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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惱

苦惱

「哈哈,……哈哈……」姚納哈哈笑著說,「就這麼一頂帽……」
「趕車的,去維堡區!」姚納聽到有人在叫,「趕車的!」
「是啊,兄弟,我的小牝馬……庫茲馬·姚內奇不在了……他去世了……突然就白白死了……我們打個比方說吧,現在你有一頭小馬駒,而你是這頭小馬駒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頭小馬駒突然死了……豈不凄慘么?」
「是—是,喝水!」
「想喝水?」姚納問。
姚納看見一個手裡拿著包的守院子人,便決定同他說說話。
「轉開,魔鬼!」黑暗處有人在叫喊,「你這是瞎了眼啦,老狗!睜開眼睛瞧著點兒!」
駑馬彷彿懂得他的心思,跑起了小快步。過了一個多鐘頭,姚納已經坐在一個又大又髒的火坑旁。坑上地板上長椅上都有人在打鼾。空氣渾濁,悶熱……姚納望著一些正在睡覺的人,搔搔後腦勺,後悔這麼早就回了大車店……
「誰知道呢!想必是得了熱病死的……在醫院里躺了三天,死了……這是上帝的意思。」
他穿上衣服,向馬廄走去,他的馬就在那兒。他想到燕麥,想到乾草和天氣……想兒子,在他孤零零一個人時他不敢想……同一個什麼人說說兒子倒是可以做到的,不過要獨自思念並描繪其音容笑貌,他就會感到難忍的恐怖。
「老爺,我的,那個……兒子在這個星期里死了。」
「我?嘿read.99csw.com嘿嘿,……快活的爺們!我現在只有一個老婆,那就是一堆黃土,嘿—哈哈……就是說,一個墳!兒子么,他死了,我卻活著……奇怪的事情,死神找錯門兒了……該找我的,它卻去找了兒子……」
姚納想看看他的話引起了什麼反應,但他什麼也沒有看到。年輕車夫又蒙頭睡覺了。姚納嘆息著搔癢……他很想說話,像那個年輕車夫想喝水那樣想說說話。兒子死了將滿一周,可是他還沒有同任何一個人好好地說過這件事情……必須說一說,有條有理一字一句地說一說……應該說一說兒子怎麼得病,遭受了什麼樣的痛苦,臨死前又說了些什麼,怎麼死的……必須敘述一下落葬的情景,敘述一下到醫院取兒子亡人的衣服的情景。女兒阿尼西婭還留在鄉下……關於她也必須說一說……現在他能夠說一說的事情還少嗎?聽的人應當唉聲嘆氣沮喪哭泣……能夠同婆娘們說說就更好了,雖說她們都是傻呵呵的,但聽上兩句話就會號啕大哭起來。
「哈哈!」姚納微笑說,「快活的爺們!」
這時,姚納倒不全是感覺到而是聽到,後腦勺挨了一個脖兒拐。
姚納突然哆嗦了一下,透過沾著雪的眼睫毛他看見一個軍人,穿著帶風帽的軍大衣。
「我的,在這個星期里……我的兒子死了!」
「得啦,你,就這麼一頂!快趕!難道這一路你就這麼走?是嗎?你的脖子要挨揍?」
「噢!……生什麼病死的?」
姚納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喂,快趕!」駝背在雪橇上站穩,用顫抖刺耳的聲音說,衝著姚納的後腦勺直吹氣。「快趕!啊,小兄弟,瞧瞧你的帽子!在整個彼得堡找不到比它更破爛的……」
「我不懂為什麼要撒謊!」另一個高個兒生氣說,「他撒謊,像畜牲一read.99csw.com樣。」
