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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小狗的女人

牽小狗的女人

他親熱地招呼小白狗到身邊來,但當它走近時,他又用手指嚇唬它。毛茸茸的小白狗吠叫起來,古羅夫又搖動手指嚇唬它。
「你,吉米德里,花|花|公|子這角色同你十分不相配。」
輪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浪,到達時太陽已經下山,而在向防波堤靠攏之前,輪船為了掉頭又花了很長時間。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手執長柄眼鏡瞧著輪船和乘客,好像是在尋找熟人似的;在她向古羅夫轉過身來時,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她話兒很多,提出許多不連貫的問題,以致她本人也一轉眼就忘了自己問的是什麼。後來她的一副長柄眼鏡丟失在人群中了。
他斟酌著:今天是不上班的日子,她丈夫大概在家裡。再說,他就這麼進屋,會使人家難堪,是不懂禮節。如果塞一張便條進去,它也許會落到她丈夫手中,那就可能敗壞全局。最好還是去碰碰巧吧。於是他就一直在街上和在圍牆旁走來走去,期待著巧遇。他看見一個乞丐走進大門,幾條狗撲向乞丐。後來,過了個把小時,他聽見了彈鋼琴的聲音,傳來一陣陣微弱含混的琴聲。這該是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彈琴。突然間正門敞開了,走出來一個老婆子,她身後跟著一條狗:那條熟識的毛茸茸的小白狗。古羅夫想叫住那條狗,可是他的心突然劇跳,由於興奮他竟然想不起小白狗的名字。
「傍晚天氣有所好轉,」他說,「我們現在上哪兒去?要不要坐車去兜兜風?」
她笑了。接著他們又繼續吃飯,不說話,像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一樣。可是,飯後他們卻並排走在一起了,開始了一場有說有笑輕輕鬆鬆的談話,這是在一些感到自由滿足、對於去哪兒和談什麼都無所謂的人之間進行的談話。他們散著步,談到了海面上的奇異光照、海水顯出紫藤般的顏色,柔和、溫暖,由於月光的照射,水面上有一條金黃色的長帶。他們也談到,在炎炎的白晝過去后,天氣非常悶熱。古羅夫說,他是莫斯科人,在學校里學的是語文學,然而卻在一家銀行里工作;他一度打算在私人歌劇團里演唱,但後來沒有去;還說他在莫斯科有兩幢房子……而從她口中他了解到,她在彼得堡長大,但嫁到了C城,已經在那裡生活了兩年,在雅爾塔她還將住上個把月,有可能她丈夫會來接她,他也想休養休養。但她怎麼也說不清楚她丈夫在哪裡工作,是在省政府呢,還是在省地方自治局,這使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古羅夫還了解到,她的名字叫安娜·謝爾蓋耶芙娜。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她握了握他的手,開始快步下樓。她不住地回頭看他。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確實不幸福……古羅夫站了一會兒,留神聽了一會兒,後來,在一切都靜息下來時,他找到了他掛的衣服,離開了劇院。
「可以給它吃骨頭嗎?」待她點頭肯定后,他和顏悅色地問道,「您來雅爾塔有多久了?」
「它不咬人。」說著她臉紅了。
他們回到了城裡。
分手后他在旅館的房間里想她。他想,明天她一定會同他見面,一定會。躺下睡覺時,他想到她不久前還是一個寄宿女子中學的學生,還在讀書,就同他女兒現在在讀書一樣;他想到,在她的笑聲和在她同陌生人的交談中還有不少膽怯和生硬的東西,大概這還是她生平初次孤身一人處在這種環境中:有些人心懷一種她不會猜到的秘密目的在跟蹤她、在注意她並同她談話;他還想到她的細長脖子和美麗的灰色眼睛。
