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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責任!」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對他們說。
「任何人也不許來管我!」他喊道,「頑皮的小男孩,小姑娘!我把你們全都趕出去!」

「非常高興,非常高興……」他開口說,「我要下命令,罰你丈夫坐禁閉室,因為他把這件瑰寶對我一直隱瞞至今。我是受妻子的委託來找您的。」他接著說,把手遞給她,「你們應該幫助我們……嗯,對了……像美國人那樣,應發給您一份美女獎金……嗯,對了……像美國人……我的妻子正著急地等著您呢。」
安尼婭也不安起來,懇求他別再喝了。他卻突然冒火了,用拳頭捶打桌子。
「今天你非常迷人,」他高興地望著她說,「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懊悔過!你結婚太早了……為啥呢?我知道,你這是為了我們,可是……」他用顫抖著的手拿出一疊鈔票來,說道,「我今天收到了家教館的薪俸,能夠還清我欠你丈夫的那筆債了。」
不過,在他的聲音里卻流露出軟弱和善良,所以誰也不怕他。平時午飯後,他總是要打扮一下自己。他臉色蒼白,下巴上有一塊刮鬍子時留下的割傷的刀痕,他伸長脖子要在鏡子面前足足站上半小時,修飾著自己,時而梳頭,時而捋捋自己的黑鬍鬚,灑上一點香水,領帶紮成花結,然後戴上手套和圓筒高帽,到私人家教館去了。如果碰上假日,他就待在家裡。畫畫或彈奏小風琴,琴聲吱吱響、嗡嗡叫,他極力想彈出勻稱、和諧的聲音來,並且伴著唱;要不就對孩子們生氣:
安尼婭鞠了躬,而她的腦袋也的確沒有掉下來,但她心裏很難過。丈夫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同時她又惱恨自己,因為他把她當作最傻的傻瓜而欺騙了她。她本來只是為了錢而嫁給他的,然而她現在卻比出嫁之前更缺錢。過去父親有時還給她二十戈比銀幣,而今她卻分文無有。她不能去偷錢或向他要錢。她怕丈夫怕得發抖。她覺得,在她的靈魂中早就害怕這個人了。以前小的時候,她總覺得中學校長是世界上最巨大最可怕的力量,像烏雲或火車頭壓下來那樣,會把她壓死;另一種同樣的力量,就是那位大人,家裡經常談到他,而且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害怕他。此外還有十種比較小一點的力量,其中就有一位中學教師。他剃掉了唇髭,很厲害,是鐵石心腸的人。現在這個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是最後的一個,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人,甚至面貌也很像校長。在安尼婭的想象中,所有這些力量都合成了一個力量,就像是一頭可怕的大白熊,緊逼著像他父親那樣的弱者和有過失的人。她也不敢說什麼反對的話,而是強賠著笑臉;當她受到粗暴的愛撫,被他那恐怖的擁抱所污辱時,她還得表現出違心的歡快的樣子來。
等到安尼婭被送回家時,天已經大亮,廚娘們也上市場了。她心情愉快,醉意綿綿,充滿種種新的印象,卻筋疲力盡,脫衣倒在床上,馬上就睡著了……
她想起了舉行婚禮時的那種難受。當時她覺得,不論是牧師或賓客和教堂里的所有人都用憂鬱的目光看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她,一個可愛、漂亮的姑娘竟嫁給這麼一個乏味的、歲數那麼大的人呢?就在今天早晨,她還感到很高興,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是在舉行婚禮的時候和現在坐在車廂里的時候,卻覺得自己錯了,受騙了,可笑了。瞧,她嫁給了一個有錢人,自己卻仍舊沒有錢,結婚禮服還是賒賬縫製的,而且今天父親和弟弟給她送別時,她從他們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身上仍是分文無有!他們今天能吃上晚飯嗎?明天呢?不知為什麼她覺得,現在她不在家,而父親和孩子們都正在家裡挨餓,她感受到像母親出葬后第一個晚上的那種憂傷。
「滾開吧,蠢貨!」
當小木房的茶炊熄滅,疲倦的女慈善家們把收到的捐款交給那位嘴裏含著石塊的上了年紀的太太之後,阿爾狄諾夫就伸出手挽住安尼婭,走進大廳里,那裡已經為全體慈善市場的服務者準備好了晚餐。就晚餐的不過是二十幾個人,但是很熱鬧。大人提議乾杯:「在這個豪華的餐廳里應當為今天市場的對象,即便https://read•99csw.com宜食堂的昌盛乾杯。」陸軍准將則建議:「為那種連大炮也要為之屈服的力量乾杯。」於是大家舉起酒杯跟太太們碰杯。真是快活極了!
