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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

未婚妻

「你本來打算在我們家住到九月份呢!」

大廳里,薩沙坐在桌旁喝茶,五隻長長的手指托著茶碟;奶奶在用紙牌占卦;尼娜·伊萬諾芙娜在看書。聖像面前的長明燈里火苗在爆響,一切似乎都寧靜平安。娜佳告辭後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她一躺下就睡著了。可是如同昨夜一樣,天剛破晚,她已經醒了。她不想睡覺,感到心裡不安和難過。她坐著,把頭放在膝蓋上,想著未婚夫,想著婚禮……不知為什麼她想起,她母親並不愛已故的丈夫,現在她一無所有,生活上完全依賴她的婆婆,也就是依賴好奶奶。娜佳左思右想,怎麼也弄不懂:為什麼一直到現在她總以為她母親有什麼特別的非凡的地方?為什麼她沒有看出這是一個普通平常的不幸女人?
娜佳醒來時大概是兩點鐘光景,天開始破曉。在遠處一個什麼地方,有守夜人打更。她不想睡了,躺在床上覺得軟綿綿的,不舒服。就像在以往的五月之夜那樣,她坐在床上思忖起來。可是她想到的還是昨夜想到過的那些事情,單調,沒意思,令人膩煩,想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追求她向她求婚的情景,想到了她怎樣同意,而後來她又怎樣漸漸看清了這個善良而又聰明的人的優點。可是現在,離開舉行婚禮的日子不過一個月的現在,不知為什麼她卻開始感到恐懼和不安,像是有什麼朦朧艱難的東西在等著她似的。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了。從十六歲起她就熱望出嫁,現在終於成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的未婚妻,現在他正站在窗子那一邊。她喜歡他,已經決定在七月七日舉行婚禮,可是她並不感到高興,夜間睡不好覺,快樂心情不知去向……廚房位於正房的地下室,從敞開著的窗戶里聽得見那兒的人都在忙,篤篤篤地用刀子剁著,而裝在滑輪上的房門在嘭嘭作響,飄出一股烤雞和醋漬櫻桃的氣味。不知為什麼她覺得,現在似乎一輩子都會這麼下去,沒有變化,沒有結局!
「啊,我的上帝,」娜佳焦急不安地說,「您為什麼不就醫?您為什麼不保重身體呢?我寶貴的親愛的薩沙。」她說著淚珠簌簌落下。這時,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腦海里浮現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女畫、花瓶以及她的全部過去的生活,而這過去的生活現在看來似乎像童年時代一般遙遠了。她哭了,因為她覺得薩沙已經不像過去那麼新奇,那麼有見識和有意思。「親愛的薩沙,您病得很厲害。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使您不如此蒼白清瘦。我太感激您啦!您簡直想象不出來,您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是我最貼心最親近的人。」
「一個也沒有,請您相信。」
「一幅妙不可言的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說,出於尊敬還吁了一聲。「這是畫家希什馬切夫斯基的作品。」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您該不是生病了吧!」
早晨奶奶抱怨說,夜間大風吹落了花園裡的全部蘋果,還折斷了一棵老李樹。天色灰濛濛,陰沉沉,令人覺得凄涼,暗得簡直可以點燈了。大家都在抱怨天冷,雨點在敲打著窗子。喝過早茶后,娜佳走進薩沙的房間,一句話也不說就在牆角里的圈椅旁跪下,雙手矇著臉。
「啊,對!看在上帝面上!」
尼娜·伊萬諾芙娜走進來稍待了一會兒。她畏畏縮縮小心翼翼地坐下,就像是個有過錯的人一樣。
尼娜·伊萬諾芙娜出現了,她淚痕斑斑,手裡拿著一杯礦泉水。她在研究招魂術和順勢療法,讀了許多書,喜歡談她易於產生的種種懷疑。在娜佳看來,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含有深刻而又神秘的意義。此刻娜佳吻了吻母親,同她並排一起走。
尼娜·伊萬諾芙娜還說了些什麼,她又是在什麼時候離開的——這一切娜佳全都沒有聽見,因為她很快就入睡了。
派人去叫出租馬車了。已經戴上帽子和穿好外衣的娜佳走上樓去,她要再看上一眼母親,再看上一眼她自己的一切。在自己的房間里,她在還留有餘溫的床前站了一會兒,向四周環顧一番,接著就輕輕地走去看母親。尼娜·伊萬諾芙娜還在睡覺,房間里靜悄悄的。娜佳吻了吻母親,理了理她的頭髮,站了兩分鐘左右……接著她不慌不忙地回到樓下。
