛,獲得光明,不料卻將自己封閉在黑暗中。它們預料不到事情的變化,只是遵從原始遺留下的本能,這本能已簡約成機械的動作,就是吐,吐,吐!
好了,讓我們結束這虛空中的漫遊,回到實地上,進入某一個局部,也就是工蜂或者工蟻的一格巢穴。這些盲動的生命里,也充滿著血肉、敏感的神經系統、富有彈性的肌腱,甚至,發達的表情肌肉。這使他們有著完整生動的形,而且,性格各異。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被那些上了歲數的臉和身體吸引目光。這些臉和身體有一種篆刻的金石感,那種刀刃使勁劃下石面,崩裂飛濺的印痕,那是與外部環境直接接觸所造成的形狀。年輕一代,由於空調機的產生推廣,阻隔了壓力,所以外部就變得光滑,他們幾乎一律是白和豐腴,衣著鮮亮,鞋帽整齊。你再少見那種黑瘦、表情嚴厲、帶著些痛楚的南洋少年。這些典型的南洋少年都已長成老年,很老很老,行將就木的老年,他們已經定了型,也定了性格。人種遺傳在他們還相當鮮明,來自沿海一帶族群,輪廓較深的生相,與中國內地中原往北部,更大多數的蒙古人臉相大不一樣。由於受熱,還有受苦,他們的咬肌常是很緊,頜部也呈緊張狀態,是忍耐的表情。眼睛在眉棱後面發著灼|熱的光,多少有些熱迷糊的、類似高燒病人的光。他們到老還是瘦和黑,四肢裸在寬大松垮的短衣短褲外面,以倔強的姿勢划動,腳上大多一雙木屐。在年輕白亮的人群里,他們都顯得孤寂,甚至乖戾。可還是他們有性格,因此不可兼容。
這一個亮殼子,鑲在太平洋與印度洋之間,要從飛機上看,就不可思議,好像天外飛來的飛來峰。其實,在那裡邊,有著多少年的變遷,都是蟲蟻和蜉蝣般的生命操縱的歷史,掘啊掘的,終於在蠻荒中開墾出巴掌大的一塊。這是如工蟻和工蜂般的智慧靈巧,對生存的理解和對危險的敏感,還有對美觀的要求,築成了精緻的巢穴。外面的生物,如何曉得這裏面包含的勞動。這勞動甚至改變了勞動者的外形與功能,然後再自行組織與分九九藏書工,緊緊地鍥合成一個堅固的塊壘。這又要引用蜂蟻的例子,在它們細小的身軀里,竟有著如此強大的理性,就只能歸於「靈」。有了「靈」的一說,便可解釋那些盲目的能量,最終抵至合理。聽說過「蠱」的傳聞嗎?南太平洋上的女子,就是用蠱來牽住遊子的心,讓他無論走多麼遠,都要回來,吃她親手調的解藥,否則,性命難保。這濕漉漉的風裡,就有著「蠱」呢!熱帶的水土實在太豐腴了,活力躍出物質性的實體,化成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比如「蠱」,比如瘴氣,比如種種靈異的傳說。許多種催熟的元素,使生物都在瘋長,生命力從四面八方膨脹出去,長成怪異的形狀。這幾乎是不可自主的生命力,弄不好就要消噬自己。有許多物種變異的緣由,其實就是自己吞噬自己。而有時候——這「有時候」的幾率可能非常之低,大大低於平均值,就這樣,有時候,那格外旺盛的元氣突然調整了結構,形成銳不可當的理性,就有了方向。這就是天才的誕生,比如說,李光耀。於是,蜂蟻們的勞作就變為非凡的創造。那些漫遊的無邊無際的靈異,集成隊形,不可思議的生長力就來自於此。