他們來到舞會上。瞧,這裡有貴族俱樂部,也有看門人看守著的大門,有擺著衣帽架的前廳,有各種皮大衣,有穿梭不停的僕役和用扇子遮擋著過堂風的袒胸露肩的太太們。空氣中散發著煤氣燈和士兵的氣味。安尼婭挽著丈夫的胳膊、沿階梯走上樓去時,聽到了音樂,看見了大鏡子里由許多燈光照亮的自己的身影,心裏頓時歡樂起來,就跟那次月夜下在小車站裡體驗到的幸福的預感一樣。她自信而高傲地走著,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已不是姑娘,而是一位太太,並不自覺地模仿起自己已故母親的步態和派頭來,也是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富有而且自由,甚至丈夫在身邊,她也不覺得拘束,因為在她跨進俱樂部的大門時,已經本能地意識到,老丈夫在身邊,不僅絲毫不會降低她的身價,相反,會增加她為男人所十分喜歡的那種有誘惑性的神秘的印象。大廳里已鼓樂轟鳴,跳舞開始了。在官家住所里住過一段時間之後,此時她卻處在這種光亮、花花綠綠、音樂和鬧聲等種種印象的包圍之中。安尼婭把目光投向大廳時想道:「啊,多麼好啊!」她很快就在人群中認出了她從前在晚會上或遊園會上見過的熟人,所有那些軍官、教師、律師、文官、貴族地主、達官貴人、阿爾狄諾夫及上流社會的太太們。太太們有的打扮得很漂亮,有的袒胸露肩,有的好看,有的乏味,他們已經在慈善市場的小木房裡和貨亭里佔好了位子,準備賣些東西,為窮人募捐。一位身材高大,戴著肩章的軍官(她還是在當中學生時在基輔街上認識他的,現在已經記不起他的姓名了)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走過來請她跳華爾茲舞。於是她離開丈夫,跟他跳起舞來。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暴風雨中一隻小帆船上漂游,丈夫已經遠遠地留在岸上了……她熱烈而入迷地跳華爾茲舞,跳波爾卡舞,跳卡德里舞,從一個舞伴的手上換到另一個舞伴的手上,音樂聲和嘈雜聲弄得她如痴如醉,說話時俄語中夾雜著法語,吐字不清,不斷地發笑,既沒有想丈夫,也沒有想別的人和事。她得到了男人們的垂青,這是很明顯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這樣。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雙手痙攣地捏著扇子,很想喝水。她的父親彼得穿著揉皺了的、帶有汽油味的衣服,走到她的跟前,遞給她一小碟紅色的冰淇淋。
安尼婭眼睛里仍閃著淚花,但她現在已經不回想母親,也不想錢、不想自己的婚禮了。她握了握她認識的中學生和軍官們的手,歡快地笑著,快速地說:
他指的是四等弗拉基米爾勳章。他已經在想象他要如何到處去講他這句雙關語的俏皮話了。這句又機智又大胆的話是成功的。他本想再說一句同樣的妙語,可是這時大人卻埋下頭去看報了,只是點了點頭……
