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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峽谷里

在峽谷里

他本是鰥夫,但兒子結婚一年後他忍不住了,他自己也娶了個妻子。在離烏克列耶沃三十俄里開外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位姑娘,名叫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好人家出身,歲數不小了,但美麗大方。她一住進樓上的小房間,屋裡的一切都明朗起來,彷彿是全部窗戶都安上了新玻璃。聖像前的長明燈亮了,桌子鋪上了雪白的檯布;窗台上和庭園裡出現了有紅花苞的鮮花;吃飯時不使用公缽了,在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個盤子。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笑得舒服而親切,以至屋裡的一切彷彿都在微笑。乞丐、男女香客開始進入院里來了,而這種情形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窗下傳來村婦們凄婉悅耳的說話聲,還有瘠瘦羸弱的莊稼漢們的咳嗽聲,他們是因為酗酒而被工廠解僱的,他們的咳嗽聲中有負疚的味道。瓦爾瓦拉用金錢、麵包和舊衣進行救濟,後來她在新環境里住慣了,還開始從鋪子里取東西救濟窮苦人。有一次聾子看見她拿了兩包茶葉,每包有八分之一磅,這惹得他惶惑不安。
「哎呀呀!早就給弟弟娶了妻子,」瓦爾瓦拉說,「而你還沒有配偶,就像是集市上的一頭公雞。這成什麼體統?哎呀呀,求上帝保佑,結婚吧,以後的事隨你便,你出去幹事,讓老婆留在家裡做個幫手。小夥子,你生活得沒有一點兒章法,我看你把一切章法都忘了。哎呀呀,同你們這些城裡人在一起呀!真作孽!」
「結婚後,我起初是怕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他人並不壞,不欺侮我,不過,只消他一走近,我就會打寒噤,脊梁骨會冒涼氣。沒有好好睡過一夜,老是發抖,一直祈禱上帝。現在呢,現在我怕阿克西尼婭,伊里亞·馬卡雷奇,她人倒也不壞,老是笑嘻嘻的,不過,她有時候朝窗外瞧上一眼,那眼神怒沖沖的,射出綠光,像畜欄里的羊的眼睛一樣,小赫雷明一家子常常慫恿她說:『你家老頭子在布喬基諾有一塊地,大約有四十俄畝。那兒有沙土,有水,所以阿克秀莎,你自己出面,在那兒蓋一個磚廠,我們同你合夥。現在磚價是二十盧布一千塊。是賺錢生意。』昨天吃午飯時阿克西尼婭對老頭子說:『我要在布喬基諾蓋一個磚廠,自己做買賣。』她邊說邊笑。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的臉色沉了下來,顯然,他不喜歡她的想法。『只要我活著。』他說,『不可分家,應該大家在一起。』她眼中冒火了,牙齒咯咯作響。……油煎餅端上桌了,但是她不吃!」
在客人們離開時,有人用一件舊外衣換走了希卡洛沃村的小飯鋪老闆的一件上好外衣。阿尼西姆突然怒吼:
瓦爾瓦拉跳著,老頭子只是揮動著手帕,用皮靴後跟跺地。站在院子里的人你推我搡地朝窗戶里探視,他們全都興高采烈。一時間他們寬恕了他的一切:寬恕了他的財富,寬恕了他對他們的欺凌。
從隔壁房間聽,她的輕柔平穩的話語就像是一連串的「哎呀呀」。她開始同老頭子和阿克西尼婭低聲私語,在後兩人的臉上,好像一些搞陰謀的人的臉龐一樣,也出現了狡黠和神秘的表情。
「沙利克,別叫!」另一個人向狗吆喝一聲。
瓦爾瓦拉繞著桌子走來走去招待客人,她慌慌忙忙,已經筋疲力盡,但她大概是挺得意的:有那麼多菜,一切都那麼豐盛,現在誰也不會再非難了。太陽已經落山,酒宴還在繼續,客人們已經不清楚他們自己在吃什麼和喝什麼了,也聽不清楚誰在講些什麼話,只是間或在樂隊停止演奏的時候可以清楚地聽到,戶外有個村婦在叫嚷:
「算了吧!我同他談我的想法,而他談他的,就像你說的,老一套:各人有各人的行當。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行當!到了陰曹地府將會審理的!上帝的裁判是公正的。」
晚上大家在音樂伴奏下跳舞。小赫雷明一家子帶著葡萄酒光臨了。他們中有一個人在大家跳卡德里爾舞時兩隻手各拿一個酒瓶,嘴上還銜著一隻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爾舞跳到一半時,大家突然都蹲下身子跳了起來。穿一身綠色衣服的阿克西妮婭身子忽隱忽現,她的長后襟扇起一陣陣風來。有人踩壞了她衣服后襟下的縐邊,「拐杖」叫嚷起來:
「你路遠嗎?」
老頭子暫時離家進城去了一次。有人告訴阿克西尼婭,說他這是去找公證人立遺囑的,說他已經把布喬基諾,也就是她阿克西尼婭在那兒燒磚的地方,遺贈給了孫子尼基福爾。這個消息是在早晨告訴她的,當時老頭子和瓦爾瓦拉正在台階附近的一棵白樺樹下飲茶。她關上了鋪子的正門和後門,收集起她所有的全部鑰匙,把它們使勁一扔,扔到了老頭子的腳前。
「沒什麼……」他又說,「你的痛苦還算不了什麼。人生是漫長的,好的事情還會有,壞的事情也會有,什麼都會有。親愛的俄羅斯大著呢!」他說完朝左右兩邊看了一看。「我走遍了整個俄羅斯,什麼都見識過,你就相信我的話吧,親愛的朋友。好的事情將來會有,壞的事情也會有。我去過西伯利亞,到過黑龍江,也到過阿爾泰山。我移居到西伯利亞過,在那兒墾地,後來我非常想念親愛的俄羅斯,就又回到了家鄉。我們是步行回俄羅斯的。我還記得:有一回我們坐船擺渡。我瘦削瘦削的,一身破破爛爛,光著腳,人都凍僵了,啃著麵包皮。這時渡船上有一位過路老爺,如果他已不在人世,那我祝他升入天堂。這位老爺憐憫地看著我,淚水直流。『唉,』他說,『你吃的麵包是黑的,你過的日子也是黑的。』……我回到了家,正如常言所說的那樣,一貧如洗。我有過一個老婆,可是她永遠留在那兒了:把她葬在了西伯利亞。就這麼一回事。現在我做長工過日子。這又有什麼呢?我要告訴你:打那時候起,有過壞事,也有過好事。瞧,我現在還不想死,親愛的朋友,還想活上個二十來年。就是說,好事情更多一些。親愛的俄羅斯可真大啊!」說完他又看了看兩旁,而且還回頭看了一眼。
「我在火車站買票,付了三個盧布,我覺得,好像是假錢,於是我感到害怕。我該是生病了。」
他常常去探望兒子。他雇律師,遞呈文,給教堂獻神幡,給阿尼西姆囚禁于其中的監獄看守送去了一個銀質茶杯托,上面的琺琅題詞是「靈魂有分寸」,還送了一把長柄小茶匙。
「瓦爾瓦魯希卡,親愛的,如果你要鋪子里的什麼東西,」他親切地說,「你就拿吧!別客氣,別猶豫。」
那天工廠老闆科斯秋科夫家追悼亡人,在喪宴上,老教堂執事在許多冷盤中一眼看到了大顆粒的上等魚子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有人輕輕推他,拉他的衣袖,可是吃得樂滋滋的他竟好像是麻木了,什麼都沒覺察到,只是一個勁兒地吃,把酒席上的魚子醬全部吃光,而那一罐魚子醬約有四磅。許多年過去了,老教堂執事早已謝世,可是關於魚子醬的事大家都還記得。是這兒的生活太貧乏了呢,還是人們除了這件並不重要的發生在十年前的事情之外不善於發現什麼別的東西?在談及烏克列耶沃村時,他們就是不講其他事情。
老爺子不知何故總穿著一件皮大衣,不分冬夏。只是在十分炎熱的日子里他才不外出,待在家裡。平常他穿著皮大衣,豎起領子,掩上衣襟,在村裡溜達,在通向火車站的大路上散步,要不他就從早到晚坐在教堂大門附近的一條長凳上。他坐著,一動不動,行人們向他鞠躬,他不還禮,因為他仍然不喜歡莊稼漢。如果有人問他一些什麼,他就合情合理客客氣氣地作簡略回答。
他呢,他舉起兩隻紅紅的小腳。哭聲和笑聲混在一起,就像木匠葉里扎羅夫那樣。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阿尼西姆被判服苦役。廚娘在廚房裡突然間大聲邊哭邊訴起來,像慟哭亡人似的,她以為:禮節要求她這麼做。
「他這全是在胡扯,」老頭子驚嘆說,「這全是胡扯!」
她進行布施,這做法有點兒新鮮、輕鬆、愉快的意味,就同那聖像前的長明燈和紅苞花兒一樣。在齋戒期前的最後一個開葷日或在一連三天的守護神節里,齊布金的店鋪總要把腐臭的腌肉賣給農民們,那濃重的臭氣叫你在肉桶旁邊都站不住,而店裡人從醉漢們手中收下鐮刀、帽子、老婆的頭巾等物品作為抵押。這時候,被劣酒麻醉得神志昏迷的工人們在污泥中打滾、而罪惡凝結起來像霧一般停滯在空氣中的時候,在這種時候一想到那邊屋裡有一個文靜整潔同肉臭劣酒毫不沾邊的女人,心頭會感到說不出來的輕鬆。在這些難堪渺茫的日子里,她的布施活動起著作用,好像是機器中的安全閥。
「什麼?」
老人向她走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
「你們是聖徒吧?」莉帕問老人。
「剝奪權利,沒收全部財產,」他大聲說,「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六年。」
「你怕什麼,孩子?」「拐杖」問。他回頭看,看看普拉斯科維婭是否落在後面太遠了。
瓦爾瓦拉看見:阿克西尼婭從後門走出小鋪,剛才她在鋪子里賣煤油,所以她一手拿瓶子,一手拿漏斗,嘴上銜著幾枚銀幣。
