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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開的花朵

遲開的花朵

「什麼事?」
「他沒有認出我來!」瑪露霞想,「要不他不會不說話的……我的天啊,他怎麼不說話呢?唉,我怎麼開口呢?」
由於內心燃起烈火,她臉上和脖子上泛起了紅暈。
這一回候診室里的病人特別多。所有的傢具上都坐滿了人,有個男人甚至坐在鋼琴上。十點鐘開始門診,十二點鐘停診,開始做手術。下午兩點再繼續門診。瑪露霞直到四點鐘才輪上看病。
「這一切多麼像是江湖郎中招搖撞騙!」要不是瑪露霞有自己的心事,準會這麼想。
葉果魯什卡拿起茶杯來,走到旁邊,小心地喝了一口。托波爾科夫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公爵夫人和瑪露霞在旁邊坐下,注視著醫生的面容。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互相抓扶著,往葉果魯什卡卧室里跑去。
「您知道嗎,公爵小姐,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個盧布。這您是知道的。」
「醫生。」她用柔和的老太太的聲調說。
「怎麼樣?」托波爾科夫哼了一聲。
「我不明白,」葉果魯什卡生氣地說,在上衣上擦擦手,「尼基福爾,這個老鬼,把所有的傻瓜都放進來了……」
謝肉節到了,接著就是預報春天來臨的日子。白晝變長,房檐滴水,從野外送來新鮮的空氣。呼吸到這種空氣時,您就預感到春意了……
有一天葉果魯什卡走進她的卧室,惡狠狠地哈哈大笑,告訴她說,她的「求婚者」已經同一個商人女兒結婚了……
秋天到了,它跟去年的秋天一樣,潮濕、泥濘。
他終於勝利了。他用自己的額頭打通了一條通向生活的隧道……那又怎麼樣呢?他精通自己的業務,讀許多書,干許多工作,還準備夜以繼日地工作……
托波爾科夫做出不耐煩的手勢,指指自己的胸部。瑪露霞紅著臉,慢慢地解開胸口的扣子。
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大顆的淚珠。兩隻胳膊無力地垂落在圈椅的兩邊。
「您不認得我了,好太太!難道您不記得我了?您把普羅霍羅夫娜給忘記了?您的小公爵就是我接生的啊!」
「請您服這種藥粉……睡覺以前服……要防止感冒……」
第二天早晨九點多鍾,瑪露霞到托波爾科夫家裡去,開門的還是那個長得不錯的女僕。她把瑪露霞帶到前廳,幫她脫下大衣。女僕嘆口氣並對她說:
正如所預料的那樣,沉默開始了。這是一種可怕的、令人討厭的沉默。不知為什麼,這時使人感到一種極其尷尬的處境,使人難為情。醫生只管喝茶,不說話,顯然,他對周圍的一切並不關心,除了面前的茶,什麼也沒看見。
葉果魯什卡拍拍瑪露霞的腳掌,非常滿意地從她的卧室里走出來。當他躺在床上時,腦子裡就開始把婚禮上要請的客人開列出一張很長的名單。
公爵夫人守舊思想受到揭發,感到很難為情,就分辯起來:
「請不要趕我走!」醫生哪怕是最初級的面相家,這時也會從她的眼神里讀到這句話。
「我在發燒,尼基福爾。」瑪露霞說。
(1882年)
「公爵大概快要死了!」尼基福爾說,「您去看看吧!」
葉果魯什卡輕輕地吹著口哨,走了幾步,離開了瑪露霞的房間,過了一分鐘又進來了。
「他是個孤兒,怪可憐的,」她想道,「他孤單一人。」
「普里克朗斯基?」托波爾科夫反問道。
痛苦緊壓著她的心,同時又有一種強烈的、異教徒的願望使她喘不過氣來……有時候她真恨不得一走了事。可是到哪裡去呢?自然,她想到那樣一個地方去,在那裡人們不會在貧窮面前發抖,不過淫|盪的生活,而是工作,不整天同愚蠢的老太婆和酗酒的傻瓜扯淡……於是在瑪露霞的想象里,像一枚拔不掉的釘子一樣,出現了一張正派人的有智慧的臉,在這張臉上他看到了智慧、豐富的知識和疲勞。這是一張令人無法忘卻的臉。她天天都看見這張臉,而且是在最幸福的情況下,也就是這張臉的主宰者正在工作,或者是顯出正在工作的樣子的時候。
「瞧,我們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她哭道,「我的天啊!一個江湖郎中,下賤貨,昨日的奴僕,竟也到我們這兒來求婚了!還說他高貴!……高貴!哈哈!你們說,是什麼樣的高貴啊!竟派媒婆說媒來了!可惜你們的父親不在了,他可不會白白地放過這件事!庸俗的傻瓜!下流人!」
而醫生呢?醫生……自從行醫以來他第一次漲紅了臉,兩隻眼睛眨巴著,就像受到罰跪的頑皮男孩一樣。他從沒聽見過任何女病人對他說這樣的話,而且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沒有任何一個婦女!莫非是他聽錯了?
「再沒有別的病了嗎?」
公爵夫人臉紅起來,把照片遞給了瑪露霞。瑪露霞頓時臉色煞白。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分鐘。啊,她會多麼愉快地對他訴說她的生活!她會對他講許多他在任何印有法文或德文書名的書里都讀不到的東西。
「把他抬到大廳里去,那裡的空氣沒有這麼悶。去叫人來!」
「他為什麼不來呢?」她自問道,「為什麼呢?啊……我知道了……他生氣了,因為……因為什麼他要生氣呢?因為媽媽對老媒婆很不客氣。他現在以為我不可能愛他……」
像原先一樣,公爵夫人枕頭上淚水不幹。白天公爵夫人強打精神,晚上則是淚水不停地流,通宵哭泣,直到天明。無須走遠,就能看到她哭泣的理由。這些理由都是明擺著的,彰明較著,非常刺目:貧窮、隨時受到侮辱的自尊心……受誰的侮辱呢?無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各種各樣的富羅夫、廚師、小商人等。那些心愛的物品都拿去抵押了。同這些東西割愛時,公爵夫人非常傷心。葉果魯什卡還跟原先那樣,過著不規矩的生活,瑪露霞還沒有出嫁……哭泣的理由還少嗎?前途暗淡,而且透過這暗淡的前途,公爵夫人窺見了險惡的幽靈。這前途非常糟糕。它已經沒有指望,只能使人害怕……
托波爾科夫從法國回來后仍像從前一樣地生活。跟從前一樣地為太太小姐們看病,積攢五盧布的鈔票。不過,也可以看到他身上的一些變化。他同女人談話時,眼睛總是往旁邊看,往空地方看……不知為什麼,他看著女人的臉,心裏就非常害怕……
她知道熱病和肺炎是致命的疾病。當瑪露霞的痰中帶有血絲時,她以為公爵小姐已經到了「肺結核的末期」,於是她便倒在地上,昏厥過去了。
「怪人!」葉果魯什卡哼了一聲,輕蔑地看了一眼老太婆的小腦袋。
「真奇怪,」公爵夫人重複地說,「真令人驚訝……甚至不知道該對您說些什麼才好……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醫生會這麼做……他何必要驚動您呢?他滿可以自己來嘛……他這樣做甚至使人難受……他把我們看成是什麼人了呢?我們不是什麼商人……現如今就是商人也已換了一種活法了。」
托波爾科夫對瑪露霞來說,實在太新鮮了……
公爵小姐在生病的第七天現出了微笑,並說道:
「我不喜歡她……」
「我說完了,」醫生說,「您可以走了。」
「一個令人驚訝的人,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她說,「他的醫術多麼高超!你想想吧,喬治,多麼崇高的功績:同自然界作鬥爭,並且戰勝它!」
「尼古丁,煙草的生物鹼,它對人的身體的影響相當於一種劇毒。每一支煙帶給人的機體的毒素,在數量上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的引入卻是持續不斷的。毒的數量及其能量,同服用的持續性成正比例。」
公爵夫人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哭泣。
「這是肖邦的一首曲子,」公爵夫人開始說話,嬌慵地微微一笑,像貴族女學生那樣雙手交叉起來,「一首美妙的曲子!醫生,我敢誇一句口,她也是我們家出色的女歌手,是我的學生……我從前有一副非常好的嗓子。而那個女歌唱家……您知道她嗎?」
這個消息對我的這位嬌小的女主人公來說太殘酷了。
瑪露霞忽然睜開了眼睛,全身哆嗦了一下,連忙坐起來,甚至忘記拿被子把自己的肩膀蓋上。她的眼睛發亮,兩頰緋紅。
托波爾科夫開始提出各種忠告,說得入迷了,又長篇大論起來。她坐著,什麼也沒聽見,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覺得他說得太久了。終於他停止了說話,站起來,眼睛看著她,等著她離開。
葉果魯什卡非常滿意。
「這個人有權利蔑視別人!」她想,「他有智慧!而他的雪橇又是多麼豪華啊!那些馬匹多麼漂亮!而他過去卻是個農奴!需要多麼強有力的意志,才能生下來是奴僕而後來卻成為像他這樣高不可攀的人!」
不知為什麼,老年人都特別喜歡這種「積極有為的東西」。
「你不用擔心,夫人!」他用懇切的聲音對公爵夫人說,「我不了解,不過按我的看法,夫人,您的兒子沒有很大的所謂危險……不要緊!」
「沒有什麼了。」
「您為什麼不喜歡我呢?」卡列麗雅擁抱公爵小姐,問道,「要知道,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醫生走後,公爵夫人和瑪露霞在經過一晝夜的折騰以後,第一次舒暢地鬆了一口氣。名醫托波爾科夫給了她們希望。
瑪露霞微微笑了一下。葉果魯什卡則笑出了聲,並且生平第一次熱情地吻了她的手。
「只有一點我弄不明白……他幹嗎要派這個媒婆來呢?為什麼他自己不來呢?這裏面有點文章……他不是這種人,他不會派媒婆來說親的。」
「請用茶!」公爵夫人對托波爾科夫說。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跪著撲到他身邊,放聲大哭。
在前廳,她走到他跟前,帶著緊張的心情問道:
「你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嗎,瑪露霞?」他小聲地說,「我坦率地對你說……我的看法是……因為,要知道,我是為了你的幸福。你在睡覺嗎?我是為了你的幸福才說的……你就嫁給這個人吧……嫁給托波爾科夫吧!你就彆扭扭捏捏了,你就嫁給他得了!……這個人各方面都……而且又有錢。他出身低賤點也沒關係,別管它。」
傍晚,卡列麗雅來找瑪露霞。
「不過,在彼得堡我認識了一個大夫,是個男爵,」她說,「對,對……在國外也有……這是真的……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嗯,對了……」
「您去薩馬拉了嗎?」醫生問她,「您為什麼不去呢?」
「去它的吧,什麼薩馬拉!」她一邊走,一邊生氣,同時又感到高興:他承認了她是病人,現在她就不必拘禮,可以隨時到他那裡去了,去多少次都行,哪怕每星期都去!在他的診室里多麼好,多麼舒適!特別是那張放在診室深處的長沙發。她很想跟他一起坐在這張長沙發上,談談各種各樣的事,向他訴訴苦,勸他看病收費不要太高。對有錢人自然可以而且應該收費高,可是對窮病人應該打折扣才對。
「一頓正經的午飯能沒有葡萄酒嗎?」他質問瑪露霞,聳聳肩膀,覺得這是令人奇怪的咄咄怪事,「尼基福爾!一定得有酒,你的事情就是管這個的!你呢,瑪露霞,應該感到害臊才是!莫非要我自己來管家嗎?你們多麼喜歡惹我生氣啊!」
三月底的復活節過後,瑪露霞已不再等待他了。
「他臉上表現出悲傷,」瑪露霞看著他,想道,「他準是跟那個商人女兒過得很不幸福吧?」
她回家的時候,沒有想薩馬拉,而是想著托波爾科夫醫生。我幹嗎要到薩馬拉去呢?不錯,那裡沒有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可是那裡也沒有托波爾科夫呀!
