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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救命車

短篇小說

救命車

祖母她去哪裡?去沉香閣。那裡有一尊沉香木菩薩,據說是明代萬曆年從海上漂過來,數百年後便開埠成市繁榮發達。到了沉香閣前,雖然早,香燭攤已設出來,也有人在燒香磕拜了。祖母買了香燭,原是買大的一對,又想把小孩子的命看得太重,有充大之嫌,菩薩反不高興,就又換了一對小小的。虔誠點上,伏地磕三個頭,又磕三個頭。前三個是補償當年欠下的,后三個是求告當前的保佑。起來到香火捐處,則痛快淋漓送進一張大鈔票。迴路上,經過城隍廟,又進到內里的宮觀,再拜和捐一回,方才覺著心定。等她到家,大的小的都還未起,就曉得去得有多早。
就這樣,捧了「救命車」隨母親走出病房,聽母親向醫護道謝道別並且領受囑咐。他只一言不發,任無數只手在他頭上摩挲,終於走出住院部的門,下了台階,到了樓外。最後,上了一輛三輪車,坐好,「救命車」放在膝上,雙手扶住。車夫將雨篷撐起,垂下雨簾,將周邊的結一個一個打上,還是有雨絲從縫隙輕掃進來。一股油布的酸酵氣味充滿了這幽暗的清涼的小空間,是來自雨篷和雨簾的氣味。所有中斷的記憶就在此處接上茬,世界復又活躍起來。
以後的兩天也在這樣不安與平靜的交替中過去。有幾度那孩子呈現出退熱的跡象,很快復又上升,一直在四十度,甚至四十一度徘徊。有一晚,叫他,他不應;再叫,應了,卻應的是隔壁鄰居家的玩伴,說,你往哪裡逃,我看見你了!分明是回到捉人的遊戲中,是夢囈還是譫語?這一晚過得很不安,母親和祖母輪流守在他床前,中間還有一次,他伸出手,憑空向前方摸索著,好像那裡有著一個什麼實物。祖母和母親都駭怕起來,商量去醫院急診。可是凌晨時候,正在公交車的末班與頭班之間,三輪車也無處可尋,只有坐等天亮。母親是個急性子的人,這等待於她無疑加倍的煎熬,她想握孩子的手,孩子不讓她握,硬掙出來,去摸空中那無形的存在。這一夜,他一反過去幾日的安靜,變得煩躁,幾回探出被窩,又縮回去。天卻亮得很慢。蚊香燃盡了,幾個蚊子在嗡營,尾翼輕而急驟地划動氣流,漸漸顯出幾道細影。然後,針尖般的吻部也變得清晰。晨曦亮起,微紅的光,是個大暑天。后弄里門扉響動,勤勉的主婦進出著。父親將孩子負在背上,母親走在頭裡招三輪車,祖母則帶了小的等在家中。
因醫學作用也是因這一家的誠心,醫院里傳出的,都是喜訊。一日好過一日,轉眼兩周過去,出院的日子到了。全家人對這孩子的心情,只兩個字可道得,就是「感激」。感激他安然回來,不單指回家,還是——應該說更是,回到生命和生活里來。前一日,母親去醫院,問他想要什麼,為他的受苦和回來,必要犒勞一件禮物。那孩子想了想,母親鼓勵道:任什麼都可以!孩子便說:救命車。「救命車」是坊間對救護車的稱謂九*九*藏*書,他從來喜歡汽車,弄口一家玩具兼文具商店,櫥窗里的木製汽車,是他久已關注,卻從未想過自己會得到一輛。生在這平常市井裡的人,第一就是知道滿世界的東西,大凡只能喂眼睛,是安分克己的人生。可是越不想越會來,機會就這樣突然降臨。他所以要「救命車」是因為「救命車」是其中體積最大的一輛,半開了車門,說明車門是可開閉。還有,他喜歡它全白的顏色,頂上卻有一個鮮紅的十字。大人們雖覺著「救命車」這東西不是個吉利物,但既然他說要,那就給他,不必有什麼遲疑的。