他的敬愛的祖母,就是方才說到的老人,是懷揣一尊觀音像,帶了獨生子,即他的父親,來到這個島上。從此,這尊檳榔木雕的觀音便不棄不離,每日早上,像前都供上一炷香。所以,他就應當是佛教徒。初一十五,觀音誕日,他也會隨家人進廟拜佛,盂蘭盆節,則到新加坡河河岸放河燈。看那一河的燈飄飄搖搖去遠,他的魂也像是去遠了,倒不是去到幽冥地府,而是飛上了天。他不由自主跟了燈跑啊跑的,心就像插了翅膀,說不出的快活。他就是喜歡這樣,人簇擁著人,鬼簇擁著鬼,親親熱熱,熱熱鬧鬧,朝了一個方向去,去幹什麼?不知道。這盲目的喜悅攫住了他,他從來是不明就裡的性子,特別容易受鼓動,勃勃然的。他卻是不像他的祖母,以及他們家的那些女人,對菩薩有務實的需求:保平安,保衣食,保子孫興隆,保今生後世的福祿。這些庶務,在他心裏占不了一點點角落,他追求的是精神的滿足,似是更符合信仰的真義。他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不自覺就走入花影,風月中去。
他喜滋滋的——就好像他是全贏,而不是全輸,輸贏不會影響他的心情,他要的只是那儉伶伶的一擲,那前途未卜的一擲。要說,他很具有叢林共產黨的素質,可他天生沒頭腦,本能里就缺乏判斷這一條。同時,補償性的,元氣就特別旺盛。他真有些像熱帶的草木,由於氣候區域零散,變化頻繁,活躍地交互流動,所以草木便呈現無序的雜蕪狀態。俗話說的「瘋長」就是這般。與寒帶的森林完全不同,比如,北歐的樹。北歐的樹是一嶄齊的,線條流利得連棵小樹杈都不會毛出邊,你幾乎用肉眼都看得見那大塊的氣流,溫濕,從空中浩蕩走過,切齊了植物的邊。而熱帶的氣候簡直就是閃靈,它們沒有一刻安靜,時不時地跳一下,就形成莫衷一是的形狀。這人,早年的水手,晚年的印度學者,就是在這種無端的氣候活動中養成的性格,沒有邏輯,全然談不上有什麼理性,從來不會預測危險。他喜滋滋地走在新加坡舊日的騎樓底下,這些騎樓是無數東南亞城市的風景,門面上留有著英、法、荷、葡以及中國,一小點被曲解的風格,多少有些諂媚的,孤立出來。可就是這,形成了整個東南亞城市的面目。他遊盪著,眼睛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新鮮。他的肌膚,由於受熱和沖涼,變得結實和光潔,黑亮亮的,頭髮甩在額上,黑亮裡帶了些黃,是被太陽烤的。空氣里有水果的腐味,熱帶的蛋白質很高的水果,有些類似葷腥的腐味,還有鹹魚味,他穿行過去,赴他的賭局。
他無度地揮霍錢財和精力,從不計算一下還有多少庫存,可這到底已於大局無礙,這家裡進來出去的都是壯年人,老與孺皆有所依,昔日家道單弱的情形一去不返。這個家就和新加坡所有的家庭一樣,秩序井然,而他是這家庭的一個弦外之音。家中商量什麼事情,他從不加入,反正有的是小爸爸,小媽媽,不會向他討主意。他忙著他自己的,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就見他匆匆地進,匆匆地出,臉上是鄭重的表情。他的手和腳,總是處在忙碌卻目的不明的運動之中,這些動作在不知不覺之中,縮小著幅度和力度,他不可阻擋地衰老下來,變成一個老祖父。雖然,他就像這家裡的一個外人。但是,逢年過節,全家團圓的時候,他當然還是坐上座。兒孫繞膝,他簡直認不過來,他們中間那幾個肥胖的,格外叫他喜歡。他這一生,很少看見胖孩子,熱帶的氣候,人都黑而消瘦。他最喜歡看那最小的,也是力大無窮,用一柄叉和一柄勺在空中揮舞,與假想的敵人激戰。「他有很大的力。」他佩服地說,囑這孩子的父親,他的第幾個兒子,為他買一面鼓,讓他敲擊。兒子應承了,卻並沒有去買,現在的小孩子哪有玩這個的,他們都玩電子玩具。他坐在兒孫群中,感到很驕傲,這從他的姿態可看出,他昂然地抬著臉。臉型與年輕時倒無大改,骨架子還在。因為是勞作活動的人,所以並沒有贅肉,只是紋路多了,使得眼睛的形狀有所變化,不再是那種帶女人氣的秀美的眼睛,而是顯得深邃。嘴形也是這樣,不是原先豐潤的甜蜜的線條,多少乾枯了,卻表現出一種堅執的個性https://read.99csw.com。他的形象在向印度學者靠攏呢!