「我很喜歡這段曲子。」瑪露霞說。
卡列麗雅的放肆也在不斷增長
她們上床睡下后,又談了很久關於他的美好的前程。她們睡熟后,又做了許多令人神往的夢。她們在睡夢中還幸福地微笑——這些夢太好了!這些夢多半是命運用來補償她們第二天所經受的那些恐怖的。命運並不總是吝嗇的:有時它還提前付給你一些恩惠呢。
她那充滿愛和祈求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野獸。
葉果魯什卡跟著尼基福爾進來了。他為了表示莊重,臉部變得有點呆板了。
「這個老爺很高傲!」尼基福爾說,他在主人家裡除了葉果魯什卡的朋友、那些尋歡作樂的人和酒鬼之外,再也沒有見到過別人。這個老朽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高傲的老爺不是別人,竟是那個滿身骯髒的孩子柯爾卡,當年他曾不止一次地揪住他的腳把他從運水車上拖下來,並狠狠地抽打一頓。
他想起了幼年時代,想起了在老爺家擦茶炊。除了擦茶炊和後腦殼挨打外,他的記憶里還閃過了那些恩人和穿著厚大衣的女恩人;閃過了宗教學校,由於他有個「好嗓子」,主人把他送去上學,在那裡他挨過不少打,吃摻沙子的粥,後來轉入宗教中學,在那裡學拉丁語,挨餓,幻想,讀書,同學校總務神甫的女兒談戀愛。他還想起他違背恩人的意願,從宗教中學逃跑,進入大學。他逃跑時身無分文,腳上穿著破鞋。那次逃跑多麼有意思!在大學里他為了學習而挨凍受餓……艱難的道路。
他的臉很神秘……
瑪露霞從醫生家裡出來回家時,心裏非常生氣。
托波爾科夫繞過瑪露霞,向葉果魯什卡那邊走去。
然而葉果魯什卡不懂得當家的最簡單的道理,而且什麼也不想懂。他https://read.99csw.com堅決要求吃飯時給他準備啤酒,而給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準備葡萄酒。
托波爾科夫敲打完后,開始聽診。她左肺尖的聲音很濁。他很清楚地聽得見吵吵的雜音和不柔和的呼吸聲。
「我有幸地給你道喜!真榮幸!哈哈哈!」
「我可以愛他!」傍晚瑪露霞決定了,「噢,我同意!我沒有任何偏見,我將跟這個農奴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母親說一句話,我也會離開她!我同意了!」
每到傍晚瑪露霞都在廚房裡坐著,孤立無助、軟弱、毫無主意,不住地流淚。淚水掉在尼基福爾的大手掌上。尼基福爾陪著她啜泣,給她講一些往事,而往事卻更加深她內心的痛苦。
托波爾科夫斜視一眼胡亂放在桌子上的五盧布和十盧布的鈔票;他還想起那些太太小姐們,這些錢就是從她們手裡收下的。於是他臉紅了……難道他走完那條艱難的道路,就只是為了這些五盧布的鈔票和太太小姐們嗎?是的,只是為了這些……
「一張非常可愛的臉!」瑪露霞想,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話語都令她嘆賞,「多麼有智慧,多麼有學問啊!為什麼喬治要去做軍人呢?他也應該做個學者。」
醫生沒有回答他,只是發出很響的喝茶聲。他的嘴唇的兩角稍稍提起來,做出輕蔑的微笑的樣子。他顯然瞧不起葉果魯什卡。
「我情願拿我的公爵頭銜去換取他的腦袋和口袋。」葉果魯什卡補充說。
瑪露霞安不下心來,但持續的時間不長。葉果魯什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葉果魯什卡的哭喊是多餘的。傍晚卡列麗雅又來了,她原諒了他,並帶他去了俱樂部。
「醫生,他沒有危險吧?」
托波爾科夫放下帽子,坐下來。他坐得筆直,像是個人體模型:彎著雙膝,肩膀和脖子挺直。公爵夫人和瑪露霞忙碌起來。瑪露霞睜著一對大眼睛,顯出操心的神態,就像人家給她出了難以解答的習題似的。尼基福爾穿一身黑色的舊禮服,戴一雙灰色手套,在所有的房間里跑來跑去。房子里到處響起了茶具的聲音,茶匙丁零作響。不知因為什麼事,葉果魯什卡被人從大廳里叫出去一會兒,而且是被悄悄地、秘密地叫出去的。
「我咳嗽。」她小聲說。
「我愛您!」她小聲地又說一遍。她的頭搖晃了兩下,垂了下來,額頭撞在桌子上。
「公爵夫人在……在家嗎?」從前廳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還沒有等到回答,客廳里就進來了一個矮小的老太婆。「您好,公爵夫人,老人家……恩人!近來可好?」
她轉過臉來對著他,看著他。
公爵夫人漲紅了臉,笨重的連衣裙抖得沙沙響,從圈椅上站起來。
聖誕節第二天的中午,普里克朗斯基一家人都在家,前廳里突然響起了鈴聲。尼基福爾開了門。
他站在她面前,從她眼睛里看到了祈求。他感到自己陷入了極可怕的處境。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頭腦里出現了某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東西……千百種不請自來的回憶,在他的發燒的頭腦里翻動起來。這些回憶是從哪裡來的呢?莫非是來自那雙充滿愛和祈求的眼睛?
「喬治!」瑪露霞說,依偎著他,吻他那枯瘦的紅鼻子的臉,「你是由於痛苦才喝酒,這是實話……不過,既然是這樣,你就把一切痛苦都忘掉吧!難道所有不幸的人都得喝酒嗎?你忍耐點,勇敢點,克制自己一下吧!做個英雄好漢!像你這樣有才智、這樣正直又有愛心的人是能夠經得住命運的打擊的!啊!你們這些不得志的人,都是那麼懦弱……」
他又轉過身來對著瑪露霞,也給她提出了幾個最後的忠告。
瑪露霞開始彈奏圓舞曲中最精彩的地方,並微笑著回過頭來看一下,她要從醫生的臉上看出她的演奏給他留下什麼樣的印象。
「不妨給他穿上熱病患者的緊身衣。」他用平穩的、每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的語氣說。
他再給了幾個忠告,然後開好處方,便很快地朝門口走去。他開完處方后還順便問了葉果魯什卡的姓。
唯有瑪露霞一個人變了。她有新的變化,而且是最可怕的變化。她開始對哥哥感到失望。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他不像從前那個不被人承認的和不為人理解的人了,而純粹是一個極普通的人,他同大家一樣,甚至還不如他們……她已不相信他那個絕望的愛情。這是可怕的變化!她在窗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毫無目標地望著街上,想象著哥哥的臉,極力想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種和諧的不至於令人失望的東西。可是在這張平淡無奇的臉上卻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只看到一點:一個空虛的人!敗類!在她的想象里,同這張臉並排的是他朋友們的臉,客人們的臉,安慰人的老太太的臉,新郎的臉,以及哭哭啼啼、由於痛苦而變得麻木的公爵夫人本人的臉。痛苦使瑪露霞可憐的心縮緊了。在這些親密的、為她所愛,然而又渺小的人的身邊生活,是多麼庸俗、平凡、呆板,多麼愚蠢、無聊和懶散啊!