「我明天動身,」他想了想說。「您上車站去送我……我把您的行李裝進我的箱子,我替您買好車票,第三遍鈴響時您就進車廂,我們就一起走了。您陪我到莫斯科,然後您一人去彼得堡。您有身份證嗎?」
「滴克——篤克,滴克——篤克……」守夜人懶洋洋地在打更,「滴克——篤克……」
娜佳在中午抵達故城。在從車站回家途中她覺得街道很寬闊,房屋卻又小又矮,街上沒有人,只遇見一個德國籍鋼琴調音師,他穿著一件棕黃色大衣。所有的房屋都好像是蒙上了一層塵土似的。奶奶已經衰老,像以前一樣,胖胖的,不好看。她伸出雙臂摟住娜佳,把臉靠在娜佳的肩膀上哭了好久,不能脫開。尼娜·伊萬諾芙娜也老了許多,變醜了,好像消瘦了,可是她仍像從前那樣束緊腰帶,鑽石戒指仍在她手指上閃亮。

「當然,我不能肯定說我相信,」尼娜·伊萬諾芙娜作出一種十分認真甚至嚴厲的樣子回答說。「可是,我必須承認,自然界有許多神秘不可解的東西。」
晚飯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萬諾芙娜彈鋼琴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學語文學系畢業,可是沒有在任何地方做過事,不曾有過固定工作,只是偶爾參加一些具有慈善性質的音樂會,城裡人因此就稱他為演員。
好奶奶已經醒了。薩沙粗聲粗氣地咳嗽起來。可以聽見樓下已經準備好茶炊,還聽見搬動椅子的聲音。
「在這兒住上一個星期,你身體一定會復元,」好奶奶轉向薩沙說,「不過你得多吃點兒。瞧你像個什麼啦!」她嘆口氣說,「你面色可怕!真的,你真成了一個浪子了。」
也許,每個未婚妻在結婚前都有這種心情。誰知道呢?莫非這是受了薩沙的影響?可是這些話是他這幾年來一直說的呀,就像背書一樣,而且他說話時讓人覺得他幼稚和古怪。可是為什麼薩沙仍然在她腦際縈迴?為什麼?
風敲打著窗子和屋頂。不斷地響著嗖嗖嗖的聲音。家神在火爐read.99csw•com里凄婉憂鬱地唱歌。是夜裡十二點多了。屋裡所有的人都已經躺下,可是誰也沒睡著。娜佳總覺得樓下似乎有人在拉小提琴。聽到一下刺耳的聲音,該是一塊百葉窗脫落了。過一會兒尼娜·伊萬諾芙娜只穿著一件襯衫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支蠟燭。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奶奶在台階上喊道。「你呀,薩沙,從莫斯科給我們來信!」

「你記得吧,昨天薩沙責備我,說我什麼事也不做,」他沉默片刻后說,「是的,他說得對,極其對!我是什麼事也不做,我也不會做。我親愛的,這是為什麼?我甚至在想到有朝一日我會戴著帽徽去機關干差事時心中就會十分厭惡,這是為什麼?我一見到律師,或者拉丁語教師,或者市參議會委員,一見到就會非常不痛快,這是為什麼?啊,親愛的母親——俄羅斯!啊,親愛的母親——俄羅斯,你背負著的遊手好閒、一無用處的人太多了!壓在你身上的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多災多難的俄羅斯!」
這年的夏天潮濕和陰冷,樹都是潮乎乎的,花園裡的一切都顯得無精打采、單調凄涼,人確實不由得想工作。樓上和樓下的房間里響起了好幾個陌生女人的說話聲,奶奶的房間里有人在踏縫紉機,——這是在趕製嫁妝。光毛皮大衣就為娜佳準備了六件,據奶奶說,其中最便宜的一件也值三百盧布!這種忙亂惹薩沙生氣,他坐在房間里發怒;可是大家總算勸說成了,他答應在七月一日走,不會提前。
「可是現在我不想再住下去了。我要工作!」
「我不能住在這個城裡,」他陰鬱地說。「沒有自來水,也沒有下水道!我吃飯感到膩煩,廚房裡髒得令人不能忍受……」
「不——錯!」薩沙得意地微笑著說,「不——錯!」
從古老的大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花園以及遠處盛開著的丁香花叢,花兒由於寒冷顯得萎靡和無生氣,白白濃濃的迷霧緩緩地向丁香叢飄去,要把它遮掩。遠處的樹上有幾隻昏昏欲睡的白嘴鴉在啼叫。
「我親愛的好媽媽,你聰明,你不幸,」娜佳說,「你很不幸。為什麼說這些庸俗的話呢?求求你,告訴我,為什麼要說呢?」
娜佳想說:「是的,這話實在。」她想說,她明白這一點;可是,她的眼睛里湧出了淚水,她突然默不作聲了,整個身子瑟縮起來,她回自己房間去了。
娜佳感到,母親不理解她,而且也不能理解。這種感覺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才有,她甚至害怕起來,想藏起來,於是她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的上帝啊,娜佳來了!」他說著快活地大笑起來。「我的親人,好朋友!」