在我眼前的這個老人,穿了南洋風味、圖案繚亂的花布襯衫,束進西裝長褲,腳上的木屐已換成牛皮涼鞋,雪白的頭髮齊齊往後梳去,鼻樑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的輪廓較深的臉相,有一點像馬來人或印度人。他不過是越洋的第二、第三代人,祖上從未有過與異族通婚的事實,可他真有一點像呢!大約是地理、氣候、食物所造成的,還有,中國內地沿太平洋內海一帶的人種,追根溯源,說不定這裏那裡,是有著一些關係。這樣——對了,再有,他基本不說話,只是微笑,這樣,看上去,他就像一個印度學者,專門研究東方神秘主義哲學,他的思想沉浸在富饒多彩的精神世界里,就像恆河那樣的地方。可是,你只要看一眼他裸在襯衫短袖外面的小臂,上面藤一樣的筋絡,就會知道,他不是。他簡直就是一名水手,或者碼頭上的卸貨工人,或者膠園裡割膠的、砍椰子的,凡是在這熱帶國度的蠻荒時期,所能有的營生,看起來他都搭上過幾手。他的手,爬了筋絡,黝黑黝黑的,沒有專門的技能所留下的特別記認,而是東一點、西一點的出力和控制,形成雜蕪的痕迹。這痕迹並非具體可辨,是合成一個整體,全部呈現互相衝突又互相融合的形狀。骨節朝不同方向突出,看上去就扭曲著,似乎無法協調合作,其實呢,在它們笨拙的動作之下,有著意外靈巧的效果。就像此時,他拈起餐桌上薄薄的一張紙餐巾,另一手握著一個鉛筆頭,這鉛筆頭,小得完全消失在他手的掌握中,可鉛筆芯分明寫下了一串阿拉伯數字。這一串數字,談不上好看,可對於一個目不識丁的人——你很難想象吧,一個「神秘主義哲學的印度學者」竟然目不識丁,就是這樣,千真萬確,對於一個目不識丁的人來說,能握筆就算不錯了,這串數字至少還是清晰的,而且,還有著一種質樸的工整,那往往出於目不識丁者對書寫的崇拜之心。這樣順手拈起一張紙寫下一串偶然遇見的數字,就是眼前這位老新加坡人的慣性動作。你要問他為什麼?他只神秘地一笑,顯得十分深奧。可你要再多留神一會兒,答案就來了。答案就是,六合彩。
他攜了這面印度打擊樂器從街上走過,就像一個古代的異族的游吟詩人。他有著浪漫的氣質,一種對現實毫無功用只作用於精神審美的氣質。他所有的行為都體現出稍縱即逝的特性,不可能停留、持久、積累和物化,帶有閃爍的意思。他的仁愛也是如此,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施惡,這是因為他詩意的秉性。詩意完全出於人性中向善的一面,它只是沒有規矩的約束,便呈現出雜蕪散漫的狀態,但根子上是慈悲的,對萬物,而不是對某一樁具體的人與事的慈悲。他的這件禮物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這面印度鼓出現在這個貧寒的家中,顯得十分古怪,就像不速之客,敲擊起來也不如馬口鐵聽來得響亮。最主要的是,孩子們沒有習慣從父親手裡接受禮物。他們不曉得這是怎麼了,這個人,忽然要送給他們一面鼓。這樣的父親,與孩子總是生分的,這在客家人的家庭里很平常。總是母親在操勞,哺育兒女,父親則是抽象的權威,於是便抱了敬而遠之的心情。而這一個,卻不大能生敬意的,孩子們對他,不親不畏,也沒有怨艾。他們的玩伴與同學中,有一些家中開咖啡店、肉骨茶店、榴槤檔或者雜貨店,他們去到那裡玩,看見人家的父親勤勉地做著生意,自然心生羡慕。可那是人家的父親啊!他們很認命,從來不承想:倘若是那樣而不是這樣,該是如何?他們多少有些繼承父親的秉性,不會向命運問個「為什麼」。但懵懂中還是有一絲意識,意識什麼?意識父親是個不爭氣的人!這是自小聽祖母、母親、鄰里說著長大的,也是社會進化的結果。他們又不是沒有眼睛,看不見買米的錢被賭掉,祖母、母親的眼淚,父親惱羞成怒的發威,還有債主們上門討賭債。曾有一次,全家老小到橡膠林里躲了一天一夜。父親一個人坐在地上,愧疚地縮著身子,看任何人的眼光都帶著乞憐與告饒,叫人怎麼恨得起來?只有憐憫。他們中間最小的一個,都對他憐憫,路還走不妥,搖搖擺擺走過去,碰碰他的手,送過去一張碧綠的橡膠葉。簡直是像《詩經》中唱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就是血親啊!
