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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閣樓的房子(一個畫家的故事)

帶閣樓的房子(一個畫家的故事)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就到平扎省我姨媽家去了。而冬天,她們大概要出國……」她沉吟一下,又接著說:「上帝……給某地的烏鴉一小塊乳酪……寫好了嗎?」
燕尼婭認為,我是藝術家,所以懂得很多,而且能夠正確地猜出一切不知道的東西。她希望我能把她領進永恆和美的境界,領進那個在她看來我一切都了解的最高的世界。她跟我談論上帝,談論永恆的生命,談論奇迹。我也不認為我和我的想象力死後會永遠泯滅。我回答說:「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永恆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們。」她聽著,相信了,也不要求證實。
「問題不在於悲觀主義,也不在於樂觀主義,」我氣憤地說,「而在於一百人中九十九人都沒有頭腦。」
對於我這個無牽無掛併為自己永久的悠閑尋找理由的人來說,夏天,我們莊園里這些節日般的早晨總是非常迷人的。當綠色的花園還保留著露水的潮濕,閃著陽光,顯得那麼幸福時,當房子附近散發出木樨和夾竹桃的香氣,青年人剛從教堂回到花園裡喝茶時,當他們個個都打扮得那麼可愛那麼高高興興時,當你知道所有這些健康、富足、漂亮的人們在整個漫長的一天什麼事情也不幹時,你就會不由得希望整個一生都能這樣。現在我就是這樣想著,漫步在花園裡,準備就這樣沒有工作、沒有目標地走它一整天和整個夏季。
「我不要跟您爭論,」莉達放下報紙說,「這我已經聽見過了。只對您說一點:不能袖手旁觀。不錯,我們不能拯救全人類,也許我們有很多錯誤,但是我們做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們是對的。一個文化人的最崇高最神聖的任務就是為他人服務,我們想辦法盡我們所能去服務。您瞧不上這個。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人做事不能讓人人都滿意。」
「因為她不對。」
我的憤懣也激怒了她,她眯縫著眼睛瞧著我,問道:
回到家裡,別洛庫羅夫便坐在長沙發上,皺起眉頭沉思起來,我則在大廳里踱步,內心一陣微微的激動,好像是在談戀愛一樣。我很想談談沃爾恰尼諾娃家的事。
「村子里大家都睡了,」我對她說,極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看見她一雙悲傷的黑眼睛正急切地瞧著我,「酒館老闆和偷馬賊也安穩地睡了,而我們這些正派人卻在相互生氣,相互爭吵。」
莉達在場時,母親總是顯得膽子小,一邊說話,一邊不安地瞅著她,生怕說出什麼多餘的或不合適的話來;她從來不反對她的話,總是附和著她:對,莉達說得對。
「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把我們全忘了,」她對別洛庫羅夫說,伸給他一隻手,「您來吧,如果某先生(她說出了我的姓)想看看他的才能的崇拜者如何生活而光臨寒舍的話,媽媽和我都會很高興的。」
她妹妹米修斯則沒有任何操心事,像我一樣,過著十分悠閑的生活。她早晨起來,立即拿上一本書,坐在露台上一把很深的圈椅里,兩隻小腳幾乎挨不到地,看起書來;或者是拿著書躲進椴樹林蔭道里;或者乾脆走出大門到野外去。她一整天都在看書,貪婪地看著書本。只是由於她的目光有時變得疲憊和呆板,臉色極度蒼白,人們才看出來,這種閱讀使她的大腦多麼疲乏。每當我到這兒來,她一看見我,就有點兒臉紅,擱下手裡的書,活躍起來,用一雙大眼睛瞧著我,講述起這裏發生的事情來,例如僕人房間里的煙囪燒著了,工人在池塘里捉到一條大魚等。平時她一般都穿淡顏色的襯衣和深藍色的裙子。我們一起散步,摘做果醬用的櫻桃,划船。當她跳起來摘櫻桃或划槳時,她那雙瘦弱的胳膊就從寬大的袖口裡露出來。或者我在寫生時,她就站在一旁,出神地看著。