他走來走去,越來越恨那堵灰色的圍牆。他甚至生氣地想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已經把他忘記,她也許已經在同別的男人相好,這種事在一個年輕婦女的處境中是十分自然的,她從早到晚迫不得已要看到這堵該死的圍牆。古羅夫回到了他租住的房內,在沙發上坐了很長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為好。後來他進了午餐,飯後睡了很久。
把女兒送到學校后,古羅夫就去斯拉維揚斯基商場。他在樓下脫去毛皮大衣,上了樓,輕輕敲門。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從昨天傍晚起就在等候他了,她穿著一件他所喜愛的灰色連衣裙。旅途和期待使她感到疲憊,她臉色蒼白,看著他,但不笑,他剛走進門她就撲倒在他的胸脯上。他們的親吻很久很長,好像是他們兩年未見面了。
大家都在講,海濱街上出現了一張新面孔:一個牽小狗的女人。在雅爾塔已經生活了兩個禮拜、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的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古羅夫也對一些新面孔感興趣了。他坐在韋爾奈的售貨亭里,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在海濱街上走過,這是一個金髮女郎,身材不高,戴著一頂無檐軟帽。一條毛茸茸的小白狗跟在她身後跑。
「請您相信我的話,請您相信,我求求您……」她說,「我喜歡正派純潔的生活,我厭惡罪孽的生活,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幹什麼。老百姓常說:鬼迷心竅。現在我也可以這麼說自己:鬼迷住了我的心竅。」
「為什麼我會不尊重你呢?」古羅夫問。「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看到這種圍牆準會逃。」古羅夫暗想,他一會兒看看窗戶,一會兒看看圍牆。
女人瞟了他一眼,但馬上就垂下眼帘。
他覺得,再過上個把月,在他的記憶中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就會模模糊糊,她只會偶爾含著動人的笑容出現在他的夢中,就像他夢見其他一些女人那樣。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隆冬已經來臨,而在他的記憶里一切都清清楚楚,彷彿他只是在昨天才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分手似的。而且這種回憶越來越強烈,無論是他在寂靜的傍晚在書房裡聽到孩子們準備功課的聲音,還是他在飯館聽著抒情歌曲或大風琴,或是九*九*藏*書他聽到了風雪在壁爐里的哀叫—— 一切都會頓時在他的記憶中復甦:在防波堤上的情景,清晨山間的迷霧,從費奧多西亞開來的輪船,親吻,等等……他久久地在房內走動,回憶著,面帶微微笑容,而後回憶又轉化為幻想,過去的事在想象中同將會發生的事混到了一起。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並非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而是像影子似的處處跟隨著他,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一閉上眼就看見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且比過去更加美麗、年輕和溫柔,就連他本人似乎也比在雅爾塔時更好一些。她每天晚上從書櫃里、從壁爐里和牆角里瞅著他,他聽見她的呼吸聲,聽見她的衣服發出親切的沙沙聲。走在街上,他常常目送來來往往的女人,尋找著有沒有長相同她相像的……
他走近她,撫愛她的肩膀,想表示一下對她的親熱,說幾句笑話,就在此時他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神態動人,從她身上散發出一個正派純樸涉世不深的女人的純潔氣息。桌上一支孤零零的蠟燭微微照亮著她的臉,但可以看出:她心緒不佳。