在前方,就在路邊,一堆篝火在燒著:已經沒有了火焰,在發亮的只是一堆紅炭。可以聽見馬兒在嚼草的聲音。黑暗中顯現出兩輛大車,一輛車上有一個大桶,另一輛較低的車上有一些麻袋。另外還顯現出兩個人來,一個人牽著馬去套車,另一個人將雙手抄在背後一動不動地站在篝火旁。一條狗在大車附近狺狺狂吠起來。那個牽著馬的人站住說:
瓦爾瓦拉凝神細聽:傳來了晚班車抵達火車站的聲音。老頭子是否來了?她已經聽不見莉帕的話,也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她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她全身在抖,但這並非因為害怕,而是由於強烈的好奇心。她看見,一輛大車咯咚咯咚迅速駛過。車上坐滿了農民。這是證人們從火車站回來了。大車經過小鋪時,老工人從大車上跳下,走進院子。可以聽到:院子里有人同他打招呼,向他打聽一些事情。
水邊有一個穿紅襯衫的男孩在洗父親的靴子。除此之外,居民區里也好,山上也好,再也看不見一個人影。
林中的回聲也在笑。小樹林落在後面了。可以看到工廠煙囪的頂部了,鐘樓上的十字架在發亮——這就是那個在一次葬禮上教堂執事把席上全部魚子醬吃個精光的村子。他們快到家了,只消下坡走進大峽谷就到了。光著腳走路的莉帕和普拉斯科維婭在草地上坐下,要把鞋子穿上;包工頭葉里扎羅夫也和她們一起坐下。如果從上面往下看,烏克列耶沃村連同它的柳樹、白色教堂和小河似乎是美麗平靜的,礙事的只是那幾個工廠的屋頂,為了省錢它們被塗成了一種黯淡古怪的顏色。對面的山坡上可以看見黑麥,一垛垛一捆捆到處都是,彷彿是一場暴風將它們鋪撒在那裡的。還有一些新割下來的黑麥,它們還一排排地留在那兒。燕麥也熟了,像珍珠母一樣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當口正是農忙季節。今天是過節,明天是星期六,要收割黑麥,運走乾草,接著是星期日,又是假日。每天可以聽見遠處的雷聲隆隆。暑氣蒸人,像是要下雨,因此眼下瞧著這片田野每個人都在想:求上帝保佑我們及時收割好糧食。大家的心情是高興歡暢,又著急不安。
「啊,啊,啊……」「拐杖」一面聽莉帕講,一面驚奇地說,「啊,啊……真的嗎?」
在座的有神職人員、有帶著妻子一起來的工廠職員、有商人,有從幾個鄰村來的飯店老闆。鄉長和鄉文書坐在一起。他們已經共事了十四年,在整個這段時間里他們沒有簽署過任何公文,而在把人從鄉公所放走之前他們總要對之進行詐騙或侮辱。此刻這兩個人並排坐著,腦滿腸肥,全身好像是浸透了虛偽,就連臉皮都是一種特殊的騙人的皮膚。文書的老婆是一個斜眼的瘦女人,把她的全部孩子都帶來了。她活像一隻猛禽斜視著菜盤,抓取一切落到她手頭的東西,藏進她自己的或孩子們的口袋。
「我不願意再賣力幹了!」她接著說,「我累死了!要幹活,要成天地坐在店裡,要深更半夜裡悄悄出去搞白酒——這一切全都叫我去干。可是要贈田地時,卻只把土地送給苦役犯的老婆和她的小鬼!她在這兒是女主人,女東家,而我是她的女用人!你們把一切都給她吧,給這個囚犯的老婆,讓她活活噎死!我回自己家去!你們另找傻瓜吧,該死的惡人!」
不久前建成的這座新醫院高高地坐落在一座山上,窗戶很大,在夕陽照耀下整幢房子閃閃發光,好像是它的內部在燃燒似的。山下是一個居住區。莉帕順著一條大路下山,尚未走到居住區她就在一個小池塘邊坐下。有一個女人牽馬來飲水,馬不肯喝水。
「沒什麼,你走吧。它不會碰你的。」
她沒有看他,古怪地笑了笑。她的臉頰顫抖起來,大家不知怎的感到她可憐。阿尼西姆也一跳上車,他坐九_九_藏_書下,雙手叉腰,因為他自以為是美的。
在敞開著的大門旁已經聚集了一群人,他們在朝院子里看。
五天過去了。已經準備好動身的阿尼西姆上樓向瓦爾瓦拉辭行。她房裡所有聖像前的燈全都亮著,散發著一股香味。她在窗前用紅毛線結著襪子。
瓦維拉坐上了那輛載著桶子的大車,老頭子和莉帕坐上了另外一輛。車子慢慢地走著,瓦維拉的車走在前面。
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淌下。他低聲哭泣著走了。過不了多久他上了床,在度過了七個不眠之夜后他沉酣地睡著了。
謝肉節節前,有一天下了一場夾雪珠的大雨,老頭子和瓦爾瓦拉走近窗戶看雨。他們忽然看見阿尼西姆從車站那頭坐著雪橇駛來。家裡並未期待他回來。他走進房間時神情不安,好像有什麼事使他驚恐擔憂,後來他就老是這副樣子,而且他的舉止又有點兒隨便。他不急於離家,好像是他被解除了職務。他回家使瓦爾瓦拉高興,她時不時狡黠地瞅他,搖頭嘆氣。
從此這個上了年紀的花|花|公|子幾乎每天來小鋪子喝啤酒。這啤酒太糟糕,苦得跟艾草一樣,使地主直搖頭,可是他還是喝。
小樹林入口處豎著一個界樁,葉里扎羅夫碰了碰它,看它是否堅固。普拉斯科維婭氣喘吁吁地向他們走近。她那張皺紋密布、一向神色驚恐的臉上現在喜氣洋洋:她今天同其他人一樣上了教堂,又趕了集,在集市上還喝了梨汁克瓦斯。這在她是少有的,以至她此刻甚至覺得:今天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過得津津有味的一天。稍事休息后他們三人並排走了。太陽正在落下,夕陽照進樹林,樹榦亮光光的。從前面傳來嘈雜的人聲。烏克列耶沃村的姑娘們早就走在他們的前頭,但她們在林中耽擱下來了,顯然,她們是在采蘑菇。
「拐杖」想了想又補充說:
「沒什麼可說的,我就是長著一雙這樣的眼睛。我並不知道那是一件什麼樣的襯衫,可是,不知為什麼它卻吸引我過去:偷來的,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偵緝隊里的人都這麼說:『嘿,阿尼西姆打山鷸去了!』那就說去找賊贓了。是啊,偷東西,誰都會偷,可是還得把賊贓藏好!天地大得很,可就是賊贓沒處可藏!」
在火車站上父子倆走進小吃部,各自喝一杯烈性白葡萄酒。老頭子打算付錢,伸手到口袋裡取錢包。
「我有個朋友,他姓薩莫羅多夫,是一個特別的人,一個非世襲的榮譽公民,能說會道,不過,我可把他看透了,姨媽,他也知道這一點。請您同我一起為薩莫羅多夫的健康乾杯,好姨媽!」
像當初一樣,老爺子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仍算是個主人,不過實際上一切事情都已轉到阿克西尼婭手中:賣東西的是她,買東西的也是她,不得到她的同意什麼事都不能做。磚廠運轉得不錯,由於修築鐵路需要磚,磚價已經漲到二十四盧布一千塊。村裡的婦女和姑娘們把磚運到火車站,裝上火車,為此她們一天可以掙得二十五個戈比。
「瓦維拉,人死了,他的靈魂還要在人世留多少天?」
「您說什麼呀,哪能呢,老爺……對您都很滿意,老爺。」

(1900年)
「是這樣,孩子們。誰勞動,誰寬容,誰就是長者。」
「嘿,好媳婦!嘿,美人兒,親愛的……」
老齊布金已經不干預生意上的事情。他身上不再帶錢,因為他無論如何分不清真錢和假幣,但他一聲不響,不向任何人談自己這個弱點。他有些健忘了:如果不給他東西吃,他自己也不會索要。家裡人已經習慣了不同他一起吃飯。瓦爾瓦拉常說:「昨天我們老爺子又不吃東西就躺下了。」她的語氣很淡漠,因為她對此已經習慣了。
消息早已傳來:阿尼西姆因偽造和銷售假幣而入獄。幾個月過去了,半年多過去了,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來臨了,無論是家裡人,還是村上人,大家對阿尼西姆坐牢這件事已經習慣。如果有人晚上經過這幢房子或這個小鋪,他才會想到阿尼西姆在坐牢;在鄉村墓地上打鐘的時候,不知何故也會想起他坐在牢房裡,在等候審判。
「從他自己的家中……」雅科夫氣憤地說下去,「你該先自己攢錢買房,然後才趕人家走!嘿,你想想,真有這種娘們兒!害人精!」
他們默默地坐了差不多半小時的車。
「到烏克列耶沃村去。」
村裡在議論:似乎是兒媳婦把他趕出了家門,不給他東西吃,似乎他是靠布施才活著的。對此有人高興,有人憐憫。
「我們趕集去了,」他說,「我們尋歡作樂,玩得非常痛快,孩子們,讚美主吧!可是,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鐵匠薩什卡去買煙葉,給了老闆半盧布銀幣。不料那銀幣是假的,」「拐杖」朝四周看了一眼繼續說。他本想小聲細語,可是他說話的聲音卻是低沉嘶啞的,以致大家都聽清楚了。「就是說,那半盧布銀幣是假的。問他這錢是從哪兒來的,他說,『是阿尼西姆·齊布金給我的,是在我吃他喜酒的時候給的。』叫來警察把他帶走了……注意啊,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可別出什麼事啊,可別惹出什麼閑話來啊……」
在一片新生的山楊小樹林旁他們停下步來,歇歇氣,同時也等等普拉斯科維婭。葉里扎羅夫早就當上包工頭了,可是他沒有養馬。他在縣裡總是到處步行,帶上一個小口袋,裡頭裝著麵包和洋蔥,擺動雙臂大踏步地走。同他一起走路是挺累的。
「薩莫羅多夫把我牽連進了一樁事情:我要麼發財,要麼完蛋。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媽媽,求您為父親解憂。」
她年少,還是個小姑娘,胸部幾乎不顯,不過結婚已經是可以的了,因為已達到了年齡。她長得確實美,她身上不招人喜歡的只有一樣東西:兩隻大大的男人樣的手。在相親時這雙手閑垂著,好似兩把大鉗子。
他走進屋去。過不多久他又走回來,手中拿著一包東西。他一打開,只見許許多多盧布閃閃發亮,全是簇新的。他便拿起一個,用牙齒檢驗一下就丟進托盤,接著又丟進一個……