我走下小碼頭,登上船,坐穩了,老大發動馬達。船一離岸,新加坡就像一個剝開的石榴,綻出璀璨的燈光。船溯新加坡河向上遊行去,岸上的燈,以各種幾何體形狀,嵌在熱帶的植物叢里。這些茂密的植物在夜幕前尤顯得稠密黑濃,無比幽深,於是,越發襯托出燈光的亮麗,當船從橋下過去,橋上的燈就綴在頭頂,開出花來。河岸上,布了沙灘椅,坐著外國人,白種人尤多,穿著熱帶風情的花布短褲和T恤,坐姿也很隨便,就像在自己的家裡。桌上點了蠟燭,在不夜的新加坡,談不上是亮,只是一點一點的活動的斑。有樂聲和歌聲從耳邊吹過,馬來族的琴瑟鼓點,在這華麗的夜晚里,增添了旖旎的土風。新加坡的夜晚,真是美啊!這熱帶的肥水充溢的土壤,一年四季光照不歇,植物永無疲倦地生長,盛開,硬是被混凝土、鋼鐵、玻璃、化合預製件,規範出一種固定的形狀,由電力做能源,發出光來。這光就特別有物質感,特別的豐饒,汁和瓤都飽滿。你真不知道新加九_九_藏_書坡河原先的樣子,那河灘的泥和水,還有趴在上頭的平房,太陽一當頭,滿目瘡痍。其實,這變遷不過發生在一百年間,可是,身在其中,就不知覺。再說了,有多少人對歷史是有知覺的?人在歷史跟前,就像盲目的蟲蟻,碌碌穿行而過。倘有機會讓他們回眸,保准驚呆了眼,想不起是怎麼來到這一全然不同的地場。或者還應該反過來說,歷史是盲目地一味地行進,偶一回顧,看見附在它身上的這些短命的蜉蝣竟變成這種形貌,一準也要驚呆了眼。
他們的舊屋,是在老祖母手裡蓋起的。那個帶了他的父親涉洋過海來到馬來亞的客家女人,摑過他的嘴巴子,他唯一敬畏的人。他的敬畏表現在,必要將老祖母的相片,供在家中。他每去他分門獨立的兒女家中,總是要搜索他們的房間,看牆上和柜上的照片中,有沒有這位老祖宗。倘若沒有,就夠他忙一陣的了,他立馬翻箱倒櫃,尋找出底片,大太陽頭裡,拿了底片去沖洗,領取,再裝框,趕著送到這些兒女家,親眼監督掛上牆。這一陣子忙,顯現出明確的目的性,就此看,他對歷史也是有認識的。老祖母主持蓋起的屋子,一長條,無阻隔,中間開個天井,採光和通風,砌了水池,養一些盆栽,小孩子騎了腳踏車,可直來直去。這大屋子,幾次債主威脅要燒了它,還有幾次,他動念頭要賣了它,被母親、女人服毒上弔地保下來——當然,是在老祖母過生之後,沒人能摑他耳刮子了。父親算是個長輩,可和他差不多,也是遭老母和女人痛罵的,染的不是賭,是抽。在這終年溽熱的氣候里,人總要有個什麼癮似的,逃避其中喘息一下。可是,肉體上的適宜能維持多久呢?反而更加劇了接踵而來的煎熬,情緒變得焦躁不安。這父子倆不碰頭則已,一碰頭必定崩。他們忽就變得暴烈,像要搏命一般,受驚的小孩子圍了母親與祖母,頭扎在小胸脯上,絕望地等候雷鳴電閃過去。這大屋子裡沒了權威,只靠著女人們的堅韌維持。這大屋子,幾次臨危又幾次保下。可是,簡直就是悄無聲息地,換成了今日政府的廉租屋。推土機是何日來的?還有搬家的羅厘車。其實這大屋子差不多是自己圮頹的,白螞蟻噬透了木樑、地板。屋頂上露出了天空,東北季候風時,外面大雨,裏面小雨,雨季過後,便處處霉斑。這屋子還像是被孩子們撐破的,他們在裏面擠擠挨挨,磕磕碰碰,一夜之間,就盛不下了。他竟記不得這屋子所在的地方,滿眼新起的大樓,過往的汽車,還有快鐵。對了,快鐵是一樁令他興奮的事情,他從中領略了風馳電掣的速度,就好像一個幼兒乘過山車似的,他忽然興起便會去乘上一趟,自動售票機也叫他喜歡!快鐵里多是年輕的,臉色敷得很白、表情淡漠的上班族,他在其中,尤其顯得突出。他的黑、瘦,閃爍新奇光芒的眼睛,被笑容掀動的嘴角,他有一種奇異的生動,比所有年輕人都有個性。