貧窮能教育任何的人!他已不止一次地親身經歷過那些比他富有的人對他擺架子了。
「打開通氣窗!」他一邊走近病人,一邊吩咐道,「為什麼不開通氣窗?病人怎麼呼吸呢?」
瑪露霞掙脫她的擁抱,說:
接著公爵夫人說出了一個著名的俄國女歌唱家的姓。
「醫生在家嗎?」
「很久了嗎?」
「給公爵準備酒了嗎?」她看見要開飯時就問道,「啤酒在哪裡呢?應當走一趟,去買酒!公爵小姐給錢讓僕人去買酒!您有零碎錢嗎?」
「您有什麼事嗎?」公爵夫人問道,好奇地看著老太婆。葉果魯什卡用拳頭捂著嘴撲哧一笑。他覺得老太婆的腦袋像一個熟透了的小甜瓜,上面還翹著一根小尾巴。
年老的公爵夫人和瑪露霞公爵小姐在年輕公爵的房間里站著,絞著指頭在求他。他們一次一次地提到基督和上帝、榮譽、父親的遺骸,只有不幸的、哭哭啼啼的女人才會這樣地苦苦哀求。
「你去跟她談談吧!」葉果魯什卡勸導妹妹說,「她是聰明的女人!聰明極了!」
她什麼也沒有回答。他敲了敲她的胸脯,然後又聽了聽。她的左肺尖的濁音已經擴大範圍,幾乎整個左肺都有了,連右肺尖也可以聽見濁音了。
她沒有走。她喜歡坐在這張很好的圈椅里,非常害怕回家,害怕見到卡列麗雅。
「因為我們昨天吃過烤仔雞了。」瑪露霞答道。
「難為您轉告醫生,就說我們感到非常奇怪,」她說,「我們很難過……這樣做是不行的。別的我就再不能對您說什麼了……您怎麼不說話呢,喬治?讓她走吧!任何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嗯……發燒嗎?」
「卡列麗雅走了!」他說,「已經兩個晚上沒來家裡睡覺了!她生氣了!」
瑪露霞把眼睛閉得更緊了。她害臊。同時,她哥哥同情托波爾科夫又讓她感到很愉快。
「他多麼漂亮啊!」他的女病人的腦子裡首先閃過的是這個想法。
公爵小姐瑪露霞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她長得俊俏,像英國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一樣,有美麗的亞麻色的捲髮,一雙又大又聰慧的眼睛,顏色宛若南國的天空。她也費了不少力氣懇求她的哥哥葉果魯什卡。
彷彿是為了對他的舉動表示謝意似的,她那美麗的亞麻色的頭髮像瀑布一樣撒落在他的胸口上……在他的金絲眼鏡旁邊一雙陌生的眼睛閃著亮光。這是什麼樣的眼睛啊!真想伸出手指去摸一摸它們!「給我喝點茶!」她小聲說道。
他吞下最後一口茶,站起來,拿上帽子,沒有表示半點願意把圓舞曲聽完的意思。公爵夫人站了起來。瑪露霞很窘,感到委屈,便關上了鋼琴。
「據說吸煙有害,對嗎?」葉果魯什卡終於打定主意問道。
「不要喝含酒精的飲料,儘可能避免飲食過度。」他放好帽子,對葉果魯什卡說,「要注意肝臟,您的肝腫大了許多。肝腫大完全是由於您服用了那些飲料。要喝我給您開的藥水。」
她的胳膊彎了下來,腦袋便倒在沙發上,可眼睛仍舊瞧著他。
「他留下我足有半個小時,」她邊想,邊走回家去,「而我竟沒有說話!沒有說話!我為什麼不跟他談一談呢?」
「可是我喜歡她。我喜歡這個女人,並願意她跟我住在一起!」
瑪露霞看到了也明白了這种放盪生活的頂峰……
公爵小姐來到托波爾科夫家的門口,心裏發緊,膽怯地拉一下門鈴。一分鐘后,門裡面響起了腳步聲,她的腿都要僵住了,都要彎下去了。門鎖咔嚓一聲,瑪露霞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個女僕,長得很不錯,臉上顯出疑惑的表情。
「如今這個年月,媽媽,」他輕蔑地聳聳肩膀說,「誰肩膀上有個腦袋,褲子上有個大口袋,誰就是好出身;誰在長腦袋的地方長上了屁股,該有口袋的地方卻只有肥皂泡,他就是……一個零。就是這麼回事!」
「還有一點我也不明白:他吩咐那個老媒婆說陪嫁至少要六萬。你聽見了嗎?她說:『否則就不行。』」
「我表示感謝,」醫生說,「我不想再聽了。」
我認為,尼基福爾說得比較正確。他管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叫妓|女和騎兵·伊萬諾夫娜。他心裏非常恨她,在不得已要伺候她時,總是要冒火。他嗅出了真情。這個年老忠心的僕人的本能告訴他,這個女人不配在他主人的身邊……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又愚蠢又空虛,然而這並不妨礙她每天肚子吃得飽飽地走出普里克朗斯基的家門,口袋裡裝滿了贏來的錢,而且相信少了她,他們就活不下去。她是俱樂部檯球記分員的老婆,不過如此。但這並沒有妨礙她成為普里克朗斯基家的十足的女主人。這頭母豬喜歡把兩隻腳放在桌子上。
「大家都尊敬他,」公爵夫人哭哭啼啼地說,也不拭眼淚,「大家都喜歡他。他有錢,又是個美男子,到處受到款待……他就是你的僕人尼基福爾的外甥!說起來真丟人!為什麼呢?因為他品行很好,不縱飲作樂,不同壞人交往……從早到晚地工作……可是你呢?我的上帝啊!去啊!」
醫生利用這一聲叫喊,很快地走出了診室。他正好要找點什麼借口,哪怕能擺脫一下這種尷尬的局面也好。
瑪露霞給了他一個盧布。她得設法減輕一點葉果魯什卡的悲傷。因為,在她看來,他心裏現在正進行著可怕的鬥爭:他對卡列麗雅的愛同他的責任感發生了衝突!
「危險嗎?」瑪露霞問道。
「遺憾的是,他……卻是那麼低賤的出身,」公爵夫人膽怯地看了一眼女兒,「而且他的手藝……也不大幹凈,老是在翻找各種各樣的東西……呸!」
「是的,每天晚上都發燒……」
十一點鐘左右,公爵夫人和瑪露霞正在喝咖啡,尼基福爾走進飯廳來,向公爵夫人報告說,葉果魯什卡公爵的情況不妙。
「您把手放下……不要妨礙我,我不會把您吃掉的。」托波爾科夫嘟囔道。她漲紅了臉,恨不得鑽進地里去。
十二點多鍾托波爾科夫來了。他進來的時候,也像頭一回那樣:對誰也不看一眼,高傲地走過來。
「我想會。」醫生冷漠地答道,稍稍低著頭,沿台階往下走,去找他的馬車。他的馬車同樣體態端正而又莊嚴,跟他本人一樣。
與此同時,那些最最甜蜜的、朝思暮想的、令人心醉的幻想,那些使人心靈折服、頭腦發熱的幻想,都紛紛地在她腦子裡蠕動起來。這個小生物整個地沉浸在說不出的歡樂里了。他,托波爾科夫,要她做他的妻子!要知道,他是那麼端正、漂亮、聰明!他把一生獻給人類,而且……坐那麼豪華的雪橇!
瑪露霞回到家裡,躺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底下。每當她激動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但這也沒有使她安靜下來。葉果魯什卡走進她的卧室,並開始從房間的這頭走到那頭,皮鞋踩得嘎吱地響。
「這話不錯,」瑪露霞想,不知為什麼震顫了一下,「這裏面真的有點文章……派媒婆來說親是愚蠢的。實在,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好了。」
可是與此同時,瑪露霞心裏卻發緊了:她口袋裡只有三個盧布了。不過他也不至於因為少了區區兩個盧布就把她趕走吧?
他們把床放在鋼琴旁邊。托波爾科夫掀開被子,並向公爵夫人提問,開始給翻來覆去的葉果魯什卡脫去衣服。轉瞬間,他的襯衣就被脫了下來。
瑪露霞站起來,好像要答謝醫生的演講似的,坐到鋼琴前,彈奏起來。她很想參与同醫生的談話,談得更深一些,更懇切一些,而音樂總是引導人談話的。是啊,她也很想在這個聰明的、有理解能力的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
瑪露霞把一隻胳膊從袖口裡抽出來。托波爾科夫很快地走到她跟前,剎那間就把她的連衣裙脫到了腰部。
「怎麼?」
葉果魯什卡坐在小客廳里一張用光滑的新花布矇著的長沙發上。他像土耳其人那樣坐著,兩條腿盤在身子底下。他的女朋友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躺在他旁邊的地板上,兩人在玩一種「鼻子」遊戲和喝酒。公爵喝啤酒,他的情人喝馬德拉酒。贏方除了有權打輸方的鼻子外,還可以得到一枚二十戈比的銀幣。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因為是女性,對方得作出小小的讓步,即可以用接吻來取代二十戈比的支九_九_藏_書付。這遊戲使倆人得到了難以形容的快樂。他們放聲大笑,你揪我一把,我擰你一下,隨時從自己的位子上跳開,互相追逐。葉果魯什卡贏了,就像牛犢似的跳躍狂喜;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輸了就接吻,接吻時她那忸怩的作態使得葉果魯什卡神魂顛倒。
「真奇怪!」公爵夫人說,「如果醫生有意思的話,那麼,我想,他自己可以來……這裏根本不需要中間人!……他是個有教養的人,可是突然……是他派您來的嗎?是他本人派您來的?」
第二天早晨,大家又吃了一驚。
她倆感到負疚,睜大眼睛,全身發顫,互相緊偎著。只有那種看見頭頂上的天花板噼啪地發出可怕的碎裂聲,馬上就要塌下來,劈頭蓋腦地將自己砸得粉碎的人,才會這樣地顫抖,這樣地互相依偎著。
「如果她要住在這裏,我就去死……」
現在,要是在姑娘的哪怕是一片肺葉上能聽不到那該死的雜音的話,他情願把所有的錢都獻出去!他和她都多麼想活下去啊!對於他們來說,太陽已經出來了,他們在等待白天……然而太陽沒有把他們從黑暗中救出來,而且……晚秋已經開不出花來了!
瑪露霞靠撫恤金生活,那是她在父親死後領到的。父親的撫恤金比一般將軍的撫恤金要多,可是瑪露霞名下的那一份卻很少。如果不是葉果魯什卡那樣任性揮霍,這份撫恤金也還是能夠維持生活上的溫飽的。
「母親在哭,」葉果魯什卡說,「算了,我們就不要去管她了。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已經同意了?很好,用不著扭扭捏捏了,你就做醫生的太太吧……哈哈!醫生太太!」
於是瑪露霞想起了屠格涅夫的羅亭(請讀者原諒她吧),並開始對葉果魯什卡議論起這個人物來。
她跟母親同時搶著說話。她吻她哥哥刺人的、散發著酸臭酒氣的唇髭,撫摸他的禿頂和臉頰,像受了驚嚇的小狗一樣,依偎著他。她說的全都是溫柔親切的話,公爵小姐不會對哥哥說一句哪怕是近似帶刺的話。她非常愛哥哥。退伍驃騎兵葉果魯什卡公爵是最高真理的表達者、最高美德的模範!她相信,而且狂熱地相信,這個酗酒的蠢貨有一顆神話中的仙女都會羡慕的心。她認為他是一個不得志的人,沒有被人理解、沒有得到承認的人。她幾乎帶著興奮的心情原諒她哥哥的酗酒和放蕩行為。可不是嗎!葉果魯什卡早已讓她相信他是由於痛苦才喝酒的:他是要用葡萄酒和白酒去淹沒燃燒他心靈的絕望的愛情,他投入那些淫|盪的女人的懷抱是為了竭力要從他那驃騎兵的腦袋裡把她的美麗的形象排擠出去。而又有哪一個瑪露霞,哪一個女人不認為愛情是可以使一切得到原諒的無比正當的理由呢?哪一個女人不是這樣呢?
於是,老太婆走近葉果魯什卡,吧嗒著嘴,很快地吻了他的胸和手。
您可以想象,公爵夫人當時是多麼的高興啊!
