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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教師

文學教師

自從尼基丁愛上了瑪紐霞以後,他就喜歡上了舍列斯托夫家的一切:房子旁邊的花園、晚茶、藤椅、老保姆,甚至老人常愛說的那個詞「卑鄙無恥」。他不喜歡的只是那些數不清的貓和狗,以及涼台上大籠子里那些悲戚地咕咕叫的埃及鴿子。看家狗和室內狗如此之多,尼基丁跟舍列斯托夫一家相識這麼久,卻只認清了其中的兩條狗——木什卡和索姆。木什卡是一條脫了毛的小狗,臉上卻毛茸茸的,很兇,而且被慣壞了,它憎恨尼基丁,每次一看見他,便把頭歪到一邊,齜著牙,開始「嗚……汪汪汪……」地吠起來。
果然,第二天大清早,他就笑自己是神經質,說自己像娘兒們。不過他也很清楚,他已經失去了平靜的心情,而且永遠失去了。對於他來說,這個沒有抹泥灰的二層樓房子里的幸福已經不可能有了。他領悟到,幻想已經破滅,一種新的、心神不定的、有意識的生活開始了,這種生活與平靜的心態及個人的幸福是不能共存的。
「那麼為什麼,他老上我們家來呢?既然他不想娶她,他就不該來。」
「唷!」她吆喝了一聲,坐到維利康背上。
「什麼事?」
「妙哉。」
「好啦,瑪麗婭·戈德芙魯阿,上馬吧。唷!」
強烈的憤懣像一把冰冷的小鎚子搗著他的心。他很想對瑪尼婭說些粗野的話,甚至跳起來打她。心開始怦怦跳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了一遍:
「『這之前您沒有結婚,是單身漢,現在您結婚了,就過倆人的生活了。』」

午夜,客人們散了。尼基丁走出大門時,二層樓上一扇窗戶砰的一聲打開了。瑪紐霞探出頭來。
「有什麼吩咐?」
馬隊走過屠宰場,然後走過啤酒釀造廠,追上了一群急於到郊區公園去演奏的軍樂隊員。
上一次喝茶時的爭論是從尼基丁談及中學的考試開始的。
軍官們、校長、所有的教師,出於禮貌,都面帶笑容。我也覺得自己臉上有一種愉快的卻不是真正的笑。老是說些盡人皆知的話的史地教師,最親愛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動情地說:
「是啊,好天氣,現在是五月份,很快就是真正的夏天了。夏天可不是冬天,冬天要生爐子,而夏天不生爐子也暖和,可是冬天就是雙層窗戶也仍覺得冷。」
離下課時間還早,要到下午三點鐘!下課後他還不能回家,也不是去舍列斯托夫家,而是去給沃爾弗上課。這個沃爾弗是有錢的猶太人,信路德派新教,他不送自己的孩子進中學讀書,而是請中學教師到他家裡去授課,每堂課付五個盧布……
「我的男儐相是我的兩個同事,瑪尼婭的男儐相是波利揚斯基上尉和蓋爾涅特中尉。高級僧侶唱詩班唱得很出色。燭花噼啪響,燈火輝煌,服裝華麗,有許多的軍官,許多快活的滿意的臉孔;瑪尼婭的神情是多麼的特別、多麼的輕盈!總之,整個氛圍和婚禮的祈禱詞都使我感動得流淚,十分愜意。我在想:我最近的生活有如鮮花怒放,變得多麼富於詩意而又美好!兩年前我還是一個大學生。還住在涅格林諾依的廉價旅館里,沒有錢,沒有親人,我當時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前途了。而現在,我是省城一所優秀中學的教師,有可靠的收入,有人愛,有人寵;瞧,這群人都是為了我才聚集在這兒的,都是為了我,才點亮那枝形吊燈,那助祭才大聲喊叫,那唱詩班才賣力吟唱。不久后我便可以叫她為妻子的那個人竟是那麼年輕、優雅而又高興,那也是為了我。我想起了我們的初次約會、到城外旅行、向她求愛,還有那天氣,整個夏天的天氣好像也是有意給我們安排好了似的——出奇的好。我住在涅格林諾依時,還覺得這種幸福只是在中長篇小說里才有,我是不可能有的,而現在,我卻實際感受到它了,好像已經抓在自己手裡了。」
然後它就趴在椅子下面。他要把它從椅子下面趕走時,它便尖聲叫起來,這時主人便會說:
軍官們支持他。波利揚斯基上尉要瓦麗婭相信,普希金確實是心理學家。他舉了萊蒙托夫的兩首詩作為證據。蓋爾涅特中尉也說,如果普希金不是心理學家的話,人們就不會為他在莫斯科立紀念碑了。
晚飯前,所有這些年輕的和年老的全都坐下來玩「運氣」牌。他們拿來兩副紙牌,一副發給大家,平均分發;另一副放在桌子上,背面朝上。
「這就是說,」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問道,「既然我去了你們家,所以我就一定得跟你結婚?」
冬天不太冷,下著濕漉漉的雪,例如,在主顯節前夕,整夜吹著如泣如訴的風,就像秋天一樣;水從房檐上往下流,而早晨,舉行聖水祭時,警察不放任何人到河上去,因為,警察說,冰膨脹了,變黑了。不過,雖然天氣不好,尼基丁的生活卻仍然過得像夏天一樣幸福,甚至還增加了另一種娛樂:他學會了玩「文特」。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窩火和生氣,似乎妨害了他的圓滿的幸福,那就是那些貓和狗,它們是他結婚時作為妻子的嫁妝一齊收下的。那些房間里,特別是早晨,總有一股動物園的氣味,而且無論如何也消除不了這種氣味。那些貓和狗還常常打架。兇惡的木什卡一天要喂十次,它還像過去那樣,不認尼基丁,依然對著他嗚嗚叫:
從墓地回到家裡后,深受感動的尼基丁從桌子里找出自己的日記,寫道:
「嗚……汪汪汪……」椅子下面又響起了犬吠聲。