一輛轎式馬車的車夫在謾罵,一個行人在抖掉衣袖上的雪並惡狠狠地瞪眼,原來是他橫穿馬路時肩膀碰著了駑馬的嘴面。姚納在趕車人的座位上局促不安,像坐在針氈上一樣。他胳膊肘向兩邊拱,雙目環視,匆匆忙忙,彷彿他不明白他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他又會在這個地方。
「討厭鬼,聽見了沒有?我可要扭你脖子了!……同你們這夥人講客氣,那就得步行了!……聽見了沒有,險惡的傢伙?莫非你對我們說的話毫不在乎?」
姚納把雪橇向一旁移動了幾步,彎下腰,又沉浸於苦惱之中……他認為,向人們訴說——這已經是無益的事情。但過不了五分鐘他就挺起身子,晃晃腦袋,彷彿他感到了一陣劇痛,他拉起韁繩……他受不了啦。
「趕車的,你有老婆嗎?」一個高個兒問。
姚納回頭看一看乘客,微動嘴唇……顯然,他是有話想說,可是從喉嚨里發出的除去一些哼哧哼哧的聲音外,什麼話也沒有。
「走吧,走吧……」乘客說,「就這麼走的話,我們明天也到不了。趕馬上點兒勁!」
「該死的,你往哪兒趕?」才一開步姚納便聽見來自黑壓壓的前後移動的人流中的叫喊聲,「鬼叫你往哪兒闖?靠右——右走!」
「該去看看馬了,」姚納想道,「睡覺么總歸來得及的……不是嗎,有你睡的……」
為表示同意姚納拉了拉韁繩,他這麼一拉,從馬背上和從他的肩上散落下來一片積雪……軍人坐上了雪橇。車夫嘬嘬嘴唇,像天鵝似的伸長脖子,稍微欠起身子,揮揮馬鞭,他這麼做更多的是由於習慣而不是出於需要。駑馬也把脖子伸長,彎起那木棒似的腿,猶豫不決地走動了起來……
「連買燕麥的錢都沒有賺到,」他想,「因此才會有苦惱。一個能幹的人,他自己吃飽,馬兒https://read.99csw.com也吃飽,他也就一直會心安了……」
(1887年)
「是真的,就像跳蚤咳嗽一樣真!」
在一個牆角落裡一個年輕的馬車夫爬起來,昏昏沉沉清著喉嚨,伸手要取水桶。
「是真的,可以讓上帝懲罰我……」
「嘿嘿……」他笑著說,「快樂的爺們,願上帝保佑你們!」
「去維堡區!」軍人又說,「你是睡著了吧?去維堡區!」
駑馬嚼著草,聽著,向著主人的手噴氣……
黃昏。濕濕的大雪懶洋洋地在剛才點亮的路燈旁迴旋,它落到屋頂上馬背上行人的肩頭和帽子上,積成了軟軟薄薄的一層。趕馬車的姚納·波塔波夫雪白一身,像個幽靈。他屈著身子,屈到一個活人的肉體所能屈的最大程度。他坐在趕車人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如果一整個雪堆掉落到他身上,看來,他也不會認為必須把它抖掉……他的駑馬也是白白的靜靜的。它的靜止狀態、笨拙形體和木棒般筆直的四條腿——這一切即使在近處看也使它像是那種一分錢一塊的糖餅乾。它十之八九是陷入了沉思。誰突然被迫離開犁杖,離開習慣的景色而投入充滿怪異燈火、吵鬧喧囂和匆匆行人的漩渦,誰就不能不思索……
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你就稍稍給他提提神……來他一個脖兒拐!」
姚納可真來勁了,他把一切都向駑馬講了……
「你不會趕車?靠右走!」軍人生氣了。
「你在嚼草?」姚納問他的馬,看著它明亮的眼睛。「哦,你嚼吧,嚼吧……既然咱們沒有賺到買燕麥的錢,咱們就吃乾草吧……是啊,……趕車么,我已經老了……該是兒子來趕車,而不是我……他才是個真正的車把式……活著的話就好了……」
「呸,你見鬼去吧!……」駝背生氣說,「https://read.99csw.com你趕呀,討厭鬼,你趕還是不趕?難道都這麼趕車嗎?你用鞭子打它呀!駕,鬼東西!駕!狠狠地打!」