我喜歡燕尼婭。也許,我喜歡她是因為她來接我和送我,是因為她溫柔地望著我並且讚賞我。她的蒼白的臉蛋兒、清秀的脖頸、纖細的胳膊,她的柔弱、閑逸和書本,都是何等的美麗動人!而智慧呢?我還不敢說她有超群的智慧,不過她的開闊的視野令我嘆賞;也許她的想法跟嚴肅而又美麗的莉達不一樣,莉達不喜歡我;燕尼婭喜歡我,因為我是畫家,是我的才能贏得了她的心,我也強烈地希望只為她一人作畫。我幻想她是我的小皇后,她將和我一起去統治那些樹木、原野、雲霧、彩霞,去統治這個奇妙而迷人的大自然,不過,在其中我卻一直感到自己絕望的孤單和不中用。
「上帝……給某地的烏鴉……」她大聲地說著,並拖長聲音,好像在教人默寫,「上帝給某地的烏鴉一小塊乳酪……誰在那邊?」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后,忽然喊道。
「這不好,彼得·彼得羅維奇,」她責備地說,「不好,應感到害臊。」
這時莉達剛從什麼地方回來,在門廊旁邊站著,手裡拿著馬鞭子,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挺拔、漂亮。她正在吩咐一個工人做什麼事。她忙忙碌碌,大聲說話,給二三個病人看了病,然後滿臉操勞的樣子,在房間里踱起步來,時而打開這個櫃門,時而打開那個櫃門,接著又上閣樓去。大家找了她很久,叫她吃午飯。她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喝完湯了。所有這一切瑣碎小事,不知為什麼我都還記得,而且很喜歡。那整整的一天,雖然沒有發生什麼特別事情,我卻記得一清二楚。午飯後,燕尼婭坐在深深的圈椅里看書,我則坐在露台下一層的台階上。我們沒有說話。整個天空布滿了烏雲,並下起了稀疏的小雨。天氣很熱,風早就停了,似乎這一天永遠不會結束。葉卡捷林娜·帕甫洛夫娜睡眼惺忪,搖著扇子,走到露台我們這邊來。
第二天午飯後,我來到沃爾恰尼諾娃家時,通向花園的玻璃門敞開著。我在露台上坐下來,等著燕尼婭,認為她很快就會從廣場上的花壇後面,或從一條林蔭道上出現,要不就會聽見從房間里傳出來的她的聲音。後來我穿過客廳,又來到飯廳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從飯廳出來,穿過很長的走廊,來到前廳,然後又退回去。這裏的九-九-藏-書走廊有幾個門,其中的一個門裡傳來了莉達的話音。
「是的,依我看,馬洛焦莫沃根本不需要設醫療站。」
此後我便經常到沃爾恰尼諾娃家去,通常都是坐在露台下一層的台階上。我不滿意自己,心裏感到難受,為自己的生活惋惜。生活過得如此之快,而且沒有意思。我老是在想,我的心那麼難受,能把它從胸膛里掏出來就好了。正在這樣想的時候,露台上有人說話了,聽得見衣服的窸窣聲和翻書頁的聲音。我很快就熟悉了這裏的情況:白天,莉達給病人看病,分發書籍,她常常不戴帽子,而是打著陽傘到村子里去,晚上便大聲地談論地方自治會,談論學校。這個清秀、漂亮、表情總是很嚴肅、小嘴輪廓優雅的姑娘,每次開始談事時,都是乾巴巴地對我說:
燕尼婭提著籃子走來了。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好像她已經知道或者預感到在花園裡會找到我。我們采蘑、談話,當她要問什麼話時,就走到前面來,看著我的臉。
「農民識字,那些帶有訓導或俏皮話的書本,那些醫療所都既不能減少無知,也不能減少死亡率,就像從你們窗戶里射出來的陽光不能照亮整個巨大的花園一樣,」我說,「您什麼也不能給他們,您這樣地干預他們的生活,只能給他們造成新的需求和新的勞動理由罷了。」

別洛庫羅夫「唉,唉,唉……」拖長聲音地講起了世紀病——悲觀主義。他說得很肯定,聽他那口氣,好像我在跟他爭論似的。他一個人坐在那裡不住地說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離去,這時你會苦悶至極,哪怕方圓幾十俄里被燒光的草原的荒涼和單調也不致引起如此的苦悶。
我點了點頭。