一碗面還未吃下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自己速速地爬進被窩。之後,這個動作被他無數次地重複著,總歸是,略退燒,便探出被窩,熱度上來,則躲進被窩。似乎熱度是一樣外來的侵襲,而他,就像受威脅的小獸爬回安全的巢穴。他完全無法辨明這威脅來自什麼方向,憑著本能拼力脫逃。
到了醫院,總是人多,先投內科,又轉外科,隨即決定住院,再往住院部。千頭萬緒,還要擔心那一老一小隨在身後被人擠了或者染了病菌。遣他們回家都不願意,只得安頓在庭院坐等。這醫院臨街,門面並不開闊,裏面卻一進一進很深,最里的一進正中一圈花壇,壇周圍有幾條長椅,祖孫倆就坐在上面。起先還有些斜照,漸漸,斜到地面,收走了,餘下天光,明澈得很。那父親母親一去便沒有人影,要去找,又不知是在這無數的窗與門的哪一扇里。祖母的心,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沒一刻安寧。看看手裡牽著的小的,不由可憐他的受冷落和有耐心,起身帶出醫院,到門前街上買一支冰淇淋給他,再又回到長椅上等。
一夜,祖母沒有睡好,她想起這孩子的一件往事。要說,豆大的人有什麼往事可供回溯的?可要細細搜索,就有!祖母想起這孩子剛滿月時,抱在懷裡在門口曬太陽,從弄口進來一個不僧不道的出家人,穿一領破舊的顏色莫辨的半長褂子,操外埠口音。在新政權的五十年代,凡有神論宗教多已式微,僧道人漸漸四散,這一個不知來自何方。只見他定睛看嬰兒一眼,說道:這孩子是星宿下凡,需到廟裡認個羅漢方才平安。祖母只當他是為化緣口說吉言,並沒認真,此時想來頓生悔意。睜眼過去一夜,天不亮就起身,出門去了。
就在這孩子生病期間,天已向立秋去,熱依然熱,卻間或有涼風透進,就熱得不那麼嚴實。尤其,近傍晚,常有雷暴雨,烈日陡地被烏雲堆住,天煞地暗下,雷聲貼地而來,風灌滿房間,在四壁中鼓盪,然後,就聽雨點啪啪響起。風雨雷電跑馬般過去,雲層忽裂開,窗玻璃上又染上一抹金紅,已是夕陽的光。飯桌上有了秋菜,茭白、毛豆,嫩白與嫩綠;再有紫荸薺、毛芋艿;絲瓜卻老了,茄子呢,成了發物,有舊疾的人不再碰了。弄堂里也換了遊戲,這倒和季節無關,是潮流使然,男孩子九_九_藏_書不知什麼時候退出弄堂,換作女孩子的天下。她們一早就佔領了地盤,唱著一支新歌謠:「小皮球,踅踅來,落地開花六十一。」前一句很好,「踅」這個字用得準確生動,后一句就不甚通順了,弄堂童謠就是這麼十三不靠的。
不曉得多少時間過去,一進一進望出去,綽約可見醫院前的大馬路,人和車都稀少了。庭院里除去他們祖孫,已沒有旁的人,於是顯得格外空曠。終於,終於,樓與樓的夾道里過來兩個人,走進樓前的燈光里,顯出熟悉的身形,等越走越近,更確定是父親母親無疑。父親空著手,母親手裡拿著一團輕和軟的什麼,走到再近些,方才看出,是那病孩子的衣褲。小的怔了一下神,緊接著放聲大哭,嚎啕道:哥哥不見了!這是事發至今,第一回有人放出悲聲,在場大人不禁心中戚然。他的話,聽起來實在不祥得很,又是童言,以舊俗看,不幸就成讖語。父母是新一代人,不至有什麼顧慮,祖母卻大驚失色。而不論新人舊人,都神色黯淡,來時一家人,回時少一個。那小的啜泣一時,靜下來,幾口人默默地回家轉去。
