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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假面具的人

戴假面具的人

「啥?誰?你……你有什麼事?」
「我想回——回家……送我回家!」
「別演奏了!」樂隊隊長對樂隊隊員揮手說,「噓!……葉戈爾·尼雷奇睡著了……」
深夜兩點鐘,皮亞季戈羅夫才從閱覽室里走出來。他還是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晃,一進大廳便坐在樂器旁邊,在音樂陪伴下打起盹來,然後憂鬱地垂下了頭,開始打鼾了。
閱覽室里響起了一陣無法想象的喧囂聲。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的臉紅得像龍蝦似的,大喊大叫起來,不停地跺腳。熱斯佳科夫也在叫喊,別列布興也在叫喊,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在叫喊,但是他們的所有的叫喊聲都被戴假面具的人的低沉、渾厚,壓低了的男低音蓋住了。舞會被霎時的一團混亂中斷了,群眾紛紛從舞廳擁向閱覽室。
「咱們這就等著瞧吧!」熱斯佳科夫說道,激動得連眼鏡都蒙上了一層水汽,「我要給你一點厲害看!快去把值班警察隊長叫來!」
「什麼是無賴?」插孔雀羽毛的男子大喊一聲,火冒三丈,一拳打在桌子上,托盤上的杯子被震得蹦起來,「你是在對誰說話?你以為我帶著假面具,你就可以對我胡說八道了嗎?好一個刻薄刁鑽的傢伙!我既然叫你滾,你就滾!銀行經理,你也趁現在還沒有出事,趕快滾出去!你們全都滾出去,那一個壞蛋也不許留在這裏!趕快滾吧!」
「吩咐過不許說……等我把你這該死的傢伙送進牢里幾個月後,你就知道什麼叫『不許說』了。滾出去!而你們呢,諸位先生,你們倒好,」他又轉過身來對那幾位知識分子說,「居然造起反來了,連離開閱覽室十分鐘都不肯!現在你們就去收拾這個爛攤子吧。唉,先生們,先生們……我可不喜歡,真的!」
「請您不要你呀你呀的,請您出去!」
從大廳里傳來卡德里爾舞曲的音響。僕役們常在門邊跑來跑去,發出響亮的踏步聲和盤碟的叮噹聲。閱覽室里卻是一片靜寂。九九藏書
「這裏好像更便當些!」忽然響起一種低沉而又喑啞的聲音,就好像是從爐子裏面發出來的,「到這邊來玩,到這邊來,朋友們!」
「要知道,像這般地愚弄一大群人,只有演員和天才才能做到,」熱斯佳科夫一邊扶他坐下,一邊快活地說,「我真的很驚訝,葉戈爾·尼雷奇!直到現在我都還忍不住要笑……哈哈……而我們呢,卻居然大動肝火,亂成一團!……哈哈!您相信嗎,就是在劇院里,我們也從來沒有這樣地笑過……真是滑稽極了!這個難忘的夜晚,我將終生記住!」
大家都認出來了,這個愛胡鬧搗亂的人正是當地的百萬富翁、工廠主、世襲榮譽公民皮亞季戈羅夫。他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為他既喜歡搗亂鬧事,又熱心慈善事業,同時正如地方通報上多次報導的,他還喜愛教育事業。
「我說,親愛的,我給你一分鐘的期限,……因為你是隊長,是個負責人,就請你拉著這些演員的手領出去,我的兩位小姐不喜歡這裡有第三者在……她們會感到不好意思。而我花了錢,就希望能看到她們的自然面貌。」
「我可不管你是什麼熱斯佳科夫!至於你的報紙嘛,瞧,我可以給它這樣的榮耀……」
「少廢話!」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氣得全身哆嗦,聲嘶力竭地喊道,「滾出去!不然我就叫人把你架出去!」