「是的,醫學之需要,只是為了研究作為自然現象的疾病,而不是為了治病。如果說到治病,那麼要治的不是疾病,而是疾病的成因。您把主要的病因——體力勞動消除了,那麼也就沒有疾病了。我不承認治病的科學。」我激動地接著說,「科學和藝術,如果它們是真正的,那麼追求的就不是暫時的、私人的目的,而是永久的、普遍的目的。它們尋求的是真理和生活的意義,探索上帝和靈魂,若是把科學和藝術同貧困及日常的怨恨糾纏在一起,同藥房、圖書館硬拉在一起,那麼它們就只會使生活複雜化,使生活變得更困難。我們有許多醫師、藥劑師、律師,識字的人也多起來了,但是生物學家、數學家、哲學家、詩人卻完全沒有。人的所有的智慧,全部的精神力量都用在滿足暫時的、一時的需要上去了……科學家、作家、藝術家在從事緊張的工作,由於他們的努力,生活一天天變得更舒適了,身體方面的需求也增多了,然而這離真理還很遠,人也像從前一樣仍舊是最兇猛最卑劣的野獸,而且從整個趨勢看,人類的大多數都退化了,永遠喪失了一切生活能力。在這種條件下,藝術家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他越是有才華,他的作用就越奇怪,越不可理解,因為你會發現,原來他是在為兇猛、卑劣的野獸提供消遣,在維護現行的社會制度。所以我現在不想工作,將來也不工作……什麼也不需要,就讓地球陷進地獄里去好了!」
「必須把人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我說,「必須減輕他們的重負,給他們喘息的時間,讓他們不要一輩子都守在爐灶旁、洗衣槽旁和田野里,而是也有時間考慮靈魂和上帝,有可能更廣泛地表現他們的精神才能。每個人的使命就在於其精神活動,在於不停地尋求真理和生活意義,使大家不再去從事那種粗笨的、牲畜般的勞動,讓大家感受到自身的自由。到那時您就會看到,那些書本和藥房實際上是何等的可笑。人一旦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天賦,那麼能使他滿足的就只有宗教、科學、藝術,而不是那些無聊瑣事了。」
我已經開始淡忘這個帶閣樓的房子了,只有在作畫或者看書時,才偶爾無緣無故地想起那窗戶里的綠色燈光,抑或想起我那天晚上墜入情網、冷得搓著手回家時田野里發出的腳步聲。至於我受到孤獨的折磨而感到苦惱,從而模糊地想起往事——這種情況就更少了。不知為什麼我逐漸地開始覺得,她也在想我,等著我,我們將來還會見面……
她們相互撫愛,然後一個走進花園,另一個站在露台上,望著樹木,喊道:「喂,燕尼婭!」或者「媽媽奇卡,你在哪裡?」她們總是在一起祈禱,有著共同的信仰,甚至不說話彼此也十分了解。她們對待大家也是這種態度。葉卡捷林娜·帕甫洛夫娜對我也很快就習慣了,很要好,要是我兩三天不去,她就派人來打聽我是否身體不好。她看我的畫稿時,也像米修斯一樣,帶著讚賞的口氣,同樣是無話不說,坦率地講述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常常還信任地把自己家裡的秘密也告訴我。
「這事您不會感興趣的。」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母親說,像有什麼陰謀似的驚慌地回頭看了看,壓低嗓門補充一句,「這種人是白天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儘管,您知道嗎,我已開始有些擔心了。學校、藥房、書籍,這一切都很好,可是為什麼要走極端呢?要知道,她已經二十三歲了,應該嚴肅地為自己考慮考慮了。老是這些書啦,藥房啦,卻不知道生活正在過去……也該嫁人了。」
外面下著稀疏的雨。我們談起了莉達。
別洛庫羅夫認為這是在說他,他生氣了,便走了。
「在這一點上我有很明確的信念。我向您擔保。」我回答說,而她卻用報紙遮住臉,好像不願意聽似的。「據我看來,醫療站、學校、圖書館、藥房在現今的條件下都只能為奴役服務。人民被一條巨大的鎖鏈鎖著,您不去砍斷這條鎖鏈,反而去增加新鎖鏈的環節。這就是我的信念。」
「這多麼不可理解!」她說。
「良好的教養不在於你沒把調味汁灑在桌布上,而在於,當別人做出這件事read.99csw.com時,你不說出來,」別洛庫羅夫說,並嘆了一口氣,「是的,了不起,是一個有教養的家庭。我落在優秀人們的後面了,唉,完全落伍了!都是由於事務,事務!事務!」
這是一個憂鬱的八月的夜晚,其所以憂鬱,是因為已經有秋天的氣息了。月亮正從深紅色的雲霧裡鑽出來,微弱地照亮了道路和兩旁黑黝黝的秋播地。常常有流星落下來。燕尼婭跟我並排地在路上走著,極力不去看天空,免得看見隕落的星星,不知為什麼,她害怕這些流星。