當尼基丁和瑪紐霞回到屋裡時,軍官們和小姐們都已到齊,正在跳瑪祖爾卡舞。又是波利揚斯基帶領大家跳卡德利爾舞,走遍各個房間,跳完了舞又是玩「運氣」牌。晚飯前,當客人們從大廳走進飯廳,只剩下瑪紐霞一人和尼基丁在一起時,她便緊偎著他說:
「我先請她到花園裡去,」他想,「散一會兒步,然後就向她求愛……」
「是的,很年輕!」尼基丁嘆口氣說,現出有些擔憂的樣子,聳了聳肩膀,「非常,非常年輕!」
「真是胡扯!」他自我安慰地說,「你是位教師,做的是最崇高的工作……你還需要什麼樣的另一個世界呢?真荒謬!」
教堂里十分擁擠而又嘈雜,有一次有一個人甚至大叫起來。替我和瑪莎舉行婚禮儀式的大司祭,透過眼鏡望著人群,嚴厲地說:
他回到家時,瑪尼婭已經躺下睡覺了,呼吸均勻,臉帶笑容,看來她睡得很舒服。她身邊蜷縮著一隻白貓,白貓在打呼嚕。當尼基丁點上燈,開始抽煙時,瑪尼婭醒了,並急急地喝了一杯水。
「沒有,沒讀過。」
被自己的幸福弄得很困的他很快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臉上都留著笑容。
「我知道您所要的心理學是什麼!」尼基丁生氣地說,「您是要有人用鈍鋸子鋸斷我的手指,讓我大喊大叫——這就是您所謂的心理學。」
「我很高興地聽到了剛才喝茶的時候你們的爭論。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我是您的志同道合者,能與您談談話,我會感到很愉快。您讀過萊辛的《漢堡劇評》嗎?」九九藏書
「為什麼您那位神秘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什麼地方都不露面呢?他盡可以到我們這裏來玩嘛。」
他三點鐘到沃爾弗家,坐在他家裡,時間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五點鐘從他家出來,而六點鐘又得到學校去開教學會,制定四年級和六年級口試的時間表!
「我知道,你們學校里不推崇謝德林,不過,問題不在這裏。請您告訴我,普希金算是什麼樣的心理學家呢?」
十月份,中學遭受了重大損失: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頭上長了丹毒,死了。臨死前兩天,他已處於昏迷狀態,說胡話,不過,就是說胡話時,他也只說些人所共知的事:
「妙哉。」
卡德利爾舞完了后,他猶豫不決地側著身子走到尼基丁跟前,乾咳了一聲,說: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去了中學的教堂,在那裡碰見了校長和同事們。他似乎覺得,他們全都只忙於一件事:精心地掩飾自己的無知和對生活的不滿。他自己為了不在他們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安心情,也愉快地微笑著並說些廢話。後來他去了車站,在那裡看見郵車往來返復。他覺得這裏就他一個人,不必跟別人談話,心裏倒還痛快。
他夢中聽見原木地板上響起了馬蹄聲。他夢見從馬廄里先是黑馬努林伯爵被牽了出來,然後是白馬維利康,再后是它的妹妹瑪依卡……
「瑪麗婭·戈德芙魯阿,」尼基丁說,嗓音變得如此溫存又柔和,連自己也認不得了,「您有什麼罪過呢?」
尼基丁住在離舍列斯托夫家有半俄里遠的一所有八個房間的住宅里,這是他用每年三百盧布的租金租下來的,跟自己的同事、史地教師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住在一起。這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不算是老人,他留著紅黃色的鬍子,翹鼻子,外貌較粗,不像文化人,倒像個工匠,不過他很溫厚。尼基丁回到家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間桌子旁邊改學生的地圖作業。他認為地理課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繪圖。歷史課呢,最重要的是年表知識。他一連幾夜都坐在那兒用藍鉛筆修改他的男女學生的地圖作業,要不就是編寫編年表。
這個「丘」字她念得長而有力,致使木什卡在椅子底下也響應她一聲:「嗚……汪汪汪……」
於是談話中斷了。瓦麗婭、瑪紐霞、波利揚斯基送尼基丁回家。當他們走到他家門口時,瓦麗婭說:
「烏拉——拉——拉!舍列斯托娃!」
「別害怕,它不咬人。它是我們家的好狗。」
「這是卑鄙無恥!」他說,「就是卑鄙無恥,不是別的,是的,先生們,就是卑鄙無恥!」
中午休息時,瑪尼婭派人給他送來早飯,上面用一塊雪白的小餐巾蓋著。他吃得很慢,吃一吃,停一停,為的是要拉長享受的時間。而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早飯卻只有麵包,他帶著尊敬和羡慕的心情看著他,說些盡人皆知的話:
「今天的天氣多麼好啊!」尼基丁走進他屋裡說,「真奇怪,您怎麼在屋裡坐得住呢?」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剛剛被埋進墳墓。」
「爸爸,獸醫來了!」瓦麗婭在另一個房間里喊道。
「這裏我沒有看出有任何心理學的東西,」瓦麗婭嘆息道,「只有描寫了人類心理波折的人,才能稱為心理學家。您朗讀的這些都是美麗的詩,而不是別的。」