「剛才我在樓下前廳里知道了你的姓,在一塊牌子上寫著:馮·季傑利茨,」古羅夫說,「你丈夫是德國人?」
「您好!」
她把臉埋在他臉前,緊貼著他。
「怎樣?怎樣?」他抱住自己的頭問,「怎樣?」
「您不會知道我在雅爾塔結識了一個多麼迷人的女人!」
到傍晚,風稍稍靜息,他們去防波堤觀看輪船抵達的情景。碼頭上有許多人在散步,有些人聚集在這裏,手中拿著花束,是在迎接什麼人。在這個地方,講究穿著的雅爾塔人有兩個特點分外惹人注目:一個特點是上了歲數的太太們穿得同年輕婦女一樣,另一個特點是有許多將軍。
「我會想念您的……會回憶您的。」她說,「上帝保佑您,祝您永遠幸福。別念我舊惡。我們永別了,應該是這樣,因為我們本來就不該相遇。好,上帝保佑您。」
「您一定得離開……」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接著小聲說,「您聽見了嗎?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我會到莫斯科去找您。我從來沒有幸福過,我現在悲傷,我永遠不會幸福,永遠不會!別讓我更加痛苦了!我賭咒,我一定會去莫斯科。現在我們就分手吧,我的寶貝兒,我的好人,我的親愛的!我們分手吧!」
「現在是零上三度,卻在下雪,」古羅夫對女兒說,「這,要知道,這隻是在地面上暖和,在大氣的上層就完全是另一種氣溫。」
他們在等她丈夫來到。可是從他那兒來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說他害了眼疾,懇求妻子儘快回家。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因此就著忙起來。
「我真苦啊!」她不聽他的話繼續說,「我一直在想您,只想您一個人,我會靠對您的思念過日子。我一心想把您忘記,忘記……可是,您幹什麼幹什麼要到這兒來?」
他們相識已經有一個禮拜了。這一天是節日。房間里悶熱,街道上旋風似的飛舞著塵土,行人的帽子不時被風吹落。人整天想喝水,古羅夫不時去售貨亭,有時請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喝果子露沖的水,有時請她吃冰淇淋。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裝束講究的人群散了,已經看不見什麼人了,風已經完全停息,而古羅夫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仍站在那裡,好像在等著還有沒有人從輪船上下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聞著鮮花,她已經不再說話,也不看著古羅夫。
「草上有露水。」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打破沉默說。

「得啦,別哭了!」他說。
她看著他,臉上現出恐懼、哀求和熱愛的神情。她凝視著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記憶中。
「是的,該回去啦。」
他瞧著她兩隻呆板驚恐的眼睛,吻她,親熱地輕聲說話。她的心情逐漸平靜,重又興緻勃勃起來。兩個人都笑了。
這是早晨的事情:他在火車站上看到一張用很大很大的字寫成的海報,首次公演《藝伎》。現在他想起了這張海報,就驅車上劇院去了。
她哭了,因此她說不出話來。她把臉扭向一旁,將手絹緊貼住眼睛。
在這裏,在車站中,已經有了幾分秋意,傍晚已經令人感到涼絲絲的了。
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他突然又回頭招呼一聲:
在十二月的節日期間,他做好了出門的準備,對妻子說的是要去彼得堡為一個年輕人張羅一件事,實際上他是去了C城。去幹什麼?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他想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見一面,談一談,如果可能的話約她相會。