「告訴我,您為啥生活得這麼無聊,這麼單調?」跟別洛庫羅夫一起回家時,我問他,「我的生活無聊、難受、單調,是因為我是畫家,我是怪人,我從青年時代起,就由於嫉妒別人,不滿意自己,對自己的事業沒有信心,而受盡折磨,我一直是個窮光蛋,是個流浪漢,可是您呢,您是健康的正常人,是地主、老爺,您怎麼會生活得這麼沒趣,向生活索取得這麼少呢?您為什麼,比方說,迄今沒有愛上莉達或者燕尼婭呢?」
「公爵在馬洛焦莫沃做客,他問候你,」莉達從什麼地方回來后對母親說並脫下了手套,「他講了許多有趣的事……還答應在省的會議上再次提出在馬洛焦莫沃建立醫療站的問題,不過他說,希望不大。」然後她轉身對我說:「對不起,我忘記了,您對這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不害怕。對於不能理解的現象,我是勇敢地接近它們,不屈服於它們。我比它們高明。人應當認識到自己高於獅子、老虎、星星,高於自然界的一切,甚至高於不理解的、似乎是奇迹的東西。否則他就不是人,而是見什麼都怕的老鼠。」
「您還否定醫學。」
她脫下手套,打開郵遞員剛從郵局送來的報紙。過了片刻,她又小聲地說(她顯然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說,一個人要想做一個模範的農業經營者,就不得不去做許多工作。我卻在想:你是個多麼笨拙的懶人!他一旦嚴肅地談起什麼事,就會緊張地拖長聲音說「唉,唉,唉……」他做事也像說話一樣:慢慢吞吞,拖拖拉拉,錯過時機。對他的辦事能力我是不大相信的,因為我托他到郵局寄過信,他竟把信幾個星期揣在自己口袋裡,忘了寄出去。
「再待一會兒吧,」我央求道,「我求您了。」
於是我沿著第一次到這裏來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反的離開了莊園:先從院子走進花園,經過房子,然後順著椴樹的林蔭道走去……這時一個孩子追上了我,交給我一張字條:「我把一切告訴了姐姐,她要求我離開您,」我讀字條,「我不能不服從她而讓她傷心。讓上帝賜予您幸福,原諒我吧。但願您知道我和媽媽哭得多麼傷心!」
「米修西卡,你出去。」莉達對妹妹說,顯然,她認為我這些話對這個年輕的姑娘是有害的。
「對,莉達說得對。」母親說。
我們玩槌球,打網球,在花園裡散步、喝茶,然後有很長時間用晚飯。在有圓柱的又大又空的廳里住過之後,來到這個不大的卻是舒適的房子里,牆上既沒有粗俗的彩色畫,大家對僕人又以「您」相稱,我心裏覺得很自在,又由於有莉達和米修斯在場,我感到一切都顯得年輕而純潔,洋溢著一片正派的氛圍。晚飯後,莉達再次跟別洛庫羅夫談論地方自治會,談論巴拉金,談論學校圖書館。這是一個活躍、真誠、有堅定信念的姑娘,聽她說話很有趣,儘管她說得太多,聲音很大,也許是因為她在學校里講課已經習慣了。可是我的彼得·彼得羅維奇卻是從大學時代起,就養成了把一切談話都歸為爭論的習氣,說起話來枯燥、乏味、冗長,總想顯示自己是個聰明、進步的人;他打手勢的時候,袖子把調味汁碟子打翻了,弄得桌布濕了一大片,不過除了我之外,似乎誰也沒有注意這一點。
「晚安,」她顫抖著小聲說,由於她肩上只披著一件襯衫,冷得縮著身子,「請您明天來吧。」
「您威脅說,您不打算工作,」莉達繼續說,「顯然,您對您的工作評價很高。我們就別爭論了,我們永遠也爭論不完的,因為我認為,您剛才鄙視的那些最不完善的圖書館和藥房也要高於世界上的一切風景畫。」說完她立即轉過臉去對著母親,用全然是另一種語調說,「公爵比在我們家時瘦多了,變化很厲害。他們要把他送到維希去。」
「可能的。但您自己得分擔他們的一份勞動。如果我們大家,城市的和農村的居民,都毫無例外地同意,所有人類用來滿足生理必需而花費的勞動共同分擔,可能我們每個人一天只需工作兩三個小時就夠了。請設想一下,我們大家,富人和窮人,每天只需工作三小時,剩下的就是空閑時間;請再設想一下,為了更少地依靠體力,更少地勞動,我們發明機器去代替人的勞動,而且我們極力地把我們的需求的數量減少到最低限度;我們鍛煉自己,鍛煉我們的孩子,使他們不再害怕飢餓和寒冷,而且我們永遠不會像安娜、瑪芙拉、彼拉蓋雅們那樣為孩子們的健康而發抖。請設想一下,我們不去治病,不開藥房、煙廠、酒廠,那麼我們最終將剩下多少空閑時間啊!我們共同把這些空閑時間都獻給科學、藝術;像有時農民一起去修路一樣,我們大家也共同去尋求真理和生活意義,那麼我堅信,真理會很快被發現,人必將擺脫那種對死亡的永遠折磨人、壓迫人的恐懼,甚至擺脫死亡本身。」