「呸,多麼不好!」他重複一遍,他很明白,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不妙的預兆。
如今,禮拜天和節日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到了節假日,他就整天待在家裡。這些日子他過的是淳樸的然而是非常愉快的生活,這使他聯想起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他不斷地觀察著他那聰明的、值得讚許的瑪尼婭怎樣地營造這個小窩,他自己也要表現出他在家裡並不是多餘人,便去做些徒勞無益的事情,比方,把輕便雙輪馬車從車棚里推出來,然後繞著車周圍看一遍。瑪尼婭養了三頭奶牛,辦起了一個真正的牛奶產業。在她的地窖里和地窖出口處,放著好多壇牛奶和好多缸酸奶油,這都是她留著做黃油用的。有時尼基丁為了開玩笑,向她要一杯牛奶,這可把她嚇慌了,因為這是不合常規的做法,他便笑著摟著她說:
有一次,在大齋日,他在俱樂部玩牌,半夜才回家。天下著雨,很黑,路上很臟。尼基丁心裏有些不痛快,無論如何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是因為在俱樂部打牌輸了十二個盧布?還是因為付賬時有位牌桌上的對手說了句尼基丁有的是錢(這顯然是指他妻子的陪嫁)的話?他並不可惜那十二個盧布,對手的話也沒有可讓他生氣的地方,但他仍舊感到心裏不痛快,甚至都不想回家去。
所有的談話,哪怕是談論天氣,她都一定要把它變成爭論。她有一種酷嗜,喜歡捕捉所有人的語病,揭穿矛盾,在話里找碴兒。您一開始跟她談話,她就直盯著您的臉,並突然打斷您的話說:「對不起,對不起,彼得羅夫,您昨天說的卻是完全相反啊!」
「玫瑰花。」他小聲地說,笑起來。
她的姐姐瓦麗婭騎上了瑪依卡,尼基丁騎上努林伯爵,軍官們也騎上自己的馬。這是一列又長又漂亮的馬隊,軍官們穿著白色制服,小姐們一身黑色騎裝,五光十色,緩步地走出院子。
「她在我們的中學念過書,我認識她。地理學得可以,但歷史學得不好,課堂上也不專心聽課。」
「嗚……汪汪汪……」
第二節課是五年級的文學課,在這個教室的黑板上也寫著瑪·舍兩個字。當他下課走出教室時,身後響起一陣叫嚷聲,好像是戲院里從最劣等座位里傳出來的喝彩聲。
瑪紐霞把頭縮回去了,窗戶砰的一聲關上,房間里立即有人彈起了鋼琴。
「請問,您是回來過暑假的嗎?」
「這時已經是早晨五點多鍾了,我開始寫日記,想把自己豐富多彩的幸福描述一下,寫上六頁紙,明天拿去念給瑪尼婭聽。可是怪事,腦子一片混亂,迷迷糊糊,像做夢一樣。我只清楚地想起瓦麗婭發生的那件事,並想寫上一句:『可憐的瓦麗婭!』我真想一直這樣坐著寫下去,寫『可憐的瓦麗婭!』順便提一下,樹葉簌簌響,快要下雨了,烏鴉在聒噪;我的剛剛入睡的瑪尼婭不知為什麼,一臉愁容。」
藍布料掉在地上,尼基丁又抓住瑪紐霞的另一隻手。她臉色煞白,嘴唇微微顫動著,然後從尼基丁面前往後退,不覺之間,退到牆壁和立櫃中間的角落裡了。
他忽然意識到,他之所以不可惜那十二個盧布,是因為那錢是白白得來的,如果他是一個工人的話,他就會明白每一個戈比的價值,就不會不在乎輸贏了。而且,他在想,他的所有的幸福都是白白得來的,對他來說,實際上就像藥品對於健康人一樣,是一種奢侈品;如果他跟絕大多數人一樣,在為一塊麵包而苦惱,為生存而奮鬥;如果他勞累得腰酸背痛,這時晚飯、溫暖舒適的住宅和家庭的幸福才會成為生活的必需品、獎勵和裝飾品,而現在,這一切都只有一種奇怪的、不明確的性質。
為了不說廢話,並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尼基丁回到自己的書房裡,躺在長沙發上,不墊枕頭,然後又躺在地板上,地毯上。
「承蒙您對我和我女兒的關愛,我很感激您,不過,請允許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君子對君子,而不是以父輩的身份跟您談一談。請您告訴我,您為什麼那麼早就想結婚?只有鄉下人才會那麼早結婚,那顯然是鄙俗,不過您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那麼年輕就要給自己九九藏書戴上鐐銬呢?還有什麼樂趣呢?」
「不夠熱情!」舍列斯托夫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淚,「不夠熱情!」
尼基丁賠著笑臉,幫瑪尼婭招待客人,可是吃過午飯後,他回到自己書房裡便把門拴上了。
「實在有點尷尬。我是一位文學教師,卻至今沒有讀過萊辛的書。應該讀一讀才是。」
「您承認自己錯了吧!」瓦麗婭喊道,「承認吧!」
「這是卑鄙無恥!」他說,「我會這樣當面對他說:先生,這是卑鄙無恥!」
「有什麼不好呢?」尼基丁問道,開始對那隻正在躬著背伸懶腰的白貓感到有一種敵意,「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向她求過婚,也沒有做過任何承諾。」
瑪紐霞像父親一樣酷愛馬。她看見別人有匹好馬,就覺得心裏難受,一旦發現別人的馬有缺陷,她就高興。尼基丁對馬卻是一竅不通,勒住馬的韁繩或馬嚼子也好,馬快跑或小跑也好,對於他來說都毫無區別,他只是感到自己騎馬的姿勢不自然,太緊張,因此瑪紐霞一定會更喜歡那些善於騎馬的軍官。於是他就對善於騎馬的軍官吃醋了。