祖母探這小人兒的後頸時,其實已經在發熱,小孩子通常都不怎麼懼怕發熱,任憑到三十八甚至三十九度,依然無知無覺。此時,正是從三十八往三十九度攀爬的過程,祖母自然不依,立馬驅去床上躺著,這一躺下,原本被抑制著的熱度便一徑直升上來,等孩子的父母下班到家,七月天里裹在一床棉被裡的小孩子已燒成一塊火炭,再量體溫,水銀柱幾乎升到頂頭。母親責怪祖母不該大熱天里用棉被裹他,祖母申辯歷來都是用捂發汗退熱,到底犟不過強悍的媳婦,由她解開棉被,卻見那小孩像剝了皮的老鼠,渾身赤紅著打戰,無奈再將棉被裹上。思忖一時,決定去醫院。
到了下午,孩子的熱度直線上升,身體又成火炭。喊他,含糊應一聲,就是不睜眼睛;讓他繼續睡,又覺不妥,再喊他,再應一聲,還是不睜眼睛,實已是昏睡。祖母有些心跳,不敢離去,坐在床邊。小的乘機爬到膝上,坐進她懷裡,此時,也無人與他爭寵。一老一小,靜靜地看那孩子昏睡。呼吸聲息靜悄,似乎睡得很深;輕輕喚他,卻會應,又像沒有睡著;進一步問,要不要喝水或者吃東西,只是應,並不動作,則是醒不過來。有兩次,放下懷裡的,將病的那個扶了,倚著手臂坐起,又順著手臂倒下了。祖母沒提防一個六七歲小孩子會有這樣的重量,險些被帶倒,實際上是沒有自持的力氣。不用測體溫,也曉得燒得不輕。停一會兒,轉身絞來一把冷毛巾,敷在額上。雖然小孩子發熱是經常的事,但是這一回似乎有所不同。方才說過,祖母是經歷過兩代養育的人,頗有些膽識,她一邊給那孩子額上冷敷,一邊端一盆熱水,給孩子擦身。解開衣服,卻見孩子胸脯,不知什麼時候起來幾點紅疹,十分鮮艷的玫瑰紅,於是祖母九*九*藏*書想到了麻疹。
醫院里的人潮漸漸稀朗了,門診已停止,取葯窗口最後一批領葯者也都離去,清掃工開始拖洗地面。有一個花匠來澆花壇里的「一串紅」,經過祖孫身邊,摘一枝花蕊給孩子,教他吸吮,果然有輕微的甜意。因有人理會他們,祖母奇怪地心安了一些。暮色是貼了地面起來的,就像漲水一般。開始時,暮色是稀薄的,祖孫倆彼此都看得見臉,然後就模糊了。樓里的窗戶都暗了,有一面樓卻全部亮起燈光,但照耀不到庭院。庭院,嚴格說是一方天井,只一盞燈,此時也亮起了,投下一片稀薄的光,那祖孫倆則在影地里。去的人依然沒有回來。這小的停一時便仰起頭看祖母的臉,眼睛穿透黑暗亮著,是詢問的意思,祖母是用摩挲他的頭和臉作回答。
到了第二天,天下著雨,是那種淅淅瀝瀝,「一場秋雨一場涼」的連綿細雨。母親帶了「救命車」往醫院接他,捧住「救命車」的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車體比他想象的要大而且重,亦可能是生病消耗了體力,他使出些力氣才捧住它,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關於弟弟。他想:是讓弟弟玩還是不讓弟弟玩。疾病讓他消瘦許多,而且神情肅穆,捧著這輛通體白色的汽車,看上去有一種莊嚴。