奶奶和尼娜·伊萬諾芙娜去教堂安排做安魂祭。娜佳又在幾個房間里走了好長時間,邊走邊想。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她的生活已經翻了個底朝天,而這正是薩沙想看到的。現在她在這兒覺得孤獨寂寞,格格不入,誰也不需要她,而她也不需要這兒的一切,以前的一切已經同她脫離,好像是燒毀了似的已經消失,連灰燼也隨風飄散了。她走進薩沙的房間,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娜佳想說些什麼,但沒能說出口,這時薩沙扶娜佳上車,用車毯蓋住她的雙腿,接著他自己在她一旁坐下。
「是啊,」尼娜·伊萬諾芙娜沉默一會兒說,「不久前你還是個孩子,是個小姑娘,可是現在已經是未婚妻了。在自然界,新陳代謝永不間斷,你會不知不覺就成為母親和老太婆,你也會像我一樣有這麼一個倔強的好女兒。」
「求聖母保佑你!」
「別了,親愛的薩沙!」她想道。在她面前顯現出一種寬廣自由的嶄新生活,這種生活,尚模模糊糊神秘玄妙的生活,正在招引她,誘惑她。
「啊,這天氣!」薩沙說。
「怎麼樣,娜佳?」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滿意嗎?很滿意,是嗎?」
「讓我離開這個城市吧!」她終於說話了,「不應舉行婚禮,也不會有這個婚禮,你得明白!我不喜歡這個人……我連談都不願意談到他。」

「不,我的親人,不,」尼娜·伊萬諾芙娜嚇壞了,她急忙說。「你安靜一下,這是由於你心情不好。這會過去的。這種情形是常有的。大概是你跟安德烈吵嘴了吧。不過,相愛的人吵架只是尋開心。」

「寶貝兒,我親愛的,我的美人!……」他喃喃地說,「啊,我多麼幸福!我高興得發瘋了!」
娜佳哭了很長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尼娜·伊萬諾芙娜霍地坐起身來。
「這麼說來,您相信催眠術?」安德烈神甫問尼娜·伊萬諾芙娜。
他們談了一陣后就去了火車站。薩沙請她喝茶吃蘋果。火車開動時,他笑吟吟地揮動手帕。就從他那雙腿也可以看出:他病得很厲害,未必會活得很長久了。
「滴克——篤克……」守夜人在一個遠遠的地方打更。「滴克——篤克……滴克——篤克……」
他笑了,也站了起來,兩人一道向屋子走去。她個兒高高的,美麗勻稱,現在同他並排站著顯得非常健康和華麗。她感到了這一點,她可憐他,而且不知為什麼感到不自在。
時光走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已在花園裡散步好久,而早晨還在慢慢地延續著。
「這都是一些老話,早讓人聽厭了。」說著她站起身來,「您該想出一些比較新鮮的東西來。」
「好極了!」他搓著手說。「上帝啊,這太好了!」
「我的上帝啊,為什麼我這麼難過?」
她坐在一張古老的深圈椅里,閉上了眼睛。他在房間里慢慢踱步。
他們走進大廳時,那兒人們已經就席吃飯了。祖母,或者按家裡人對她的稱呼,好奶奶,胖墩墩的,不漂亮,兩道眉毛濃濃的,還有唇髭,說話聲音很響。單憑她說話的聲調和口氣就可以看出,她在這裡是一家之長。集市上好幾排店鋪和一幢古老的有圓柱和花園的房屋都是屬於她的,可是她天天早晨要流著眼淚做禱告,求上帝保佑他別破產。她的媳婦,娜佳的母親尼娜·伊萬諾芙娜,是一個長著金黃色頭髮的女人,她總將腰帶束得緊緊的,戴著一副夾鼻眼鏡,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鑽石戒指;安德烈神甫是個掉了牙的瘦read•99csw.com老頭,他臉上總有一種表情,似乎他打算說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娜佳的未婚夫,他豐|滿漂亮,一頭鬈髮,像是一個演員或者畫家——這三個人正在談著催眠術。
「我憎恨這種生活,」娜佳繼續說。「在這裏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明天就離開這個地方。看在上帝面上,您把我帶走吧!」
「得了,你走吧,媽媽,你走吧!」娜佳痛哭起來。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在演奏,大家默默地聽著。桌上的茶炊在輕輕地沸滾,只有薩沙一人在喝茶。後來時鐘敲了十二下,小提琴上突然斷了一根弦,大家笑了,一個個都忙亂起來,開始告辭。
「昨晚臨睡前我開始看一部中篇小說,寫的是一個老人和他的女兒。老人在某個地方工作,上司愛上了他的女兒。我沒有讀完,但小說中有這麼一個地方,讀了它難以忍得住眼淚,」尼娜·伊萬諾芙娜說,從杯子里喝了一口水。「今天早晨我想起了這一段描寫,又哭了。」
「怎麼啦?」薩沙問。
「瞧,我父親來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高興地揮動起帽子來。「我喜歡我的老爸,真的,」他一邊付錢給車夫一邊說。「他是個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下午兩點鐘,他們坐下來吃午飯。那是星期三,是齋日,因此給祖母端上的是素的紅甜菜湯和鯿魚粥。