從學校出來后,尼基丁又去上家教課,最後到五點多鍾才回家。他既高興,又不安,彷彿有整整一年沒有回家了。他氣喘吁吁地跑上樓去,尋找瑪尼婭,擁抱她、吻她,說些海誓山盟之類的話,諸如他愛她啦,沒有她就活不成啦,著實十分惦記她啦,還擔心地問她身體是否健康,為什麼臉上這麼不快活。然後兩人一塊吃了午飯。午飯後他躺在書房的長沙發上抽煙,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小聲地和他說話。
原木地板上響起了馬蹄聲,先是一匹叫努林伯爵的黑馬被牽了出來,然後是白馬維利康,再后是它的妹妹瑪依卡。它們全都是優良的名貴馬。舍列斯托夫老人給維利康上好馬鞍,轉身對自己女兒瑪莎說:
索姆則是一條黑色高大的狗,腿很長,尾巴硬得像根木棍。吃飯和喝茶的時候,它都在桌子底下走來走去,用尾巴拍打著人們的皮靴或者桌腿。這是一條老實的笨狗。但是尼基丁不能容忍它那種把狗臉擱在吃飯的人的膝蓋上,使褲子沾滿唾液的習慣。他不止一次地用刀柄打它的大額頭,用手指彈它的鼻子,叱呵、抱怨,都無濟於事,褲子仍然沾上污跡。
「呸,多麼不好!」他自言自語地說,在路燈旁邊停下來。
作為對他的回答,床底下睡意矇矓的木什卡吠了一聲:
「她幹嗎這樣瞧著我呢?」他不安起來,「這使人很尷尬,會被人發現。哎呀,她還太年輕,太幼稚。」
「多麼好啊!」
「可是他為什麼對瓦麗婭這樣不好呢?」
於是他又開始講那些大家早已熟知的事。尼基丁沒有聽下去,說了聲對不起,便回自己房間去了。他很快地脫下衣服,很快地躺下來,以便趕快想他的幸福,想瑪紐霞,想未來,微笑著,忽然又想起自己還沒有讀萊辛的書。
要不就笑她太小氣。比方,有時她在櫥櫃里發現有一塊變了質的、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香腸或乾酪,還一本正經地說:
不過,也不只是舍列斯托夫一家生活得快活,尼基丁走了還不到兩百步遠,從另一家人那兒也聽到了鋼琴聲。他再往前走,便看見一個農民在門口彈三弦琴。在公園裡,樂隊奏響了俄羅斯民歌的集成曲……
尼基丁在他桌子旁邊坐不到一分鐘就覺得無聊了。
他們騎馬出了城,在大道上疾馳。這裏已經沒有了洋槐和丁香的香氣,已聽不到音樂,但卻散發著田野的清香;幼嫩的黑麥和小麥發綠了,小黃鼠吱吱地叫,白嘴鴉在聒噪,不論朝哪兒看,到處是一片綠,只有一些瓜地,顏色發黑,左邊很遠的墓地上,正在凋謝的蘋果花呈現出一道白色。
他躺得不舒服,便把雙手墊在腦袋下面,又把左腿擱在沙發靠背上,這樣就舒服了。這時窗戶已開始明顯變白,院子里仍處於睡眠狀態的公雞啼叫起來。尼基丁繼續在想象他怎樣從彼得堡回來,瑪紐霞怎樣到車站去迎接他,她高興得尖叫一聲,撲過來摟著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他耍了一個花招:夜裡偷偷地回來,廚娘給他開門,然後他就踮起腳尖走進卧室,悄悄地脫下衣服,撲通一聲跳到床上!她醒了一高興啊!
「謝德林是謝德林,普希金是普希金。」尼基丁陰鬱地說。
尼基丁走進屋裡時,那位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正坐在自己床上脫襪子。
他晚上很晚才從學校出來到舍列斯托夫家去。他的心怦怦跳,臉發燒。在一個星期乃至一個月之前,每當他打算向她求愛時,都準備好了一席話,有開場白也有結束語,而這一次他卻連一個字也沒準備,頭腦里一團糟。他只知道他今天一定要向她表白,再等下去就永遠沒有可能了。
「晚安!」尼基丁打著呵欠站起來說道,「我本來想給您講講關於我的愛情方面的事情,可是您心目中卻只有地理!一跟您講愛情,您立即就會問:『卡爾卡戰役是在哪一年?』算了,您跟您那些戰役啦,那些楚科奇岬啦,統統見鬼去吧!」
舍列斯托夫家的花園很大,佔了四俄畝地。這裏生長著近二十棵老槭樹和椴樹,一棵松樹,其他全是果樹:櫻桃樹、蘋果樹、梨樹、野栗樹、銀色的橄欖樹……還有許多花。
他們回到了家裡,花園裡桌子上的茶炊已沸騰了。舍列斯托夫老人和他的朋友們,地方法院的官員們都坐在桌子的一邊,跟平時一樣,在評論什麼事情。
於是大家都湧進了飯廳。
要不她就譏諷地微笑著說:「可是我發現您已經在宣傳第三廳的原則了,祝賀您。」
他們經過郊區公園時,有人提議去喝礦泉水,他們便去了。公園裡只長著橡樹,橡樹最近剛長出葉子,所以現在透過新葉子還可以看到整個公園,看得見公園裡的戲台、小桌子、鞦韆,看得見所有的烏鴉的窠,其形狀就像是一頂頂大帽子。這些騎手和他們的小姐們急忙地圍在一個小桌子旁邊,買了礦泉水;有些在公園裡散步的熟人也走過來,其中有穿著高筒靴的軍醫和等著自己樂隊到來的樂隊隊長。大概軍醫把尼基丁當成大學生了,所以問他:
晚飯後,他對老人說了。舍列斯托夫聽完他的話以後,想了想說:
「先別躺下,親愛的,」尼基丁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等一等,別躺下!」
那是傍晚六點多鍾,正是洋槐和丁香放出濃香的時候,空氣和樹木好像也被這種濃香冷卻了。城市公園裡已奏起了音樂,馬隊在馬路上踩出嘚嘚的響聲,四面八方都傳來了笑聲、談話聲、開門和關門聲;迎面走來的士兵們都向軍官們敬禮,中學生們向尼基丁鞠躬。顯然,所有從容散步或者匆忙地湧進公園聽音樂的遊客都很喜歡看這群騎馬的人。天氣是多麼的和暖,雲彩是多麼的輕柔,一片片白雲無序地掛在天邊,白楊和洋槐的影子伸過整條寬闊的大街,覆蓋了對面房屋的涼台和二層樓,顯得多麼柔和、溫馨!