她第一個動作就是將小的領開,讓他離哥哥一段距離,因這小的尚未出疹子。大的呢?出是出過一次,照理不會再出,可是那一次疹子出得並不那麼典型,還像是沒有出透出全,此時祖母不由懷疑起來,他究竟是算出過還是沒出過?她將窗戶上的竹簾放到底,光線頓時暗了,倒有一種森涼。祖母翻看一遍孩子的全身,在腹部又發現幾處紅疹。她特意看了耳朵背後,卻沒有一顆。依她的經驗,麻疹先是出在耳後。再有,這孩子他也不咳嗽,不流涕,只一味發熱,就不頂像。這一回,她真是被難住了,能做的,就只有不時換冷毛巾給他敷頭,硬迫他起來喝米湯和開水,然後小便。孩子很順從,格外的安靜,這安靜卻是令人不安的。他父母下班到家,那孩子沉在睡眠中,由於冷敷,體溫似有回降。年輕的父母總是樂觀的,凡事往好處想,他們的態度自然也讓祖母放心了一些。這一晚上,氣氛比前晚輕鬆,多少是,適應了家中有人生病的事實。
由於早睡,那夜是要比以往漫長。小兄弟有一兩次醒來,矇矓中,房間里有黃黃的電燈和輕輕的呢喃,是祖母服侍哥哥喝水、吃藥,還有撒尿。那小的是有糾纏的習慣,可這一夜卻不,翻個身兀自睡熟。小孩子都是有感應的動物,感覺到不尋常,正在或者已經發生事端。所以,潛意識裡就有迴避,存了僥倖,也許,一覺醒來,一切回到原狀。燈光在眼瞼里恍惚一下,又被睡眠蓋住,將發熱的同胞手足留在了燈下,連同牆上搖曳的影。七月的夜晚,其實是爽利的熱,身下竹席滑滑的,風習習撫過身上。熱殺去了黏滯的物質,空氣變得輕盈,很遠地方的https://read•99csw.com聲音和氣味傳過來,又擴散開去,這靜謐里有了一股躍動,飄飄然的。燈光里的幾隻青蟲瞎撞著飛行,驟然在黑暗中匿去。睡眠席捲了夜晚。
醫院去過了,針打過了,葯也吃下了,再加上捂被子發汗的老法,餘下的就是等待。寒熱就像潮汐,自有運動的規律,一夜過去,早晨醒來又是新鮮活潑的一天。這一晚格外平靜地過去。那孩子的兄弟比平日乖許多,早早也上了床。大人呢,急躁過去之後安詳下來,將病了的那個掖緊被子,沒病的也搭上一角毛巾毯在肚子,然後燃起一盤蚊香,苦澀的煙在木地板上彌散,纏著桌腳與床腳盤旋繚繞。這平靜里藏著些指望,因些指望又生出欣悅。這也是平常的居家日子里的波瀾,微小的危境與解脫,凝結的親情,將一家人團得更緊。
這一回就去得比較久,將近中午才看見兩個大人帶一個小孩轉出弄堂拐角。原來驗了血,診斷出傷寒,配齊針葯,又領了囑咐:靜卧和流食,方才回來。乍一聽到「傷寒」兩個字,所有人都驚一跳,本來就不敢有半點疏忽,這時候倍加謹慎。凡入口的,不論西瓜汁、青菜泥、米湯、豆漿,全要用紗布最後濾一遍。全家人的碗筷及毛巾一併上籠蒸煮消毒。那兄弟在懷疑麻疹時已被隔離開,此刻更不能邁進哥哥躺的房間一步。有時候,悶得慌了,只能站在門口,遙遙望著床上的人。因為用藥對了症,也因為病的周期行將趨緩,生病的人明顯有了轉機,熱度雖然未退盡,但有了精神,睜得開眼睛,這時,便望了門口的人。兄弟倆門裡門外,眼巴巴地看著,好比咫尺天涯。
早晨果然有新氣象,那孩子的熱度退了些,針葯、飲水、捂汗一併發揮作用。只是人懶懶的,不肯起床,一徑地睡。父母照常上班去了,祖母買菜燒飯洗衣,囑他的兄弟守在房間里,無論怎樣的動靜都要報告。地上鋪一張竹席,這小的就在席上玩玩具,男孩子的玩具無非是木頭刀具槍支、香煙牌子、玻璃彈丸,又多是在兄弟相爭中殘破缺損。此時,與他爭奪的人病了,他可一個人從容玩耍,興緻卻平淡了。房間里如此靜,他有一時駭怕,偎到床邊,哥哥還在睡,聽得見呼吸聲,看上去有些不像似的,便大聲喊祖母。祖母丟下手裡的事,速速趕來,探探睡覺人的後頸,又試試前額,比一早略熱了些,但睡得沉靜,彷彿沒有大礙。欲離去,見那小的眼巴巴看著,極可憐的樣子,便從餅乾筒里摸了幾片餅乾交給他,獎賞他的報告。一個人吃著餅乾,無人來威脅打擾,可全心享受,卻也平淡得很。上午就這麼安靜地度過。