「唉,算了吧!根本沒有必要!」
「你瞧,我成了個信教的人了,」她說,「你知道,現在我在研究哲學,一直在思考,思考……現在對我來說,有許多事都變得清清楚楚,像白晝一樣。我覺得,首先要像透過三稜鏡那樣來度過整個一生。」
「滴克——篤克……」守夜人在打更。「滴克——篤克,滴克——篤克……」
已經是晚間十點鐘左右,一輪望月在花園上空照耀。在舒明家的房子里,好奶奶瑪爾法·米哈伊洛芙娜吩咐做的徹夜祈禱剛剛結束。娜佳走到花園裡稍待一會兒,此刻她看見:大廳里正在擺開桌子,準備吃點心,穿著一身華麗的綢衣裙的祖母在忙碌著;安德烈神甫,大教堂司祭長,正在同娜佳的母親尼娜·伊萬諾芙娜談著一件什麼事情。這時候在夜晚的燈光下隔窗望去,不知道因為什麼,母親顯得很年輕。安德烈神甫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站在一旁留心地聽著。
「你同他一起坐不下,娜佳,」奶奶在女僕開始搬箱子上車時說。「這種天氣去送行,何苦呢!你留在家裡吧!瞧,雨可真大呀!」
花園裡靜悄悄的,挺涼爽,地面上鋪著一些昏暗寧靜的陰影。可以聽到,在遠處一個什麼地方,大約是在城外,不少青蛙在鳴叫。令人感覺得到五月的氣息,可愛的五月!可以深深地呼吸了,不禁想到:並非在這裏,而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在天空之下,在樹木之上,在城市的近郊,在田野上,在樹林里,春天的生機正在蓬勃展開,神秘、美好、豐富和神聖的生機,脆弱而造孽的人所不能理解的生機。不知為什麼真想哭上一場。
他對「什麼事也不做」這一點作概括,認為這是時代的特徵。
娜佳上了樓,看到了原來的那張床,原來的那些掛著樸素的白窗帘的窗戶。窗外還是原先那個花園,充滿陽光、歡樂和喧鬧。她摸了摸桌子,坐下思忖了一會兒。她吃了一頓豐美的午餐,喝了拌上可口多脂的凝乳的茶,但總覺得已經有所不足,在房間里覺得空虛,就連天花板也低矮了。晚上她躺下睡覺,蓋上被子,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躺在這暖和柔軟的床上挺可笑。
「不管怎麼樣,我親愛的,應該好好想一想,應該明白:你們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非常不幹凈,非常不道德,」薩沙繼續說,「您要了解我的意思,打一個比方來說吧,如果您、您的母親和您的好奶奶什麼事情都不做,那就意味著有別人在為你們幹活,你們在吞食著別人的生命,這難道乾淨嗎?難道不骯髒嗎?」
「您總說許多廢話,」她說,「喏,您剛才講到了我的安德烈,可是要知道,您並不了解他。」
「你們這兒真好。」他說。
他們走進花園,在一起溜達了一會兒。
「首先應該讓一生像透過三稜鏡那樣來度過,」她說,「換句話說,那就是應該讓生活在意識中分成一些十分單純的因素,就好像分成為七種原色一樣,應該對每種因素分別進行研究。」
秋天過去了,隨之冬天也過去了。娜佳已經憂愁得厲害,她天天想念母親,想念奶奶,想念薩沙。家裡的來信都是平靜和善的,似乎一切都已經得到寬恕,一切都已經被忘卻。五月間考試完畢,健康歡樂的她動身回家,中途她在莫斯科逗留了一下,看望薩沙。他還是去年夏天那個樣子:留著鬍子,頭髮蓬亂,穿的還是那件常禮服和那條帆布褲子,眼睛仍然很美很大;可是他面色不健康,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又老又瘦,不時地咳嗽。不知為什麼,娜佳覺得他粗陋土氣。
「有。」
為了揶揄奶奶,薩沙既吃他的葷湯,也吃素的紅甜菜湯。吃飯時他一直說笑話,可是他的笑話顯得笨拙,總打算勸人為善,所以結果是笑話完全不可笑。他在說俏皮話前總要舉起長長的消瘦的死人般的手指,這使人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許會不久於人世,這就使大家會為他難過得流淚。
飯後,奶奶回自己房間休息。尼娜·伊萬諾芙娜彈了一會鋼琴后也走了。
「雖然我不敢跟您爭論,」她說,「不過您會同意:生活中有許許多多解決不了的謎。」
「是的,大概會這樣。也許,我在你們這兒要住到九月份。」
「到哪兒去?」尼娜·伊萬諾芙娜莫名其妙,她在床沿坐下問道:「到哪兒去?」
「如果您出去學習,那就好了!」他說,「只有文明的人、崇高的人方才是有意思的,而需要的也正是這種人。要知道,這種人越多,天國就會越快地來到人間。到那時,你們的城市慢慢地徹底毀滅,一切都會翻個底兒朝天,一切都會變樣,像是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時,這裏就會有宏大華美的房屋,有奇妙的花園,有罕見的噴泉,有卓越的人……然而這並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到那時,將不會有我們所指的芸芸眾生,像現在這種樣子的芸芸眾生,將不會有這一種不幸現象,因為每個人都會有信仰,每個人都會知道他為什麼而活著,而且誰都不會到芸芸眾生中去尋找支柱。親愛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該向大read•99csw•com家表示,對這種一潭死水似的灰溜溜的造孽生活您已經厭惡了。您至少要向自己表明這一點!」