派給尼基丁的運氣是:聽取大家的懺悔。他坐在客廳中央一把椅子上,頭上被蒙上一塊披巾。第一個前來向他懺悔的是瓦麗婭。
不過這時來了幾位做客的小姐,爭論便自行中止了。大家都來到客廳里。瓦麗婭在鋼琴旁邊坐下來,開始彈奏舞曲。他們首先跳華爾茲舞,然後跳波爾卡舞,再后跳卡德利爾舞,這個舞由波利揚斯基上尉領著穿過各個房間,然後又跳華爾茲舞。read.99csw.com
「這是刻薄。」瓦麗婭說,走開了。
「不,我一直住在這裏,」尼基丁回答說,「我是中學教師。」
「這廚房裡的傭人可以吃!」
「謝爾蓋·瓦西里奇!」她喊道。
「您想一想吧,結婚!娶瑪莎·舍列斯托娃。今天我已經求婚了。」
他對她說,這麼一點東西只適合於放在捕鼠器上。她則慷慨激昂地證明男人對家務事一竅不通:即使送三普特好吃的東西到廚房裡去,僕人也不會吃驚的。於是他表示同意並高興地擁抱了她。凡是她說的公道話,他都會覺得不同尋常,值得讚許,而跟他相左的意見,他也認為是天真的和動人的。
她往後仰起了頭,他便吻了她的嘴唇。為了能吻得更久些,他用手指捧著她的臉頰。不知怎的,這樣一來,他自己也處在牆壁和立櫃中間的角落裡了。她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緊偎著他,用頭抵著他的下巴。
他頭腦里有時出現玄想念頭,就跟她講一些抽象的話題。她聽著,好奇地看著他的臉。
「我們坐車來到一所兩層樓的、沒有粉刷的房子里。這是我得到的一份陪嫁。除了這所房子,瑪尼婭還帶來兩萬盧布的現金和一塊叫梅里托諾夫斯卡婭的荒地及一所看守人用的小房子,聽說那裡還養著許多雞鴨。由於沒有人照管,雞鴨都變野了。從教堂回來后,我就走進自己的新書房裡,伸個懶腰,便躺在土耳其式的長沙發上,伸開四肢,抽煙,感到輕鬆、方便、舒適,這在我的生活中是從未有過的。這時客人們正在歡呼『烏拉!』,前室一個蹩腳的樂隊在演奏迎賓曲和不三不四的歌謠。瑪尼婭的姐姐瓦麗婭手裡拿著高腳酒杯跑進書房裡來,臉上顯出奇怪而緊張的表情,彷彿嘴裏含了一口水似的,看樣子她還要繼續往前跑,但突然大哭大笑起來,高腳酒杯當的一聲掉在地上。我們托著她的胳膊,把她帶走了。」
後來整個學期都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
屋裡有一個小房間。這個房間有三種叫法:小房間、過道間、小黑屋,那裡立著一個很大的舊柜子,裏面放著各種藥品、火藥和獵具。從這裏通向二層樓,有一條窄小的木梯,梯子上老是睡著一些貓。這裡有兩個門,一個通育嬰室,另一個通客廳。尼基丁到這裏來是為了上樓去。通向育嬰室的門忽然開了,又砰的一聲關上了,使得木梯和柜子都震顫起來。瑪紐霞穿著黑色布拉吉,手裡拿著一塊藍布料跑了進來,沒有看見尼基丁,直向樓梯奔去。
瞧,兩個穿白色上衣的軍官耍弄著小馬鞭,正沿著街道走進了洋槐樹的陰影里;一群留著白鬍子戴著便帽的猶太人正穿過大街;家庭女教師領著校長的孫女在散步……索姆和兩條看家狗到處亂跑……瞧,穿一身樸素灰色布拉吉和紅襪子的瓦麗婭,手裡拿著一份《歐羅巴通報》走了過來,大概她到市圖書館去了……
「心煩!」
「對不起……」尼基丁繼續說,生怕她跑掉了似的,「我要跟您談點事……只是……這裏不方便。我不能,我無法……戈德芙魯阿,您明白嗎,我不能……就是這麼回事……」
「伏爾加河流入裏海……馬吃燕麥和乾草……」
回到家裡,他正好碰上岳父和瓦麗婭來他家吃飯。瓦麗婭帶著充滿淚痕的眼睛,抱怨頭痛。舍列斯托夫則吃了很多東西,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可靠,他們中有紳士風度的人很少。
前廳沒有一個人。他走進大廳,然後走進客廳……這裏也沒有人,只聽見二層樓上瓦麗婭在跟人爭論,還聽見育嬰室里有雇來的女裁縫的剪裁聲。
後來,他在披巾里看見了一雙凝結不動的大眼睛閃著亮光,在黑暗中顯出一個親愛的側影並聞到了一股早就熟悉的、使他想起瑪紐霞房間的那種名貴香水味。
「婚姻是人生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了想后說,「應當考慮周全,好好掂量掂量,不能馬虎,慎重任何時候都沒有壞處,特別是在婚姻方面:您一結婚,就已不是單身漢,而要開始過新生活了。」
「等一下……」尼基丁叫住了她,「您好,戈德芙魯阿……對不起……」
瑪紐霞騎著馬又是跟尼基丁並排走著。他很想跟她說他是多麼強烈地愛著她,可是他害怕軍官們和瓦麗婭聽見他的話,於是他沒有說。瑪紐霞也沒有說話。他感覺得出她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要跟他並排走,他感到十分幸福,於是大地、天空、城市的燈火、啤酒廠的影子在他的眼裡都匯成了一種非常美好的可愛的東西,他彷彿覺得他的努林伯爵是在空中行走,要奔到深紅色的天上去。
尼基丁的第一節課是二年級的俄語。九點整他走進這個班的教室。教室里的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兩個大字:瑪·舍。其意思大概是瑪莎·舍列斯托娃。
「波利揚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馬,我不爭辯,」瑪紐霞對尼基丁說,用眼睛指著那個騎著馬走在瓦麗婭旁邊的軍官,「不過那匹馬也有缺陷,它左腿上有一塊白斑,長得不是地方,而且您看,它的頭是往後仰的,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改正它了,到死它都會一直仰著頭的。」