「你好,莉佩卡,」「拐杖」十分高興。「娘兒們,姑娘們,你們都喜歡這個闊綽的木匠吧!哈哈,我的孩子們,孩子們!」「拐杖」抽抽搭搭地哭了。「我親愛的一把又一把的小斧頭啊!」
老頭子一言不答,他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想,微微動彈一下眉毛,就上樓去看妻子。
一種無可慰藉的悲痛幾乎抓住了她們的心。可是,她們又覺得,好像是有個什麼人在從高空,從藍色的星空朝下看,看見了發生在烏克列耶沃的一切事情,在監視著。不管罪孽有多麼深重,夜闌是寧靜和美好的,在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里。真理畢竟是有的,現在有,將來也會有。這真理是同樣地寧靜和美好。人間萬物只期待著同真理匯合,就像月光同黑夜融會一體一樣。
老人揀起一小塊炭,吹了一下,只照亮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後來,他們找到了馬軛后,他憑著這一點兒亮光走近莉帕,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表達了憐憫和溫情。
「法庭上稱讚誰啦?」「拐杖」沒有聽清楚,他問道。
「算了,算了,算了……」老爺子慌張起來,「阿克休塔,你安靜些,我的好人……她哭,是人之常情。她的孩子死了……」
她也挺傷心的,不過她發胖了,變白皙了。同從前一樣,她在自己房間里點亮聖像前的油燈,把屋裡的一切都照管得乾乾淨淨,她仍用果醬和蘋果軟糕款待賓客。聾子和阿克西尼婭在鋪子里做買賣。阿克西尼婭在干一項新的事業:在布喬基諾辦磚廠。她幾乎每天都驅車去那裡。她親自趕車。在遇見熟人時,她伸長脖子,像鮮嫩的黑麥田中的一條蛇似的,天真而神秘地微笑。莉帕在大齋前生了個兒子,她現在一直逗著娃娃玩。這是個小小瘦瘦的可憐娃娃。奇怪的是他居然會哭會看,而大家居然還以為他是個人,甚至還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尼基福爾。他躺在搖籃里,莉帕向房門口後退幾步,鞠著躬對他說:
熱病在這個村裡並未絕跡。在夏天,到處是水窪泥濘,尤其是在圍牆和柵欄下面,因為在它們上方的一些老柳樹下垂時會形成大片樹蔭。這一帶無論在什麼時候總有一股子氣味:工廠廢棄物的氣味,還有花布加工用的醋酸氣味。四家工廠——三家棉布印花廠加上一家製革廠——並不坐落在村裡頭,而是在村子的邊緣或離村稍遠一些的地方。這是一些小廠,四家廠子合起來才有四百左右工人,不會更多一些。製革廠使小河裡的水常常發出惡息,工廠廢棄物污染了草地,農民的牲口害上了炭疽病,於是製革廠被勒令關閉。這家廠算是關閉了,但由於警察局局長和縣醫的默許,它仍在秘密開工。廠主給他們每人每月十個盧布。在全村像樣的房子:屋頂鋪鐵皮的磚房——只有兩幢,一幢是鄉公所所在地;另一幢兩層樓房正對著教堂,裏面住著一個從葉皮凡遷來的小市民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齊布金。
彷彿是這庭園罩上了一層陰影,房子黯淡了,屋頂生鏽了,那扇沉重的包鐵皮、上綠漆的店門也失去了光澤,或者像聾子所說的那樣,它「翹棱兒」了。就連老齊布金也似乎變得憂鬱了,他已經很久未理髮和剪鬍子,頭髮鬍子都長長了。他上馬車時已經不再縱身一跳,也不再吆喝乞丐,說什麼「上帝會給的」。從一切都看得出來:他精力衰退了。人們已經不甚怕他,警官已在鋪子里寫下了一份違警紀錄,儘管還像過去一樣按規矩收受他的錢財。已經三次把老頭子傳喚到城裡,為了審訊他賣私酒,只因證人不出庭,這案子就一直拖著,可把老頭子給累壞了。
「為什麼站在那裡?走遠一點兒!」
「你好!」
「安靜!」牧師叫道。
他舉起雙手一拍就走了,他一邊走一邊還說著些什麼。過了一會兒,阿克西尼婭坐將起來,煩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她站起來,兩手一抱鋪蓋走出了前堂。
響起一聲孩子的驚慌哭泣:
「它不喝,」莉帕瞧著馬說。
「瞧,你又來這一套了!」
忘了燒茶炊,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有莉帕一個人還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仍然醉心於她的娃娃。
「瞧,他不願待在家裡,去幹上了有學問的人乾的事情。好,隨他去干吧!各人有各人的行當!」
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把她們驚醒了,這時月光正亮。阿克西尼婭站在板棚門口,手中抱著被褥。
「我把孫子給忘了……」齊布金說,「該去看看他。那麼,你是說這孩子不錯?嗯,好,讓他長大吧。求上帝保佑!」
「我不會再為你們幹了!」她大聲叫嚷,而且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可見,我在你們家不是兒媳婦,而是個女工!大家都將要笑話我:『瞧,齊布金找了個多麼好的女工!』我不是你們雇來的!我既不是叫花子,也不是下賤貨,我有爹有娘。」
「你會長大,長得大大的!將來成個男子漢,咱們一起去打短工!」
「阿克西尼婭!」他叫道,「你在這兒,是不是?」
「可是人總得死的吧?哎呀呀,說真的,你同爸爸談談吧……」
「我的小兒子受了一天折磨,」莉帕說,「他用兩隻小眼睛看著,一言不發。他想說話,可又說不出。上帝啊!聖母啊!我痛苦得老是跌倒。我站著站著突然就倒在床邊了。你告訴我,老爺爺,為什麼要一個小孩在臨死前受罪?如果大人受痛苦,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受過了苦,那麼他或她的罪孽也就得到了寬恕,可是為什麼小孩要受苦,如果他並沒有什麼罪孽?為什麼?」
「恭請坐下,克謝尼婭·阿布拉莫芙娜!」
「您自己可以同他談談么!」
審判的日子終於確定了。齊布金提前五天就出發了。後來又聽說從村裡趕去了幾個農民作證。一個老工人也去了:他也接到了傳票。
「您好,尼基福爾·阿尼西梅奇!」
「您為什麼坐在這兒?親愛的媽媽,您不在,我們感到寂寞。」
「我非常愛吃果醬,伊里亞·馬卡雷奇,」莉帕說,「我自個兒坐在一個地方喝茶,吃果醬,有時我也同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一塊兒喝茶,她常常講一些惹人傷心的事情。他們家有許許多多果醬,四罐子。『吃吧,莉帕,』她說,『放心吃。』」
從說話的聲音可以聽出來,這另一個人是個老頭子。莉帕站住說:
「又有誰知道呢!」老人回答說。
「您,媽媽,如果您需要什麼,您拿就是啦!」
「還有,您倒說說,她什麼時候睡覺?」莉帕接著說,「她才睡下半個鐘頭,就跳將起來,走來走去,東張西望:莊稼漢們可別縱火燒了什麼,可別偷了什麼……同她在一起真可怕,伊里亞·馬卡雷奇!小赫雷明一家子喝過喜酒後並未回家睡覺,他們進城打官司去了。大伙兒在閑談中說,這好像都是為了阿克西尼婭。老大和老二答應了給她蓋廠,可是老三生氣了,工廠停工將有一個月了,我叔叔普羅霍爾由於沒活干已經在要飯了。『叔叔,你滿可以去種地或者去鋸木,』我對他說,『何必丟臉呢?』『莊稼活我已經丟生了,』他說,『我幹不了啦,莉佩卡』……」九*九*藏*書
「求上帝保佑你!」
「媽在這兒拿了兩包八分之一磅的茶葉,」事後他告訴父親說,「這筆賬該怎麼記?」
相親后指定了舉行婚禮的日子。這以後阿尼西姆老是在家中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吹著口哨,要不他會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並沉思默想起來,一動不動地逼視著地板,彷彿是要目光深深鑽透地面似的。他要娶妻子了,很快就要結婚,就在復活節后的第一周里,但他對此並不表示高興,也不表示要同新娘見面,只是一個勁兒地吹口哨。顯然,他之所以結婚,只因為是父親和後母要他這麼做,也因為村裡有習俗:兒子結婚,家裡就會多一個幫手。他離家時並不匆忙,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同於前幾次回家的情形:他似乎特別隨便,說話不著邊際。
太陽已經全部落下,大路高處的陽光也消失了。天黑了,涼絲絲的。莉帕和普拉斯科維婭繼續趕路,後來她們在胸前畫十字,畫了很長時間。
「老大爺!」割麥人在大門外叫道,好像是在嘲弄似的,「哪怕是先付給一半工錢吧!老大爺!」
「沒有人能斡旋一下?」瓦爾瓦拉在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說,「我對你講過要去求求老爺們,當時你不聽我的話……遞一個呈子上去吧……」
看哪,老齊布金本人也走到了房間的中央。他揮一下手帕,表示他也要跳一個俄羅斯舞,於是一片嘈雜的讚許聲迅速傳遍了整個屋子及院子中的人群。
「你可真是直挺挺的,瓦維拉!」
老赫雷明一家不斷地同小赫雷明一家打官司;小赫雷明家有時還內訌:自己人之間打官司。這樣他們的工廠就會停工一兩個月,直到他們重新和解為止。這種事使烏克列耶沃村居民們很開心,因為關於每次爭吵總有許多流言蜚語。在節日里,科斯秋科夫一家和小赫雷明一家常常坐車兜風,在烏克列耶沃村賓士,軋死了不少牛犢子。阿克西尼婭一身盛裝,在街上在店鋪附近溜達,那上了漿的裙子沙沙作響,小赫雷明一家人就拉她上車,彷彿是把她綁架走似的。這時老齊布金也坐車外出,炫耀炫耀他的一匹新馬。他總把瓦爾瓦拉也帶上。