(1903年)
「哦,哦……」薩沙說,他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沒什麼……這挺好。」
時間過得真快,聖彼節那天吃過午飯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同娜佳一起上莫斯科大街去,再細看一次租下來準備供新婚夫婦使用的房子。這是一幢兩層樓房,可是目前還只裝修好了二層樓。大廳里有明亮的地板,漆成了細木精鑲的樣子,有幾把維也納式的椅子,有一架鋼琴,有一個小提琴樂譜架。房內瀰漫著油漆氣味。牆上掛著一幅裝在金邊鏡框里的大油畫,畫面上是一個裸體女人,她身邊有一個淡紫色花瓶,瓶子上的手柄已經斷了。
娜佳走進屋子,她氣沖沖的,一臉病容,心中想著整個晚上會有客人,她得接待他們,得面露笑容,得聽小提琴演奏,得聽各種荒誕無稽的談話,還得專門談談婚禮的事。奶奶在茶炊旁邊坐著,她穿著華麗的綢衣,自尊自大,目空一切,在客人面前她好像總是這樣的。安德烈神甫走進來,面露費解的笑容。
「是什麼東西在碰撞作響,娜佳?」她問。
「似乎不錯。那一回,你同薩沙一起走後,收到了你的電報,奶奶一讀完就倒下了;她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後來她一直祈禱上帝,老是哭哭啼啼。現在她還不錯。」
薩沙驚訝地看了她一會兒。他終於明白了。像小孩子一樣十分高興。他揮動雙手,用便鞋踏起拍子來,高興得好像是在跳舞似的。

他們在石印車間里坐了一會兒,那裡煙霧騰騰,而濃重的油墨和顏料氣味使人氣悶。接著他們來到他的房間里,煙霧騰騰,痰跡斑斑,桌上有一個已經涼了的茶炊,旁邊擺著一隻破盆子,上面放著一小塊黑紙,桌子上地板上有許多死蠅。從這裏的一切可以看出,薩沙把他的個人生活安排得十分馬虎,過日子隨隨便便,不講究舒適。如果有人同他談起他的個人幸福,談起他的個人生活,談起他的愛,他會一竅不通,只是一笑了之。
「我受不了了……」她說。「從前我怎麼能生活在這種地方,我不明白,我弄不懂!現在我看不起未婚夫,看不起自己,看不起這遊手好閒、空虛無聊的全部生活……」
後來她們都坐著默默哭泣。看得出來,奶奶和母親都感到過去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已經沒有了社會地位和昔日的榮譽,已經沒有資格邀請客人。這情況就像是:在輕輕鬆鬆無憂無慮地過日子的當口,警察突然在夜間光臨,搜查一通,原來是這人家的主人盜用了公款,製造了偽幣,於是永別吧,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尼娜·伊萬諾芙娜站起身來,在娜佳胸前和在窗戶前畫十字。
他站在台階上,看見了娜佳,就向她走去。
送走未婚夫后娜佳回到了樓上自己的房間。她同母親都住在樓上(祖母佔用著底層)。樓下大廳里的燈火開始熄滅,而薩沙還坐在那兒喝茶。他喝茶的時間一向很長,像莫斯科人一樣,一喝就要喝上七大杯。娜佳解衣上床后好久還聽見樓下女僕們在收拾房間,聽見好奶奶在發脾氣。一切終於都靜下來了,只是偶爾可以聽見薩沙在樓下他自己的房間里低沉地咳嗽。
「我喜歡我的爸爸,」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碰一碰父親的肩膀說,「他是個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我完全同意您的說法,不過我還該加上一句:宗教信仰為我們大大地縮小了神秘事物的範圍。」
「這些天我心裏很悶,」娜佳沉默一會兒說,「為什麼我夜裡睡不著覺呢?」
她不作聲。
這時有個人從屋裡出來,在台階上站住。這人名叫亞歷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隨便一些,叫薩沙,是大約十天前從莫斯科來的客人。很久以前,祖母有個遠親瑪麗婭·彼得羅芙娜,是一個貴族出身的窮寡婦,個子矮小,瘦弱多病,常來找祖母請求接濟。薩沙就是她的兒子,不知為什麼,提到薩沙時大家都說他是個出色的畫家。他母親去世后,祖母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把他送進莫斯科的科米薩羅夫斯基學校去讀書。兩年左右後他轉入繪畫學校,在那兒待了差不多十五年,勉勉強強在建築系畢業,可是他並未從事建築工作,卻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廠里做事。他幾乎每年夏天都到祖母家來,總是身帶重病來此地休息和調養。