姚納拉拉韁繩,嘬嘬嘴。二十戈比這價錢是虧的。但他顧不上價錢,什麼一個盧布,什麼五個戈比——現在這些對他來說橫豎一樣,只要有乘客……年輕人彼此推搡,說著下流話走到了雪橇旁,三個人一下子全爬上座位。他們開始解決一個問題:該哪兩個人坐,該哪個人站。經過長時間的對罵、耍脾氣和相互申斥,他們作出決定:該站的是駝背,因為他最小。
姚納感覺到在他背後駝背的身子轉動和嗓音顫抖。他聽見對他的詈罵,他看到許許多多人,他胸中的孤獨感漸漸緩和起來。駝子一直在罵,罵到他自己被那些特別的連珠炮似的射及六層高樓的罵人話哽了喉嚨突然劇咳起來方才作罷。兩個高個兒講起一個名叫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的女人。姚納回頭看看他們。他在等著,等到他們談話間歇時又一次回頭看。他喃喃自語道:
姚納把整個身子轉向乘客,說:
「趕車的,去警察橋!」駝背用刺耳顫抖的聲音叫道,「三個人……二十戈比!」
「九點多……幹嗎在這裏停了下來?快離開!」
姚納和他的駑馬已經好久未動一步了。午飯前他們就出了大車店,還沒有做到頭筆生意。現在夜色已經降落到城市上空,路燈的蒼白亮光正在讓位給生動的彩色,忙亂的街頭更加嘈雜了。
「那麼……就多喝些吧……我啊,老弟,我的兒子死了……聽說了嗎?就在這個星期,在醫院里……就這麼一回事!」
人行道上走過三個年輕人,他們嘴裏罵罵咧咧,套鞋在雪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三人中兩個身材細長,一個是矮小的駝子。
「老兄,現在幾點鐘了?」他問。
「你在說什麼?」軍人問。
姚納扭過身來,想講一講他兒子是怎麼死的https://read.99csw.com,但這時駝子悠悠然吁了口氣宣布說:謝天謝地,我們總算到了。姚納接過二十戈比,久久地望著這三個消失在昏暗的入口處的好吃喝玩樂的人。他又是孤單一人,對他來說周圍又是一片靜寂……平息不久的苦惱重又充斥胸膛,而且比原先更為強烈。姚納的充滿憂慮和痛苦的眼睛東張西望,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在這成千上萬的人中間能否找到哪怕一個人來聽他訴說?人群在奔忙,並不察覺他和他的苦惱……這苦惱是巨大的無邊無際的。如果姚納的胸膛會破裂,如果苦惱會從胸中溢出,那麼它好像能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但是卻看不見它,它竟能容身在一個如此微小的軀殼之中,即使大白天點著燈也看不見它……
「頭痛得要裂開了……」一個高個兒說,「昨天我和瓦西卡兩個人喝完了四瓶白蘭地,在杜克馬索夫家。」
「我們全都會死……」咳嗽完后駝背擦擦嘴唇傷感地說,「喂,你快趕,快趕!諸位,我絕對不能再這麼乘下去了!他什麼時候才能把我們送到?」
姚納咧嘴苦笑,使勁鼓足喉嚨,聲音嘶啞地說:
車夫重又伸長脖子,稍微欠起身子,苦痛而又優雅地揮起鞭子。後來他又多次回頭看乘客,但乘客已經閉上眼睛,顯然是不想聽他講了。在維堡區讓乘客下車后,姚納停歇在一個小飯鋪子旁,又屈身坐在趕車人的座上,一動不動……濕雪又把他和他的駑馬染成白色。一個鐘頭過去了,又一個鐘頭……
「回大車店去。」他想。「回大車店!」
「儘是一些混蛋!」軍人說了幾句俏皮話,「他們不是硬要來撞你,就是硬要朝馬腿下面鑽。他們這是商量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