於是,安心了的母女倆互相依偎著睡熟了。
「他們的生活很富裕。喝茶時吃白麵包,牛肉要吃多少就有多少。真富!不過,在他們家我老感到害怕,伊里亞·馬卡雷奇。唉,真可怕!」
村裡人講到阿克西尼婭,都說她抓取了大權。的確是:無論是在漂亮幸福的她面露天真笑容驅車去工廠時,還是在她到了磚廠發號施令時,都叫人感到她有很大權力。大家都怕她:在家裡是如此,在村裡是如此,在磚廠里也是如此。如果她上郵政局,局長會一躍而起說:
「你留下來做生意就好了,阿尼西姆,」他說,「對我來說,你會是個無價之寶!我呢,我會使你從頭到腳一身鍍金,好兒子。」
她不擦眼淚,把兩隻噙滿淚水的、兇狠的、因氣憤而歪斜的眼睛盯著老頭子。她的臉和脖子漲得紅紅的、綳得緊緊的,因為她正在聲嘶力竭地喊叫:
「拐杖」站起身來,他該回廠去了。雅科夫也站起來,兩個人一塊兒走,邊走邊談。待他們走出五十來步時,老齊布金也站起來,蹣蹣跚跚地跟著他們。他步子不穩,像是走在光滑的冰上似的。
「你和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她說,「你大概感到寂寞了吧?哎呀呀……我們的日子過得挺好,樣樣東西有的是。你的婚事辦得也挺像樣,挺正規。老頭子說過多次:為你的婚事花了兩千盧布。總之,我們過的日子是生意人過的日子,不過在我們這裏很枯燥。我們太欺侮百姓了,我的心都痛,親愛的,欺侮得太厲害了,我的上帝!我們做馬生意也好,收購什麼東西也好,僱用工人也好,無論幹什麼都要騙人,騙了再騙。鋪子里賣的素油是苦的,有臭味,人家的焦油都比它好。你倒說說,難道我們不能賣好油?」
「套車,瓦維拉!」
他把房門關上,免得讓莉帕聽見,接著又輕聲說:
喝過頓河香檳酒,大家開始入席。客人們邊移動椅子邊談天。歌手們在前堂唱歌,樂隊在奏樂,同時村婦們在院子里齊聲唱喜歌,結果是形成了一種可怕的怪聲,它令人頭昏腦漲。
車鈴子發出響亮的聲音,這聲音消失在村外很遠的地方……到了兩點多鍾,人們又奔忙起來:車鈴又響了,新娘接來了!教堂里擠滿了人,聖像前的枝形燭台在發光,按老齊布金的要求,唱詩班在瞧著樂譜唱歌。輝煌的燈火和艷麗的服裝使莉帕眼花繚亂。她覺得:歌手們在用響亮的聲音敲打她的腦袋,就像是用許多把榔頭似的。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的緊身胸衣和鞋擠壓得她疼痛。臉上的表情像是她昏厥後剛醒過來:她看著,但什麼也不明白。阿尼西姆穿著黑色大禮服,一條紅色細帶替代了領結。他心事重重,凝視著一方。每逢歌手們高唱的時候,他就在胸前迅速地畫十字。他心裏非常感動,真想哭。他從小就熟悉這座教堂,已故的母親曾經常常帶他來這裏參加領聖餐儀式。他曾經在兒童唱詩班裡唱歌,這裏的每個角落和每張聖像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呢,現在要按教會儀式為他舉行婚禮,為了規矩必須叫他娶妻。但他卻不想這些,不知什麼緣故他不記得而且完全忘記了婚事。淚水使他看不清聖像,他感到心口憋悶。他祈禱,他祈求上帝,幫助他躲過一場在劫難逃的、不在今天就在明天會在他身上爆發的災難,就像雷雨之雲在旱天繞過村子不降點滴雨水一樣。然而,過去已經胡亂積下了那麼多的罪孽,那麼多,以致沒法擺脫、無可挽回,就連祈求寬恕都有點不合情理,但他依然在懇求寬恕,甚至大聲啜泣起來。不過,誰都對此不加理會,因為大家以為他這是喝醉了。
「唉,莉帕,」他說,「你沒有把我的孫子保護好……」
「那有什麼?可以找一找。這不算什麼,可以找到。」
說完這句話阿克西尼婭抓起盛滿沸水的大勺朝尼基福爾身上潑。
「他本人親自登場了!本人,親自!」
「怎麼?」她氣鼓鼓地回答說。
接下來就在姑娘的姨母家像像樣樣地舉行了相親儀式,有下酒菜,有葡萄酒。莉帕穿的是一件新的特地為相親做的粉紅色連衣裙。一條緋紅的緞帶像一團火焰似的在她的頭髮間閃爍。她瘦弱蒼白,臉盤清秀優雅,由於在露天幹活,她膚色黝黑,在她臉上一直掛著羞怯而憂鬱的笑容,兩隻眼睛充滿稚氣地看著人:輕信,好奇。
他跑上街去追一個人,可是許多人攔住了他,挽著手把他領回家,把醉醺醺的、氣得臉紅紅的、滿頭大汗的他推進房間(在那裡姨媽已在給莉帕脫衣服),把門上了鎖。
老頭子從火車站回來了。大家都已經不向他打聽什麼了。他打過招呼后就默默地在各個房間走了走,連晚飯也不吃。
現在小鋪子的屋頂和門都已經上過了油漆,閃閃發亮,跟新的一樣,窗台上同從前一樣開著鮮艷的天竺葵。三年前發生在齊布金家裡和院子里的事情已經給忘記得差不多了。
格里戈里開一個雜貨鋪,但開鋪子不過是做做樣子,實際上他販賣白酒、牲口、皮革、糧食和豬,而且是碰上什麼他就販賣什麼,比方說,做出口女帽需要用喜鵲毛,他就買賣喜鵲,每一對喜鵲他賺三十戈比。他大量收購樹林供砍伐,他還放款生息。總之,這是一個善於鑽營的老頭。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阿尼西姆在警察局偵緝隊幹事,很少在家。小兒子斯捷潘幫助父親做買賣,可是家裡人並不期待他幫什麼大忙,因為他體弱耳聾;小兒子的妻子阿克西尼婭是個相貌俊俏身材勻稱的女人,她在節日里總要戴帽打傘。她起早貪黑,整天提著裙子跑來跑去,忽而上穀倉,忽而下地窖,忽而去小鋪,帶在她身上的鑰匙叮噹作響。老齊布金看著她就高興,兩眼閃閃發光。在這種時候他會感到遺憾:娶她做妻子的不是大兒子,而是耳聾的小兒子,顯然,這小兒子是領會不了女人的美色的。
「剛才我叫你把錢扔到井裡去,你扔掉了沒有?」
「喂,你在那兒嚎什麼?」阿克西尼婭突然出現在門口,大聲喊叫。「閉嘴!」為參加葬禮,她穿著一新,還撲了不少粉兒。
「現在我一直同薩莫羅多夫在一起,就是那個替我給你們寫信的薩莫羅多夫。他字寫得可真漂亮。媽,」阿尼西姆高興地轉向瓦爾瓦拉說,「如果我告訴您這個薩莫羅多夫是個什麼人,你準會不相信。我們大家都叫他穆赫達爾,因為他長得像亞美尼亞人,整個人是黑黑的。我可看透他了,媽,他乾的事我了如指掌,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總跟著我,老糾纏著我。現在我同他真是親熱得棒打不散了。他好像有點兒怕我,可是離了我又活不下去。我上哪兒他也上哪兒。媽,我的眼光真准!在舊貨市場上,我一眼看見一個莊稼漢在賣襯衫,我說,『且慢,這件襯衫是偷來的!』完全正確,就是那麼一回事:襯衫是偷來的。」
「是啊,如今我們沒有了電話,可真有點兒為難啦!」
他啜泣起來。老齊布金沒有把茶喝完,但他還是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他臉上的表情像是他在傾聽著已經走遠了的「拐杖」的腳步聲。
忽然清楚地聽到有人在說話:
老頭子一向熱愛家庭生活,他愛家庭勝過了世上的一切。他特別喜愛當暗探的大兒子和小兒媳婦。阿克西尼婭一嫁給聾子就顯出她十分精明能幹,就已經知道對誰可以賒賬,對誰則不可。她把鑰匙帶在身上,連對丈夫也信不過。她會打算盤,會像莊稼漢那樣觀察馬齒。她老是發笑或喊叫,不管她幹什麼說什麼,老頭子總是深深感動,喃喃說:
「沒有嫁妝,我們並不在意,」老頭子對姨母說,「我們給小兒子斯捷潘娶的也是一個窮人家的姑娘,可現在她真叫我們讚不絕口:不論是在家裡,還是在店裡,她都是能幹的好手。」
「我請客!」阿尼西姆說。
「我的錢情況不妙。你還記得嗎,阿尼西姆在結婚前,在復活節后的第一個禮拜,帶給我一些簇新的面值一盧布和半盧布的銀幣。我當時藏起了一包,其餘的錢我把它同我自己的錢混在了一起……想當年我叔父德米特里·菲拉特奇,但願他進了天國,當年我這個叔父在世的時候,他有時去莫斯科辦貨,有時去克里米亞辦貨。他有一個妻子,她趁他外出就和一些男人私通。他們有六個孩子。叔叔有時喝醉了就笑著說:『我怎麼也分不清哪個是我的孩子,哪個是別人的。』可見,他是個性格溫和的人。現在我的情況也是這樣:分不清我的錢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甚至我覺得,好像它們全是假的。」
「喂,姑娘們!」葉里扎羅夫叫道,「喂,美女們!」
「又有誰知道呢?讓我們來問一問瓦維拉,他上過學。現在學校里什麼都教。瓦維拉!」老人招呼了一聲。
她的母親也鞠了躬。老頭兒不走了,他啥也不說,瞧著母女倆。他的嘴唇在顫動,眼眶裡滿是淚水。莉帕從母親的包袱里取出一塊米餡烤餅,遞給了他。老頭兒接過去就吃。
莉帕輕輕唱著,可是過不多久她就忘了,又說:
「得了,得了!」瓦爾瓦拉生氣說,「虧你想得出,打短工,傻孩子!他將來要做商人!」
瓦爾瓦拉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雙手輕輕一拍,放聲大笑起來。由於對他的說法她表現出真切的驚訝,也由於她像看怪人似的看著他——他困窘了。
「你上車吧,我們把你帶到庫茲敏基。到了那裡,你就一直走,而我們就向左拐。」
「吸飽了我們的血,惡棍們,叫你們不得好死!」
「想要什麼都知道:為什麼?怎麼樣?——這是不可能的。」老人說,「上帝賦予鳥的不是四個翅膀,而是兩個,因為有了兩個翅膀它就能飛。同樣,人理應知道的也不是一切事情,而只能是一半或者是四份里的一份。為了生存人該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