她發現,阿爾狄諾夫在看她,便賣弄風情地眯縫著眼睛,大聲地說法國話。因為她的聲音是那麼好聽,因為她聽到了音樂,因為月亮映在水池裡,因為阿爾狄諾夫這個出名的好色的淘氣鬼如此貪婪地看著她,還因為大家都興高采烈,她突然快活起來。當火車開動,她所認識的軍官們向她行軍禮告別時,她索性哼起了波爾卡舞曲,這個曲子是從樹林後面的軍樂隊傳來的。她帶著下面一種感覺回到了自己的車廂,就好像這個小車站的人們已向她保證:她將來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幸福的。
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是一個穩重的、不習慣於與人交往的人。他不好意思地扶了扶她的腰部,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她卻還在想著錢,想著母親,想著母親的死。母親死的時候,她的父親彼得·列昂契奇,一個中學里的圖畫和習字教員,喝上了酒,從此家裡就窮了。孩子們沒有鞋穿,父親被告到民事局那裡,有個法官去他家查抄了傢具……多麼丟人啊!安尼婭只好去照料醉酒的父親,給弟弟們縫補襪子,到市場上買東西。當有人誇她漂亮、年輕和嫵媚時,她就覺得,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她那頂廉價的九_九_藏_書帽子和用墨水染過的鞋上的窟窿。每到晚上她就哭,而且有一種擺脫不了的恐懼的思想。她認為,父親由於有喝酒的毛病,很快就會被學校辭退,而他會受不了,從而也像母親一樣死去。後來相識的太太們出來張羅,要給安尼婭找個好人家。很快他們就找到了這個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他既不年輕,也不漂亮,但是有錢。他在銀行里有十萬存款和一個租賃出去的地產。此人行為規矩,頗受上司的賞識。有人對安尼婭說,他可以求大人給中學校長,甚至督學寫封信,讓學校不要辭掉彼得·列昂契奇……
「這麼貴!」他說,便把梨放了回去。但是不買點東西就離開小賣部又有點不好意思,便要了一瓶礦泉水,並自個兒把它喝光,眼睛里都要流出眼淚來了。這時安尼婭恨死了他。
「好吧,我借給您,」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想了想后說,「不過我要警告您,如果您再不戒酒,我就再也不會幫助您了。對一個在國家機關里做事的人來說,有這種嗜好是可恥的。我不能不向您提醒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許多有才幹的人都是被這種嗜好毀掉的。然而他們若是戒了酒,或許還能成為身居高職的大人物呢!」
大家都來給新婚的年輕夫婦送行。一群同事和親戚手捧酒杯站在那裡等候著,火車一開便高喊「烏拉」。新娘的父親彼得·列昂契奇戴一頂高筒禮帽,穿一身教師制服,已經喝醉了,臉色很白,老是端著酒杯向窗子旁邊探過身去,央求說:
她跟原來那位身材高大的軍官跳華爾茲舞,軍官傲慢而又笨重,活像一具穿著軍裝的獸屍,他一面走,一面扭動著肩膀和胸部,勉強地踩著拍子,彷彿很不願意跳舞似的。而她卻在他的周圍飛來飛去,用她的美貌和袒露的脖子逗弄著他。她的眼睛挑釁性地燃燒著,動作充滿熱情。他則變得越來越冷漠,伸出手給她時,也像皇帝發施捨似的。
「惡棍!壞蛋!你們把樂器弄壞了!」