「時間過得真快,而這兒又非常無聊沉悶!」她並不看著他說。
似乎再過上一會兒就能找到問題的答案,而且一種嶄新的美好生活就會開始;不過,他們兩人都清楚:離結局還很遠很遠,而最複雜和最困難的事情才剛剛開始。
「好,就讓她哭哭吧,我先坐一會兒。」他想了想就在一張圈椅上坐下。
有一次,他在一個冬天的早晨去看她,因為隔夜傳信人來他家時沒有找著他。女兒和他走在一起,他想送她上學,正好是順路。大片大片的濕雪紛紛揚揚。
在莫斯科,家裡的一切都已具有了冬天的樣子:生上了火爐,早晨孩子們準備上學和喝早茶時天是黑黑的,保姆還要點上一會兒燈。嚴冬已經開始。下了頭一場雪,第一天坐上雪橇,看著雪茫茫的地面和白皚皚的屋頂,覺得舒服,呼吸起來感到輕鬆和愜意。在此刻會回憶起青年時代。蒙上了重霜而變白的老菩提樹和樺樹有一種溫和的樣子,比起柏樹和棕櫚樹來,它們更加貼心。https://read.99csw.com有它們在近處,就沒有心思去想山巒和海洋了。

古羅夫是莫斯科人,在一個晴朗寒冷的日子他回到了莫斯科。在他穿著毛皮大衣戴著暖和的手套沿著彼得羅夫卡大街散步的時候,在星期六傍晚他聽到教堂鐘聲的時候,不久前的那次旅行以及他所到過的地方對他都失去了全部魅力。他漸漸沉浸於莫斯科的生活之中了,他已經每天貪婪地讀三份報紙,可是他還說他原則上不讀莫斯科的報紙。他已經傾心於飯館、俱樂部,傾心於宴會、紀念會,常有著名律師和演員上他家做客,他常在醫師俱樂部同教授一起玩牌,這使他挺自得。他已經能夠一次就吃完一整份盛在小煎鍋中的酸白菜燉肉和魚了……
古羅夫朝著老岡察納亞街走去。他找到了那幢房屋。在房屋的正對面延伸著一道圍牆:灰灰的,長長的,牆頂上豎著許多釘子。
她坐馬車離開雅爾塔,他送她。他們趕了一整天路。當她坐進特別快車的車廂,響起第二遍鈴聲時,她說:
在奧列安達,他們坐在一條長凳上,離教堂不遠。他們默默地看著下方的大海。透過晨霧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雅爾塔。白雲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山頂上。樹上的葉子紋絲不動,知了在鳴叫,從下方傳來的單調低沉的大海的喧嘩象徵著安謐,象徵著那正在等候我們的長眠。想當初,在奧列安達和雅爾塔都還不存在的時候,海水就在下方這麼喧嘩了,如今它也在喧嘩,待到將來我們去世后,它仍將如此冷漠地喧嘩。也許,在這種永恆性中,在這種對我們每個人的生與死所持的絕對冷漠態度中,正包藏著一種保證:我們會永恆超度的保證,大地上的生命會不斷運行、不斷完善的保證。同一個在晨曦中顯得十分美麗的年輕婦女坐在一起的古羅夫,面對著這童話般的環境、面對著海洋、山嶽、雲彩和遼闊天空而感到心曠神怡的古羅夫想道:實際上,如果想得深一點的話,世上的一切都是十分美好的,除了我們自己在忘卻了生活的最高目標和人的尊嚴時所想所做的事情外,一切都是十分美好的。
有一天夜間,他同一個遊戲夥伴—— 一位文官—— 一起走出醫師俱樂部,他忍不住說:
他坐在床上,床上鋪著一條廉價的像是醫院里用的灰色被子。他懊惱地嘲弄自己說:
可是眼前他接觸到的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年輕婦女的膽怯、生硬和拘束。她還給人一種心情慌張的印象,好像是突然有人敲門似的。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這個「牽小狗的女人」,對待已經發生的事情的態度有些特別,她看得十分嚴重,好像這是她道德上的墮落——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而這卻是奇怪的、不合時宜的。她沮喪、萎靡,長長的頭髮憂傷地掛在她臉龐的兩側。她凄涼地沉浸在冥想之中,猶如古畫上那個犯了教規的女人
他凝視了她一下,突然間他將她摟住,吻了吻她的嘴唇,一陣鮮花的香味和水汽向他襲來,他立刻膽怯地環顧四周:是不是有人已經看見?