當我們已看不見大門的時候,燕尼婭停住了腳步,匆匆地握一下我的手:
「再跟我待一會兒吧,」我說,「求您了。」
我走進前廳,什麼也沒有想,站著,朝池塘和村子望了望,又聽到下面的聲音:

九*九*藏*書
「風景畫也不需要。那裡什麼也不需要。」
「我覺得,您是對的,」她說,由於夜間有潮氣,她打著寒戰,「如果所有的人都協同一致地獻身精神活動的話,那麼我們很快就會了解一切。」
外面一片靜寂。池塘那邊的村子已經入睡了,一點燈火也沒有,只是在池塘的水面上映出淡淡的白光。燕尼婭在雕有獅子的大門旁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等在那裡,是為了送我。
她往大門口跑去。
「那麼需要什麼呢?風景畫嗎?」
那是一個假日,吃過午飯後,我們想起了沃爾恰尼諾娃一家,於是就動身到舍爾科夫卡去了。她們,母親和兩個女兒都在家。母親葉卡捷林娜·帕甫洛夫娜以前大概是個美女,而今卻肥胖而萎靡得與年齡不相稱,害著哮喘病,憂鬱、精神恍惚,極力與我聊繪畫。她從女兒那兒得知我可能到舍爾科夫卡來,便連忙回想起她在莫斯科畫展上看過的我的二三幅風景畫,現在她就問我那幾幅畫里想表現什麼。莉季婭,或者按家裡的稱呼,莉達,則跟別洛庫羅夫比跟我談得更多。她臉無笑容,表情嚴肅地問他為什麼不到地方自治會去任職,為什麼迄今一次地方自治會的會議都不參加。
我們走到房子跟前時,她忽然停住腳說:「我們的莉達是個非常好的人。不是嗎?我熱愛她,時刻都可以為她犧牲我的生命。不過您告訴我,」燕尼婭用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袖子,「您告訴我,為什麼您老跟她爭論呢?您為什麼要生氣呢?」
「是嗎?」
此後不久的一個中午,我和別洛庫羅夫正在房子附近散步,忽然一輛帶彈簧座的馬車沙沙響地從草地上駛進了院子里,車裡坐著的就是那兩個姑娘中的一個,是年紀大一點的那個。她是帶著捐款名冊來為遭火災的人募捐的。她沒有看著我們,而是非常嚴肅而詳細地對我們講述了西雅諾沃村燒了多少房屋,有多少農夫農婦和孩子們無家可歸,救濟委員會首先打算採取什麼措施,而她現在就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她讓我們簽了單之後,把單子收起來,便立即跟我們告別。
「識字,如果一個人只有可能去讀小酒館的招牌和偶爾幾本看不懂的書的話,那麼,這種識字在我國早在留里克時代就有了,果戈理的彼特魯什卡早就會讀書了,然而農村呢?留里克時代什麼樣,現在仍然是什麼樣。需要的不是識字,而是廣泛地發展精神才能的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學,而是大學。」
「一小塊乳酪……上帝給某地的烏鴉一小塊乳酪……」
米修斯,你在哪兒呢?
「您對不能理解的東西不害怕嗎?」
「明天見!」她小聲地說,並小心地、好像害怕驚動了夜間的靜寂似的擁抱了我。「我們家裡彼此沒有什麼秘密,我得立即把一切告訴媽媽和姐姐……這很可怕!媽媽倒沒有什麼,她喜歡您,可是莉達!」
石砌的白色大門,從院子里通到田野。在古色古香的堅實的大門上雕著獅子。大門旁邊站著兩個姑娘,其中一個年紀大些,清秀、白皙、很漂亮,一頭蓬鬆而濃密的栗色頭髮,一張倔強的小嘴,表情嚴肅,做出一副並不在意我的樣子;另一個則十分年輕,不過十七八歲,也長得清秀而白皙,有一張大嘴巴和一雙大眼睛。我從旁邊走過時,她驚奇地看著我,說了一句英語,有點難為情似的。我覺得,這兩張可愛的臉好像早就認識似的。我就帶著這種感覺走回家去,彷彿做了一場好夢。
「可是,您自相矛盾,」莉達說,「您老說科學,科學,而您自己卻否定識字。」
「哦,對不起,我不能馬上出來見您,我在給達霞上課。」

「從勞動中解放出來!」莉達冷笑著說,「這可能嗎?」
「當然,我們是最高級的生物,如果我們真正意識到人類天才的全部力量,並且只為最高目標生活,那麼我們就會變得跟神仙一樣。不過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人類在退化,天纔則連影子也不會留下。」