葉果魯什卡也動情地看著醫生,想道:
葉果魯什卡公爵躺在床上,兩隻發紅的兔子眼睛望著天花板。他頭腦里亂鬨哄的,不過腸胃裡卻有一種酒足飯飽的愉快|感覺。他剛吃完午飯,喝了一瓶葡萄酒,這時吸著三戈比一支的雪茄煙,正在納福呢。在他的迷糊的大腦中和痛苦的內心裡縈繞著最雜亂的思想和感情。他可憐哭哭啼啼的母親和妹妹,同時又很想把她們從房間里趕走,因為她們妨礙他小睡一會兒,打一會兒呼嚕……他很生氣,因為她們膽敢教訓他,同時他又受到(大概也是很小的)良心的小小的譴責。他愚蠢,但也還沒有愚蠢到看不出普里克朗斯基家的確已經敗落了,而且這部分地是由他造成的。
「是他本人……他非常喜歡你們……你們是好人家。」
「為什麼不可能?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她將幫助你料理家務。我們把她安置在拐角上那個房間住。」
「我有點咳嗽。」瑪露霞小聲說,好像要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連咳了兩聲。
「你不要躺在這裏!」他說,轉身離開了長沙發。
許多向她獻殷勤的人,葉果魯什卡的朋友們,天天都來拜訪,令她討厭。這些人的枯瘦、麻木的臉跟這張聰明而又疲倦的臉是多麼不同啊!從那些縱酒作樂的人和浪子們的嘴裏,瑪露霞連一句好的正經的話也沒聽到過。那些人的臉同這張冷漠的、缺乏熱情的,可又是聰明的、高傲的臉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瑪露霞肯定地點點頭,然後把頭埋在枕頭底下。葉果魯什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她臉上健康的紅暈消失了,嘴唇上也抿不出笑容來了,大腦已不再去幻想未來。瑪露霞變得呆傻了。她覺得她的生活目標也跟托波爾科夫一起毀滅了。如果她已經註定只能同那些蠢人、寄生蟲、酒鬼在一起,那麼活著又還有啥意思呢?她憂鬱起來了。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什麼都不注意,對誰的話都不理會,只是渾渾噩噩地過著枯燥乏味和毫無光彩的生活。我們的老處|女們和年輕的處|女們都很善於過這樣的生活……她不去注意為數眾多的求婚男人,也不去注意自己的親人和熟人。她對窮困的家庭境況視而不見,漠不關心,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銀行已經把普里克朗斯基家的房子連同所有有歷史意義的並使她感到親切的家什一齊賣掉了,她不得不搬到一個簡陋便宜的具有小市民風尚的新居里去住。這是一個漫長的、難受的夢,其中倒也不乏夢見的人和事。她夢見了托波爾科夫的各種不同的樣子:坐在雪橇上,穿著皮大衣,沒有穿皮大衣,坐著,高傲地走路。全部生活都在夢裡了。
謝肉節期間的一個傍晚,尼基福爾坐在瑪露霞的床邊……葉果魯什卡和卡列麗雅都不在家。
其他問題,那些次要的和更次要的問題她已沒有工夫去考慮了,顧不上了!例如為什麼派媒婆來,他什麼時候愛上她和為什麼愛她,既然愛她為什麼他自己沒有來等,她哪裡還顧得上去考慮這一些以及許多其他的問題呢!她震驚、奇怪、幸福……對於她,這就足夠了。
「為什麼今天沒有燒烤菜?」葉果魯什卡有時大喊大叫。
「難道是真的嗎?」
「這是老太婆說的?」她拉住葉果魯什卡的手說,「你跟她說,這是撒謊!這些人,也就是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說這樣的話的。他也要……錢?!哈哈!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會懷疑他有這種卑劣的想法。他是多麼驕傲,多麼正直,多麼不貪財的人啊!是啊!這是一個最優秀的人!是人家不想了解他。」
這是一個秋天的日子,白天晴空萬里,略有寒意。在這樣的日子里,人們往往情願忍受寒冷,忍受潮濕,忍受沉重的套鞋。空氣如此清澈,連最高的鐘樓上的一隻寒鴉也能看見,空氣中洋溢著秋天的氣息。走到街上,您的臉頰會泛起大片健康的紅暈,就像克里米亞上好的蘋果。早已凋落的黃葉被人們踐踏著,焦急地等待著第一場雪,它在太陽照射下閃出金色的光芒,像一枚枚金幣。大自然熟睡著,靜謐、平和,沒有一點風,也沒有聲音。它靜止不動,無聲無息,彷彿經過春天和夏天之後,已十分疲倦,要在溫暖、愛撫的陽光下享一下清福了。看著這種正在開始的祥和的氣氛,您自己的心情也會平靜下來……
於是三個人都到窗口來看那輛四輪馬車。車上坐著那位名醫,身穿寬大的熊皮大衣。公爵夫人由於嫉妒而滿臉通紅,葉果魯什卡則意味深長地擠眉弄眼,吹口哨。瑪露霞沒看見四輪馬車;她沒有工夫去看車,她在看醫生,因為醫生給她的印象更強烈。新鮮的事對誰會沒有吸引力呢?
然而這種生活並不能持續很久,一切小說都有一個結尾,這篇短短的小說也快要結束了。
她喜歡托波爾科夫不僅是因為他會治病,而且也因為她在醫生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積極有為的東西」。
葉果魯什卡活著並且很健康。他已拋棄了卡列麗雅,現在住在托波爾科夫家裡。醫生把他接到家裡來,對他倍加愛護。葉果魯什卡的下巴使他聯想起瑪露霞的下巴,因此他容許葉果魯什卡拿他的那些五盧布的鈔票去縱飲作樂。
「您沒有什麼地方可以使我喜歡的!」
但是一聲雷響,夢就從她那長著亞麻色睫毛的淺藍色的眼睛里飛走了……她的母親,公爵夫人經不住家庭的破產,在新居里生了病,死了。她除給孩子們留下祝福和幾件連衣裙外,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她的死,對公爵小姐來說,是可怕的災難。夢飛走了,把位子讓給了悲傷。
可是他對瑪露霞說的又完全不一樣: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生活又照常進行了。葉果魯什卡和瑪露霞已經完全康復,甚至母親也不認為她們是病人了。家庭境況和過去一樣,無法改善,局面越來越糟,錢越來越少……公爵夫人把所有值錢的東西,祖傳的和自己購置的,統統拿去抵押了又抵押。尼基福爾和先前一樣,主人派他出去賒購各種零碎物品,他就在鋪子里扯淡,說主人欠他三百盧布卻不想付給他。廚師也發這樣的牢騷,小鋪老闆憐憫他,就把舊皮鞋送給了他。富羅夫逼債更緊了,不管公爵家提出什麼樣的延期辦法,他都不同意。公爵夫人懇求他暫緩提出償債訴訟,他就出言不遜。富羅夫開了頭,其他債主也吵鬧不休。公爵夫人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去見公證人、法庭執行吏和債主。看來,處理破產事務的會議就要召開了。
醫生掃視了她一眼。
大家都抽|動了一下鼻子:那塊紅底黃花手絹散發出一股煙草味。
公爵夫人一直瞞著他,沒說出他外甥成了醫生。
公爵夫人、瑪露霞和尼基福爾都往窗子和爐子那邊奔去。窗子裝上了雙層框,沒有通氣口了,爐子沒有生火。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倒非常想跟這位有學問的人說說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們倆都怕自己出洋相。葉果魯什卡看了醫生一眼,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想向醫生提什麼問題,卻又彷彿拿不定主意。墳墓般的靜寂籠罩著一切,偶爾被喝茶的聲音打破。托波爾科夫喝茶的聲音很響,看來,他並不感到拘束,喝得很隨便,喝下去時,還帶著「咕嘟」的響聲,就像是水從嘴裏掉進一個深淵里,撲通一聲打在一個又大又平滑的東西上。尼基福爾偶爾會打破一下寂靜,他的嘴唇吧嗒一聲,咀嚼起來,好像在品嘗做客的醫生是什麼滋味似的。
他用小鎚子敲了敲葉果魯什卡的胸口,再把病人翻過身來,背朝天,又敲了敲。他聽診時帶著喘息的聲音(醫生聽診時總是要喘息的),診斷確定是一種單發性酒狂症。
「嗯……發燒嗎?」
「我同意!」她小聲地說,極力在自己的想象里描摹他的面容及其金絲眼鏡,以及透過眼鏡往外看的那雙有理智的、莊重的、疲倦的眼睛,「讓他來吧!我同意。」
「她對我很感激……是啊……我教過她的課!那時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她跟我已故的公爵丈夫有點親戚關係……您喜歡聽歌嗎?不過我何必問這個呢?有誰會不喜歡聽歌的呢?」
她們相信了他。可不是,最真誠的話,殊死的發誓,對聖像的吻,這些加在一起,怎麼能不相信呢?況且,哪裡有愛,哪裡就有不顧一切的信任。她們復活了,兩人都喜氣洋洋,如同猶太教徒慶祝耶路撒冷復興一樣慶祝葉果魯什卡的新生。她們送走了客人之後,便在一個牆角坐下來,小聲地談論著她們的葉果魯什卡將如何地變好,如何地過新生活……他們斷定,葉果魯什卡將來前途無量,會很快地改變他們家的境況,她們就再不會像現在那樣極端貧窮了。這貧窮是一條討厭的魯比肯河,凡是揮霍了家產的人都不能不渡過它。她們甚至斷定葉果魯什卡一定會娶一個有錢的美人,因為他是那麼漂亮、聰明,而且門第顯赫高貴,未必能夠找到一個膽敢不愛他的女人!結束時,公爵夫人還講述了祖先的家譜,而葉果魯什卡也很快就會開始效法祖先。普里克朗斯基的祖父是公使,會說歐洲各國所有的語言;父親是一個著名軍團的司令官……而兒子將來也會……將來也會……會做什麼呢?
「我會還你的,好人,你就借給我吧……」
「我不知道!」托波爾科夫對她說,「我無法知道!我不是預言家。要過幾天之後才能看清楚。」
他在這雙眼睛面前感到羞愧。
而葉果魯什卡卻責備妹妹,並整整一個星期向卡列麗雅下跪,求她不要走。
他走上前去,把瑪露霞從她躺著的污泥里抱了起來,連胳膊和腿一齊高高地舉起……
他們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瑪露霞向尼基福爾借明天的菜錢時,那老僕人如何地抱怨著,嘴裏嘟嘟囔囔,打開他的箱子。而那兩個鄙俗而又麻木的人——公爵和他的小市民女人,對這一切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可是,他多麼聰明啊,媽媽!非常有頭腦!在我們家裡他又能跟誰談話呢?我無知識,喬治不開通,也不愛說話……難道這種學術交談我們能支撐下去嗎?不行啊!」
「把衣服穿上吧。」托波爾科夫說,開始向她提一些問題:她的住所好嗎?她的生活方式正常嗎?等等。
九_九_藏_書心不安地翻動起來,怦怦地跳……他難為情地咳嗽起來。
如果能讓他在這個小腦袋上哪怕用手指頭彈上一下,這個退伍驃騎兵情願付出很高的代價!他不喜歡這個老太婆,就像大狗不喜歡小貓一樣,而且他一看見這個像甜瓜一樣的腦袋,簡直就像狗一樣興奮起來。
「您知道嗎?」新的傭人幫瑪露霞脫下大衣時對她說,「大夫看病至少收五個盧布……」
葉果魯什卡平時是不善於思考的,這一回卻動起腦筋來了。他說:
托波爾科夫咳嗽一聲,拿起帽子,點一點頭。瑪露霞和葉果魯什卡把眼睛盯在母親身上。瑪露霞甚至臉紅了。
「我該怎麼辦呢?」他瞧著瑪露霞的眼睛,又一次小聲地說。
「您看,他會康復嗎?」
伊萬·阿多爾福維奇皺起額頭,又是說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給了他三個盧布。他道了謝,有點兒不好意思,咳嗽一聲,就走了。
「您一定會看見他將來做大事的!」公爵小姐斷定說,「您一定會看見的!」
「我找他治病!」她想。
「他多麼細心,多麼可愛!」公爵夫人說,她心裏想為世界上所有的醫生祝福。孩子有了病,做母親的就喜歡醫學,相信醫學!