齊布金家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在忙碌中過去。太陽尚未升起,阿克西尼婭已經在外屋洗臉,鼻子里發出嗤嗤的聲音;茶炊在廚房裡已經燒開,嗚嗚地響著,好像是在預報一件不吉利的事。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老頭身穿一件長長的黑上衣和一條印花布褲子,腳上是一雙亮閃閃的高統皮靴,身材矮小的他乾乾淨淨。他在幾個房間里不慌不忙地來回走動,皮靴後跟輕輕敲打著地板,像一首名歌中的老公爹。商店開門了。天色大亮的時候,一輛賽跑用的二輪馬車停在台階旁,老頭子瀟洒地坐上車,把一頂大便帽拉到耳邊,瞧著他誰都不會說他已經五十六歲了。送他上車的有妻子和小兒媳婦。老頭子身穿講究的乾淨禮服,車上套著一匹價值三百盧布的鐵青色大種馬。在這種時刻,老頭子不喜歡莊稼漢走近他向他請求或訴苦,他憎恨莊稼漢,嫌惡他們,如果他看見有個農民等候在大門口的話,他會憤怒地叫嚷:
立刻傳來了笑聲。接著九_九_藏_書又唱起歌來,聲音低得剛剛可以聽見……「拐杖」也坐下來喝茶。
「是啊,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你兩個兒媳婦可都是好樣的!是上帝給你送來的!她們可不是什麼娘們兒,她們是地地道道的寶貝!」
「不管是自己的房子還是別人的房子,只要暖暖和和,娘們兒不吵吵罵罵就行……」「拐杖」說著笑了,「我年輕時很疼我的納斯塔西婭。她是個文靜的女人。她老喜歡說,『買幢房子吧,馬卡雷奇!買幢房子吧,馬卡雷奇!買一匹馬吧,馬卡雷奇!』臨死時她還是說,『你買一輛輕便馬車吧,馬卡雷奇,免得走路。』可是我只買過一些糖餅給她吃,別的什麼也沒有買。」
莉帕站在門口,她好像在說:「你們要怎麼擺布我都可以,我相信你們。」她母親普拉斯科維婭,一個打零工的女人,躲在廚房裡,由於膽怯而屏息不動。有一天,那還是在她年輕的時候,他在一個商人家擦地板,商人發脾氣,向她直跺腳,她十分害怕,嚇呆了。這害怕的感覺就此一輩子留在她心底里了。她一害怕,她的胳膊和腿就會發抖,臉頰就會抽搐。眼下她坐在廚房裡,竭力偷聽著客人們的談話。她把手指按著額頭,瞧著聖像,不斷地在胸前畫十字。微有醉意的阿尼西姆推開廚房門,隨隨便便地說:
「阿尼西姆·格里戈雷奇啊,好男兒啊,你把我們遺棄給誰呀……」
晚上,兜風回來,這已是人們上床睡覺的時候。有人在小赫雷明家的院子里演奏手風琴,這是一隻貴重的手風琴。如果此時天上有月亮,聽著這樂聲,心裡頭就會覺得激動和喜悅,而烏克列耶沃村也就不像是一個坑窪了。
「人之常情……」阿克西尼婭不滿地模仿著說,「讓她在這兒再過一夜,明天她就給我滾!人之常情……」她又不滿地模仿著說了一句,接著哈哈哈笑一陣後向小鋪子走去。
「我們感激您為我們做的一切,媽媽,」他說,「有了您我們家得益巨大,您是一個十分好的女人,我對您非常滿意。」
「她的丈夫是個聾子,又不懂事,」雅科夫不聽「拐杖」的話接著說,「是個大傻瓜,活像一頭蠢鵝。他能懂什麼?你就是用棍子打鵝的腦袋瓜,它還是不懂啊。」
「你們的狗不咬人吧,老爺爺?」
「別為娃娃傷心,這樣的娃娃會上天堂的。」
「你會長大,長得大大的!將來成個男子漢,咱們一起去打工!一起去打短工!」
激動的阿尼西姆走出房間,但他又折回來說:
她們終於回到了家。小鋪附近和大門外面有一些割麥子的人坐在地上。烏克列耶沃村的農民通常不肯為齊布金家幹活,所以他們只好僱用外地人。此刻在黑暗中感覺到:坐著的是一些有黑黑的長鬍子的人。小鋪的門開著,從門口可以看見聾子在同一個男孩玩跳棋。割麥人在輕聲唱歌,聲音低得剛剛可以聽見;要不他們就大聲要求,要求把昨天的工錢付給他們,可是僱主不付,生怕他們在天亮前走了。老齊布金沒穿上衣,只穿一件坎肩,他和阿克西尼婭一同坐在台階旁的樺樹下喝茶。桌上亮著燈。
審判是在星期四舉行的。可是星期日已經過去,老齊布金卻沒有回來,而且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星期二傍晚,瓦爾瓦拉坐在敞開著的窗戶旁傾聽:老頭子會不會回來。在隔壁房間里,莉帕在逗她的娃娃。她將他放在手中朝上舉,欣喜地說:
「好樣的,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人群中叫喊道,「好,加油啊!你還行哪!哈哈!」
「不是的,我們是菲爾薩諾沃村的。」
院里拉著幾根繩子,繩子上都曬著衣服,她拉下她的那些都還濕乎乎的裙子和短上衣,丟到聾子的手上,接著她怒氣沖沖地在院子里晾著衣服的地方亂跑,扯下所有的衣服,就連不是她的東西也扯下,丟在地下用腳踩臟。
把瓦爾瓦拉叫醒過來。她舉起雙手一拍,嚎啕大哭起來。她馬上動手給孩子洗身換衣。
老頭子生平從未罵過責罰過子女,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家裡人會對他說粗話或者舉動不恭,所以此刻他感到十分吃驚,他跑進房去躲在立櫃後面。瓦爾瓦拉呢,她簡直茫然無措,連站都站不起來,只會揮動雙手,就像是在防禦蜜蜂似的。
「我們的老闆們好像失去了常態……」葉里扎羅夫說,「糟糕!科斯秋科夫生我的氣,他說:『飛檐上薄板用得太多。』『怎麼太多?』我說,『瓦西里·丹尼雷奇,該用多少我就用了多少。我又沒拿,沒拿這些薄板下稀飯吃。』『你怎能這麼跟我說話?』他說,『你這傻瓜!沒出息的!別忘乎所以!工頭是我讓你當上的!』他大聲叫嚷。『真出奇!』我說,『在沒做包工頭時我照樣天天有茶喝。』『你們全是些無賴……』他說。我沒有作聲,我在心裏想:『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無賴,到了陰間你們就會是無賴。』哈哈哈!到了第二天他軟啦!『你別為我的話生氣,馬卡雷奇,』他說,『要是我說了什麼不必要的話,那又有什麼呢?我畢竟是一個一等商人,級別上我比你長,你不該作聲。』『您是個一等商人,我是個木匠,』我說,『這話不錯,可是聖徒約瑟夫也是木匠啊。我們這個行當是遵守教規的,是上帝所喜歡的,要是您高興比我長,那隨您便,瓦西里·丹尼雷奇。』後來,我這是說在那次談話之後,我想:『究竟是誰更長呢?是一等商人呢,還是木匠?』這麼說來,是木匠,孩子們!」
後來女人和拿著一雙靴子的男孩都離去了,已經看不見什麼人了。太陽裹上了一片火紅色和金黃色的錦緞,落山睡覺了。長條的雲,紅的,紫的,在天空中綿延,護衛著太陽的安寧。在遠處的一個什麼地方有一隻麻鴴在叫,聲音凄愴而低沉,就像是一頭被關在板棚里的母牛在叫似的。每年春天都聽見這神秘的鳥的叫聲,可是誰也不知道這鳥是什麼樣子,它又住在哪裡。在山頂上的醫院里,在池塘邊的灌木叢里,在居民區的後面和在四周的田野里,夜鶯在高聲歌唱,杜鵑在計數著一個什麼人的年齡,它老是數錯了又從頭數起。池塘里的青蛙氣沖沖地拼著命在叫,而且彼此呼應著,甚至可以從中辨別出這樣的說法:「你就是這樣的!你就是這樣的!」真是熱鬧啊!好像是這許多有生之物如此叫啊唱啊,其目的是要在這春夜裡讓誰都不睡覺,要大家,連氣沖沖的青蛙也包括在內,都來珍惜和享受每一分鐘,不是么,生命可只有一次啊!

他莊重地祈禱上帝之後向父親請安,送給他十個銀盧布和十個面值為半盧布的銀幣;給瓦爾瓦拉也送了這麼多;送給阿克西尼婭的是二十枚面值為四分之一盧布的銀幣。這份禮物的主要魅力乃在於:全部錢幣像是經過精選的,一個個全是簇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阿尼西姆極力要顯出莊重嚴肅,他繃緊了臉,鼓起腮幫子。他身上有一股子酒味,大概是他每到一個火車站就上小吃部。他仍然有些隨隨便便,有一種虛浮的東西。後來阿尼西姆同老爺子一起喝茶吃點心,瓦爾瓦拉則在手上檢看那些簇新的錢幣,還打聽著一些住在城裡的老鄉們的消息。
「媽,各人有各人的行當。」
「我在這兒一直生病,我很痛苦,看在上帝面上幫幫我吧。」

「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啊……」她說,「哎呀呀……只有一個孩子你都沒有保護好,你這個不懂事的傻孩子……」
「你是母親,」他說,「每個母親都心疼自己的孩子。」
他們的車出了峽谷駛上小坡,阿尼西姆老是回頭張望,看看村子。那天天氣溫暖晴朗,人們第一次把牲口趕到了戶外。在牲口群旁走著一些穿節日服裝的姑娘和村婦。一頭褐色公牛在哞哞哞地叫,用前蹄刨著地面,它眼下自由自在,它感到高興。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有百靈鳥在歌唱。阿尼西姆回頭看望端莊的白色教堂(不久前才把它粉刷過),想起了五天前他在教堂里祈禱的情景;他還看了一眼綠色屋頂的學校,看一眼他昔日在那裡游泳釣魚的小河,歡樂之情不由得在他胸中激蕩起來,他真希望突然從地下豎起一堵牆來,不放他再朝前走,這樣他就可以同逝去的歲月在一起了。
台階旁站著一匹高大壯實的白色公馬,它已經套上了一輛二輪馬車。
「老爺爺,我還是步行輕鬆一些。現在我的心顫得很。」
「想必是鐵匠薩什卡在胡說。」阿克西尼婭說,她猜中了他的心思。
「一連三天啊!」「拐杖」感到驚奇。
有一回,一個上了年紀好打扮的地主,穿著一件薄呢長外衣和一雙高統漆皮靴把一匹馬賣給阿克西尼婭,同她談入了迷,竟向她讓價,而且是她要讓多少就讓給了她多少。他久久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兩隻快活狡猾天真的眼睛說:
結婚的日子到了。這是四月里一個涼爽、晴朗、快樂的日子。一清早兩套馬或者三套馬的馬車就已經在烏克列耶沃村來來往往,鈴子叮叮噹噹響,車軛和馬鬃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綵帶。來來往往的馬車聲驚動了白嘴鴉,它們在柳樹林里呱呱叫,白頭翁也使勁不停地高聲唱,好像它們都在為齊布金家辦喜事而感到高興。
大兒子阿尼西姆很少回家,只是在一些重大節日他才回來。不過他常常托同鄉捎回些點心、糖果和家書。信是託人代筆的,字跡優美,每次都是用呈文形式寫在書寫用紙上的,信文中充滿一些詞語,阿尼西姆在日常談吐中從不使用的詞語:「親愛的父親和母親,給你們捎上一磅花茶,以滿足你們的生理需要。」
他很少喝酒,此刻他喝了一小杯英國白酒就醉了。這不知用什麼原料做成的可憎的白酒使所有喝了它的人昏醉,彷彿把人打了一悶棍,大家都已經口齒不清了。

客人們全都走了,這時莉帕才真正明白:尼基福爾已經不存在了,將來也不會有他了。她明白了,就嚎啕大哭起來。她不知道該上哪個房間去哭,因為她覺得,孩子一死,在這幢屋子裡就沒有了她待的地方,在這裏她是個毫無關係的人,是個多餘的人;就連別人也有這種感覺。
烏克列耶沃村的所有三家棉布印花廠與廠主們(老赫雷明一家、小赫雷明一家和科斯秋科夫家)的住宅之間都有電話聯繫。電話線還連接到了鄉公所,可是那裡的電話很快就不能使用了,因為電話里繁殖了許許多多臭蟲和蟑螂。鄉長是個識字不多的人。他寫公文時每個字的第一個字母都要大寫,然而在電話機壞了之後他說:
他邊走邊說:
「也許,上帝是有的,不過信仰卻沒有,」他說,「在教堂里給我舉行結婚儀式時,我覺得不自在。就好像從母雞身子底下拿到的、裏面有隻小雞在嘰嘰叫的雞蛋一樣,我的良心也突然嘰嘰嘰地叫將起來。在給我舉行結婚儀式時,我一直在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走出教堂就什麼都沒有了。再說,我又從哪兒知道有沒有上帝?我們從小受的就不是這種教育。娃娃還在吸娘奶的時候就只教他:各人有各人的行當。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有一次您說過,有人偷了貢托雷夫家的羊……我已經找到了,是希卡洛沃村的一個農民偷的。羊是他偷的,可是羊皮卻在爸爸那兒……您看,這就是信仰!」

每封信的下端像是用壞筆草草率率寫下:「阿尼西姆·齊布金」,這後面又是那優美的字跡:「偵緝隊隊員」。
「拿過來!」阿克西尼婭仇恨地瞧著她說,並從洗衣槽中搶出襯衣,「用不著你碰我的內衣!你是囚犯的老婆,應該有自知之明,你是個什麼東西!」
他的信總要被讀上好多遍,老頭子深受感動,興奮得紅著臉說:

阿尼西姆眨了眨眼,搖了搖頭。
決定了:給阿尼西姆成親。
「鄉長也不信上帝。」他接著說,「文書也不信,就連教堂執事也不信。至於說他們上教堂,吃素食,那只是為了別人不說他們壞話,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也許,真會有『最後的審判』。如今都在說,似乎世界末日來臨了,因為人變得差勁了,連雙親都不尊敬了,等等。這都算不了什麼。媽媽,依我看,真正糟糕的是因為人昧了良心。我看透了,媽媽,我清楚。如果一個人的襯衫是偷來的,我看得出。又如,有個人坐在小飯鋪里,您以為他這是在喝茶,沒有什麼別的。但我呢,他喝茶儘管喝茶,我卻還看到:他沒有良心。就這樣,你可以走上一整天,碰不到一個有良心的人。全部原因就在於人們不知道:上帝是有呢還是沒有……好啦,再見,媽媽。願您平平安安,身體健康。請您別念我的舊惡。」
「瞧你說到哪裡去了!哎呀呀……上帝是仁慈的。你呀,阿尼西姆,哎呀呀,你對老婆溫存一些吧,可是你們倆見面都繃著臉,你笑一笑也好么,真的。」
「你,莉佩卡,你需要什麼,你就要吧。」他說https://read.99csw.com,「你想吃什麼,你就說,我們不會捨不得的,只要你身體好就行……」他在娃娃胸前畫了個十字,「好好照應我的孫子。兒子沒有了,總算留下了一個孫子。」
「那娘們兒不錯,挺賣力。干他們那一行,不這麼辦是不行的……我這是說不作孽是不行的……」
「就是那個在一次葬禮上教堂執事把全部魚子醬吃個精光的村。」
一彎銀白色的新月在空中照耀,還有許許多多星星。莉帕已經不記得她在池塘邊坐了多久,可是在她站起身來朝前走的時候,整個居民區里的人都已經睡了,燈火全都熄了。離家大約還有十二俄里,可她已經精疲力竭,而且已經搞不清楚該怎麼走了。月亮有時在前面照,有時在右邊照。還是那隻杜鵑在不停地叫,它的聲音已經嘶啞,略帶一點兒笑音,彷彿是在嘲弄她似的:「喂,要注意,別迷了路啊!」莉帕走得很快,把頭巾都丟失了。她瞧著天空想:她的孩子的靈魂現在在哪兒?是跟著母親走呢還是在繁星周圍的高空中飄蕩而且不再想念他的母親呢?夜間待在田野上會感到多麼孤單,特別是在這種時刻:身處歌聲之中而自己唱不出來,身處不斷的歡樂聲中而自己又高興不起來,而那月亮同樣孤零零地從天空觀望。對這月亮來說,現在是春天還是冬天,人們是活著還是死了——橫豎都一樣……心裏痛苦的時候沒有人做伴是難受的。如果她母親普拉斯科維婭同她在一起,那就好了!要不,有個「拐杖」、或者有個廚娘、或者有個什麼庄稼人同她在一起,那也就好了。
把尼基福爾送進了地方自治局的醫院。他在接近黃昏的時分死了,死在醫院里。莉帕不想讓人來接她,她把遺骸包進一條小被子就抱著回家了。
「『拐杖』來了!『拐杖』!糟老頭!」
阿克西尼婭同小赫雷明家合夥經營,他們的磚廠現在叫做「小赫雷明股份公司」。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家飯店,已經不是在工廠里而是在飯店裡演奏貴重的手風琴了。郵政局局長常來飯店,他也在做著一種什麼生意。火車站站長也是這樣。小赫雷明家送了一塊金錶給聾子斯捷潘,他不時地從口袋中掏出表來,放到耳朵邊聽聽。
「媽媽,為什麼我這麼愛他?為什麼我這麼憐惜他?」淚水在她的眼中閃亮,她聲音顫抖地接著說,「他是什麼?他會是個怎樣的人?他輕得像一片羽毛,像一小片麵包,可是我愛他,像愛個真正的人那樣愛他。瞧,瞧,他什麼也不會,話也不會說,可是我一切都明白:他的兩隻小眼睛在說明他要什麼。」
「出嫁是應該的,女兒。這事由不了我們做主。」
阿尼西姆在婚禮前三天回到家裡。他一身簇新的衣著:鋥亮的膠皮套鞋,一根掛著小珠子的紅細帶替代了領結,一件披在肩上的大衣也是新的,胳膊沒有伸進衣袖。
「無論如何不行,爸爸。」
「別啦!」
在希卡洛沃村住著兩個女裁縫,她們是姐妹倆,是鞭身派教徒。婚禮上用的新衣交給她們製做,所以她們常來:量尺寸,也長時間地喝茶。給瓦爾瓦拉做的是一件棕色的連衣裙,鑲黑色花邊和玻璃珠;給阿克西尼婭做了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配上黃色前胸和長后襟。裁縫幹完活兒,齊布金不付給她們現金,而代之以他鋪子里的貨物。兩個裁縫心情抑鬱地離開他家,手中提著她們根本不需要的幾包硬脂蠟燭和沙丁魚。她們走出村子,來到野外,坐在一個土坡上哭了起來。
「啊呀,我的上帝!」老頭子叫道,他既驚訝又害怕,「你這個胡作非為的娘們兒……唉,我的上帝!」
「阿尼西姆,還有你,我的孩子,你們要相親相愛,要照上帝的意思過日子。孩子們,聖母不會拋棄你們的。」他說著就伏在老齊布金肩膀上啜泣起來。「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咱們放聲哭吧,高興地放聲哭吧!」他說話的聲音尖細,接著他又突然哈哈大笑,用男低音大聲說:「哈哈哈,你這個兒媳婦也很好!她身上一切都合格,處處都光光滑滑,不會有什麼雜音,整部機器正常良好,螺絲釘兒挺多。
「你為什麼把我嫁到這兒來?媽!」莉帕說。
屋裡許多桌子上已經擺滿了長條的魚,整隻的火腿,填餡的家禽,一盒盒的熏鯡魚,各種各樣的鹽腌醋漬的食品,許多瓶伏特加和葡萄酒,空氣里瀰漫著熏臘腸和酸龍蝦的氣味。老齊布金在桌旁走來走去,皮靴後跟嘎吱嘎吱作響,手中是兩把刀子,用刀磨著刀。大家動不動就叫瓦爾瓦拉,問她要這或要那,而她慌慌張張氣喘吁吁地跑進廚房,在廚房裡天一亮就忙開了,幹活的是科斯秋科夫家的廚師和小赫雷明家專給老爺做飯的廚娘。燙了頭髮的阿克西尼婭未穿連衣裙,只穿著一件緊身胸衣,腳上是嘎吱作響的新皮鞋,她像陣風似的在院里奔忙,光裸的膝頭和胸脯一閃而過,許多行人在敞開著的大門口駐足。一切都使人感覺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在醞釀之中。
「一個人兩個半盧布!」老頭子搖搖頭說。
「你夠啦,斯捷潘妮達,夠啦!看在基督面上,別折磨人了!」
「布——布!」麻鴴在鳴叫,「布——布!」
太陽已經下山,在河面上、在教堂的院牆裡和工廠四周的空地上升起了濃霧,白白的,像牛奶一樣的。黑暗很快就降臨了,下方已經有燈火閃爍,看起來這一片濃霧好像掩蓋住了一個無底深淵。在這種時刻,莉帕和她的母親,這兩個生來窮困而且準備這麼過一輩子的女人,除了她們自己的溫順受驚的靈魂把一切都獻給了別人的母女倆,也許,在這種時刻,她們剎那間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在這個廣大神秘的世界里,在無窮無盡的生命系列中,她們也是一種力量,而且還比有些人更長。坐在這個地方,坐在高處,她們感覺很好,她們幸福地微笑著,忘記了她們還得下坡走回去。