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兩句話,可是不知為什麼卻激怒了古羅夫,他覺得這話是侮辱性的,是齷齪的。粗野的習氣,粗野的人!亂七八糟的夜晚,沒有意思的平平庸庸的白天!狂賭、貪食、酗酒,一套套老生常談!無用的事情和談話佔用了一個人最好的時光、最好的精力,到頭來只有一種狹隘平庸的生活,一種荒唐無聊的東西,好像是待在瘋人院或犯人勞動隊里似的,想走走不開,想逃逃不脫!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進來了。她在第三排坐下。古羅夫瞧了她一眼,他的心收緊了。他清清楚楚地體會到:現在對他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最親近、最寶貴、最重要的人。她,這個嬌小的在成群的內地人中不受注意的女人,手裡拿著一把俗氣的長柄眼鏡,她,現在竟佔據了他的全副身心,成了他的悲哀和歡樂,成了他現在所指望的唯一幸福。聽著糟糕的樂隊和拙劣的小提琴聲,古羅夫想:「她多美啊!」他思忖著,幻想著。
房內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西瓜。古羅夫給自己切一塊,不慌不忙地吃了起來。至少有半個小時就這麼在沉默中過去了。
從前古羅夫在憂傷的時候,他總用他所想出的各種各樣的推理來安慰自己,現在他已顧不上進行什麼推理,他感到的是深切的同情,他一心想使自己不矯飾,使自己有柔情……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奇!」
「我在這兒已經是第二個禮拜了。」
「爸爸,為什麼冬天不打雷?」
有個人走上樓來。
他對這個問題也做了解釋。他邊說邊想:他現在去赴幽會,這件事沒有一個活人知道,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兩種生活:一種生活是公開的,它是所有需要看見並知道這種生活的人都看見和知道的生活,它充滿了虛假的真實和虛偽的欺騙,它同他的熟人和朋友們過著的生活一模一樣;而另一種生活是在暗中進行的。由於許多情況奇怪的(也許是偶然的)湊合,所有在他心目中是重大的、有意思的、不可或缺的東西,所有他真誠地做了而又不欺騙自己的事情,所有構成他生活的核心的事情——所有這一切都是背著他人發生的;所有他的不誠實行為,還有他藉以隱藏自己來掩蔽真相的外形,比如說,他在銀行工作,他在俱樂九*九*藏*書部里爭論,他說的「下等人種」,他同妻子一起參加慶祝會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公開地進行的。他依據本人的情況判斷別人,他不相信他看到的事情,而且他總認為,可能是在秘幕下,就像在衣幕的掩護下一樣,每個人都過著他真正的最有意思的生活。每個人的私生活都得靠秘密來維持。所以,也許,多多少少是由於這個緣故,文明人才會十分焦急地謀求對個人隱私的尊重。
「我走了倒好,」她對古羅夫說,「這是命運的安排。」
只是到了現在,到了他的頭髮開始發白的時候,他才愛上了;認真地愛,真正地愛,有生以來第一次愛。
後來他又在城市公園裡和街心小花園裡遇見過她,一天內遇上好幾次。她獨自一人散步,總戴著那頂無檐軟帽,牽著那條毛茸茸的小白狗。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於是就隨便稱她為:「牽小狗的女人」。

她住的旅館房間里既悶又熱,瀰漫著一股香水味,這香水是她在一家日本商店裡買的。瞧著她,古羅夫不禁想道:「在生活中你真是什麼人都會碰到!」從以往的歲月里留下了他對一些善良的樂天的女人的回憶,愛情使她們高興,她們感激他帶來了幸福,雖說這不過是一種十分短暫的幸福;保留著的還有對另一些女人的回憶,舉例說像他妻子那樣的女人,她們愛得不真誠,她們說許多不必要的話,不自然,狂熱,她們的神情表明,好像她們並非在愛,並非在表露情慾,而是在做著某種重要的事情似的;另外他還記著兩三個女人,她們美麗、冷淡,她們的臉上會突然掠過一種兇狠的神情和固執的願望,想從生活中獲得並奪取比生活所能給予的多得多的東西。她們都已經不年輕,她們任性,不善判斷,不明達,好發號施令,因此在古羅夫對她們不再感興趣的時候,她們的美貌在他心中喚起憎惡,而她們襯衣上的花邊則使他覺得像魚鱗。