他喘不過氣來,不知說什麼好,一隻手拉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抓住藍色布料。而她呢,不知是受驚還是驚奇,睜大眼睛看著他。
「什麼混賬話!」尼基丁在想,「連這個人也拿我當乳臭小兒看待!」
「你安息吧,質樸的勞動者!瑪尼婭、瓦麗婭和所有送葬的女人都真情地哭了,也許是因為她們知道,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愛過這個不令人感興趣的、受壓的人。我想在這個同事的墳墓上說些熱情的話,但是有人警告我說,這樣做可能會引起校長的不愉快,因為他不喜歡死者。這好像是結婚以來我心裏第一天感到不痛快……」
尼基丁已經知道,波利揚斯基接到了調到西部一個省去的調令,並且已經在城裡做辭行的事宜。可是近來瓦麗婭卻在他身上寄了很大的希望,所以岳父家裡變得很沉悶。
「好啦,好啦,我這是開個玩笑,我的寶貝兒,開個玩笑!」
「吃晚飯啦,吃晚飯啦,吃晚飯啦!」
「誰手裡有這張牌,」舍列斯托夫老人翻開第二副牌上面的第一張鄭重地說,「幸運者現在就到育嬰室去吻一下保姆。」
天空完全變白,書房和窗戶不見了。就在今天大家騎馬經過的啤酒廠的門廊台階上,坐著瑪紐霞,並且在說話,然後她挽起尼基丁的胳膊,跟他一起走進公園。公園裡他看見了那些橡樹和像帽子一樣的鵲窠,有一個鵲窠晃動起來,舍爾巴津從這個鵲窠里探出頭來,大聲喊道:「您沒有讀過萊辛的書!」
尼基丁在自己的同事身邊坐下來,驚訝地望著他,好像自己也感到奇怪似的說:
不知為什麼,尼基丁忽然可憐起自己這個同事來,並想對他說些溫存的安慰的話。
「難道他不是心理學家嗎?好吧,我就給您舉幾個例子。」
他照例地開始冗長地、一板一眼地講那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情。
他們從公園裡出來,繼續往前,到舍列斯托夫田莊去。他們在莊園門口勒住馬,喚來管家的妻子普羅斯科維婭,向她要了鮮牛奶。可是誰也沒有喝牛奶,大家相互看了看,笑起來,策馬回去了。往回走的時候,郊區公園裡已奏起了音樂,太陽落在了墓地後面,有一半的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紅。
瑪紐霞眯縫著眼睛,對他伸出https://read.99csw.com舌尖,然後笑了笑,便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她已站在客廳中間,拍著手喊道:
他心煩,是因為他還沒有向瑪紐霞表白愛情,現在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談談自己的愛情的人。他走進自己的書房,躺在長沙發上。書房裡又黑又靜,尼基丁躺著望著黑暗,不知什麼緣故,開始設想兩三年後他要到彼得堡去辦事,瑪紐霞怎樣到火車站去送他並且哭哭啼啼,到彼得堡后他又接到她一封信,信中她懇求他快點回家,於是他便給她回信……信的開頭他這樣寫:「我親愛的小耗子!……」
可是立即他又堅定地對自己說,他根本就不是教師,而是一個小官吏罷了,就跟那個無能的、無個性的希臘語教師捷克人一樣。他從來就不認為自己適合於做教學工作,也沒有一點兒教育知識,從來對教育就不感興趣,不知道如何對待孩子們。他也不明白他的教學工作有什麼意義,甚至也許他教的都是沒有用的東西。已故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愚笨是公開的,所有的同事和學生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對他都心裡有數。而他,尼基丁呢,跟捷克人一樣,卻善於掩飾自己的愚笨,巧妙地矇騙所有人,裝出他一切都做得很好的樣子。這一新的思想使尼基丁大為吃驚,他要拒絕它,稱它是荒唐的,並相信這全都是由於精神失常所致,將來他會恥笑自己的。
騎馬郊遊回來后,茶、果醬、麵包乾和奶油都顯得格外好吃。大家胃口都很好,默默地喝了第一杯茶,到喝第二杯時,爭論就開始了。每次在喝茶和吃飯時的爭論都是由瓦麗婭開頭的。她已經二十三歲了,長得很好看,比瑪紐霞漂亮,在家裡被認為是最聰明、最有教養的一個女兒。她舉止莊重、嚴肅,通常在家裡取代已故母親地位的長女都是這樣的。因為她是女主人,所以她有權穿著短上衣在客人面前行走,稱呼軍官們的姓氏。她把瑪紐霞看作是小姑娘,並用女領班的口吻跟她說話。她稱自己是老處|女,就是說,她堅信自己能嫁出去。
「這些壞蛋,已聞出來了……」尼基丁想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
「『親愛的,我希望您結婚以後也仍然是一朵像現在一樣的玫瑰花。』」
「不過,大家都明白,她比自己的妹妹瑪尼婭大四歲,卻還沒有結婚。她之所以哭,不是出於嫉妒,而是憂愁地意識到她的年華正在過去,也許已經過去了。在跳卡德利爾舞時,她就已經滿臉淚痕地待在大廳里,臉上撲過了粉,而且我看見,波利揚斯基上尉端著一碟冰淇淋站在她的面前,她拿勺子在舀著吃……」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是個不善於言談的人,他或者是默不作聲,或者就只說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他現在就是這樣回答的:
「謝爾蓋·瓦西里依奇,您得時時勒住馬嚼子,不要讓馬畏縮。它是在佯裝。」