「唉,我的天哪!可是我們總得做點事吧!」莉達懊喪地說,從她的語氣可以聽出,她認為我的意見是毫無意義的,受到她的鄙視。
一想到剩下獨自一個人,我就感到害怕;我生自己的氣,不滿意自己,也不滿意別人。我也極力不去看那些隕落的星星。
他說的是他的女朋友柳波芙·伊萬諾夫娜,他跟她同住在廂房裡。我每天都看見,那個非常豐|滿的、又胖又嚴肅的女人,像一隻養肥了的母鵝,在花園裡散步,她穿一身俄式服裝,戴著串珠,老是打著陽傘,僕人時而叫她吃東西,時而叫她喝茶。三年前她租了一間廂房做別墅,就這樣,在別洛庫羅夫家裡住了下來,看樣子,要長期住下去了。她比別洛庫羅夫大十歲,而且對他管束得很嚴,他每次要外出時,都得先得到她的准許。她經常號啕大哭,聲音大得像男人的嗓門。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派人去告訴她,如果她再這樣號叫,我就從這裏搬走。於是她就不哭了。
然後是漆黑的杉樹的林蔭道、倒塌了的籬笆……田野上,當時是黑麥開花,鵪鶉啼鳴,如今卻是母牛和加了羈絆的馬在遊盪。小丘上有些地方已長出綠油油的秋播作物的幼苗。清醒的、平常的心情又控制了我,於是我不由得為自己在沃爾恰尼諾娃家裡說的那些話而感到害臊,並像從前一樣覺得生活無聊。回到家裡,我便收拾行裝,當天晚上就回彼得堡去了。
「我們的莉達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說,「不是嗎?」
「媽媽奇卡,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
這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某省某縣一個叫別洛庫羅夫的地主的莊園里。這是一個年輕人,早晨起得很早,穿一件腰部帶褶的男上衣,每天傍晚都要喝啤酒,並老向我訴苦說,從沒有人同情過他。他住在花園中的一個小廂房裡,我住在地主老房子里一個有圓柱的大廳里,那裡除一張寬大的長沙發和一張桌子外,沒有任何別的傢具。我就在長沙發上睡覺,在桌子上玩牌陣。那裡的一個古老的阿摩司式的爐子,即使是在晴天也總是嗡嗡作響,而在大雷雨的天氣里,則響得整個房子都顫動起來,好像就要爆裂,成為碎片了,尤其是在晚上,當那十扇窗戶突然被閃電照亮時,真叫嚇人呢!九九藏書
她很敬重自己的大女兒。莉達從不對人表示親熱,只談正經事。她過著她自己的獨特的生活。母親和妹妹都覺得她是一個神聖的有點神秘的人,就像水兵看待坐在船長室里的海軍上將一樣。
「上星期安娜難產死了,如果附近有醫療站的話,她就會活下來。我覺得,風景畫家先生們在這一點上,也該有點信念吧。」
接著又埋頭看書。別洛庫羅夫來了,他穿著腰部帶褶的男上衣和繡花汗衫。我們玩槌球,打網球,後來天黑了,就吃晚飯,吃了很長時間。莉達和母親談論學校和把全縣捏在自己手心裏的巴拉金。這天晚上,我從沃爾恰尼諾娃家裡走出來,帶著漫長的、閑散一天的種種印象,憂鬱地意識到,人世間的一切,無論怎麼漫長,也總是要結束的。燕尼婭送我到大門口,也許是由於我和她從早到晚度過了一整天,我覺得,缺了她我會變得寂寞,而且這個可愛的全家我都感到親近,於是在這個夏天,我頭一次想到要認真作畫了。
燕尼婭看書看得臉色蒼白,頭髮蓬亂,她稍稍抬起頭來,看著母親,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感到憤懣。
「這算不了什麼,」我說,「不能光在病人和老婆子那裡找奇迹,難道健康就不是奇迹?那麼生活本身呢?凡是不能理解的東西都是奇迹。」
「為什麼不感興趣呢?」我聳聳肩膀問道,「是您不想知道我的意見,不過,我向您保證,我對這個問題也很感興趣。」
「您忘記了,我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別洛庫羅夫回答說。
「對,莉達說得對,」母親附和著說,「是不好。」
「一個很有意思的家庭,」別洛庫羅夫說,「或許我們哪一天到她們家一趟吧,她們會很高興的。」
「再見!」她大聲喊道。
「有些人為了替自己的冷漠進行辯解,通常都會說類似的漂亮話的,」莉達說,「否定醫院和學校比治病和教書要容易得多。」