孩子的病在漸好,有時候被允許坐起,那兄弟也讓進來房間,坐在床沿上,與哥哥玩。男孩子不像女孩那麼多嘴,不慣操縱語言,就多是沉默的。此時,他們沉默地疊一些紙,是上一學期用過的作業簿拆開的。大的疊出一支飛鏢,由小的投擲,紙折的飛鏢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因為投擲的人力氣單薄,技九-九-藏-書術也不夠,常常一脫手就軟軟地墜落,於是滿地飛鏢。弟兄倆安靜地玩著,祖母在後面灶間洗衣燒飯,傳來自來水急驟的水聲,油鍋的爆炒,還有祖母的說話聲,好像是小朋友來找人,祖母打發他們往別處去。
可憐那孩子燒成這樣還能自己站住,由母親和祖母套上毛衣,隨著走出家門去醫院掛急診。急診間滿是發熱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是診為熱傷風,打一針退熱針,再配些藥片,便退出來。雖是晝長的季節,此時亦已暮色滿天,街燈亮起,催促著夜晚來臨。白日的暑氣略退去,風吹來有些微涼意,方才的退燒針起了作用,那孩子振作了些。問他想吃什麼,回答麵條;又問麵條里放些什麼,回答什麼都不放;祖母說,原來是要一碗陽春麵,回答卻很堅執:「陽春」也不要!顯然食欲不振,想吃得清淡,只是不知道「陽春」僅為修飾,與任何實物無干。祖母與母親相視一笑,婆媳倆在爭吵之後和解了。
那一段雜亂的印象是以昏睡為主,在昏睡中間雜著祖母向母親的訴說、母親對祖母的抱怨,以及對兄弟的呵斥;再有被母親還是祖母挾持著起來,去醫院挂號,在等候的長椅上繼續昏睡;有幾次母親試圖讓他睡在膝上,可他的身量和心理都已不適宜躺在母親的懷裡,於是掙著出來;體溫表冰涼地放進舌下,很快又滾燙地取出;腳踩到地上,沒有站起來,而是蹲下去,最後是負在父親的背上;藥片送進嘴,再原樣嗆出,又碾成粉狀,和了水灌下,在喉嚨口打著旋;酒精辛辣凜冽的氣味四處都是……
有一段時間徹底從他記憶中藏匿了,中斷的切口是他在弄堂里奔跑,有千軍萬馬在身後追隨,所謂千軍萬馬,不過是他的兄弟及鄰家的男孩。他一直跑到後門口,祖母身前,祖母將手指探進他的后衣領,說了聲:怎麼沒有汗?祖母檢測他們的健康狀況,就是探他們的後頸,倘是汗津津的發黏就沒事,放他們再繼續奔跑;相反,滑溜溜的乾爽,一定出毛病無疑。這是從她相繼兩代的育兒經驗中得出的方法,百試不爽。祖母探過後頸之後,還有一段雜亂的印象,所以,記憶中那個切口並不是齊整的,而是很有些毛糙,如同藕斷絲連的意思。
這樣的光景卻不長,似乎並沒有任何不妥的,依然靜卧,依然流質與軟食,依然隔壁弄堂打針的女人一日兩次上門注射,打完所有的針劑,事情分明在往好的方向轉變,忽有一日午後,肚子急痛起來。這孩子稟性很硬,抑或所有小孩都是如此硬挺,因是以為病痛無可推脫,理當承受。他不出一聲,只是彎腰折背地翻滾,從床這頭翻到那頭,那頭再到這頭。有幾回,頭撞到床架上,「咚」一聲,聽的人無不驚心。轉眼間,高熱又將人燒成火炭。祖母不由慌了神,叫來鄰居家的女人,幫著給孩子父母打電話。不一時,父母先後踉蹌趕到,立刻負上背,母親在身後托住兩條亂掙的腿,祖母拿了零碎物件,一手牽了小的,一家人統統上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