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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仁者壽

散文

仁者壽

學府的生活,在我心目中,是有聖意的,因此為自己沒有進入過它而感到遺憾。歲月流逝,要補上這一門大約不再可能,我只能從書本上去認識。汪曾祺老所寫的關於西南聯大的小說與散文,將流亡中的問學生涯,透出一股奇情浪漫,讀書人與荒蠻地都是天真的,各有自己一派風流,也可算是風雲際會。比如《跑警報》一篇,那時那地,無論工農商學,都要將值錢的家財隨身攜帶,一旦警報拉起,就人在物也在;聯大師生身無長物,大都是帶書本和論文草稿,有一位印度學教授,則是提一隻小小的手提箱,箱子里是女朋友寫給他的情書,有人看過其中一兩封,評價為:「只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還有,《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沈從文先生讀許多書,文章中列舉了一些沈先生的藏書:「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他讀這麼些書,上課卻從不掉書袋,他只說自己的話,而且是「非常謙抑,非常自製」;汪老說:「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幾乎全都忘了。」可是,眾所周知,汪老受九*九*藏*書沈先生影響是很深的。大約這就是學府的方式,從中學習的,不是知識,那種告訴你,你就知道,不告訴你,你就不知道的,現成的概念,而是正好反過來,告訴你的,你未必就知道,不言聲的,或許你卻心知肚明。文章中,寫到沈先生談天,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我羡慕的不只是學問的本身,還是學問中人所過的這一種文雅、精緻的生活。宗璞先生的,流亡大學題材的小說《東藏記》裏面,對國難中的讀書人,用了四個字形容:弦歌不輟,呈出這雅緻里的堅韌。這樣的生活是由學問積養而成,倘能身在其中,時間、空間與經驗的量,都將增加擴充,使我們加倍享受生命。
因徐中玉先生曾任上海作家協會主席這一節,我才與先生能夠較為貼近地接觸。我無幸做徐先生的學生,徐先生的學校於我亦是神聖的,有幾回,在校園裡走過,湖面上吹來風,攜了柳絲,有金屬的嚓音,就像塔角上的風鈴。我也不大敢與徐先生多話,話什麼呢?徐先生一定會嫌我淺顯無趣。先生的閱歷、學銜、成就,我雖然了解,但也都是從文字上看來。我與徐先生的接觸,又大多是在會議和賓宴上,聽到的且是一些客套的寒暄,而我的印象是,徐先生九九藏書其實並不擅長作這類辭令。記得那是徐先生剛上任作協主席不久,作協招待外賓晚宴,徐先生自然是主人,自然要說一篇歡迎辭,具體說的什麼一點不記得了,記得的是,徐先生說得無限的長,長得舉杯的手都酸了,耳朵也疲乏了。徐先生大約是想把所有的,他以為熱情有禮的話都說出來,就帶了幾桌賓客,立在那裡,一徑往下說。終於說完了,他側過頭,對邊上的徐俊西老師徵詢道:這樣行嗎?這一刻,徐先生顯得特別天真,特別像一個謙虛用功的小學生,在向老師交作業。對他的職務,徐先生是認真負責的,但這並不妨礙在先生的內里,保持著自由的性情。有一回,我與徐先生一同去法國駐滬領事館,參加法國國慶日的酒會。法國國慶日正在盛夏,領事館地方不大,雖然開足了冷氣,可架不住人多,通向花園的落地窗又敞開著,餐台上鍋開鼎沸,大家為禮貌起見,都穿了正裝,熱得可以。忍不住地,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亂奔一氣。陡進屋內覺著一涼,轉眼間又氣悶起來,就往外投去。外面雖然有風,可卻溽熱,還有蚊子,於是,再投進室內。這樣的酒會,其實是虛應差事,人是多,卻是泛泛之交,話也多,亦多是虛浮的話。只等人家的國歌奏完,我們這方賀詞道畢,然後吃些東西,磨蹭掉些時間,就可陸read.99csw.com續走人。我因怕與徐先生走失,到時候搭不上車回家,所以一路緊跟,跟到花園的一角,忽見徐先生從腰后拔出一柄摺扇,嘩一聲打開,頓時,清風襲來。滿庭滿宇的紅男綠女中間,徐先生就像一名大俠,乘神鵰而降。