外面下著大雨。支起車篷的出租馬車停在門口,上上下下都濕淋淋的。
「是的,是一個好人……」薩沙同意說。「您的母親,就她自己的特點來說,當然,還是一位善良可愛的女人,可是……該怎麼對您說呢?今天一清早我偶然走進你們的廚房,四個女僕在那兒乾脆就睡在地板上,沒有一張床,沒有被褥,只有一些破爛,氣味難聞,還有臭蟲、蟑螂……仍是二十年前那種情形,沒有絲毫變化。說到祖母,求上帝保佑,祖母總歸是祖母,可是,您的母親呢,她也許還會講講法國話,還演演戲什麼的,看來,她似乎是該清楚的。」
只是在此刻,娜佳才哭出來。現在她已經清楚:她是走定了,而在她向奶奶告辭和在她看望母親的時候,她對這一點還是不相信的。別了,這座城市!突然間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親,新寓所,裸體女人畫像,花瓶——所有這一切已不再使她驚駭和苦惱了,而只是顯得幼稚和渺小。這一切都過去了,越離越遠。當火車開動,他們在車廂里坐好的時候,過去的一切,原本是那麼重大那麼嚴肅的過去,目前已縮成一小團,而一直到目前尚很不顯眼的宏大而又寬廣的未來卻在她面前展示開來了。雨點敲打著車廂的窗子,眼前只見綠油油的田野,電線杆上的鳥兒都紛紛閃過。突然間一種歡悅的心情使得她喘不過氣;她想起她這是在走向自由,是去學習,而這就同很久很久以前人們所說的「外出做一個自由的哥薩克」一樣。她既笑又哭又祈禱。
樓下的薩沙也不在睡覺,可以聽見他的咳嗽聲。娜佳暗想:他是個古怪和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里,在他講的奇妙花園和罕見噴泉里,都使人覺得有一種荒唐的東西;然而,不知為什麼,他的天真,甚至他的這種荒唐卻又非常美好,以致她一想到該不該出去學習,就有一股九*九*藏*書涼爽之氣沁透她的整個心胸,使她感到歡悅和興奮。
守夜人早已不打更了。鳥雀開始在窗下和在花園裡喧鬧,迷霧已從花園消散。四周的一切都被春天的陽光照亮,好像洋溢著微笑似的。很快,整個花園蘇醒過來了,太陽照暖了它,陽光撫愛著它,鑽石般的露珠在樹葉上閃亮。古老的荒蕪已久的花園在這個早晨顯得十分年輕和華麗。
母親把頭髮紮成了一條辮子,她神色怯懦,在這個風雨之夜顯得蒼老、難看、矮小。娜佳想起,不久前她還認為她母親是個不尋常的女人,聽母親說話時她還感到自豪。可是現在她卻怎麼也想不起母親說過的話,而還記著的卻儘是一些十分乏力和無用的話。
「不行,薩沙。我要出嫁了。」
「告訴我,媽媽,奶奶身體怎麼樣?」
「等我們結了婚,」他繼續說,「我們一起到鄉下去,親愛的,我們將在那兒幹活!我們買上它一塊不大的土地,要有花園,有河,我們將一起勞動,一起觀察生活……啊,這會有多好啊!」
「我滿意,媽媽。」
他們在院子里散步,然後走到街上,雇了一輛出租馬車。路上塵土飛揚,就像濃重的烏雲一樣,看樣子,一場雨就要下來了。
「新娘!新娘!」
此刻他穿著一件扣上紐扣的常禮服和一條舊的底邊已經磨損的帆布褲,他的襯衫沒有熨過,周身上下顯出沒精打採的樣子。他很瘦,眼睛大大的,手指頭又長又細,蓄著鬍子,皮膚黝黑,但很漂亮。他已經慣於跟舒明一家相處,就像同親人在一起似的,在他們家裡他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在這兒所住的一個房間早已叫做「薩沙的房間」。
薩沙看上去挺高興,但他不時地咳嗽,而且說話聲音嘶啞。娜佳一直仔細地觀察著他,她弄不明白:是他真正病得厲害,還是僅僅她覺得如此。
「媽媽,你聽我講完!」娜佳說,「我懇求你好好想一想,懇求你理解我!你得明白,我們的生活多麼微不足道,多麼有損尊嚴。我眼睛亮了,我現在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哪號子人呢?要知道,他並不聰明,媽媽!主啊,我的上帝!你得明白,媽媽,他愚蠢!」
五月過去了,六月來臨。娜佳在家裡已經習慣了。奶奶忙著張羅茶炊,深深地嘆氣;尼娜·伊萬諾芙娜每到晚上就講她的哲學,而在家裡她仍同以前一樣,像寄人籬下者似的,每個二十戈比的銀幣都得向奶奶討乞。屋裡蒼蠅很多,房間里的天花板似乎越來越低了。好奶奶和尼娜·伊萬諾芙娜都不出門,怕遇上安德烈神甫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園裡散步,也上街去溜達,她看著房屋,看著灰色的圍牆,覺得城裡的一切東西都已衰老,都不過是在等待著結局,或者是在等待著一種充滿活力的嶄新生活的開端。啊,讓這光明的新生活快些來臨吧,到那時人就可以勇敢地正視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是正當的,做一個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人!這樣的生活遲早會到來!可不是么,總會有一天,到那時,奶奶家的房子會不留痕迹地消失,會被人忘掉,沒有人會記起它來,而現在那裡的情況卻是:四個女僕只能住在地下室,住在一個骯髒的房間里。能使娜佳開心的只有鄰院的幾個小男孩,當她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他們就會敲打著板牆,笑著招惹她說:
大廳過去是客廳,廳內有一張圓桌子。一個長沙發和幾把矇著藍色套子的圈椅。長沙發上方掛著安德烈神甫的大照片,頭戴法冠,胸佩勳章。接著他們走進了置有餐櫃的飯廳,而後又進入卧室,在這裏,在薄暗處並排放著兩張床,好像是在布置卧室時人們就認定:將來這兒會永遠美滿,不可能會是別的樣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著娜佳觀看各個房間,他一直摟著她的腰;她呢,她感到虛弱和慚愧,她憎恨這些房間、床鋪、圈椅,而那個裸體女人更使她噁心。對她來說,已經一清二楚:她不再愛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了,或者是她,也許,從來就沒有愛過。可是,這話該怎麼說出口,該向誰說,為了什麼去說——對此她並不明白,而且也不可能明白,雖說她整天整夜想著的就是這件事情……他摟著她的腰,說話語氣十分親切、溫雅,他在自己這個寓所里走來走去,感到十分幸福;可是,她處處看到的卻只是庸俗,那愚蠢無知使人受不了的庸俗。就連他那隻摟著她腰的手她也覺得像是一個鐵箍,又硬又涼。她隨時都可能逃跑、嚎啕大哭並從窗口跳出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把她領進了浴室,他用手觸動一下安裝在牆上的水龍頭,水突然流出來了。
他脫掉帽子,風把他的頭髮吹動起來。她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想:「上帝啊,我要回家!上帝啊!」就在快要到家的當口,他們趕上了安德烈神甫。
「你哭什麼,媽媽?」她問。
「我不想再等了。」
「把父親贈予的資財揮霍一盡后,」安德烈神甫兩眼含著笑意慢慢地說,「該死的他就同一些無頭腦的牲畜一塊兒放牧……」
「再住一陣吧,浪子!」奶奶不知為什麼小聲說。「婚期就在七號!」
傍晚時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來了,他像平常一樣拉了很長時間的小提琴。一般說他並不健談,也許,他之所以喜歡拉小提琴,是因為在演奏時可以不說話。十點多鍾了,離去時已經穿上大衣的他抱住娜佳,開始貪婪地吻她的臉、肩膀和手。
她的兩隻大眼睛愛慕地看著他,一眨也不眨,像是著了魔似的,期待著他馬上會對她說出一些意義無限重大的話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她已經覺得,在她面前展開著一種她從前不知道的嶄新的遠大前景,她充滿期望地看著他,決心面對一切,甚至不惜一死。
「你和奶奶都折磨我!」她啜泣一聲說,「我要生活!生活!」她說著用小拳頭捶了兩下胸口。「給我自由吧!我還年輕,我要生活,而你們卻使我成了一個老太婆!……」
「我向您擔保,你絕不會遺憾,也絕不會後悔,」薩沙津津有味地說。「到了那裡,您將進行學習,往後就聽憑命運安排吧。如果您能把您的生活翻個底朝天,那就一切都會改變。主要的是把生活翻個底朝天,其餘一切都無關緊要。那麼,我們明天一起走?」
她覺得,這種https://read.99csw.com話她早已聽見過,很早就聽見過,要不就是在書里讀到過……在一部破舊的早就被遺忘的長篇小說里讀到過。
這時端上來一隻肥大的火雞。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萬諾芙娜繼續談著。鑽石在尼娜·伊萬諾芙娜的手指上閃光,後來淚水在她眼睛里發亮,她激動起來了。
「我親愛的!」她說話全身顫抖,「我親愛的!」
「看見您非常健康,我深感愉快和寬慰,」他對奶奶說,很難弄明白,他這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說的。
六月中旬薩沙突然感到無聊起來,他打算回莫斯科去。
薩沙從薩拉托夫寄來一封信。他用活潑的歪歪扭扭的筆跡寫道:他在伏爾加河一帶旅遊很順遂,可是在薩拉托夫他有點兒不舒服,嗓音變啞了,躺在醫院里已經有兩個星期。娜佳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一種近於確定性的預感困擾了她。但她感到不快,因為這預感以及有關薩沙的想法不像以前那樣使她激動。她熱切地想生活,熱切地想去彼得堡,以至她覺得她和薩沙的交往雖是親切的,但已是遙遠的過去!她徹底沒有合眼,早晨她在窗旁坐下仔細傾聽。樓下果真響起了說話聲音,不安的奶奶在焦急地詢問著一件什麼事情,又聽見有人在哭……娜佳走到樓下時,淚水滿面的奶奶正在牆角里祈禱,桌子上放著一份電報。
