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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卡

萬卡

昨晚他向肉鋪的夥計們詳細打聽過,夥計們告訴他:信件要投入郵筒,醉醺醺的車夫坐在三駕郵車上響著鈴鐺會從郵筒里取出信件,分送到各個地方。萬卡跑到附近一個郵筒前,把他這封珍貴的信塞進了筒口……
寄到鄉下,給爺爺
祖父把一棵砍倒的小雲杉拖進老爺的屋子,大伙兒就動手將它打扮起來。幹得最歡的是奧莉加·伊格納季耶芙娜小姐,她是萬卡最喜歡的人。當萬卡的母親佩拉蓋婭還在世並給老爺家當女僕的時候,奧莉加·伊格納季耶芙娜常常給萬卡吃冰糖,她閑著沒事,教會了萬卡讀書寫字和數數,從一數到一百,甚至還教會了他跳卡德里爾舞。可是,佩拉蓋婭死了,萬卡就被送到僕人廚房去跟祖父一起生活,之後又把他從廚房送到了莫斯科鞋匠阿利亞欣的鋪子里……
萬卡撇撇嘴角,用黑黑的拳頭揉揉眼睛:他哭了。
(1886年)
「莫斯科很大,全是老爺們的房子。馬很多,沒有羊,狗也不凶。這兒的孩子不舉著紙星走來走去,也不許他們進唱詩班。有一次,我在一家鋪子的櫥窗里看見,有一些魚鉤連著釣絲一起賣,能釣各式各樣的魚,很管用的,有這麼一個釣鉤,它能釣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鯰魚呢。我還看到幾個鋪子,那裡有各式各樣的槍,就像老爺家那種樣子的槍,買一支槍恐怕得要百把個盧布……肉鋪里有黑山雞,有松雞,有兔子,可是鋪子里的夥計不肯說,這些東西是在哪裡獵到的。read.99csw.com
接著他搔搔後腦勺,想了想又添了幾個字:
眼下多半會是這樣的情景:祖父正站在大門口,眯縫起眼睛瞧著鄉村教堂的明亮通紅的窗子,他穿著高統氈靴的腳在打拍子,他在跟仆婢們說笑打諢,那根敲更用的梆子掛在腰帶上。他冷得瑟縮,在不時地搓手。他一忽兒擰女僕一把,一忽兒又擰一下廚娘,發出一陣陣的嬉笑聲。
他感到滿足,因為沒有人妨礙他寫信。他戴上帽子,連小皮襖也不披,光穿著一件襯衫就跑上街去……
甜蜜的希望催他入眠,過了個把鐘頭他就睡熟了……他夢中一個壁爐。祖父坐在爐台上,垂下兩隻光腳,把信念給廚娘們聽……「泥鰍」在壁爐旁走來走去,搖動著尾巴……
萬卡猛然嘆了一口氣,又盯住了窗子看。他回想起:總是祖父到樹林里去給老爺家找聖誕樹,總是帶著孫兒一起去。那真是快樂高興的時候!祖父咳嗽九九藏書得喀喀響,嚴寒把樹木凍得喀喀響,萬卡學著他們也喀喀地叫。往往是這樣的:祖父在砍樹以前先要吸上一煙斗煙,聞上許多時間鼻煙,還要把已受凍的小萬卡嗤笑一陣。那些將用作聖誕樹的小雲杉披著重重白霜,一動不動地在等待著:它們中的哪一棵該被砍下。突然間出現一隻野兔,它像飛箭一樣躥過雪堆。祖父不住地叫喊著:
「我會幫你搓煙草,」他接著寫道,「會為你求告上帝,要是我做錯了什麼,你就打我,痛痛地打。要是你認為我沒有差事,那我就去求管家,求他看在基督分上讓我擦皮鞋,要不我就去代替費季卡做牧童。親愛的爺爺,我怎麼也熬不下去了,乾脆只有一死了。我本想跑回鄉下去,可是我沒有靴子,我怕受凍。等我長大了,我會為此給你養老,決不讓任何人欺侮你,你死了,我準會求告上帝,讓你的靈魂安息,就像為我好媽媽佩拉蓋婭求告一樣。
給康斯坦丁·馬卡雷奇
村婦們聞了點鼻煙打起噴嚏來。祖父樂得不可開交,哈哈大笑。他嚷道:
大伙兒給狗聞鼻煙。卡什坦卡打噴嚏,轉動鼻面,表示它受到了欺侮,向一旁走去。「泥鰍」呢,它出於恭敬不打噴嚏搖搖尾巴。天氣好極了。寂靜,清澈,新鮮。夜色黑黝黝的,但是可以看得出整個村子、村裡的白色https://read.99csw.com屋頂、煙囪里冒出的縷縷炊煙、讓重霜給染成銀白色的樹木和一堆堆的積雪。星星布滿了整個天空,歡樂地閃爍著。銀河顯得十分明朗,好像有人已經在節前用雪將它洗擦過了……