公爵夫人、瑪露霞和葉果魯什卡的眼睛盯著醫生的背脊。他們三人立即感到他們的心緊縮了。他們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美好的感情:這個人要走了,而且也不再來了,可他們已經習慣了他那勻整的步伐、吐字清楚的聲音和嚴肅的臉孔。母親的腦子裡閃出一個小小的念頭,她忽然想對這個木頭般的人親熱一下。
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說,打斷瑪露霞的每句話,還對公爵大加責備,時而說出許多刻薄的甚至是罵人的話,時而又對他表示溫存體貼,並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她成千次地提到商人富羅夫如何向他們逼債,提到已故父親的骸骨如今如何地在棺材里不得安寧,等等。她甚至還提到了托波爾科夫醫生。
就是最絕望的煩悶也要比那天上午瑪露霞臉上流露出的走投無路的悲哀好得多。我的女主人公踏著爛泥濘,朝托波爾科夫醫生家慢慢地走去。她為什麼要去找他呢?
「已經有兩個月了……夜裡更厲害。」
普里克朗斯基家裡籠罩著死亡的氣氛。這看不見的、可怕的死神在兩張床的床頭開始時隱時現,每分鐘都在威脅著年老的公爵夫人,要奪走她的孩子。公爵夫人絕望得失去理智了。
她對瑪露霞的貧窮進行種種責難、暗示和訕笑,最後是哈哈大笑。葉果魯什卡對這種笑滿不在乎。他認為自己對不起卡列麗雅,便順從了她。可是這個檯球記分員的老婆、葉果魯什卡的情婦的愚妄的嘲笑卻傷害了瑪露霞。
冬天,瑪露霞再一次到托波爾科夫診所去。
這是一個大傷腦筋的問題。瑪露霞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這個問題既表現她的驚訝,也表現她的難為情,還表現她的一種暗喜,可又不知為什麼她羞於承認這后一點,想瞞過自己。
「您告訴您的父母親,不要讓您到外面去。您要避免吃不容易煮爛的粗食……」
他受不了貴族的傲氣和妄自尊大。
醫生在她的臉上噴了一口水……她睜開了眼睛,用胳膊肘稍稍支起身子,看著醫生,沉思起來。她在自問:我這是在哪兒呢?
不過,使公爵夫人感到屈辱的與其說是一個平民來向她女兒求婚,毋寧說是人家向她要六萬盧布,而她卻沒有錢。哪怕是對她的貧窮有半點兒暗示,也就是對她的侮辱。她拖長聲音大哭大喊,一直鬧到深夜,夜裡還兩次醒過來,又哭了兩次。
「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不喜歡吃小牛肉,」他常常對瑪露霞說,「需要給她做烤仔雞。鬼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又要當家,又不會當家!明天再不能有這種一文不值的小牛肉了!我們會把這個女人餓死的!」
瑪露霞哭了……她的臉由於絕望而變得很難看……
「您的茶可能不甜吧?」公爵夫人問。
「您這就要走了?」公爵夫人說道,緊緊地皺著眉頭,「您還要點什麼嗎?我希望……大夫……您現在已經認得路了。那麼,隨便哪個傍晚……來坐坐吧……請您不要忘記我們……」
「肺炎。」
「你就嫁給他吧……他是有教養的人。而我們也將過得很好!老太婆也不會再哭了。」
於是葉果魯什卡沉浸在幻想里。幻想了一陣之後,他又搖搖頭說:
走在最後的是額頭冒汗的公爵夫人和睜著一對大眼睛的瑪露霞。
托波爾科夫對約請沒有很快作出反應。她們等著他,心裏發緊,彷徨不安,等了一天,又等了一整夜和一個上午……她們甚至想派人去找另外的大夫,並決定,等托波爾科夫來時,就罵他是「粗人」,而且要當面罵他,好讓他下一次再不敢叫人等他這麼久。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人儘管很難受,也只好在內心裡憤怒。終於在第二天下午兩點鐘,才有一輛帶彈簧的四輪馬車駛到他們家門口。尼基福爾急忙踩著碎步到門口去。過了幾秒鐘,他極恭敬地從他外甥的肩上脫下厚呢大衣。托波爾科夫咳嗽一聲,表示他的到來,對誰也沒問候,便朝病人的房間走去。他穿過大廳、客廳和飯廳,對誰也不看一眼,像將軍一樣莊嚴,整個房子都震響著他那鋥亮的皮鞋踏出的聲音。他的魁梧的身軀博得人們的尊敬。他體態端莊,高傲,儀錶堂堂,五官極其端正,就像是用象牙雕出來的。他那副金絲眼鏡和那張極其嚴肅、呆板的臉,更加突出了他高傲自負的神態。論出身,他是平民,但是平民的特點在他身上,除了極其發達的肌肉外,卻幾乎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是老爺的氣派,甚至是紳士的氣派,臉蛋紅暈而漂亮。如果按他病人的恭維,甚至是非常漂亮。脖子白得跟女人的脖子一般,頭髮像絲一樣柔軟,很美,只可惜剪得太短了。托波爾科夫要是注重外表的話,他就不會把頭髮剪短,而是把它捲起來,垂到領口上。他的臉很漂亮,只是過於枯燥,過於嚴肅,所以不使人感到愉快。那張臉枯燥、嚴肅,而且呆板,除了整天工作造成的極度疲倦外,什麼表情也沒有。
葉果魯什卡說這話也是一種學舌。這些話是他在兩個月之前從一個宗教學校的學生那裡聽來的。他還在檯球房裡同這個學生打過一次架呢。
「不過,要知道,他自己沒有時間閑逛。他整天很忙,東奔西跑,走遍病人各家。」
「這是不可能的!喬治,如果你要逼我同那個女人一起生活,就殺了我吧!親愛的喬治,別這樣!別這樣!親愛的!我求你了!」
「您必須到薩馬拉去!」他對她談了許多關於正規生活方式的事以後,說,「您要到那裡去喝馬奶,我說完了,您可以走了……」
十分鐘以後他回到自己的診室時,瑪露霞已躺在長沙發上了。她仰面朝天地躺著,一隻手與頭髮一起垂在地板上。瑪露霞這時已不省人事了。托波爾科夫紅著臉,心跳得厲害,悄悄地走到她跟前,解開她衣服上的扣子。他扯掉了一個領鉤子,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就把她的連衣裙撕開了。從連衣裙的所有皺邊里、線縫裡、各個角落裡掉下來許多東西,落在長沙發上。那是他的處方,他的名片、照片……
葉果魯什卡聽著妹妹那些熱烈稱讚的話,眨眨小眼睛,唯唯稱是。他自己也尊敬托波爾科夫那張嚴肅的臉,並相信自己的康復完全歸功於他一人。媽媽坐在旁邊,滿面笑容,心情歡快,分享著孩子們的快樂。
第二天早晨,瑪露霞穿得很樸素,但很雅緻,坐在窗前等著,不乏嬌態。十一點鐘,托波爾科夫坐著雪橇在她窗邊疾馳而過,但他沒有來拜訪。中飯後,他又一次坐著馬車在她的窗前疾馳而過,不僅沒有來拜訪,甚至也沒有朝窗戶看一眼。而瑪露霞卻是頭髮上系著粉紅色的帶子,在窗前坐著。
當她走進他的診室時,他正坐在圈椅上。他仍像從前那樣漂亮,威嚴……這一次他臉上顯得十分疲倦……眨巴著眼睛。睡眠不足的人總是這樣的。他沒有看著瑪露霞,只是用下巴指一下對面的圈椅。她坐下來。
「夜裡出汗嗎?」
為了這句話,她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一個星期後卡列麗雅就住進了她媽媽死之前所住的那個房間。她認為首先要為這句話報仇。她選擇了最粗暴的報復方式。
他這次出診持續了整整四分鐘。
最後,老太婆抓住公爵夫人的肩頭,把她拉過來,在她耳朵邊低聲說:
「是的……」
當醫生結束其演講時,聽眾們都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就像是完成了一項光榮業績似的。
「媽媽是在拐角的房間里去世的!這不可能!」
瑪露霞偶爾頂他幾句,可是為了避免發生不快,還是去買了仔雞。
瑪露霞走過來迎接托波爾科夫,在他面前絞著手指,開口求他幫忙。從前她卻是從來沒有求過任何人的。
公爵夫人漲紅著臉,像鴨子似的搖著身子,走到醫生身邊,不好意思地把手塞進他的白凈的拳頭裡。
「香檳酒要到阿包爾士霍夫商店裡去買,」他想著,昏昏欲睡了,「小吃之類則要到柯爾恰托夫商店裡去買……他那裡的魚子新鮮。嗯,龍蝦也……」
「請讓我向您致謝!」她說。
名醫點點頭,邁著勻整的將軍式的步子,朝樓梯走去。

瑪露霞抬起眼睛看著哥哥,充滿感激之情。
「他不了解生活,不能區分窮人和富人,」瑪露霞在想,「我得教會他!」
「借給我一個盧布。」他說。
「可是他有錢!至少,一個人沒有飯吃就活不成。你只想等公爵伯爵來求婚,怕是還沒有等著,你就已經餓死了……要知道,我們家現在連一個戈比也沒有了!呸!全空了!那麼你是睡著了還是怎麼的?啊?不說話,就表示同意了?」
一方面是瑪露霞這樣在床上翻來覆去,全身都感到幸福得發熱,另一方面那個媒婆卻又在走訪另一些商人家庭,廣泛地散發醫生的照片,從這個有錢人家到那個有錢人家,尋找可以向「高貴的」買主推薦的貨物。托波爾科夫並沒有派她專門到普里克朗斯基家去,他打發她「隨便到哪家去都行」。他覺得自己必須結婚,但他採取無所謂的態度。對他來說,有一點是決定了的:不管媒婆到哪一家去說親,他都需要得到……六萬陪嫁。六萬,少了不行!因為他打算買下的房子,人家給他開的價不會少於這個數字。他沒有地方去借這筆錢,想分期付款,人家也不同意。因此就只剩下一個辦法:為籌錢而結婚,他也就這樣做了。至於他要用締結良緣來欺騙自己,那麼,這跟瑪露霞毫不相干。
瑪露霞抖動著身體,戰慄著,好像被扎傷了似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我想能。我期望您完全康復。我有根據……」
老太婆在圈椅上坐下來,說了很長的開場白后,微微笑著,賣弄風情地(媒婆總是賣弄風情的)聲明說,公爵夫人有一批貨,而她這個老太婆卻有一位買主。瑪露霞立刻臉紅了,葉果魯什卡則撲哧地笑了一聲,很感興趣地走到老太婆跟前。
「不,夠甜了。」
「我們相信你!」公爵夫人和瑪露霞說,並撲過去擁抱葉果魯什卡。
「這話是真心真意的嗎?」
「噢,聽明白了!謝謝!」
「嗯……對,我想起來了,您好像姓普里克朗斯基吧?」
「我想沒有。」
托波爾科夫等著喝茶,坐了大約十分鐘。他坐著瞧著鋼琴的踏板,全身各個部位一動不動,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終於客廳的門打開了,滿面笑容的尼基福爾手裡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兩個套著銀托的茶杯:一個是給醫生的,另一個是給葉果魯什卡的。兩個茶杯周圍,遵照嚴格的對稱方式,放著鮮牛奶壺和鮮奶油壺、糖罐和糖夾子、一杯檸檬以及小叉子和餅乾。
葉果魯什卡的放蕩生活達到了頂峰……瑪露霞的撫恤金不夠他用,他便開始「工作」了。他向僕人借錢,靠打牌作弊騙錢,偷瑪露霞的錢和物。有一次,他和瑪露霞並排走著,從她口袋裡偷去兩個盧布。這是她攢起來準備買鞋用的錢。他一個盧布留給自己用,另一個盧布給卡列麗雅買梨吃。熟人都離開了他。普里克朗斯基家舊日的客人們,瑪露霞的熟人們現在都當著他的面叫他「騙子爵爺」。甚至當他向某個新朋友借到了錢,邀請花卉飯店的「姑娘們」一起去吃飯時,她們也懷疑地瞧著他,取笑他。
「你怎麼這麼快就忘記了你舊日的……地主的姓!」公爵夫人想道。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公爵夫人說。
第二天,托波爾科夫和她一起坐在頭等車廂的一個包廂里。他送她到法國南部去。真是個奇怪的人!他知道她已經沒有康復的希望了,就像知道自己的五個指頭一樣……可是還是要送她去。一路上他都在向她敲打、聽診、詢問。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知識,竭盡全力想從她的胸部敲打出、聽診出一點哪怕是最小的希望來!