凡進入眼瞼的數字,比如說我們這時所在的餐室,我們的餐桌號,菜單上的價碼,開來賬單上的錢數,開餐時與餐畢時的幾點幾分,抑或只是某人隨口說到某一件事情帶出來的一個數字,都被他即刻抄寫在紙上。這紙有時是桌上的紙餐巾,有時是筷子的封套、牙籤套,再沒有可攫取的了,就到他的包里去翻。他的那個包,斜挎在胸前,可是包羅萬象,裏面什麼都有:眼鏡——他雖然不是「印度學者」,可也有用得上老花眼鏡的時候,比如寫彩票和看彩票,龍虎牌萬金油、汗巾、鑰匙——是用一根長鏈拴在包帶上,一是防止遺失,二還是防止開過門后遺忘在鎖孔上,這比遺失還糟糕。再有茶杯,裹在塑料袋裡的茶包,家人,尤其是孫輩的照片,插在柯達膠片免費贈送的小相片冊里,幾張名片,上面的人名是誰,恐怕都想不起來了,報紙的剪報,內容不一,有關於某樁刑事案件的報道、婚喪啟事、總統告全國公民書、專業人士談話……全循了文章邊緣曲曲折折小心剪下,也體現了目不識丁者對文字的崇拜。還有融了一半的巧克力,這是隨時要拿出來送給小孩子吃的,一架舊的電池用光的電子計算器,是兒子淘汰了的,舊手錶、舊打火機——這於他都沒什麼用途,全是出於惜物的心情,凡來自物質匱乏時代的人共有的習性。在這一包雜七雜八的東西裡邊,會有一些紙張,寫著小孩子幼稚的筆跡,是孫輩們的作業紙,他就在那背面,或者空白處,寫下他所接觸到的一切數字。
在第三代的眼睛里,他是個懦弱可欺的老爺爺,當然,也是可親的。他們隨時會爬上他的膝蓋,搖搖他的腦袋,拉拉他的耳朵,或者奪去他手裡寫彩票的筆。他決不會動怒,而是佩服他們的智慧,伸手擰擰他們的小腦袋,繼而佩服的,是這腦袋的圓實。第二代本是與他不親,但第三代調和了他們之間的氣氛,聚在一起時,兒女們也會逗弄他,主題大多是他永無收穫的下注。這種小賭已傷不了他們了,只能製造笑料。所有沉痛的往事都沉澱了,沉澱到歷史的渣裏面,就好比新加坡河的淤塞疏通,河水清澄,映得出岸上的倒影。他如今行動能力減弱了,活動範圍便也小了,再則他們居住的社區,就是一個小社會,什麼都有:醫院、產房、婚紗攝影、學校、廟宇甚至壽衣紙紮,一個人可在這裏安度一生。他好久沒有走去過新加坡河岸了,可是新加坡河上的燈光卻照亮了天際,新加坡的夜晚是微亮的夜晚。露水降落,光映上去,變成光的幕。氤九_九_藏_書氳中飄散著無數詩魂,漸漸冥息。電光將這城市國家的輪廓勾畫出來,明確而清晰。老大跳上岸,系好纜繩,將木船拉攏岸邊,我登上岸,新加坡的燈光,如同一本書,合上書頁。