去參加舞會的半小時之前,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沒有穿禮服走進她的房裡,那是要在她的穿衣鏡面前把勳章掛在自己脖子上。當他看見她的美貌和那身飄逸的新裝的華麗時,不由得著迷了,得意揚揚地捋著自己的絡腮鬍子說:
他給了她一百盧布,她收下了。可是在定製舞衣時,她並沒有去找誰商量,只跟父親說過一聲。她儘力設法自己回想母親跳舞時是如何穿戴的。她已故的母親總是打扮得最時髦,也老是為安尼婭忙碌,把她打扮得像洋娃娃那樣優雅、漂亮,並教她說法語和出色地跳瑪祖卡舞(結婚之前母親曾做過五年的家庭教師)。安尼婭也跟母親一樣,會把舊衣服改成新衣服,用汽油擦洗手套,租用「貴重首飾」;她也和母親一樣,善於眯縫著眼睛,嗲聲嗲氣地說話,會扭捏作態,必要時裝出很高興的樣子,或者做出憂傷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而她的黑色的頭髮和眼睛,神經質和愛打扮自己的習慣則是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
「真棒,真棒!……」觀眾們說。
接著便是沒完沒了的複合句:「按照……」「根據這種情況……」「鑒於以上所述……」可憐的彼得·列昂契奇被這種侮辱折磨得更想喝酒了。
「別喝了,爸爸……夠了,爸爸……」
他那雙小眼睛微笑著。她也微笑著,可是當她想到,這個人隨時都可以用其又厚又潮濕的嘴唇吻她,而她卻沒有權利拒絕他時,她便心慌意亂了。他那胖大的身體稍稍一動,她就會嚇一跳,她覺得他又可怕又討厭。他站了起來,不慌不忙地從脖子上摘下勳章,脫掉上衣和坎肩,穿上長袍。
(1895年)
他不給他們錢,不過卻給安尼婭買戒指、鐲子、胸針,說是這些東西到困難的時候會有用處。他經常打開她的抽屜櫃,查看那些東西是否全都在櫃里。
她走到車站的月台上,站在月光下,讓大家都能看見穿著漂亮衣裳、戴著帽子的整個的她。
不過,身材高大的軍官也慢慢地被觸動了,也開始活躍起來,興奮起https://read.99csw.com來。已經被她迷住了的他,也進入了狂熱狀態,動作輕捷而充滿新的活力。她只是扭動著肩膀,狡猾地瞧著他,儼然她已經是皇后了,而他則是她的奴隸。這時她覺得整個舞廳的人都在看著他們,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都嫉妒他們。那位身材高大的軍官還沒有來得及向她道謝,觀眾卻忽然讓出一條道來,男士們則有點奇怪地垂下雙手,挺直身子……原來燕尾服上掛著兩枚星章的大人正向她走來。是的,大人正向她走來,因為他的眼睛直勾勾看著她,並且甜蜜蜜地微笑著,同時嘴唇也像在嚼著什麼似的,每當他看見漂亮女人時都是這樣的。
「我現在不由得想起一件事,」他微笑著說,「五年前科索羅托夫獲得二等聖安娜勳章去向大人道謝時,大人曾作下面的表示:『那麼你現在已經有三個安娜了:一個掛在你的紐扣孔上,兩個掛在脖子上。』必須說明,當時科索羅托夫太太,一個特別愛挑眼的輕佻女人,剛剛回到科索羅托夫身邊,她的名字就叫安娜。我希望,我獲得二等安娜勳章時,大人沒有理由再說這同樣的話。」
「他不喝酒的時候是多麼可愛啊!」她在想。
她把小碟子遞到父親手裡,立即就有人來拉她跳舞,把她帶到遠處去。透過舞伴的肩膀,她看見父親摟著一位太太在鑲木地板上滑行,跟著她在大廳里旋轉。