「我不去。」她小聲說。
第二天早晨,瑪露霞穿上最好的連衣裙,用粉紅色的帶子紮上頭髮,到托波爾科夫家去。出門之前,她在鏡子面前照了十多次。在托波爾科夫的前廳里,一個新的女佣人迎接她。
「好吧,好太太,」媒婆說,嘆了一九*九*藏*書口氣,「雖說他沒有公爵的爵位,不過,我可以說,好公爵夫人……您可是我的恩人啊。哎呀,罪過,罪過!難道他不高貴?他受過所有的教育,又有錢,主賜給他一切榮華富貴,聖母呀……如果要他到您這裏來,那就照您的意思辦吧……他會到這裏來的,為什麼不來呢?可以來……」
「我該怎麼辦呢?」他問道,不知怎麼辦才好……他這一句話的聲音,瑪露霞有點辨認不出來了:不平穩,吐字也不那麼清楚,而是柔和,幾乎是溫柔了……
「您不必到薩馬拉去了。您不要出去了。」托波爾科夫說。
「米科拉沙!」隔壁房裡傳來喊聲,從半開著的房門裡露出他那出身於商人家庭的妻子的兩個粉紅色的臉頰。
「我也是這樣認為。」葉果魯什卡說,「老太婆滿嘴胡說,多半是她要巴結他。她在商人那裡已經習慣於這一套了!」
廚師想起來了,便跑去請醫生。醫生伊萬·阿多爾福維奇來了,他個子矮小,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很大的禿頂,有一雙愚笨的像豬一樣的小眼睛和一個滾圓的肚子。大家見到他很高興,就像見到了親爹一樣。他聞了聞葉果魯什卡卧室里的空氣,按了一下脈搏,深深地吁了一口氣,皺著眉頭。
錢越來越少了,而葉果魯什卡喝酒卻越來越厲害。他使勁地喝,拚命地灌,好像有意要補上生病期間所損失的那段時間似的。他把一切東西,不管是他有的和沒有的、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全都拿去換酒喝光。在放蕩的生活中,他不顧一切,厚顏無恥。他一見到人就開口借錢,這在他已不當一回事了。身無分文,也坐下來打牌,這在他已經是慣常的事了。至於大吃大喝而由別人付錢,坐上出租馬車派頭十足地兜風,完了卻不付車錢,這一切他都認為不為過。他很少改變自己。從前人家嘲笑他,他會生氣,現在他遭到驅趕或被人押走,也就是稍稍有點難為情罷了。
「說假話就讓上帝懲罰我好了!」
「我喝點茶吧。」
媒婆走後,公爵夫人抱住自己的頭,倒在長沙發上,哼哼起來:
老太婆氣喘吁吁地把手伸進胸前的衣兜里,從那裡取出了一塊紅色花布手絹。她解開手絹包的小結,把包里的東西抖落在桌子上,一張照片隨著一個頂針掉了出來。
尼基福爾趕忙跑到床邊,在床頭那邊站著。公爵夫人漲紅了臉,因為她家裡除了尼基福爾、廚師和一個半瞎的女僕外,再也沒有別的僕人了。她跑到床邊,瑪露霞也跑到床邊,用盡全力去抬床。一個衰朽的老頭和兩個弱女子呼哧呼哧地把床抬起來。他們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磕磕絆絆,害怕把床弄翻了。公爵夫人的連衣裙從肩部裂開了,肚子上似乎也有什麼東西脫落了。瑪露霞眼前昏黑,雙手痛得厲害。葉果魯什卡真重啊!而他,醫學博士托波爾科夫卻傲慢地走到床後面,生氣地皺著眉頭,認為這些瑣事佔用了他的時間。他連手指都不肯動一下去幫幫兩個女人!這個畜生!……
托波爾科夫想起了他中學時代的「理想」和大學時代的幻想,於是眼前的這些矇著貴重絲絨的圈椅和長沙發,鋪滿地毯的地板,燭架和價值三百盧布的時鐘,對他來說,統統都成了一攤可怕的黏糊的爛污泥了!
如果有人問:你在行醫期間都做了些什麼?得到了什麼?你該作何回答呢?
「我不知道,公爵小姐,但按我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公爵小姐,按我的看法,公爵……哼……就像德國人所說的……很糟,不過呢,一切要看……要看所謂的轉變期。」
「什麼?」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彼此看了一眼:他是多麼聰明啊!葉果魯什卡眨巴著眼睛,拉長了自己像魚一樣的面孔。他這個可憐蟲,沒聽懂醫生的話。
「我愛您,醫生!」她低聲地說。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頓時臉色煞白,白得像亞麻布一樣。一小塊餅乾從公爵夫人的嘴裏掉了出來。瑪露霞碰翻了咖啡杯,雙手揪住胸口,胸膛里那顆受到出其不意的打擊、驚恐萬分的心跳得怦怦地響。
「這難道是真的嗎?」
這是一個誰也管不了的驕奢淫逸的人!不久,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也來為他幫腔了。
「翻一下您的衣服也沒有什麼,」卡列麗雅回答說,「您如果認為我是賊,那也……隨便。我走就是。」
尼基福爾不停地講,聲音都變啞了。瑪露霞聽著,不讓他離開。從老僕人的臉上,她看到了他給她講的關於父親、母親和莊園的一切東西。她聽著,看著他的臉,於是她又想活下去了,想活得幸福,到她母親釣過魚的河裡去釣魚……河流,河流後面是田野,田野過後是青綠色的森林,而這一切的上空則是親切的陽光在照耀,給大地溫暖……活著多好啊!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一家從前是瞧不起托波爾科夫醫生的。他的父親森卡是農奴,是已故公爵的近侍;他的舅舅尼基福爾至今仍是葉果魯什卡的近侍。而托波爾科夫醫生本人,童年時由於沒有把公爵家的刀叉、皮鞋和茶炊等擦乾淨而被他們打過後腦勺。可是現在怎麼樣呢,豈不荒唐?他竟然成了一位名聲顯赫的青年醫生,住得跟老爺一樣,在一所非常大的房子里,出門坐雙套馬車,好像要故意刺|激一下普里克朗斯基家的人似的,因為他們現在出門都是步行了,即使雇馬車,也得討價還價半天。
第七天葉果魯什卡也醒過來了。公爵夫人見到來治病的托波爾科夫時,就像見到了半神半人一樣不斷地祈禱,幸福得又哭又笑,並走過去對他說: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看出來。醫生的臉還和原先那樣毫無動靜、枯燥冷漠。他很快地把茶喝完了。
「請您把衣服脫下來,快一點,勞駕……」托波爾科夫說,把一個小錘拿在手裡。
托波爾科夫很快地開了處方,站起來,又做出了原來的那種姿勢。瑪露霞也站起來。
外面是一個灰色的、多雨的早晨。暗灰色的雲像是沾滿了污泥似的,密密地遮住了天空,並且一動不動地留在那裡,惹人煩惱。太陽似乎不存在了。它這樣延續了整整一個星期,一次也沒有對大地露過臉,好像害怕泥濘會玷污了它的光芒似的。
「簡直是一塊冰!是木頭!」等醫生走了后公爵夫人說,「這真可怕!連笑都不會,這種木頭人!你白給他彈奏了,瑪露霞!他好像只是為喝茶而留下來的,喝完就走了!」
「可是……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我原以為五天就會好的。不過反正已經好了。早晨和晚上給他們吃這些藥粉,這條厚被子可以換成薄一點的,給您的兒子喝點酸飲料。明天晚上我再來。」
托波爾科夫醫生每天都在普里克朗斯基家門前經過,他坐在自己豪華的雪橇上,蓋著熊皮毯子,由胖車夫駕著車。他的病人很多,從清早出診,一直到深夜,一天內他得跑遍一切大街小巷。他坐在雪橇上就像坐在圈椅上一樣,姿態傲慢,昂起頭,挺起胸,不左顧右盼,在熊皮大衣的毛茸茸的領子里,除了白色、光滑的額頭和一副金絲眼鏡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不過瑪露霞能看見這些也就滿足了。她覺得這位人類恩人的眼睛通過眼鏡,射出的是冷漠的、高傲的、輕蔑的光芒。