可他永遠缺乏吸取教訓的腦筋。也不怪他,社會進化漫長的過程,一代人根本充不足一個單元,怎能指望他!就算是二次大戰以後,世界歷史進入飛躍性的發展速度,快是快了,可也輪不上他來承擔進步的環節。有時候,他走在街上,心中忽降神明,看見周圍情景大變,似乎是,一下子被刷新了。原先的污跡、斑駁、圮頹,全都平復在光滑鮮艷的色彩之下。他辨不出這些新型建築材料,只覺著四處亮閃閃的,他驚異地自語道:新加坡很美!新加坡河,他費力地想著,有多少時候不泛濫了?河道取直,岸上大片的棚屋轉眼間不見了!他恍惚以為,自己在了一個新的國度里。獨立日過去有多久了?日本入侵又過去多久了?共產黨在街上懲罰漢奸,手心裏藏一個馬口鐵空咖啡盒,猝不及防套在漢奸耳朵上,陡一旋,耳朵便割下了。有一次,血還濺到他身上。那共產黨眼睛朝他一橫,轉身隱入騎樓的暗影,不見了。他本能地抬腳跟了去,卻又佇步了,他怕血。這情形過去有多麼久了呀!怎麼就好像在眼面前。他對時間沒有概念,對歷史也就沒了概念。所有一切在他身上像沙漏一樣漏下去,連個底都沒有存起來。早說過他是沒有積累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孩子們是怎麼長大的。也是陡然間,矗立在他跟前的,都是一個個的俊男了。他們都有著和父親一樣秀美的、帶些女人氣的眼睛,連最小的那個,圓圓臉頰也變成有輪廓的長臉。他使勁記也記不起來,他是如何餵飽他們。他怎麼喂得飽他們,連他自己都感到畏怯的。然而,這疑惑並不會愁倒他,因為這於他其實十分自然,從這裏說,他又是極了解時間的概念,凡附在時間上的,都是必然發生的。所以,他是一名樸素的歷史唯物主義者。他信賴歷史的必然性,至於發展過程中的細節,他是不予追究的。比如他女人不得不出去做工,到一家工廠做雜役,將一窩孩子交給老母親帶著。他的大女兒,才滿九歲,放學回家,就站在小板凳上煮飯給弟弟們吃,當然,也給他吃。這些慘淡的日子,隨了時間過去,過去,一去不返,就到了現在,他,從健壯的水手變成印度學者。
他自己也許都不知道,可我們知道,他是以為這些不期然相遇的數字暗藏著機緣,否則怎麼解釋為什麼是這樣排列,而不是那樣排列?為什麼是他遇見,而不是別人遇見?他將這些數字填入六合彩彩票,投出去,就好比向茫茫大海投去一個漂流瓶,不曉得有沒有機緣再相遇了。他從來沒有中過一次獎,我敢說。他就是屬於六合彩概率發生中的那個基數,是其中忠實的一分子,不斷地向六合彩輸送著底金。我還敢說,他也沒有期望中彩。不是說過,寫彩票已經成為他的慣性動作?他只要是這樣寫啊寫的,便完成功課了。在座的親友小輩都拿這件事與他玩笑,假設他中了頭獎將如何分享。他一點不生氣,還以微笑。他的微笑比其他所有人的都含蓄和深刻,所以才說他像「印度學者」嘛!氣氛很輕鬆,誰也不會記得,掩埋在這玩笑底下,極深極深的底下,那些激烈緊張的場面。這就是歷史的深邃了,它把不堪的過去,推向時間的黑暗幽密,完全遮斷視線,於是變成可以承受。誰願意退回去,重現那傷人的場面?把最後一點買米的錢扔在賭註上,輸得精光。也不是什麼有名堂的賭,不過是孩子氣的,用幾塊石頭或者一枚銅錢,在泥地上扔來扔去。買米的,一家老小眼巴巴望著的錢就這樣沒了。他——這老人,遠不是印度學者的模樣,而是一個剽悍的水手形象,金屬一樣的骨骼,幾乎要發出響來,臉形端正,眉眼的形狀相當秀美,秀美到有幾分輕薄了。他臉上帶著笑,不經意的微笑,就是在這樣的處境:兩手空空,既沒有錢也沒有米,回到家不曉得會遇著什麼悲慘的情形,他依然鬆弛地微笑著。這使他變得有些像動物,無知無覺享受內心生活的動物,其間有著一種混沌的詩意,看上去挺美。在周圍眾多被炎熱與生計熬成焦苦的臉色中間,就顯得格外矚目。人們都罵他呢!罵他敗家子和孽障,可這一點不妨礙他們拉他進賭局,並且下套子贏他的錢。