「『誰也弄不明白。』後來她躺在後屋奶媽的床上喃喃地說,『不論誰,不論誰,誰也弄不明白!』」
「我再不爭論了!」尼基丁喊了一聲,「這是爭論不出什麼結果的!夠了!嘿,滾出去,這條臟狗!」他對著索姆喊道,因為狗又把頭和爪子擱在他膝蓋上了。

大家跳舞的時候,老年人坐在客廳里抽煙,看著年輕人。其中有一位是信用社經理舍巴爾津,他是有名的文學和舞台藝術愛好者。他創建了本地的「音樂戲劇」小組,並親自參加演出。不知為什麼他總是只演一個滑稽的僕役角色,或者是拉長聲調地朗讀《女罪人》。城裡人都叫他木乃伊,因為他長得既高又乾瘦,青筋凸顯,而且總是臉部表情莊重,眼神渾濁獃痴。他是如此真誠地酷愛舞台藝術,甚至把自己的鬍子和唇髭也剃光了,這樣一來,他就顯得越發像木乃伊了。
尼基丁熄滅了燈並上了床,但他既不想睡,也不想躺著。他覺得腦袋像倉庫一樣,又大又空,而且覺得腦子裡有一種新的特殊的像細長的影子那樣的思想在遊盪。他在想,除了那盞神燈微笑地對著寧靜的家庭幸福而發出的柔光外,除了他和那隻貓平靜而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這個小世界外,還有另一個世界……他忽然有一種強烈得令人苦惱的進入這個世界的願望,在那裡,他親自到一個工廠或大作坊里去做工,或者去講演、寫書、出書、大發議論、大喊大叫,去吃苦、受累……他希望有一種東西抓住他,使他忘記自己,不顧個人幸福,因為這種幸福是如此的單調無聊。他腦海里忽然出現了活生生的剃了鬍子的舍巴爾津的形象,此人吃驚地對他說:「您連萊辛的書也沒讀過!您多麼落後!上帝啊,您多麼落後!」
「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麗婭說吧。我不好意思……」
「當然,你自己也非常明白。」
尼基丁全身顫抖了一下,張開了眼睛。長沙發跟前站著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他往後仰著頭,在打領結。
「我向自己保證,對上帝起誓,不再害羞,今天一定向她表白……」
「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無限地幸福,我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依次地撫弄著她的手指頭,或者是把她的髮辮弄亂,再編上,「但我不把這種幸福看作是偶然從天而降,落在我身上的東西,這種幸福是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和邏輯上完全正確的現象。我相信,人是自己幸福的創造者,我現在獲得的正是我自己創造的東西。是的,我沒有裝腔作勢,這一幸福是我自己創造的,我有權享有這個幸福。你了解我的過去,孤苦、貧窮、不幸的童年、憂鬱的青春,這一切都是奮鬥。這就是我開闢的通向幸福的道路……」
「好的。」
「好,就寫我親愛的小耗子。」他說,笑了起來。
「親愛的,您為什麼不結婚呢?」他問道,「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說,您為什麼不娶瓦麗婭呢?這是一個非常美非常好的姑娘!不錯,她很喜歡跟人爭論,不過,她的心……心地多麼好啊!她剛才還問到您。親愛的,您就跟她結婚吧!嗯?」
瑪莎·舍列斯托娃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她已經十八歲了,但是家裡人改不掉老習慣,還把她看作小孩,所以大家仍叫她瑪尼婭和瑪紐霞。自從城裡來了馬戲團,她十分熱衷地看過之後,大家便叫起她瑪麗婭·戈德芙魯阿來了。
「起床吧,該上班了,」他說,「您不該穿著衣服睡覺。這樣衣服會弄壞的。睡覺就應該脫了衣服到床上睡……」
「嘿,這一家子!」尼基丁穿過大街時想道,「這一家子就只有那些埃及鴿子才會呻|吟嘆氣,這些鴿子之所以呻|吟,也不過是因為它們不會用另一種方式來表現自己的快樂罷了。」
「我知道您的罪孽。」尼基丁開始說,在黑暗中瞧著她那嚴厲的輪廓。「請您告訴我,小姐,您為何每天跟波利揚斯基去散步呢?啊哈,決不會無緣無故的,她不會無緣無故地跟驃騎兵在一塊兒的!」
三月的太陽光輝明亮,透過窗玻璃,在桌子上投下了發熱的光束。現在不過是這個月的二十號,外面的馬車已經通行了,花園裡的椋鳥也喳喳地叫了起來。看來,瑪紐霞馬上就要走進來,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告訴他,出遊的馬或者敞篷馬車已等候在門口了,並問他,她該穿什麼衣裳才不會凍著。春天到了,和去年一樣美好,也許有同樣的歡樂……但是尼基丁想到的卻是:現在請個假,到莫斯科去,並留在那裡,住在涅林諾依的舊旅館里多好。隔壁的房間里,他們正在喝咖啡和談論著read.99csw.com波利揚斯基的事。他努力不去聽,而是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我的上帝啊,我這是在哪兒呀?!我被庸俗,庸俗包圍了。無聊而渺小的人們,一壇壇的牛奶,一缸缸的酸奶油,蟑螂,愚蠢的女人……再沒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令人感到屈辱、更使人苦惱的了。得從這裏逃出去,今天就逃,否則我就要瘋了!」
他雖然很清楚,瓦麗婭是不會跟這個枯燥乏味、翹鼻子的人結婚的,但他還是勸他娶她,為什麼呢?