「不,他祖父好像是德國人,然而他本人是一個東正教信徒。」
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一起進來並排坐下的是一個年輕人,他留著不大的絡腮鬍子,身材很高,微微駝背;他每走一步路就搖一下頭,好像一直在向人點頭致意似的。這個人想必就是她的丈夫,就是當初在雅爾塔時她心情痛苦中罵之為奴才的那個人。果然,他的頎長身材、絡腮鬍子和一小片禿頂都確實反映出一種奴才般謙恭的習氣,他笑起來像諂媚,他的衣襟襻兒上有一枚奧妙的徽章在發光,像是一塊僕役號牌。
「上帝饒恕我吧!」她淚水盈眶地說。「這多可怕。」
古羅夫聽著覺得煩悶。這天真的口氣、這意外的不合時宜的懺悔惹他生氣。如果不是她熱淚盈眶,那人家真會認為她是在開玩笑或者是在裝腔作勢。
「下等人種!」
「什麼事?」
一天傍晚,他在公園裡吃飯,那個戴無檐軟帽的女人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要在他的鄰桌坐下。她的神情、步姿、衣著和髮型都告訴他:她來自上流社會,是有夫之婦,是初次來雅爾塔,獨自一人,在這兒感到寂寞……關於本地的風氣敗壞有許多並不實在的閑話,古羅夫不理會這些閑話,他知道,大部分閑話是一些人編造的,而這些人只要有辦法也都會樂於作孽。可是,當那個戴無檐帽的女人在離他僅三步遠的鄰桌坐下時,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關於輕易得手和登山旅遊的傳聞,於是一個誘人的念頭突然控制了他:跟一個陌生的連姓甚名誰也不知道的女人來上一次快速的曇花一現般的同居,浪漫一番。
「瞧你,你要找牽小狗兒的女人!瞧你,你要獵奇!……現在你就給我坐在這兒吧!」
「如果她在這裏沒有丈夫和熟人,」古羅夫暗斟酌著,「倒不妨同她認識一下。」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和他相親相愛,像兩個十分貼近的人,像親人,像夫妻,像情投意合的朋友。他們覺得,是命運本身預先安排了他們相遇,令人費解的倒是為什麼他已經娶了妻子,而她已嫁了丈夫;彷彿這是兩隻候鳥,一雌一雄,人們把它們捉住后硬讓它們生活在兩隻單獨的籠子里似的。他們互相原諒了他們過去各自感到慚愧的事情,原諒了目前做著的一切,而且感到他們的相愛使他們兩人都變了。
古羅夫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和兩個上中學的兒子。家裡很早就給他娶了妻子,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大學二年級學生,所以,現在他妻子看起來比他的年紀要大上一倍半。這個女人身材高高的,長著兩道黑眉毛。她直率、尊嚴、莊重,而且,按她自己的說法,有思想,她讀過許多書,書寫時不寫硬音符號「ъ」,叫丈夫時不叫德米特里而叫吉米德里;可是他呢,他私下裡卻認為她淺薄、狹隘、不優雅。他怕她,不喜待在家裡。他對她早已變心,而且不止一次,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女人的評論幾乎總是不好的,每逢他在場時談及女人,他總把女人叫做:
兩人迅速走了。
在他們的上方,在梯台上有兩個中學生正在吸煙,在朝下面看,可是,古羅夫全不在意,他把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拉到身邊,開始吻她的面孔、臉頰和雙手。
「哦,你說說,在那兒日子過得怎麼樣?」他問,「有什麼新聞?」
「這一切真愚蠢!」他醒來后想道,兩眼瞧著黑黑的窗戶,已經是黃昏時分。「真令人不快,不知怎麼的我睡夠了,現在夜間我又該做什麼呢?」
「這樣不好,」她說,「現在第一個會不尊重我的人就是你。」
他覺得,吃足苦頭的他可以任意稱呼她們,可是話雖如此,如果沒有了「下等人種」,他就會九*九*藏*書連兩天也活不下去。同男人在一起,他覺得枯燥無味不自在;同男人在一起他少言寡語冷冷淡淡。可是,一到了女人中間,他就覺得自由自在,知道該同她們談些什麼,該有什麼樣的舉止與態度;同她們在一起,即使不講話也覺得輕鬆自在。在他的性格、相貌和資質中,有一種迷人的不可捉摸的東西,它使女人對他產生好感,它吸引她們;這一點他是清楚的,同時也有一種力量在引誘著他自己到她們那兒去。