他每天早上離家出門,明知道他是去賭,心裏都還希冀這一次不是。他夾著一部榨甘蔗水的機器,袋裡裝些做找頭的零錢,儼然一副養家糊口的樣子,出門了。他的模樣挺招人疼,所以生意其實不錯,再加驕陽當頭,偶有一兩次,他口袋裡的錢略滿了些,這一日他便真正成了一家之主。女人燒一桌菜,炒蛤蜊,煎鹹魚,家鄉稞條,小孩子團團坐。此時此刻,即便是他,有哪一刻記著自己為人之父的?不免都受了感染,要發表幾句家訓,可他能說出什麼呢?無非是「好好坐」、「好好呷」、「大的不與小的爭」。這幾句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訓導從他嘴裏說出,自有一種動人。這樣一個天真俊美的青年,竟要擔負起一家老小的生計呢!這一刻,連他自己都有一些兒動容,桌邊上簇擁一堆的蘿蔔頭,都是他的血親,都是靠他的人!他心中充滿柔情,特別想對他們好。倘若這心情能夠再延續一天,那麼下一日回家的時候——恰巧這一日天氣依然晴好,驕陽似火,生意就不斷,他又幸運沒有碰上他的賭友,袋裡的錢便又略滿了些,那麼他也九*九*藏*書許會帶回一面小小的鼓,從印度人的雜貨鋪里買來的,那種他們印度教祭祀膜拜擊樂用的小鼓。他買這面鼓,完全不是因為他對音樂或者宗教有什麼興趣,不是。他也只是出於一個簡單的理由,他的孩子中那個最小的,前一晚上,將一個馬口鐵聽覆倒過來,在它底部奮然敲擊有數十下。「他有很大的力!」這位父親欽佩地想。
他們這一大家子,常常是在樓下餐店裡用餐,滿滿坐了兩大個圓桌,佔據了餐店前的空地。社區花園裡都是飯後散步的人,走過來,看一看,在心裏說:這是幸福的一家。晚風習習,即使是熱帶,此刻也有些涼爽的意思了。他身心愜意,一股滿足感湧上心頭。舒適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馴服了這個人,使他安靜下來。六合彩是最後的餘韻。孫子的年齡,兒子汽車的牌照號碼,每一桌的人數,都填上了彩票。現在,兒女們對他的錢袋略微放心了些,有時會給他幾個零用錢,他統統用作買六合彩。他不再有力氣去扶助為難的人了,走在街上,他也像個需要幫助的人。這不僅因為上歲數,還因為馴服,他甚至變得有些文弱。狂熱生長的活力漸漸降到一個適度的水平,他安靜下來。他甚至變得有些居家,有時候,他竟然有一天不出門,對了電視機坐著。電視機是繼空調器之後,第二改變生活狀態的物件,它有些移性呢!內里的不安騷動會移向它那個小熒光屏里。那小小一方天地里的活躍竟會擴展,以至籠罩住整個視野,就好像他們家鄉的打「油燈」的謎語:棗大棗大,一間屋子裝不下!他看著電視機,臉上逐步綻出「印度學者」那種神秘的笑容,誰知道他在笑什麼呢!