她睡不著,深深地嘆氣,熱得攤開四肢,身上的衣服已經幾乎全部脫掉。在魅人的月光下,這是一頭多麼美麗多麼威風的動物!過不了多久,又聽到一陣腳步聲:老頭子出現在板棚門口,他穿著一身白色內衣。
緊接著響起了一聲尖叫。這種尖叫聲是烏克列耶沃村從未聽見過的。簡直不敢相信,像莉帕這樣弱小的人竟會發出如此叫喊。突然間院子里一片死寂。阿克西尼婭默默地走進正屋,面露她原先的天真微笑。聾子抱著許多襯衣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接著他默默地不慌不忙地把衣服一件又一件晾起來。在廚娘從河邊回來之前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廚房去看一看那兒的情景。
「隨便您什麼時候!」
「拐杖」在椅子上轉身,他的胳膊碰著了坐在他兩旁的人,妨礙人家聊天,而且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阿克西尼婭跑進廚房。此刻那裡正在洗衣服。洗衣槽里和爐旁的鍋子里冒著熱氣,水汽使得廚房裡悶熱和混混沌沌。只有莉帕一個人在,廚娘上河邊去漂洗內衣了。地板上有一堆臟衣服,尼基福爾就躺在這堆衣服旁的一張長凳上,抬起他兩隻紅紅的小腳;這樣他即使從凳上摔下也不至於碰傷。正好在阿克西尼婭走進來的時候,莉帕從那堆衣服里取出阿克西尼婭的襯衣放進洗衣槽,而且已經伸手去拿一隻擺在桌上盛滿沸水的長柄大勺……
「我從醫院來,」莉帕沉默一會兒說,「我的小兒子死在那兒了,現在我抱他回家。」
「你還要什麼呢?」女人困惑地輕聲說,「你要什麼呢?」
這白葡萄酒酸溜溜的,有一股子火漆味兒,但他們每人又各喝了一杯。
莉帕瞧著她,不知所措,她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她無意中察覺到了阿克西尼婭投向孩子身子的目光,她驀地明白過來,她的臉像死人一般蒼白了……
老齊布金從火車站回到了家。他一下子竟沒有認出年輕的兒媳來。莉帕啊,她在丈夫的車子剛駛出院子就變了樣兒:她忽然高興起來。她光著腳,穿著一條舊裙子,把衣袖卷到了肩膀上,在前堂里擦洗樓梯,用銀鈴般尖細的聲音在唱歌。當她把一大盆髒水端出去,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看著太陽時,那樣子好像是她也是一隻百靈鳥。
「你怎麼知道呢?」瓦爾瓦拉問。
「我該是病了。我的頭有點兒……發昏。我頭腦不清。」
「別忙!我馬上就會找到。我知道是誰偷的。別忙!」
「你們把布喬基諾給了苦役犯的老婆,」阿克西尼婭仍在大叫大嚷,「現在你們把一切都給她吧!你們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你們都滾開!你們全是一個匪幫里的!我看夠了,夠了!你們掠奪來往的過客,掠奪老老少少,你們這伙強盜!沒有執照就賣酒的是誰?還有那些假錢呢?你們的箱子里裝滿了假錢,所以現在就用不著我了!」
「在火車站,」工人回答,「『等天黑一點,』他說,『我會回去的。』」
「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大家都禍福難測……哎呀呀……」瓦爾瓦拉搖頭說,「關於這件事倒該想一想,彼得羅維奇……那萬一出了事,你年紀不輕了。你去世后說不定還會欺侮你的孫子。啊,我真擔心,他們準會欺侮尼基福爾,準會欺侮他!父親他已經沒有了,你就這麼認為吧,母親呢,她年輕,傻呵呵的。你立一個字據吧,留一點什麼給他,給這個小男孩,哪怕是留一塊地給他也好,就把布喬基諾給他吧。真的,彼得羅維奇!你想一想吧!」瓦爾瓦拉繼續勸說。「這孩子挺可愛,真可憐!你明天就去,立一個字據,有什麼好等的呢?」
他出生在葉戈里耶夫縣,但從年輕時候起就在烏克列耶沃的幾家工廠和縣裡幹活,已經在這一帶紮下了根。大家知道他,已有多年,他一直是這麼老,這麼又瘦又高,大家管他叫「拐杖」也已經有好久了。也許是因為他四十多年來在工廠里專做修理工作,他總是從「堅固性」角度出發來判斷每個人和每樣東西:需要不需要修理。在坐下吃飯前,先試試幾把椅子,看它們是否堅固,就連鮭魚他也要摸一摸。
阿克西尼婭有一雙天真的灰眼睛,它們難得眨巴。她臉上一直掛著天真的微笑。在這難得眨巴的眼睛里,在長脖子上的小腦瓜里,在她苗條的身體里——都有著某種蛇的特性。她一身碧綠,加上黃色的前胸,還有她那微笑,她在瞧著,活像一條毒蛇在春天挺直身子昂頭從鮮嫩的黑麥田中瞧著過路人。赫雷明一家對她的態度是不加檢點的,十分明顯的是,她同他們家的老大早已關係密切,而聾子什麼也不明白,他也不看她。他蹺起二郎腿坐著吃胡桃,咬胡桃的聲音響得好像是在打槍。
在新婚夫婦從教堂回家的途中,人們追隨在後面。小鋪旁、大門邊、院子里的窗戶下也都是人。合唱隊早已拿著樂譜站在前堂,新婚夫婦剛跨過門檻,他們就使勁齊聲高唱起來。特意從城裡聘請來的樂隊也開始奏樂。已經在向客人們送上盛在高腳杯子中的頓河香檳酒。木匠包工頭葉里扎羅夫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兒,兩道濃眉幾乎蓋沒眼睛,他對新婚夫婦說:
「剛才你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暖和了。小夥子也很斯文。我就以為你們想必是聖徒。」
受驚的狗吠叫起來。瓦爾瓦拉焦急地走來走去,她跑到窗口,用盡氣力提高嗓音向廚娘喊道:
「不錯,感謝上帝,他們都過得挺好,」阿尼西姆說,「只是伊萬·葉戈羅夫的家庭生活中出了一點事:他的老婆子索菲婭·尼基福羅芙娜死了,是生癆病死的。為她安靈的喪宴是在包辦婚喪酒席的地方預定的,每人兩個半盧布。上席的是純正葡萄酒。我們的一些老鄉也去了,是幾個莊稼漢。葉戈羅夫也為他們每人付了兩個半盧布。他們什麼也不吃,莊稼漢不識貨!」
老頭子感動地拍拍他的肩膀,向小吃部服務員眨眨眼,好像是在說:「瞧,我的兒子有多好!」
一個剛巧路過台階的老工人搖搖頭清清嗓子說:
瓦爾瓦拉更胖更白了。她依然在行善,連阿克西尼婭也不來妨礙她。現在果醬多得很,他們還沒吃完,新果子就上來了。果醬常常凝成為糖漬塊。瓦爾瓦拉差點兒哭出來,因為她不知怎麼打發這果醬。
莉帕到家時,牲口還未被趕到野外,人們都還在睡覺。她坐在台階上等。第一個走出來的是老爺子,他看一眼就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好久說不出話來,光是吧嗒著嘴唇。
老人打了一個呵欠,在嘴上畫了一下十字。
「大概是我該死了!」
普拉斯科維婭害怕了,雙手按著乾癟的胸脯說:
「這沒什麼,親愛的朋友。上帝的旨意。你在磨蹭什麼,小夥子?」他轉身對旅伴說,「上緊些吧!」
「好像有人在大路上走來。」
有一天,那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在黃昏前,老齊布金坐在教堂大門附近,翻起大衣領子,只看見他的鼻子和帽檐。在長凳的另一頭坐著包工頭葉里扎羅夫,同他並坐的是學校看守人雅科夫,一個掉了牙的七十歲上下的老頭。「拐杖」和看守人正在聊天。
烏克列耶沃村坐落在一個峽谷里,因此從公路上和火車站上看,只看得見一座鐘樓和幾家棉布印花廠的煙囪。如果過路人詢問:這是什麼村?就有人會對他們說:九九藏書
「爸爸在哪裡?」她發音不清地問道。
「哦,行了,趕車吧!」老人說。顯然,他對這一切絲毫不信。

關於阿尼西姆的事情,大家開始淡漠了。有一天來了一封他的信,是用詩寫成的,寫在一張大紙上,像呈文似的,還是以前的那一手漂亮字。顯然,他的朋友薩莫羅多夫在同他一起服刑。詩文下面有一行字,寫得難看而又不清晰:
七月八日,星期五,綽號叫「拐杖」的葉里扎羅夫和莉帕一起從喀山村回來,他們上那兒去做了祈禱,正好逢上當地教堂舉行活動,紀念喀山聖母節。莉帕的母親普拉斯科維婭走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她有病,氣喘吁吁,總落在後頭。已經是近黃昏時分。
「對像您這樣的女人,克謝尼婭·阿布拉莫芙娜,我永遠願意使您感到滿足。不過,請您告訴我:我們在什麼時候可以相會,不讓任何人妨礙我們?」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的爹!」她說,「哎呀,小夥子,快二十八了,還打著光棍兒。哎呀呀……」
「哦,其實我也不是獨眼龍。應當說,咱們齊布金家的人都長得漂亮。」
「啊?」
第二天,聾子跑過院子時對她喊道:
「子女應當供養老人,……應當尊敬父母,」雅科夫氣憤地說,「她呢,這個做媳婦的,她把公公從他自己的家中趕出來。老頭子沒吃沒喝的,上哪兒去呢?他三天沒吃東西了。」
齊布金聽著他說,一動也不動。
「啊,啊,啊……四罐子!」
「你好,馬卡雷奇!」莉帕一看見「拐杖」就說,「你好,親愛的!」
莉帕呆板地坐著,臉上還是她在教堂里時的那副表情。阿尼西姆自從認識她以來未同她談過一句話,因此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的聲音是什麼樣的。現在他雖然同她並排坐著,卻始終一言不發,悶喝英國白酒,而在興奮時他對坐在對面的姨媽說:
一陣沉默。
「上帝會給的!」
「啊,孩子們,孩子們,孩子們……」「拐杖」很快地嘟噥,他站起身來,他感到困了。「好啦,喝了茶吃了糖,謝謝你們,孩子們。該睡覺了。我身體垮了,身上的梁的下端都腐了。哈哈哈!」