九_九_藏_書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是一個穿警服的老頭,他應聲迅速來了。
「請您離開這裏!」他啞著嗓子說,瞪著一雙可怕的眼睛,抹了油膏的鬍子在微微顫動。
僕役把托盤放在桌子上,把餐巾搭在胳膊上,便到門邊站著。兩位女士馬上就倒出紅葡萄酒來喝。
頭上插著孔雀羽毛的男子欠起身來,一下子從戴眼鏡的先生手裡把報紙奪了過來,那位先生被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驚訝地瞧著其他知識分子,而那些知識分子則同樣地瞧著他。
那些知識分子一句話也不敢說,踮起腳尖,默默地從閱覽室里走出去了。皮亞季戈羅夫隨後便把門鎖上了。
把皮亞季戈羅夫送回家之後,這些知識分子著實快活了一陣,並終於放下心來。
「我請您安靜一點。」其中的一個知識分子說,透過眼鏡打量了一下戴假面具的人,「這裡是閱覽室,而不是小吃部……這裏不是喝酒的地方。」
「怎麼樣,你們走開還是不走?」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皮亞季戈羅夫問道。
「他老人家生氣了,」那男子笑起來,「啊呀呀,我被嚇壞了!我的雙腿都發顫了。尊敬的先生們,不開玩笑了,我可沒有心思跟你們閑扯……是這麼回事:就因為我想單獨和這兩位小姐在這裏待一會兒,得到一點樂趣,所以請你們不要礙手礙腳,都離開這裏……請吧!別列布興先生,滾你的蛋吧!幹嗎要皺起你的醜臉?我叫你滾,你就得滾!快點滾吧,否則你要當心,說不準會挨一頓揍!」
「看來這個任性胡鬧的傢伙還不明白他並不是在牲畜棚里,」熱斯佳科夫大聲叫道,「去把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叫來!」
「吩咐過不許說,長官!」
那男子舉起報紙,把它撕成碎片。
那男子站起來,全身挺直,摘下自己的假面具。他露出了自己九_九_藏_書的醉臉,看著大家,欣賞所產生的效果。他倒在圈椅里,高興地放聲大笑。而所產生的效果也的確非同尋常。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張皇失措地面面相覷,臉色發白,有的還在撓後腦殼呢。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像是幹了意外的大蠢事的人那樣,後悔地發出呷呷聲。
過了一會兒,小個子紅頭髮的警察隊長進來了。他上衣的翻領子縫了一塊藍布帶,由於剛跳了舞,還沒有喘過氣來。
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為了自己的尊嚴,召集了在俱樂部的所有警察,並坐下來進行筆錄。
「你寫,你寫。」戴假面具的人用手指在他的筆下面指指點點地說,「現在我這個可憐蟲將是什麼下場呢?我真是個可憐蟲!您幹嗎要毀掉我這個孤兒呢?哈哈。喂,怎麼啦?筆錄做好了嗎?全都記上了?好吧,你們現在就瞧一瞧吧!……一……二……三!」
「你當然早就知道這是皮亞季戈羅夫!」過了片刻,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搖了搖給閱覽室送酒的那個僕役的肩膀,低聲地沙啞地說,「你為什麼不說?」
「這到底是怎麼啦?」保護孤兒法庭財務主任別列布興問道,他被氣得滿臉通紅,直聳肩膀,「我簡直不明白……一個無賴闖到這裏來……還……突然說出這種混賬話。」
「先生們,這是什麼意思?」熱斯佳科夫喃喃地說,一時被驚呆了,「這真荒唐……這……簡直不可思議……」
「為什麼不是喝酒的地方?莫非是桌子在搖晃,或者是天花板要塌了?怪事!不過……我沒有功夫跟你們閑址!你們就別看報了……看了一些,你們也夠用了,就這樣,他們也已經很聰明了,何況看報要傷眼睛。而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你們看了。就這麼一回事。」