「是該讀一讀……」他想道,「其實,我又何必讀它呢?讓它見鬼去吧!」
「我飽吃了一頓果凍,」她說,笑了起來,「你到我娘家去了嗎?」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尼基丁發現,當大家上了馬以及後來騎著馬走到街上時,瑪紐霞都只注視著他一個人。她擔心地瞧著他和努林伯爵說:
「刻薄!不過您還是沒有向我證明:為什麼普希金是心理學家?」
他出殯那天,中學停課。同事們和同學們抬著蓋了蓋的棺材,學校的唱詩班一路上都唱著《神聖的上帝》,直到墓地。參加出殯行列的有三個司祭,兩個助祭,整個學校的男生和教師,還有穿著講究的長衣的大主教的唱詩班。碰到這種莊嚴出殯行列的過路人也在胸前畫十字,並且說:
他十分討厭別人說他年輕,特別是有女人或者學生在場的時候。自從他來到這個城市當教師之後,他就憎惡自己這副年輕相。學生們不怕他,老頭們叫他年輕人,婦女們則樂意跟他跳舞而不願意聽他長篇大論。他情願付出高昂代價,只求自己現在能老十歲才好。
「人不吃飯就不能生存。」
「怎麼還年輕呢?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讓上帝保佑大家都死得這樣風光。」
舍巴爾津得到了吻保姆的這份榮幸。大家簇擁著他,把他送進育嬰室,又是笑,又是鼓掌,要他與保姆接吻。於是引起了一陣喧囂聲、喊叫聲……
於是尼基丁朗讀了幾段《奧涅金》,然後又朗讀了幾段《鮑里斯·戈東諾夫》
也許是她的維利康對努林伯爵特別要好,或者這隻是一種湊巧,昨天和前天一樣,她騎著馬都走在尼基丁的身旁。他瞧著騎在驕傲的白馬上的她那嬌小、勻稱、秀美的身材,苗條的側影,瞧著與她完全不相稱、使她有點顯老的高筒帽,心裏感到快活、激動、興奮,他聽見她說話,卻聽不清楚,於是他想:
「我完全不年輕了,」尼基丁委屈地說,「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如果您說了俏皮話或雙關語,立刻就會聽到她的聲音:「這是老一套!」或者「這是刻薄!」如果軍官說了諷刺話,她會做出輕蔑的樣子說:「丘八的俏皮話!」
「這是卑鄙無恥!」從桌子的另一頭傳來了話聲,「我對總督也是這樣說的:閣下,這是卑鄙無恥!」
「沒有,沒有去。」
「真煩人,煩人,煩人!」
「我要結婚了!」
婚禮完畢后,大家都紛紛跑過來,圍住我和瑪尼婭,表示他們真摯的高興,向我們道喜、祝福。有一位準將,年近七十的老人,只向瑪尼婭一人道喜,並用老年人的吱吱的嗓音對她說,聲音很大,整個教堂都聽得見:
「您雖然留了鬍子和唇髭,可是從您的外表看,頂多也不過二十二三歲。您顯得多麼年輕啊!」
由於沒有脫衣服睡覺,現在覺得腦袋有點不舒服,身體也懶散而發軟。學生都巴望著考試前的停課,什麼也不做,心裏焦急,由於煩悶而胡鬧起來。尼基丁也心煩,沒有理會這些胡鬧,常常走到窗前去。他看見被太陽照得通亮的街道,房屋上空的透明的藍天、鳥雀,而在遙遠、翠綠的公園和房子後面,是廣漠無垠的遠方,那邊有一片藍色的小樹林和奔跑著的火車冒出來的濃煙……
「『你們不要在教堂里來回走動,不要吵吵嚷嚷,安安靜靜地站著祈禱,要敬畏上帝才是。』」
「您為什麼生氣?」
瑪尼婭又在喝水。他看著她的脖頸、豐|滿的雙肩和胸脯,並想起了有一次那個准將在教堂里說過的一個詞:玫瑰花。
晚飯時瓦麗婭又跟人爭起來,這回是跟父親爭吵。波利揚斯基吃得很多,喝了葡萄酒,並對尼基丁講述了有一年冬天在戰爭中,他怎樣地在齊膝深的泥淖里站了整整一夜,離敵人很近,因此不許說話,不許抽煙,夜裡又冷又黑,刮著刺骨的寒風。尼基丁聽著,斜視著瑪紐霞;她也靜止不動地瞧著他,連眼睛也不眨,使他感到又快活又痛苦。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迅速把襪子穿上,驚恐地問道:
舍巴爾津吃了一驚,擺了擺手,就像手指頭被燙傷了似的,什麼也沒有說,從尼基丁身邊倒退了一步,走開了。舍巴爾津的外形、他所提出的問題及其表現出來的驚訝都使尼基丁覺得可笑,不過他仍舊在想:
「是嗎?她好像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只是她還很年輕。」
「我向您保證,請您相信……」他小聲地說,「瑪紐霞,我向您保證……」
每當尼基丁碰到他認為是守舊、狹隘的思想或類似的東西而不得不進行爭論時,都習慣地會從座位上跳起來,雙手捧著腦袋,氣得哼哼地從房間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現在就是這樣,他跳起來,抱著頭,哼哼著在桌子周圍打轉,然後坐到較遠的地方去。
後來,有很長時間尼基丁都沒有寫日記。八月初他開始忙於學生的補考和入學考試工作,聖母升天節后便上課了。他通常八點多鍾上班,九點多鍾就開始惦記瑪尼婭和自己的新家了,所以不停地看表。上低年級的課時,他便叫一個學生起來帶著全班默寫,而孩子們默寫時,他就坐在窗台上,閉目遐想,不論是幻想未來,還是回憶過去,對他來說,都是同樣的美好,就像童話一樣。上高年級課時,他就讓學生朗讀果戈理或普希金的散文;學生的朗讀使他發困,這時,人們、樹木、田野、騎著的馬,都在他腦海里升騰起來,於是他就嘆一口氣,好像在嘆賞作家似的說:
然後倆人跑到花園裡去了。
「是嗎,」醫生驚訝地說,「這麼年輕就當教師了。」
「我現在也還認為他是正派人。」
「是這樣……」瑪紐霞說,顯然想找點話說,「是這樣……波利揚斯基答應最近要帶自己的相機來,給大家照相。我們要集合一下。」
「嗚……汪汪汪……」
「對不起,謝爾蓋·瓦西里依奇,」瓦麗婭打斷他的話說,「瞧,您說學生覺得考試難,那是誰的過錯呢?請問,比方說,您給八年級學生出的作文題是:《作為心理學家的普希金》。首先您就不該出這麼難的題目;其次,普希金怎麼會是心理學家呢?當然嘍,至於謝德林或者比方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情況就不同了,可是普希金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而不是別的。」
尼基丁和瑪紐霞默默地在林蔭道上跑著、笑著,時而彼此問些不連貫的話,誰也沒有回答。花園上空現出半個月亮,在這半個月亮的微弱的光線下,大地上那些含有睡意的鬱金香和鳶尾花從黑暗的青草里探出身來,似乎也在請求人們跟它們吐露愛情。
「傍晚瓦麗婭來過了,」瑪尼婭坐起來說,「她什麼也沒有說,但從臉上可以看出,她心裏有多麼難過。可憐的人!我現在可是看不慣這個波利揚斯基,又矮又胖,皮肉鬆弛,走起路來或跳起舞來,兩隻腮幫子就抖動……我不會看中這種人。不過,我以前總還認為他是個正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