彼得·列昂契奇已經臉色蒼白,但還堅持站穩。他走到小木房裡要了一小杯白蘭地。安尼婭臉紅了,料想他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她已經為自己有這麼一個貧窮、平凡的父親感到難為情),可是他喝完那杯酒,便從一疊鈔票中抽出十盧布丟出去,一句話不說就傲慢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他跟一個舞伴在跳輪舞,這時他的步子已經不穩了,嘴裏喊叫著什麼,弄得他的舞伴很狼狽。安尼婭想起三年前父親在一場舞會上也是這樣踉踉蹌蹌,又喊又叫,結果被派出所長押送回家睡覺,第二天校長就威嚇他,要革他的職。這個回憶來得真不是時候。
「就是說,您現在有三個安娜了,」他說,看了看自己白色的雙手和玫瑰色的指甲,「一個掛在紐扣眼上,兩個掛在脖子上。」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把兩個手指小心地放在嘴唇上以免笑得太響,他說:

「啊,我是多麼的不幸!」她想道,「我為什麼會這麼不幸呢?」
「你該給自己縫一件舞衣了,明白嗎?只是請你去跟瑪麗婭·格里戈利耶夫娜和娜塔利婭·庫茲明尼什娜商量一下。」
「如今我只期望著小弗拉基米爾出世了。我斗膽請求大人做教父。」
「可是我並不認識她。」
有時候他會忽然滿臉通紅,迅速地對她說:
「安尼婭!安尼婭!安尼婭,我說一句話!」
「瞧,我的太太竟是多麼漂亮……瞧你多漂亮啊!安尼婭!」他繼續說,突然又改成了莊嚴的口氣:「我已經給了你幸福,今天你也要讓我得到一點幸福。我請求你去結識大人的太太!上帝保佑,通過他我就可以謀到高級呈報官的位子!」
「不管怎樣,她是稅務局長的夫人!我說,你倒是鞠躬啊!」他堅持地埋怨道,「你的腦袋又不會掉下來。」
「這樣就好了。」他說道,在安娜身邊坐下來。
下午一點多鍾,女僕叫醒了她,並通報說,阿爾狄諾夫先生來訪了。她很快穿上衣服,來到客廳里。阿爾狄諾夫走後不久,大人也來了。他是為她參加慈善市場的工作來道謝的,他甜蜜蜜地瞧著她,嘴裏還嚼著東西,吻了她的小手,並請求允許他以後再來拜訪,然後告辭了。她則站在客廳中央,驚訝而又迷惑,不相信她生活中的變化,不相信這種驚人的變化會來得如此迅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丈夫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走了進來……現在,他站在她的面前,同樣是帶著巴結的、甜蜜蜜的、奴僕般的恭維的表情。她既快活,又氣憤,又輕蔑,並且相信,現在她不論說什麼都沒有關係,於是就每個字眼都十分清晰地說:
「怎麼賣?」
「你read•99csw•com們好,生活得怎麼樣?」
「這裡是會讓站,」人們回答她說,「大家在等郵車開過來。」
「烏——拉——拉!」他喊道。
火車開動時,安尼婭看見父親在車廂後面踉踉蹌蹌地跑了幾步,杯子里的酒也灑了。他的臉容是多麼可憐、善良而又愧侮啊。
「我們的火車為什麼在這裏停下來呢?」她問道。
只有一次,彼得·列昂契奇由於要還一筆很不愉快的債,壯著膽子向他借五十盧布。可這要遭受多大的罪啊!