「您忘乎所以了,閣下!」他憤怒地說,「您把閱覽室當成https://read•99csw•com了酒館,您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竟從我手裡把報紙奪過去!我不能容忍!您不知道您這是在跟誰較量,閣下,我可是銀行經理熱斯佳科夫!……」
那男子身體一歪,手一揮,把那些雜誌從桌子上掃掉。
「請問,要不要送您老回家去,葉戈爾·尼雷奇?」別列布興俯身湊到百萬富翁的耳邊問道。
「送您老回家去……該睡覺啦……」
「請您出去!」他開始發話,「這裏不是喝酒的地方,請您到小賣部去!」
(1884年)
別列布興高興得喜笑顏開,立馬動手去攙扶皮亞季戈羅夫,其他幾個知識分子也跑了過來,高興地微笑著把這位世襲榮譽公民扶起來,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馬車上。
門打開了,一個寬肩、敦實的男子走進閱覽室來,他穿著馬車夫的號衣,帽子上插著孔雀的羽毛,臉上載著假面具。跟著他進來的是兩位戴假面具的女士和一個端著托盤的僕人。托盤上有一個盛著烈性酒的大肚瓶和三瓶紅酒,以及幾個杯子。
「請問,要不要送您老回家去,」別列布興又重複說一遍,「或者,叫他們備好馬車?」
「謝天謝地!」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嘆了口氣說,「一個無賴,無恥之徒,可他偏偏又是個慈善家,不是嗎!真沒法說!……」
在某某公共俱樂部里,以慈善事業募捐為目的,舉行了一次假面舞會,或者按當地小姐們的說法,叫作化裝舞會。
葉皮季戈羅夫的嘴唇做了一個動作,好像要把臉頰上的蒼蠅吹走似的。
「他還伸手跟我握別呢,」十分得意的熱斯佳科夫說道,「這就意味著,沒有事了,他沒有生氣……」
那些知識分子在俱樂部周邊走來走去,垂頭喪氣,惘然若失,心裏充滿愧疚,絮絮叨叨,好像預感到大難就要臨頭https://read•99csw•com了……他們的妻子和女兒聽說皮亞季戈羅夫『受了委層』,而且生氣了,一個個都不敢出聲,紛紛散去,各自回家了。舞會也停止了。
「世上竟有如此聰明的人,對他們來說,報紙要比這些美酒更好。」那位頭上插著孔雀羽毛的男子一邊給自己斟上烈性酒,一邊開始說,「可在我看來,你們,尊敬的先生們,愛看報是因為你們沒有錢喝酒。我說得對嗎?哈哈!……都在看報!可是報紙上都寫些什麼呢,戴眼鏡的先生們!你們都看到了什麼事實呢?哈哈!所以,你們就別看了!別再裝模作樣了!最好還是來喝杯酒吧!」
「到這邊來,這裏涼快一些。」那位男子說,「把托盤放到桌子上去……小姐們,請坐!熱——武——普利——阿——里亞——特里蒙特蘭!而你們,幾位先生,請讓開……這裏沒有你們的事了!」
深夜十二點時,幾個不跳舞從而也沒戴假面具的知識分子(他們有五個人)坐在閱覽室一張大桌子的旁邊,有的在埋頭看報,有的在打盹。按京城報紙駐當地記者——一位頗為自由主義的先生的說法,他們是「在思考」。
「葉夫斯特拉特!」俱樂部里響起了呼叫聲,「葉夫斯特拉特·斯皮里東內奇在哪裡?」
「你是從那裡跳出來的?」戴假面具的男子問道,「難道我叫你了嗎?」
「把托盤放在這裏!而你們,讀者先生們,請讓開,這裏不是看報和搞政治的地方……你們都別看了!」
「這可把我嚇壞了!」那男子說,樂得哈哈大笑起來,「真的是把我嚇壞了!還真有這種可怕的東西,不信就讓上帝打殺我好了!瞧那鬍子,就像貓鬍子,兩隻眼睛就要鼓出來了……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