她痛苦地哭起來,躺了下去,在被窩裡蜷起身子,以致顯得十分弱小、可憐、愚蠢。娜佳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穿好衣服,坐在窗旁等待早晨的來到。她坐著想了一整夜,戶外有個什麼人一直在敲打百葉窗和吹口哨。
尼娜·伊萬諾芙娜想說些什麼,可是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哽咽一聲就回自己房間去了。火爐里又響起嗚嗚嗚的聲音,突然使人感到可怕。娜佳從床上跳下,迅速走進母親的房間。淚痕滿面的尼娜·伊萬諾芙娜躺在床上,蓋著一條淺藍色的被子,手裡拿著一本書。
薩沙在講話時常在聽話人面前伸出兩根瘦長的手指。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吧,您的安德烈。我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我坐在這兒看媽媽,」娜佳說,「從這兒看去,她顯得多麼年輕!不錯,我媽媽有許多弱點,」她沉默了一會兒補充說。「但她畢竟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
「啊,親愛的娜佳,」薩沙開始例行的飯後閑談。「如果您能聽我的話,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她站起身來,在房內走動。
「不,沒什麼。是有病,可是不太厲害……」
他們在一起坐了一會兒,交談了一陣子。現在,自從娜佳在彼得堡度過了一個冬天之後,她覺得:薩沙本人、他說的話、他的笑容、他的整個形象——都有著一種衰頹陳腐的味道,他的美好時光已經過去,或許它已經進了墳墓。
「後天我將去伏爾加河沿岸旅行,」薩沙說,「嗯,過一陣后我去喝馬乳酒。我想喝點兒馬乳酒,和我同行的還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妻子。他妻子是個極好的人,我一直在慫恿她,勸說她,要她出去學習。我要她把她的生活翻個底朝天。」
他莫名其妙地笑將起來,在她一旁坐下。
娜佳去年就聽到過這些話,似乎前年也聽到過,她知道薩沙不會議論別的東西。以前這些話使她感到好笑,現在呢,不知為什麼,她聽著卻覺得煩惱。
大家沉默了一陣。薩沙突然笑將起來,用餐巾捂住了嘴。
娜佳在房內來回走了好久,聽著奶奶哭泣,後來她拿過電報來讀。電報里說的是:亞歷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按小名稱呼,薩沙,昨天早晨在薩拉托夫因患肺癆病去世。
「當然好啦,您應該在這兒住到秋天。」
「怎麼樣?」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依我的吩咐在閣樓放了個水箱,可以裝一百桶水,喏,我和你現在就有水用了。」
「好啊!再見,好奶奶!」
「由於不習慣,這兒的一切總使我覺得奇怪,」他接著說,「鬼知道,這兒任何人都不干事。您母親整天玩,像個公爵夫人似的,祖母也是什麼事都不做,您呢,您也是這樣。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啥事都不幹。」
「我不知道,親愛的,而我每逢夜間睡不著覺時,就把眼睛閉得緊而又緊,喏,就是這個樣子,想想安娜·卡列尼娜,想想她怎麼走動和怎麼說話,或者想想古代歷史上的某一件事情……」
她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收拾行李。第二天早晨她告辭了家裡人,生氣勃勃高高興興地離開了這個城市,像她所認為的那樣:永遠地離開了。
火爐里響起了好幾個男低音的歌聲,還彷彿聽到了「唉,唉,我的上帝!」的聲音。娜佳在床上坐起來,突然她牢牢抓住自己的頭髮嚎啕大哭起來。
「不過還是不想為好,還是不想為好……」她小聲說。「不該想這種事情。」
「媽媽,媽媽,」她說,「我的親媽,要是你知道我怎麼啦,那就好了!我請求你,我懇求你,讓我走吧!我懇求你!」
「你不覺得冷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問,塵土使他睜不開眼睛。
「沒什麼,一切都順當,」娜佳匆匆地說,「秋天媽媽到彼得堡看望過我,她說起奶奶不再生氣,但常去我的房間,向著牆壁畫十字。」
娜佳覺得,她十分激動,她心頭從未有這麼沉重,她覺得,從此時起到啟程她會一直難過,會痛苦地思忖;可是她剛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剛在床上躺下,就立刻睡著了,而且睡得非常香,臉上帶著淚痕和笑容,一覺直睡到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