老太太走後,安尼婭接替了她的位子,守在銀茶炊和茶杯旁邊,頓時這裏的生意就興隆起來。一杯茶安尼婭至少收一盧布。她硬逼著那位身材高大的軍官喝了三杯,那個長著暴眼、害氣喘病的富翁阿爾狄諾夫也走了過來。他已不像夏天安尼婭在火車站看見他時穿一身古怪的衣服,現在他穿著跟大家一樣的燕尾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安尼婭,喝下一杯香檳酒,付了一百盧布,然後再喝一杯,再付了一百盧布,而他一直沒有說話,因為他害氣喘病,透不過氣來。……安尼婭招來這些買主,收下他們的錢。其實她也深深相信,她的微笑和目光除了給他們極大的愉快外,並不能提供任何別的什麼。她現在已經明白,她生下來就是專門為了過這種喧鬧、豪華,把音樂、舞蹈、崇拜者融合在一起的生活的。她許久以來對那種威脅著她、好像要把她壓死的力量的恐懼,現在看來都顯得可笑了。她現在誰也不怕了,只是對母親的辭世感到惋惜,要是母親還在的話,一定會為她的成功跟她一塊兒高興的。
兩個弟弟老是穿著破靴子和破褲子來看望安尼婭,他們也必須聽從安尼婭丈夫的訓斥。
正當她在回想這些瑣事時,突然從窗口傳來了音樂,還夾雜著人們的喧嘩。這是一列火車在小站停下來了。在月台後面的人群中,人們正熱鬧地玩手風琴和廉價的聲音刺耳的小提琴,從高聳的樺樹和白楊樹後面,從沐浴在月光里的別墅後面,則傳來了軍樂隊的音樂,想必是別墅里在舉辦舞會。避暑客和城市居民都在月台上散步,他們是趁好天氣到這裏來呼吸新鮮空氣的。這中間有一個又高又胖的黑髮男子,叫阿爾狄諾夫,他是個富翁,是這裏所有別墅地產的業主。他長著一雙暴眼,臉形很像亞美尼亞人,穿一身古怪的服裝:他穿著襯衣,胸前卻完全敞開,腳上穿一雙帶馬刺的高筒鞋,黑色斗篷耷拉在肩膀上,像長后襟一樣直拖到地上。兩條獵狗用尖尖的嘴臉探著地面,跟在他後面走著。
這時冬天來了。離聖誕節還有好長時間,地方報紙就已發布消息說,一年一度的冬季舞會「定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貴族俱樂部舉行。每天晚上玩過紙牌后,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都很興奮,跟官太太們小聲聊天,擔心地監視著安尼婭,然後一面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面想心事。終於,在一個夜晚,很晚了,他站在安尼婭面前說:
現在就只有新婚夫婦在一起了。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察看了一下車廂,把物件放在架子上,便在自己年輕妻子的對面坐下來,微微笑了笑。他是一位中等個頭的官吏,相當豐|滿,很胖,保養得很好,鬢須很長卻沒有唇髭。他那剃光了的、輪廓分明的下巴活像腳後跟,他臉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沒有唇髭。這塊剛剃過的光禿禿的地方逐漸地延伸到胖得像果凍一樣的發顫的臉頰上。他外表莊重,動作從容,態度溫和。
安尼婭聽著他說話,很害怕,無法吃飯,常常是餓著肚子從桌邊站起來。午飯後丈夫就去休息了,並且鼾聲如雷。她便回家去看自己的家人。父親和孩子們用一種特殊的眼神看著她,似乎在她進門之前,他們還在指責她不該為錢而嫁給了一個她不愛的、令人厭煩的、枯燥乏味的人。她那窸窣作響的連衣裙、手鐲、全身的太太氣派都使他們感到不舒服,感到受了侮辱。他們在她面前有點發怵,不知道對她說些什麼好。不過他們都像從前那樣愛她,吃飯時她不在,他們會覺得不習慣。現在她坐下來與他們一起吃飯、喝湯,吃帶有蠟燭味的羊油煎的土豆。彼得·列昂契奇用發顫的手拿起小酒瓶,斟了一杯酒,令人難堪地迅速而又貪婪地喝了下去,接著又是第二杯,第三杯……彼嘉和安德留沙這兩個read.99csw.com又瘦又蒼白、眼睛很大的孩子奪過小酒杯,張皇失措地說:
這對新婚夫婦在修道院里逗留了兩天,然後回到城裡。他們住在公家的住所里。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去上班的時候,安尼婭就在家裡彈彈鋼琴,或者因為無聊而哭哭鼻子,要不就躺在躺椅上看看小說,翻閱時裝雜誌。午飯時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吃得非常多,並且談論政治,談論任命、調職和獎勵,談論人必須勞動,家庭生活不是享樂,而是盡義務,還說盧布是由每一個戈比節省來的;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比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要高。他用拳頭握著一把餐刀,就像握著一把劍似的說:
在復活節,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得到了二等安娜勳章。他在向大人道謝時,大人把報紙擱在一旁,讓自己在圈椅里坐得更穩一些。
婚禮以後,就連清淡的小吃也沒有了。這對年輕人喝了一杯酒,便換上衣服,坐車到火車站去了。他們沒有舉行快樂的結婚舞會和晚宴,也沒有音樂和跳舞,而是到二百俄里之外去參拜聖地。許多人都贊同這種做法。他們說,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已經身居要職,而且不年輕了,熱鬧的婚禮對他也許顯得不大合適了,況且又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官員娶一位剛滿十八歲的姑娘。音樂會令人感到乏味。他們還說,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是個規矩人,他之所以要到修道院去旅行,只是要讓自己年輕的妻子知道,在婚姻中他也把宗教和道德放在首要地位。
「每個人都應當有自己的責任!」
「向這位老夫人鞠個躬!」
「幫幫我們吧,」她帶著鼻音拉長聲調地說,「所有漂亮女人都在為我們慈善市場工作,只有您一個人不知為什麼還在玩耍。您為什麼不願意幫助我們呢?」
從此之後,安尼婭就再沒有過一個空閑的日子,因為她時而要參加野餐,時而要去郊遊,時而要去演出。她每天都要到凌晨才能回家,就在客廳的地板上睡一覺,過後卻動人地向人說,她怎樣地在花叢底下睡覺。她需要很多的錢,不過她現在已經不怕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了,花他的錢就像花自己的錢一樣,她也不用請求他,不用向他去要,而是把賬單或條子派人給他送去就行了:「交給來人二百盧布」,或者「速付一百盧布」。
他把她領進小木房裡,去見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這位太太的臉下半部格外的大,就好像她嘴裏含著一大塊石頭似的。
「二十五戈比。」
「爸爸,行了……爸爸,別說了……」
安尼婭從窗口向他探出身來,他就小聲對她說話,一股酒氣襲來,吹向她的耳朵。什麼也聽不清楚。他在她臉上、胸口上、手上畫十字。這時他的呼吸發顫,眼睛閃著淚花。安尼婭的弟弟彼嘉和安德留沙這兩個中學生則在父親的後面拉了拉他的制服,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每天晚上,安尼婭的丈夫都跟住在公家房子里的他的同事們一塊兒打牌。打牌時,那些官太太也聚在一起,在住所里開始說人家的各種壞話。這都是些其貌不揚、裝束不雅,跟廚娘一樣粗俗的女人。她們說的話也跟這些太太本人一樣醜陋和乏味。有時候莫捷斯特·阿列克謝伊奇帶安尼婭去看戲。幕間休息時,他也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挽住她的胳膊,就在走廊和休息室里走一走。每當跟人打招呼時,他都立即小聲對安尼婭說:「這是五品文官……大人接見過他……」或者說:「此人有家產……有房子……」他們經過小賣部時,安尼婭很想吃點兒甜食,她喜歡吃巧克力和蘋果點心,但自己又囊中羞澀,也不好意思向丈夫開口。他呢,有時拿起一個梨,用手指捏了捏,猶豫地問道:
安尼婭總是坐在三駕馬車上出遊,跟阿爾狄諾夫去打獵,去演獨幕劇,去吃飯,越來越少待在家裡。現在她獨自吃飯了。彼得·列昂契奇喝酒比以前更厲害了,沒有錢,小風琴早就賣掉抵債了。現在孩子們不放他一個人上街去,總是跟著他,生怕他跌倒。當他們在舊基輔街上遇見安尼婭坐著由一匹馬駕轅,一匹馬拉套的雙套馬車出行,而阿爾狄諾夫則代替馬車夫坐在車夫座上時,彼得·列昂契奇就脫下禮帽,準備對她大喊一聲,可是彼嘉和安德留沙卻拉住他的手,懇求他說:「爸爸,不要這樣……好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