(1896年)
「最難受的是,」他走在我旁邊時對我說,「最難受的是,你不停地工作,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點同情也得不到!」
「噢,媽媽,」燕尼婭吻著她的手說,「午睡有損於你的身體。」
後來再也沒有見到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不久前,有一次我到克里米亞去,在車廂里碰見了別洛庫羅夫。他還像從前那樣,穿著腰部帶褶的男上衣和繡花襯衫。當我問到他的健康時,他回答說:「托您的福。」我們攀談起來。他已把自己的田莊賣了,買了另一處小一點的,寫在柳波芙·伊萬諾夫娜的名下。關於沃爾恰尼諾娃一家人的情況,他說得不多。據他說,莉達還像從前那樣住在舍爾科夫卡,並在學校里教孩子讀書。她逐漸地在自己的周圍集合了一群同情她的人,組織了一個強有力的派別,最近在地方自治會選舉中,使迄今仍把全縣捏在自己手中的巴拉金「落選」了。關於燕尼婭,別洛庫羅夫只說,她不住在家裡,不知道在哪兒。
「這是我。」
我們回家時,路上一片漆黑、靜寂。
「昨天我們村裡出現了奇迹,」她說,「瘸腿女人彼拉蓋雅病了整整一年,所有醫生和藥物對她都不起作用,可是昨天一個老婆子念叨了幾句,病就好了。」
「對,莉達說得對。」母親附和著說。

燕尼婭憂鬱地瞧了瞧姐姐和母親,走出去了。
我生來就是閑散命,什麼事情也不做。一連幾個鐘頭我都從自己的窗戶里往外望著天空,瞧著鳥雀,瞧著林蔭道,或者是閱讀郵遞員給我捎來的所有報刊信件,要不就是睡覺。有時我也走出房子,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閑逛,直到很晚才回來。
後來有兩分鐘我都聽見她在跑。我不想回家,而且也沒有必要回去。我站著沉思了片刻,並默默地往回走,想再看看她住的房子,那可愛的、樸素的舊式房子,閣樓上的窗戶像眼睛一樣在瞧著我,好像什麼都了解似的。我穿過露台,摸著黑,在網球場旁邊老榆樹下的長凳上坐下來,從這裏望著那房子。米修斯住的閣樓的窗戶放出了亮光,然後變成柔和的綠色的光,那是燈上罩上了燈罩。影子在遊動……我感到全身充滿柔情、寧靜和滿足,滿意自己竟會發生愛情,竟會愛人,與此同時又感到不舒服,因為想到這時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在同一房子的一個房間里住著莉達,而她不喜歡我,甚至還恨我。我坐著並一直等著,不知燕尼婭是否會出來。我仔細地聽著,覺得閣樓上好像有人在說話。
「重要的問題不在於安娜死於難產,而在於所有這些安娜們、瑪芙拉們、彼拉蓋雅們從早到晚都在彎腰操勞,由於超強度的勞動而生病,一輩子都在為飢餓和生病的孩子們顫抖,一輩子都在害怕死亡和疾病,一輩子都在治病,過早地凋萎,過早地衰老,在污穢和臭氣中死去。她們的孩子長大后也是走這條老路。這樣已經過去幾百年了,千百萬人都是只為一塊麵包而生活得比牲畜不如,永遠擔驚受怕。他們的處境的全部災禍就在於,他們無暇考慮自己的靈魂,無暇想起他們的形象和樣式。飢餓、寒冷、牲畜般的恐懼、沉重的勞動,雪崩似的把他們通向精神活動的道路全都堵死了,而精神活動卻正是人與牲畜的區別所在,是唯一使人值得生活的東西。您拿醫院和學校去幫助他們,可是這些東西並不能把他們從桎梏中解放出來,而是相反,使他們受更大的奴役,因為您給他們生活中帶來新的偏見,給他們增添了更多的需求,且不說他們為了買班蝥膏和書本就得付錢給自治會。所以,他們的腰就彎得更厲害了。」九-九-藏-書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綠色的燈光熄滅了,影子也不見了。月亮已高高地掛在房子的上空,照亮了已經入睡的花園和小路。房子前面的花壇里,大麗花和玫瑰可以看得很清楚,彷彿都是一種顏色。天氣變得越來越冷了。我離開花園,拾起路上的大衣,不急不忙地走回家去。
她走了之後,彼得·彼得羅維奇便講開了。據他說,這個姑娘上流社會出身,名叫莉季婭·沃爾恰尼諾娃,她和母親及妹妹住的田莊,和池塘對岸的村莊一樣,都叫舍爾科夫卡。她的父親從前在莫斯科地位顯赫,去世時是三等文官。沃爾恰尼諾娃一家雖然財產豐厚,卻一直住在鄉下,夏天冬天從不離開。莉季婭是舍爾科夫卡村地方自治會辦的學校里的一名教師,每月領取二十五盧布的薪俸。她只用這些錢開支自己的生活費,併為能自食其力而感到驕傲。