「昨天我挨打了。老闆揪住我一把頭髮,把我拉到戶外拿師傅幹活用的皮條痛打,只因為我在搖他們搖籃里的小孩時不知不覺睡著了。上個禮拜老闆娘叫我洗一條青魚,我從尾部開始,她就抓起青魚用魚頭朝我臉上戳。師傅們常欺侮我,打發我到小酒店買伏特加,指使我偷主人家的黃瓜,而主人就打我,隨手抓到什麼就用什麼打。吃東西呢,沒有什麼好吃的,早晨吃麵包,午飯喝稀飯,晚上還吃麵包,而茶水和菜湯呢——那是主人們自己大吃大喝的東西。睡覺么,他們叫我睡在過道里,搖他們的小孩,小孩一哭,我就不睡,搖搖籃。親愛的爺爺,你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吧,從這個地方把我領走,回家去,回鄉下去,我怎麼也熬不下去了……我給你下跪,我會永遠為你求告上帝,領走我吧,要不我準會死……」
「親愛的爺爺,等到老爺家擺起聖誕樹,樹read.99csw.com上掛有許多禮物,你給我拿一個金色的核桃,把它藏進綠色的小箱子里。你問小姐奧莉加·伊格納季耶芙娜要吧,就說是給萬卡的。」
「快擦掉!凍結起來了!」
「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嘿,這隻短尾鬼!」
萬卡把視線轉向昏暗中的窗子,窗上閃動著他那小蠟燭的影子。他清楚地想象他祖父康斯坦丁·馬卡雷奇的模樣。祖父在日瓦列夫老爺家當守夜人,那是個矮小乾瘦十分敏捷靈活的老頭,年齡在六十五歲上下,一張笑臉,兩隻醉眼。白天他在僕人的廚房裡睡覺,要不就跟廚娘們說笑打諢;夜間他裹著一件肥大的羊皮襖,敲打著梆子在莊園周圍走動,兩條狗耷拉著腦袋跟在他身後,一條是老母狗卡什坦卡,一條是小牝狗「泥鰍」,給它這個外號是因為它毛色烏黑身子細長,像一隻伶鼬。這條「泥鰍」十分恭敬親熱,看到自家人或外人都一樣溫順,不過它的名聲不佳:它的恭敬順從只是外表,隱藏在其後的是奸險毒辣。沒有一條狗會比它更善於悄悄走近,或抓人的腿或潛入冷藏室或偷食農家的母雞。人家已經不止一次打傷過它的後腿,有兩次它被人家吊將起來,幾乎每個星期里它都會被打到半死,可是它每次都能養好傷活下來。
「親愛的爺爺,康斯坦丁·馬卡雷奇!」他寫道。「我在給你寫信,向您祝賀聖誕節,願你有上帝所恩賜九-九-藏-書的一切。我沒有爹沒有娘,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
萬卡把這張寫滿字的紙一折成四,放進昨晚花了一個戈比買的信封里……他想了片刻,將鋼筆蘸蘸墨水,寫下了地址:
萬卡嘆息一聲,將鋼筆蘸蘸墨水繼續寫:
三個月前九歲的男孩萬卡·茹科夫被送給鞋匠阿利亞欣當學徒。在聖誕節前夜他不上床睡覺,等到店主夫婦和師傅們都出去做晨禱后,他從老闆的柜子里取出一隻小墨水瓶和一支筆尖已經生鏽的鋼筆,在自己面前攤開一張皺紙,他開始寫信了。在寫下第一個字母前他膽怯地看了房門和窗戶好幾次,他還斜眼瞟了一下昏暗的聖像和排在聖像兩旁的鞋楦架子,嘆吁了一聲。那張紙攤開在一條長凳上,而他自己在長凳前跪著。
「要不咱們來吸一點兒鼻煙?」他說著把煙盒子送到了村婦們面前。
「你來吧,親愛的爺爺。」萬卡又往下寫,「我求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把我從這個地方領回去,你可憐可憐我吧,可憐我這個不幸的孤兒吧,這兒人人都打我。我餓,我煩悶,說不出來的煩悶,我一直在哭。前幾天老闆用鞋楦子打我的頭,我被打得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醒過來。我的日子過得太苦了,連狗都不如啊……你代我問候阿遼娜,問候『獨眼龍』葉戈爾卡和馬車夫,我的那隻手風琴你誰都別給。你的孫兒伊萬·茹科夫。親愛的爺爺,你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