有一位本行自然科學的散文家陳之藩教授,曾作一篇演講稿,題目為《談風格》,其中一節,談到劍橋北邊的一條小河,水清可鑒人,照出岸上的小紫花,朋友問他作何想時,他答道:「我哪裡會想什麼?我即使想得出來,也說不出來,我現在想的是袁枚的詩:臨水種花知有意,一花化作兩枝看!」讀書人眼裡的世界,就可娟麗至此。和陳先生夫婦一同喝茶,談到讀書,我抱怨英文原版難讀,看不下去,陳先生卻痛心疾首道:有什麼書會是看不下去的啊!聽了又感動又慚愧,知道他不是勵志的意思,而是指一種生活,這生活是絕不可能不好的。但到底不是人人可享用得了,要看福分的厚薄。宗璞先生做了眼科手術,視力略有進步,寫信報喜:方才有一隻喜鵲從窗前過去,看見了尾巴長長的影。且是淡水墨的寫意畫。在他們是隨意淡然地看,一般人卻是看不見的,就好比是仙俗之隔,旁人哪裡知得道其中的快樂。多年前,看電視節目,訪問東方文化學者季羡林先生。記者看他老人家生活清苦簡九_九_藏_書單,終年埋頭故紙堆,憐惜地說道:看您老如此生活,我們挺心疼的。季羡林老立即回答:不心疼,不心疼!婉拒了同情。如季羡林先生們的樂趣,倘若沒有幾十年的學業修鍊,是很難從中分一瓢飲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雜誌,《啟思教學通訊》上,有專訪古典詩詞專家葉嘉瑩教授的記錄,其間談到幼年時,家中長輩要他們背誦詩文,必平仄發音都精準,終成吟唱,熟透之後,自然而然就也會寫詩。這裏講的是童子功,經過刻苦抑或單調的磨鍊,抵達優美的境界,用今天人的話說,也就是異度空間。我想象,學府大約還是這樣的,學問的習藝所。
徐先生從作家協會主席的位置上退去之後,並不覺著他遠了,而是越來越近。每回作協活動,無論大小輕重,凡請到他,他必到,同行的還有錢穀融先生。有了這兩位的到場,活動的氣氛自會變得有足輕重。他們總是不多言,又總是必發言,不是敷衍,而是認真做了準備,甚有幾次,還寫成書面。徐先生思想敏銳,觀點鮮明,保持著對現實的批評精神,毫沒有因自身遭際的負氣,是出於對世事的熱心腸。我們私下裡說,有了他們真是好,作家協會就好像有了父親。他們提拔著我們這些根基淺薄的後輩,接上傳統的斷茬,使我們不至遇風便折。兩位先生都顯得後生,錢先生是鶴九*九*藏*書髮童顏的一種,徐先生則是硬朗挺拔。他本是瘦面長身,壯年時應有玉樹臨風之姿,如今這棵樹是蒼勁之勢。他們的健康與長壽,是出自於清明的心地,澄澈安寧,波瀾不驚,從多變的時日里走出,抵達恆常之境。
然而,切莫因是俗常之外的學問世界,就以為同現實社會隔絕,不相予往來,否則,如何解釋研究《詩經》、《楚辭》、《周易》、《莊子》、唐詩的聞一多,亦會寫出「有兩個字不能說,說出口就是禍,那就是,中國」這樣激烈的戰士式詩句?他一邊在課堂上講《宮體詩的自贖》,一邊公開集會號召反對獨裁,爭取民主的鬥爭,最後死於暗殺。再又如何解釋寫下《荷塘月色》,以清麗綿長著稱的朱自清,會因拒絕接受美國麵粉,貧病逝世!中國的,生於十九與二十世紀首尾,政體、文化、思想、情感,都處在遺產交割與創新時節的學人們,象牙塔不再是護身塔,同時,象牙塔內的養精蓄銳,更使他們具有明鑒的目光,而能擇善,循光明行走。他們看上去是在故紙堆里,其實哪一個不在蹈出新路?讀聞一多的《唐詩雜論》,實是遺憾自己不能坐進聞先生的課堂,親耳聆聽。我無緣與他們見面,大約,我最與接近的一位,便是徐中玉先生了。
2003年9月14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