燕尼婭不贊成地搖了搖頭,眼睛里湧出了淚水。
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無意地闖進了一個我不認識的莊園里。太陽已經落山了,正在開花的黑麥地上鋪滿了一片黃昏的陰影。兩排栽得很密、長得很高的老羅漢松挺立著,宛如兩堵嚴實的牆,構成一條幽暗而又美麗的林蔭道。我輕易地越過一道柵欄,沿著這條林蔭道走去,在覆蓋了一俄寸厚的羅漢松針葉的土地上滑行著。周圍一片靜寂、漆黑,只是在高高的樹梢上有的地方顫動著金色的亮光,蜘蛛網上閃現出道道彩虹,空氣中有一股濃重得悶人的針葉氣味。後來我拐進一條長長的椴樹的林蔭道,這裏也是一樣荒蕪和古舊。陳年的樹葉在我的腳下悲戚地發出沙沙響聲。樹木中間已隱藏著暮色的影子。右邊的老果園裡有一隻金鶯不大樂意似的有氣無力地鳴唱著,大概也是只老鳥了。瞧,我已經走到了椴樹林的盡頭,穿過一所帶露台和閣樓的白房子,眼前立刻豁然開朗了,地主的庭院和一個寬闊的池塘呈現在我的面前,池塘邊有浴棚,有翠綠的柳樹,對岸有一個村莊和一座又高又窄的鐘樓。鐘樓上的十字架在夕陽的映照下發出亮光。頓時間,我感到有一種親切而又十分熟悉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東西,彷彿覺得在孩提時就已見過這種景象。
她之所以對母親談公爵,是為了不跟我說話。她滿臉通紅。為了掩飾激動,她像近視眼一樣,彎下腰湊近桌子,裝出看報的樣子。我再待著,人家已經不愉快,我便告辭回家了。
「莉達只能愛和她一樣的對醫院和學校著迷的地方自治工作者,」我說,「噢,為了這樣的姑娘,不僅可以做地方自治工作者,甚至可以像神話里說的那樣,穿破鐵鞋呢。而米修斯呢?這個米修斯多麼可愛啊!」
「葉卡捷林娜·帕甫洛夫娜在花園裡嗎?」
「我們整個縣現在是巴拉金一手遮天,」莉達轉身對著我繼續說,「他自己是參議會主席,並把所有的職位都分給了侄兒們和女婿們,為所欲為。必須進行鬥爭。青年人應當結成強有力的一派。可是您看,我們的青年怎麼樣呢?羞恥啊,彼得·彼得羅維奇!」
七月末的一個禮拜天,我早晨九點鐘來到沃爾恰尼諾娃家。我在花園裡隨便走著,離正房遠一些,在采白蘑菇。這一年夏天有很多這種蘑菇,我在白蘑菇旁邊做了記號,好以後跟燕尼婭一起來采。暖風習習,我看見燕尼婭和她的母親,兩人都穿著淺色的節日連衣裙,從教堂里出來,走回家去。燕尼婭用手扶著帽子,怕被風刮掉。後來我聽見她們在露台上喝茶。
我脫下我的大衣,披在她顫抖著的肩膀上。她怕穿上男人的大衣顯得可笑和難看,便笑起來把大衣扔掉。就在這時,我擁抱了她,並在她的臉上、肩上、手上不停地吻起來。
妹妹燕尼婭在我們談論地方自治會時沒有說話。她不參加嚴肅的談話。在家庭中她還不被認為是成年人,而是還像小姑娘一樣,被稱作米修斯,因為她小時候曾稱呼過她的家庭女教師為MИCC。她一直好奇地瞧著我。我在翻閱相冊時,她便給我講解「這是舅舅……這是教父」,並用小手指指著照片,這時她就像小孩子那樣,用自己的肩膀碰碰我。我離她很近,看見她那柔弱的、尚未發育起來的胸脯,瘦小的肩膀、髮辮和用腰帶勒緊的苗條身材。
她對我沒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歡我,就因為我是風景畫家,在我的畫里沒有表現人民的貧困生活;而且她覺得,我對她如此堅定地相信的事情漠不關心。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從前我在貝加爾湖邊遇到過一個布里亞特姑娘,她穿著中國藍布做的襯衣和褲子,騎著馬,我問她能否把她的煙袋賣給我。我們交談時,她輕蔑地瞅著我這張歐洲人的臉和我的帽子。不一會她就討厭跟我說話,大叫一聲,疾馳而去。莉達也一樣輕蔑地把我視為陌生人。表面上她沒有流露出任何厭惡我的樣子,不過這一點我是感覺得到的,於是我坐在露台下面的台階上,憋著一肚子氣,便說,她自己不是醫生而給農民看病,就是欺騙農民,而且你有兩千俄畝的田產,要做慈善家,還不容易嘛。
她抬起眼睛看著我,並譏諷地微笑了一下。我卻極力抓住自己的主要思想,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