這時,他已經從一間罐頭廠看門人的職業上退休,得了一筆退休金。這筆退休金很快消散殆盡,不僅在基督禮拜堂里,奉獻給了上帝,以報答沐恩,還救助了他所以為的窮人。誰要是正為難,又正被他撞見,他就一定要這人收下他的錢,並且,一定不要記住他的姓名,他會說:不是我幫你,而是你幫我!他像打架似的將錢撳進這人的掌心裏,言之鑿鑿地說下這句話,好像在起誓。錢財總是被他看成身外之物,不足以惜。事實上,即使是身無分文了,他也總是有飯吃。先是女人出去掙,現在是兒女。兒女們都成了家,有了好職業。他們是新一代的新加坡人,穿了雪白的襯衣,西裝長褲,鞋襪齊全,鬢髮理得短短的,神清氣爽。他們多是中等技術學校畢業,是一位母親最明智和現實給予的教育。他們就多是在中等規模的公司做中層管理人員,進出裝有空調冷氣設備的寫字間——空調不僅改變了熱帶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使人頭腦清醒。他們全都是理性的國民,懂得忠誠國家,也懂得孝敬父母,他們每月都要交給母親零花錢。他們和父親總是淡漠的,他一世沒有在孩子面前立下什麼威嚴,也沒什麼父愛。隨了孩子的長大,他逐漸變成了他們的孩子,一個老孩子。就這樣,他很快變得身無分文,可他不還有一身無處使的力氣?他滿街走著,看見有搬家的,就上去扛東西,看見有行動困難的,就攜了人家走路過街。他真的像是耶穌,總是與為難的人在一起。其實是一種生性,手不停腳不停,不能安坐於一處,而是要走動著,從這裏到那裡,再從那裡到這裏。所以又像受罰的西緒福斯,永遠不能停止推石頭上山。
要是在較為陳舊的後街的咖啡店裡,就能看到一簇簇的這樣的人。都是上了歲數,可年輕時候的荒唐還刻在臉上、手上和身體上。現在,騷動平息下來,頂多餘下一兩個慣性動作。他們都有些像化石呢,凝重而收縮。他在他們中間,應當說是有歸宿了,可他就是比一般人元氣更加充沛,或者說,比其他人都晚熟,他的性格還在生長出枝枝蔓蔓。忽然間,他皈依了基督教。這樣,我們便不得不觸及信仰這個話題了。
新加坡河的燈,偶爾會叫這個老人綽約想起什麼,他實在不是個有意識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歷史的記憶,有的只是一些亂了秩序的印象。所以,他腦海里就會出現一些奇異的景象,比如說,璀璨的新加坡河裡,燈光交互中間,忽有一盞荷花心裏的燈,搖曳著燭光,乘著河流向海口馳去。這一盞燈雖說是暗淡了些,可是邊緣清晰,有一種動畫的平面的效果。這盞燈,又分明是他敬愛的祖母的那一盞,他是多麼想念她的耳刮子呀!也不知他是怎麼認出來的,這地方的人和事,就是有些魅。這一盞蓮花燈穿行在燈的光和影中,一直在他視野里滑行,幾乎要唱出歌來,閩南的客家小調,他還是想念她的耳刮子!這真是不可思議,可在他,卻不存有一點吃驚。這個人的內心其實是有一種虔誠的,他對整個虛空都生有敬仰之心。芭蕉葉在濕潤的晨曦中一點一點凸現出來,他便歡欣起來,以為世界在向他招手。他的虔誠是在美學意義上的,這又一次涉及了信仰的真義。在這個榛子紛落的島嶼上,他們渡海的先輩帶來的宗教,只是一些鄉間的膜拜禮俗,敬著無名的小神。同鄉們集資築個小廟,造像的師傅多是半路出家,見識也少,所見的神像,不外是鄉里的灶神、門神、土地爺。但他們用彩卻有著鄉下人的大胆,於是,粉綠粉紅,鑲金嵌銀。香煙繚繞中,自有一種詭譎的艷麗。他走進去,就會興奮。他甚至動過做廟祝的念頭,可一出廟門,這念頭便煙散了。他的念頭總是這樣活躍地生息湮滅,倒不是不虔誠,是元氣太過旺盛,看看這熱帶地方的草木便知道,生長的激素如何的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