深夜十二點多鍾,葉果魯什卡悄悄地走進瑪露霞的卧室。瑪露霞已經寬了衣,極力要讓自己入睡。出乎意料的幸福使得她疲乏了,她覺得她的心跳得整個房子都能聽見,因此她很想安一安神。葉果魯什卡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藏著一千個秘密。他神秘地咳嗽一聲,意味深長地瞧著瑪露霞,好像要告訴她一個非常重要而又秘密的事似的,在她腳邊坐下,稍稍彎下腰,湊近她的耳朵。
「那麼,她哪一點讓你不喜歡呢?我不明白!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聰明、快活。」
「他要六萬……這是很自然的事!老婆是老婆,錢是錢。您自己也明白……『我——他說——娶老婆不能不要錢,因為她在我這裏也會得到一切滿足的……那她也得有自己的資本……』」
「他沒有時間,」瑪露霞一邊想,一邊觀賞著他,「星期天他會來的……」
她垂頭喪氣,不是一天,而是幾個月來都變得難於形容的憂愁和失望。她把頭上的粉紅色的帶子拿掉了,恨不欲生。可是感情卻是多麼的偏心和不公平啊!瑪露霞就是在這時候也還能為他的行為找出理由來。看來,她沒有白讀那些長篇小說,因為小說中嫁人或娶妻往往都是故意為難所愛的人,而故意為難,是要叫他們明白,叫他們難堪,叫他們受點刺|激而已。
「這不可能!不能這麼做!你把什麼人請來了?」
醫生點了兩下頭,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公爵小姐伸過來的手,默默地走去穿自己的皮大衣。
「親愛的尼基福爾,」瑪露霞小聲地說,握著他那乾枯的手,「親愛的,明天你借給我五個盧布吧……這是最後一次了……可以嗎?」
但是,星期天也沒有來。過了一個月仍舊沒有來,又過了兩個月、三個月……他根本就沒有想起普里克朗斯基的家。而瑪露霞卻在等著他,而且人都等瘦了……像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貓,長著黃色的長爪子,抓撓著她的心。
「怎麼樣?我想,您已經明白了吧?」托波爾科夫問她。
「好了,我改過就是了!」
「他娶這個傻女人就是故意氣人,」瑪露霞暗想,「噢,對他的求親,我們採取了多麼侮辱人的態度,做得多麼不好!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忘記別人對他的侮辱的!」
至於錢,昨天他還那麼盡心竭力地積攢,而如今在路上卻大把大把地花出去。
「我愛您!」她呻|吟道,認出了醫生。
「可以……我也只有五個盧布了,拿去吧,求上帝保佑您……」
「她對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瑪露霞想道,「多麼無禮!他,可憐的人,還不知道他雇了這麼一個無用的女佣人!」
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是一個又高又瘦的黑髮女子,眉毛非常黑,有一雙凸出來的蝦一樣的眼睛。她每天都到葉果魯什卡家裡來。她總是早晨九點多鍾來普里克朗斯基家,在這裏喝早茶,吃午飯,吃晚飯,午夜十二點多鍾離去。葉果魯什卡要叫妹妹相信,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是歌唱家,是很可敬的女人,等等。
「沒有通氣窗。」公爵夫人膽怯地說。
「大概是晚上三點鐘喝醉了回來,」尼基福爾用發顫的聲音報告說,「像平時一樣……唉,而現在,上帝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不斷地翻身,不斷地呻|吟……」
「您好像在我這裏看過病吧?您以前生過什麼病嗎?」
五盧布和十盧布的鈔票,除此就別無所有了!為了掙這些鈔票,他把科學、生活、安寧,全都獻出去了。而那些鈔票則給了他公爵府一般的房子、講究的桌子、馬車,一句話,給了他一切所謂的舒適。
「他的死,是我們的罪過!」瑪露霞說,捧著自己的頭,「昨天我們責備他,使他傷心了,於是就……他受不了這種責備!他的靈魂很柔弱。我們對不起他,媽媽!」

托波爾科夫皺皺眉頭,慢慢地從口袋裡取出懷錶,看看表后想了想,說:
「我們今天不看病,明天來吧!」女僕說。由於濕氣迎面撲來,女僕哆嗦了一下,倒退了一步。這時門就在瑪露霞的鼻子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震顫了一下后響起了閂門聲。
「你出了什麼事?」瑪露霞問道。
「畜生!」葉果魯什卡喃喃地說。他去阿包爾士霍夫商店已經十次了,問他們能不能讓他定購上等的香檳酒。
她一直在說。每說完一句誇張的卻又是誠懇的話后,總要用手勢和眼睛打上一個很大的感嘆號。
「啊啊啊……我還以為你睡著了,不想打攪你。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很愉快的消息。卡列麗雅·伊萬諾夫娜想住到我們家裡來,是我請她來的。」
葉果魯什卡和瑪露霞垂下了眼睛。托波爾科夫把拳頭舉在眼鏡前,看見一沓鈔票。他並不覺得難為情,也不垂下眼睛,而是把手伸進嘴裏,蘸了點唾沫,很小聲地數起鈔票來。他數出有十二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難怪昨天尼基福爾拿著她的鐲子和耳環在外面奔走!托波爾科夫的臉上掠過一小片明亮的雲彩,類似人們在聖徒頭上所畫的光暈。他的嘴微微咧開,露出笑容。看樣子,這筆報酬他很滿意。他點完錢,把它放進口袋裡,再一次點點頭,轉身向門口走去。
「把衣服脫下來……」
「請把襯衣解開!」他說道,還沒等瑪露霞自己動手,他就解開了她襯衣領子的紐扣,接著使病人更驚恐的是,他拿起鎚子在她那白凈的瘦削的胸脯上敲打起來……
「我感激您,大夫,您救活了我的兩個孩子!」
雨點敲打著窗子,特別賣力。風在煙囪里哭泣、號叫,像一條喪家犬……在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一種絕望的煩悶。
當瑪露霞和葉果魯什卡坐在窗前,最後一次等待托波爾科夫到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個白天。溫暖、愛撫的陽光射進普里克朗斯基家的窗戶里來了,它照亮了地毯、椅子和鋼琴。所有的東西都沐浴在這種陽光里。瑪露霞和葉果魯什卡從窗口望著街上,慶祝著自己的康復。病愈的人,特別是他們又還那麼年輕,當然是會感到非常幸福的。一般健康的人是感覺不九九藏書到健康的,而他們卻感到了,理解了。健康就是自由,那麼,除了被解放的農奴,誰還能享受到這種領略自由的快樂呢?瑪露霞和葉果魯什卡每分鐘都感到自己是被解放了的農奴。他們是多麼快樂啊!他們想呼吸,想到窗口看看,想行走,一句話——想生活,而且每秒鐘都在實現著這些願望。討債的富羅夫、謠言、葉果魯什卡的品行、貧窮——一切都忘諸腦後了,只有那些愉快的、不攪亂人心的事情才沒有忘記:好的天氣,即將舉行的舞會,善良的媽媽和……醫生。瑪露霞又說又笑,沒個完。主要的話題,就是他們每分鐘都在等待的醫生。
「您有什麼事嗎?」公爵夫人再問一句,她感到老太婆身上有一股強烈的低級橄欖油的氣味。
「我對您感激不盡,您救活了我的兩個孩子!」
公爵夫人沒敢想「主人」這個詞,這箇舊日農奴的身影實在太威嚴了!