這一切直到深夜一點多鍾才結束。阿尼西姆踉踉蹌蹌地同歌手和樂師們一一告別,還給了每人一個嶄新的半盧布面值的銀幣。老頭子身子並不搖晃,但他走路時一條腿有點兒踮。他送客時對每個人說:
如果齊布金家的人結婚,就得給他們這些有錢人挑選最美的新娘。給阿尼西姆也找到了一個俊俏的姑娘。他本人相貌不揚,不招人喜歡,身體又單薄有病。他個子矮小,面頰卻豐|滿鬆軟,好像是他把腮幫子吹脹了似的。他不眨眼,而且目光銳利。他長著稀疏的棕黃色鬍子,他一想什麼心事,就會把鬍子塞進嘴裏嚼。他常常喝酒,這可以從他的臉容和步恣看出來。當告訴他說已經為他找到了一個漂亮的新娘時,他說:
「聽他說的,把錢財拋進水井裡去!我付給割麥人了……」
「當然啦!那兒可不是農村。比方說,你進一家飯館吃東西,點上幾樣菜,約上幾個朋友,在一塊兒喝幾杯,一眨眼天色大亮,你就替每個人付三個或四個盧布吧!如果是同薩莫羅多夫在一起,那麼他在飯後喜歡喝一杯咖啡加白蘭地酒,可是,先生,一小杯白蘭地酒要六十戈比銀幣。」
回答他的是一片笑聲。
「我是張羅過的!」老頭子將手一擺說,「給阿尼西姆判刑后我找過替他辯護的老爺,『現在沒有任何辦法了,』他說,『晚了。』阿尼西姆自己也這麼說:『晚了。』但我離開法庭后還是同一個律師講妥了,給了他一筆定金。再等一個星期,到時候我再去。聽任上帝安排吧。」
村子已經隱沒在薄暮的微光之中。太陽只照著那條像蛇一般蜿蜒爬上山坡的大路的高處。一群老婆子從樹林里走回村去,手中提著盛放乳菇的籃子,一群小孩同她們走在一起。婦女和姑娘們成群結隊地從火車站走來,她們在車站上把磚裝進了車廂。她們的鼻子以及眼睛下臉頰上布滿了火色的磚灰。她們唱著歌。走在最前面的是莉帕,她在用尖細的嗓子唱歌,眼睛望著天空唱,愉快地唱,好像是她在慶幸和高興:謝天謝地,一天過去了,可以休息了。她的母親普拉斯科維婭,打短工的女人,也走在這群人中間,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袱。同往常一樣:她邊走邊喘氣。
第二天一清早,莉帕就去了托爾古耶沃村,去了母親的家。
「隨大家看吧!」阿克西尼婭嚷道,「我要使你們名譽掃地!我要羞死你們!我要叫你們低三下四地乞求!喂,斯捷潘!」她招呼聾子說,「咱們馬上回家去!到我爹娘那兒去,我不願意同囚犯們在一起過日子!你快去收拾一下!」
「你怎麼知道?」
「接新娘子去啦!」
如果那是一個乞丐,他就吆喝道:
莉帕和普拉斯科維婭坐在板棚里,她們看到:燈火一個接著一個熄滅了,只有在樓上瓦爾瓦拉的房間里,聖像前的油燈還在閃出藍色和紅色的亮光。從那裡散發出一種寧靜、滿足和玄妙的氣氛。普拉斯科維婭怎麼也適應不了她女兒嫁給了有錢人這件事。她每次來到這裏,就怯生生地蜷縮在前堂,一臉哀求人的笑容。茶水和糖給她送到前堂。莉帕也習慣不了,丈夫離家后她就不在自己床上睡覺,隨便什麼地方她都睡,在廚房裡或者在板棚里,而且她每天擦地板洗衣服,她覺得自己是在打短工。眼下,做完祈禱回來后,她們母女倆坐在廚房裡同廚娘一起喝茶,過後她們走進板棚在地板上躺下,就躺在雪橇和矮牆的中間。這兒黑黑的有一股子馬頸軛的氣味。正屋四周的燈全都熄了,待了一會兒她們聽到聾子關店門,聽到割麥人在院子里安頓睡覺。在遠處,在小赫雷明的家裡,有人在拉一隻貴重的手風琴……莉帕和普拉斯科維婭開始昏昏入睡。
「您好,格里戈里·彼得羅維奇!」
大概是老人聽到這些話不高興,他走開了,匆匆地說:
「上星期從我們村的貢托雷夫家偷走了一隻公羊和兩隻牝羊,」瓦爾瓦拉嘆口氣說,「可是沒有人能把它們找回來……哎呀呀……」
「你的馬軛沒有了,」小夥子說,「找不到。」
「當然,誰也不會來審理的,」阿尼西姆嘆口氣說,「上帝么,反正是沒有的,媽媽!有什麼好審理的!」
「爐子里敲敲打打地響了十三天。」
他坐著車子辦事去了。他妻子穿著一身深色衣服,系著一條黑圍裙,她這是在打掃房間或者在幫廚。阿克西尼婭在店裡做買賣,在院子里就可以聽到酒瓶和錢幣的叮噹聲,聽到她的笑聲和喊叫,聽到受她欺侮的顧客在生氣;同時還可以看到:店裡已經在私下進行白酒的買賣。聾子也坐在店裡,要不他就光著頭,雙手插|進口袋,在街上走來走去,漫不經心地時而看看農家小木屋,時而張望天空。在他們家裡,一天之內大約要喝六次茶,吃四頓飯。晚上他們計算一天的收入並記賬,接著大家就酣暢地睡覺。
莉帕手中抱著尼基福爾,站在門口問道:
「別說了,求上帝保佑你!」
「沒有人能替我們斡旋斡旋,好好地斡旋斡旋,」瓦爾瓦拉說,「哎呀呀……你去求求哪一位老爺,求他給主要長官們寫信……讓他們在審判前就把他釋放,幹嗎要折磨小夥子!」
瓦維拉把馬勒住后答道:
「拐杖」和雅科夫朝前走了,還可以聽到他們在談話的聲音。他們走後這群人遇上了老齊布金,突然間變得寂靜無聲了。莉帕和普拉斯科維婭稍稍落在了眾人的後面走。當老爺子同她們走齊了時,莉帕深深鞠了一躬說:
「九天。我叔叔基里拉死後,他的靈魂在我們的小木屋裡還待了十三天呢!」
「這些盧布果真是假的……」他瞧著阿克西尼婭說,樣子有些困惑不解。「這就是那一些,是當初阿尼西姆帶來的禮物。你拿去,孩子,」他小聲說著把一包假幣塞進她手裡,「拿去,丟到井裡去……去它們的!小心,別讓人家說閑話,千萬別出什麼岔子……把茶炊拿走,把燈火熄滅……」
「哎呀呀,我的爹啊,制住她吧!」瓦爾瓦拉哼叫著。「她究竟是個什麼人?把布喬基諾給她吧!給她吧!看在基督的面上!」
「孩子們,孩子們,孩子們……」他急促地嘟噥著,「阿克西尼婭寶貝兒,瓦爾瓦拉寶貝兒,讓咱們大伙兒太太平平和和睦睦過日子吧,我親愛的小斧頭們。……」
早晨和晚間都進行了超度,第二天落了葬。葬禮后客人們和神甫們都吃了許多東西,狼吞虎咽,好像是許久沒有吃東西了似的。莉帕侍候著大家,神甫舉起叉著一個腌蘑菇的叉子對她說:
「你聽見沒有?」阿克西尼婭狂怒地跺跺腳喊道,「我在同誰說話?你給我滾,不要你再來,苦役犯的老婆!滾出去!」
緊挨著市區有一個托爾古耶沃村。不久前這個村的一半併入了城區,另一半仍是鄉村。在並出去的那一半里,有一個寡婦住在她自己的小屋裡。寡婦有一個妹妹,這妹妹很窮,在外打零工。妹妹有個名叫莉帕的女兒。這姑娘也外出做短工。莉帕的美貌在托爾古耶沃村早已是人人稱道,但她赤貧的家境卻使人惶惑不安。有一種議論,說要是有個什麼中年人或者鰥夫不顧她貧窮而娶了她就好啦;也有人說,「就這麼」把她帶回家去也行,跟著她,母親也會有吃喝的了。瓦爾瓦拉從幾個媒婆處了解到有關莉帕的情況,她就坐車去了托爾古耶沃村。
老頭子又默默地走遍了所有的房間。在回到瓦爾瓦拉身邊時他說:
「沒什麼。你坐著。」
「老爺爺,」莉帕問,「人死了,他的靈魂在世上還要留多少天?」
他說這話時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瓦維拉朝火上扔了一點什麼東西,踩了踩,頓時四周變得一片漆黑。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跟先前一樣,只有田野、繁星點點的天空以及鳥兒彼此干擾睡眠的鳴叫聲。秧雞也在叫,好像就在燒篝火的那個地方叫。
莉帕想停止哭泣,可是她做不到這一點,她哭得更加響了。
阿尼西姆向瓦爾瓦拉深深鞠了一躬。
「他就這麼坐著,一聲不響。他衰弱了。何必沉默?應該上訴。法庭上可不會有人稱讚她。」
「嘿,好一個娘們兒!」站在大門旁的人們說,「居然有這樣的娘們兒!她大發雷霆了,可怕!」
人們紛紛從喀山村的集市上回來:村婦,戴著新帽子的工人,乞丐,小孩……時而一輛大車揚起塵土駛將過去,車后跑著一匹沒有賣掉的馬,它彷彿在為自己未被賣掉而高興;時而有一頭髮著牛脾氣的母牛由人牽著犄角走;時而又駛過一輛大車,車上坐著一些醉醺醺的農民,他們都把腿搭拉下來。一個老婆子攙著一個戴大帽穿大靴的男孩,炎熱的天氣和沉甸甸的不容膝頭彎曲的大靴子使男孩疲憊不堪,可是他還在不斷地使勁吹一個玩具喇叭。他們已經走下斜坡,拐彎上了大街,但仍然可以聽到他的喇叭聲。
「老大——爺!」依然是那個聲音在大門外嘲弄地叫道,「老大——爺!」
「好媽媽,把我抱走吧,親媽媽!」
老齊布金跑了幾步,矯健地跳上車,拿起韁繩。阿尼西姆親吻了瓦爾瓦拉、阿克西尼婭和弟弟。莉帕站在台階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別處,彷彿她走出屋來不是為了送行,而是不知為什麼來到了此地。阿尼西姆走近她,嘴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臉頰。
在庫茲敏基附近大車拐彎,上了公路,而莉帕一直朝前走。天已經亮了。她下坡走進峽谷時,烏克列耶沃村的小木屋和教堂都藏入霧中。天很冷,而且她覺得那隻杜鵑還在啼鳴。

「喂,把下面的牆腳板扯掉了!孩子們!」
一分鐘后,又可以看到那兩輛大車、老頭子和高個兒瓦維拉。車子走上了大路,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這場婚禮花了兩千盧布!」
「這兒也許涼快一些……」她說著就進來了,在門口躺下,月光將她全身照亮。
「你搶走了我的土地,這個你也拿去吧!」
「她像是個怪物……」阿尼西姆嘆口氣說,「什麼都不懂,老是默不作聲。她太嫩啦,讓她再長大一些吧。」
「哎呀呀,我的爹!這算是什麼呀!」她害怕地嘟噥著,「她在嚷嚷什麼呀!哎呀呀……人家會聽見的!小聲點吧……哎,小聲點吧!」
「現在割麥人的工錢真貴,」普拉斯科維婭說,「一天一個盧布四十戈比!」
他推開房門,彎起手指頭,把莉帕招呼到自己跟前。莉帕抱著孩子走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