他說這些話時是乾巴巴的,冷漠的。這刺痛了不幸的老太婆的心。哪怕說一句有希望的話也好!好像要對她的不幸火上加油似的,托波爾科夫幾乎不給病人開藥方,只管忙於敲打、聽診、申斥,說這裏的空氣不幹凈,壓布放得不是地方、不是時候。老太婆則認為所有這些都是時髦的玩意兒,是毫無用處的東西。她白天黑夜都不停地從這張床跑到那張床,忘記了世上的一切,不斷地起誓、許願和祈禱。
尼基福爾啜泣起來,給她講述往事,而往事卻更加深她內心的痛苦……他談到公爵、公爵夫人、他們過去的生活……他描述已故公爵打過獵的樹林、公爵追捕過兔子的田野、塞瓦斯托波爾——已故的公爵過去在塞瓦斯托波爾負過傷。尼基福爾講了許多,瑪露霞特別喜歡聽他講述舊日的莊園,這莊園在五年前已賣掉抵債了。「那時我常到露台上去……春天開始了。我的天啊!眼睛簡直離不開上帝的世界!森林還是黑的,可是從那裡已經散發出了快樂的氣息。多麼美麗的小河,水很深……你的媽媽年輕的時候常去釣魚……成天都在水裡站著……她喜歡在外面待著……大自然啊!」
只有瑪露霞一人還沒忘記醫生,其他的人已經開始忘記他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做了一件使人不能忘記他的事的話,人們早就把他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做的那件事著實使人太難受了。
瑪露霞忽然尖叫一聲,把照片捏在手裡,飛快地跑出了客廳。
不過媒婆來訪,對任何人都沒有像對瑪露霞那樣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它使可憐的姑娘像害了極厲害的熱病一樣。她全身哆嗦,倒在床上,把滾燙的頭埋在枕頭底下,用盡全力要解答一個問題:
深夜三時許,公爵夫人正好夢見她的寶貝兒子穿著豪華的將軍制服,而瑪露霞則正在夢中為她那發表演說的哥哥鼓掌。這時普里克朗斯基家門口來了一輛普通的出租馬車,馬車裡坐著花卉飯店的僕役,他懷裡抱著醉得跟死人一樣的葉果魯什卡公爵的高貴的身體。葉果魯什卡已完全失去知覺,在僕役的懷抱里搖搖晃晃,活像一隻剛宰好送往廚房裡去的鵝。馬車夫從車座上跳下來,拉了拉大門口的門鈴。尼基福爾和廚師付了車費,便把醉漢的身體抬上樓去。老尼基福爾既不驚訝,也不害怕,用習慣了的手勢脫去那不會動彈的身體上的衣服,把它放進羽絨褥子裡頭,蓋上被子。僕人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早已看慣了自己的老爺變成必須抬上來、脫去衣服、蓋上被子的東西。所以他們一點也不驚奇,一點也不害怕。葉果魯什卡酗酒,在他們看來,已經是常規了。
「唉,我為什麼不跟他說說話呢?為什麼呢?膽怯了,就是這麼回事!這樣的結果,真荒唐……只是打攪了他一下。我為什麼要把這些該死的錢捏在手裡?好像要顯示一下闊氣?錢是很能令人誤解的東西……上帝保佑,可能我得罪人了!付給他錢也要做到不知不覺才對。唉,我為什麼不說話呢?……要不他就會對我講開來,對我解釋了……就會清楚他為什麼派媒婆來了……」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懇求了很久。客廳里的燈已經亮了,來了一個客人,而她們卻還在懇求他。最後,葉果魯什卡由於躺著不能睡覺,心煩了。他伸了個懶腰,骨節咯咯作響,說:
公爵小姐說有零錢,便把最後一點錢都拿出去了。葉果魯什卡和卡列麗雅又吃又喝,卻不知道瑪露霞的表、戒指和耳環,一件又一件的東西都送進了當鋪,她那些貴重的連衣裙也都賣給舊貨商人了。
瑪露霞勉強扣好了紐扣,不好意思地給他五個盧布,又站了一會兒,便走出了深奧的診所。
「瞧,這就叫平民!這就是尼基福爾的外甥!」葉果魯什卡一邊說,一邊從壺裡喝奶油,「他算什麼呀,又是合理啦,又是冷淡啦,又是主觀啦……說得滔滔不絕,小滑頭!這算是哪家子平民啊!他那輛四輪馬車,你們快來看看吧,多闊氣啊!」
瑪露霞透過那層霧看到,在他那枯燥、嚴肅的臉上有一種近似同情的東西。
「您說得簡單一點,勞駕!這些話跟病情不相干!」托波爾科夫一邊聽著公爵夫人說話,一邊吐字清楚地說,「沒有事的人可以離開這裏!」
「什麼都懂多好啊!」公爵夫人感嘆道。
「既然他在談論學識方面的事,可見,他把我們看成是有學識的人。我們在社會中處於這樣的地位,這也不錯。不過我剛才扯到柯謝奇金的事,倒顯得有點愚蠢。」
「上帝會懲罰他們的!」他安慰她說,「您別哭了。」
他不願意工作,也不會工作!因為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窮。如果有人叫他要遷就家庭的處境,盡量減少任性的浪費,他就會發火。
公爵夫人拿起照片,懶洋洋地舉到眼前。
事情發生在秋天一個陰鬱的午後,在普里克朗斯基公爵的家裡。
「以前在我們團里,」他開始說,想把學術的談話轉為平常的談話,「有一位軍官,姓柯謝奇金,是一個很正派的小夥子。他長得很像您!非常像!就跟兩滴水一樣,甚至無法分清!他是您的親戚嗎?」
「您請坐,就坐這兒吧!」
公爵小姐在法國南部沒有住滿三天,就去世了。
公爵夫人和瑪露霞鎮靜下來以後,便決定去請名醫。雖然名醫收費很高,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親人的性命要比錢更貴重。廚師便跑去請託波爾科夫。不消說,醫生沒有在家,他只好留下一個字條。
「我本來有很多的話想跟您說,媽媽,可是要您改變自己的想法……很遺憾!」
托波爾科夫從來沒有賣弄過自己的漂亮,而且他也未必會賣弄什麼。然而他平時所表現的一切姿態,都好像特別威嚴。瑪露霞現在所看到的他這種姿態,使她聯想到畫家畫偉大的統帥時所僱用的那些模特兒的威嚴。他一隻手扶著桌子,旁邊放著一些他剛從病人那裡收下的十盧布和五盧布的鈔票。那裡還非常整齊地放著一些工具、器械、試管,這一切對瑪露霞來說,都極難理解,極其深奧。這些東西,加上這個設備豪華的診室,總合起來,使威嚴的畫面更加威嚴了。瑪露霞順手把門帶上,站著……托波爾科夫用手指了指圈椅。我的女主人公走到圈椅跟前,坐下來。托波爾科夫威嚴地搖晃了一下,在她對面的一把圈椅上坐下,用一雙疑惑的眼睛盯住瑪露霞的臉。
在這些回憶的逼迫下,他那威嚴的身材變得瘦小了,那種傲慢氣也消失了,光滑的臉上出現了皺紋。
「這是個美男子,好太太!」媒人開始介紹照片上的人,「他富有、高貴……是非常好的人,不喝酒……」
葉果魯什卡臉色發青發白,頭髮蓬亂,瘦弱得很厲害,躺在厚厚的鴨絨被子里,呼吸十分困難,全身發顫,翻來覆去。他的頭和手一刻也不能安靜,一直在動,不住地顫抖;胸口發出一聲聲呻|吟,唇髭上掛著一小塊紅色的東西,顯然是血。若是瑪露霞彎下腰去湊近他的臉的話,她就會看見他嘴唇上有一個小小的傷口,並且上頜缺少了兩顆門牙。他全身都冒著熱氣和酒精氣味。
醫生回過頭來看一下。
公爵小姐臉紅起來,坐到另一張圈椅上去,離得母親遠一些。葉果魯什卡也歪扭了一下身子。
瑪露霞最後一個走進醫生的診室。在這裏到處堆著書,書皮上印著德文和法文的書名。她走進診室,全身發抖,就像一個被丟進涼水裡的母雞。他站在房間中央,左手扶著寫字桌。
瑪露霞從前廳走進候診室里,那裡已經坐著許多病人。自然,這些渴望治好病的人大多數是女人。她們佔據了候診室里的所有座位,三五成群地坐在那裡聊天。他們談得很熱烈,而且無所不談:談天氣,談疾病,談大夫,談孩子……都是大聲說話,並且哈哈大笑,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有些人,一面等著,一面織毛衣或繡花。在候診室里,沒有穿得很樸素和很差的人。托波爾科夫就在隔壁房間里看病,大家按順序到他房間里去。進去的人都臉色蒼白、嚴肅、有點發抖,可是從他那裡出來時卻臉色泛紅、滿頭大汗,就像是在教堂里剛剛行過懺悔禮,或從身上卸掉了力不能勝的重負而感到慶幸似的。托波爾科夫為每個病人看病不超過十分鐘,可能是病人的病都不重。
「真奇怪,」公爵夫人說,「就是說,您是來說媒的嘍?給您道喜了,瑪露霞,求婚的來了!而他是誰呢?可以打聽一下嗎?」
下了第一場雪,接著是第二場,第三場。冬天的時間拖得很長。好厲害的嚴寒:大雪成堆,水結成冰柱。我不喜歡冬天,也不喜歡自稱喜歡冬天的人。冬天,街上冰冷,屋裡煙霧騰騰,套鞋潮濕,那天氣時而嚴酷得像婆婆,時而哭哭啼啼像老處|女,因此即便有幻境般的月夜,有三套馬的馬車,狩獵、音樂會、舞會,冬天也很快就令人討厭。而且它拖得太長了,這樣它毒害的就不單是無家可歸和害癆病的人的生命了。
「不,好像不發燒……」
「難道是真的嗎?!他,托波爾科夫……不可能!事情有點不對頭!是老太婆弄錯了!」
於是醫生高高地抬起頭來,從近處凝視著瑪露霞,開始解釋肺炎的成因。他說話從容不迫,吐字清楚,聲調不高也不低。大家更喜歡聽他說話,聽得津津有味。遺憾的是,這個乾巴巴的人不會通俗地講,他認為沒有必要換個花樣去遷就外行人的頭腦。他好幾次提到「膿腫」和「凝塊狀變性」之類的詞。一般地說,他講得很好,很優美,但卻很不好懂。他長篇大論,裏面夾雜著許多醫學上的術語,卻沒有一句聽眾能聽懂的話。然而這並不妨礙聽眾張開嘴巴坐著,並帶著虔敬的心情望著這位學者。瑪露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嘴,捕捉著他說的每一個詞。她看著他,拿他的臉去同她每天都看見的那些臉暗自進行比較。
「別翻我的衣服,勞駕!」瑪露霞有一次對她說。
不過,不要相信她,讀者!她臉上表現出來的內心的鬥爭不是平白無故的。
托波爾科夫定睛看著她。他看看她,又看看房門。他沒有工夫,正等著她出去。她卻站著,看著他,欣賞他,等著他會對她說些什麼話。他多麼漂亮啊!她沉默著過了一分鐘,後來震顫一下,看出了他張開口打哈欠的意思和他眼睛里等待她出去的含義,便給了他三個盧布,轉身向門口走去。醫生把錢丟在桌上,在她後面把門關上了。
「您幹嗎要這樣裝腔作勢呢?」每次吃飯時她都要問公爵小姐,「您既然那麼窮,就不能裝腔作勢了,在好人面前該鞠躬才是。我要是知道您有這樣的缺點,我就不住到您這裏來了。我為什麼要愛上您的哥哥呢?」她補充說,嘆了口氣。
母親和妹妹一把抓住他的雙手,逼他再一次對上帝起誓,憑人格起誓。葉果魯什卡就再一次對上帝起誓,說如果他再不停止這種亂七八糟的生活,就當場讓雷劈死。公爵夫人又要他吻聖像,他也就吻了聖像,並在胸前畫了三次十字。總之,他做得十分地道。
公爵小姐很不好意思,慢慢地拖著身子回家了。家裡等著她去看一場免費的戲,不過這種戲她已經看膩了。這遠不是公爵家所應該有的戲!
「請您跟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好嗎?請不要客氣!」
「是的……當時我的哥哥也病了。」
她沒有喝茶,疲憊不堪地等著。由於發燒和激動,全身哆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樣在醫生對面的圈椅上坐下來的。她腦子裡空蕩蕩的,嘴裏發乾,眼睛里有一層雲霧,透過這層霧她只看見他的腦袋在閃動……手和鎚子在閃動……
這次家裡又有一場免費的戲等她去看。葉果魯什卡躺在長沙發上,歇斯底里大發作。他又罵又哭,全身發抖,像發高燒似的。他喝醉了酒的臉上流著眼淚。
「請您告訴我,醫生,我是完全康復了嗎?」瑪露霞問道,「我能指望我會完全地康復嗎?」
傍晚,太陽落山後,被痛苦和疲倦弄得全身無力的瑪露霞忽然非常厲害地打起寒戰來,這寒戰使她倒在了床上。寒戰之後便是高燒,肋骨疼痛。她徹夜說夢話,並哼哼著說:「我要死了,媽媽!」第二天九點多鍾托波爾科夫又來了,但已不是給一個人,而是給兩個人——公爵葉果魯什卡和瑪露霞治病了。他發現瑪露霞得了肺炎。
「救救他吧,醫生,」她說,抬起一雙大眼睛看著他,「我懇求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瑪露霞注意地聽著,好像在聽有趣的童話。她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個有學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