「別哭了,我親愛的,」他說,「哭過也就夠了……現在我們還是來談談,想想辦法。」
「好,讓我再看一看您……再看一眼。好,就這樣。」
「我們上您那兒去吧……」他輕聲說。
古羅夫一夜沒有合眼,他氣憤,頭痛了整整一天。以後幾夜他也睡不好,老是坐在床上想心事,要不就在房內踱步。孩子使他生厭,銀行使他心煩,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什麼話也不想說。
「我怎能開脫得了?我是個糟糕下流的女人,我看不起、也不想開脫自己。我不是欺騙了丈夫,而是欺騙了我自己。不光是現在,我早就在欺騙了。也許,我丈夫是個誠實的好人,可是他是個奴僕。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幹得怎麼樣,我只知道他是個奴僕。嫁給他時我才二十歲。一種好奇心使我焦躁不安,我想過得好一點,我對自己說:『不是有著另一種生活嗎?』我很想過逍遙快樂的生活!過一過這種生活……好奇心刺|激著我……這一點您是不懂的,可是我,我向上帝發誓,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我變了,已經攔阻不住自己,我對丈夫說我病了,我就到這個地方來了……在這裏我走來走去,像是著了魔發了瘋……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庸俗下賤、誰都會瞧不起的女人。」
這之後,他們晌午在海濱街見面,一起吃早飯、進午餐,一起散步,一起欣賞大海。她抱怨睡眠欠佳,心神不寧;她忽而因熱中而激動,忽而又怕他不十分尊重她,老是向他提出一些同樣的問題。在街心花園裡或者在大公園裡,每逢附近沒有人的時候,他常常突然把她拉向自己熱烈地親吻。十分閑逸的生活,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看見的光天化日之下的接吻,炎熱,海水的氣息,不時在眼前閃過的閑散、盛裝、飽腹的人們——所有這一切都彷彿從根本上改造了他。他對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說,她十分美麗,非常迷人。他的情慾強烈難忍,對她可說是寸步不離。而她卻常常沉浸於冥想之中,總求他承認他並不尊重她,絲毫也不愛她,不過是把她看成一個下流的女人。幾乎每天夜晚,他們都要驅車出城,或去奧列安達,或去瀑布所在地。這種閒遊是成功的,每次的印象總是美好莊重的。
(1899年)
他非常想同一個什麼人述說所回憶到的一切。這個強烈願望折磨著他。然而在家裡他是不能談他的愛情的,而在外面又沒有人可以談心。總不能同房客們談吧,也不能在銀行里談,再說,又談什麼呢?難道當初他真愛她了嗎?難道在他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的關係中有什麼優美的富有詩意的東西?有什麼富於教育意義的或者乾脆是有趣的東西?他常常只好含含糊糊地談談愛情。談談女人,因此誰也覺察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只有他的妻子揚揚黑眉毛說:
火車快速地開走了,車上的燈火很快消失,再過一會兒已經聽不見轟隆轟隆的聲音了。好像是一切都故意商量妥了似的,要儘快結束甜蜜誘人的忘乎所以的愚蠢行為。古羅夫隻身一人留在月台上,他瞧著黑洞洞的遠方,聽著螽斯的鳴叫和電報線的嗚嗚聲,他覺得自己像是剛醒來似的。他想:在他一生中又多了一次獵奇或冒險,而且就連它也已經結束,只剩下回憶……他感動,憂傷,體驗到一層淡淡的悔悟心意:可不是嗎,這個他再也見不到的年輕女人同他在一起並不幸福;他對她溫和親切,但在他對她的態度里,在他的口氣和愛撫里,畢竟隱隱露出一種輕微的譏誚,露出一種年齡比她幾乎大上一倍的幸福男人的略略粗野的倨傲。她一直說他善良、非凡、高尚,顯然,在她心目中的他不是實際上的他,就是說,他無意中騙了她……
有一個人,大概是個更夫,走近過來,看了他們一眼,走開了。就連這個細節也顯得非常神秘和美好。可以看見,一條從費奧多西亞開來的輪船到了,船上的燈火已經熄滅,朝霞照亮著船身。
他按了一下鈴,吩咐給他送茶。在他喝茶的時候,她一直站著,臉向著窗戶……她哭,是由於激動,由於悲痛地意識到他們的生活十分凄慘,只能秘密地見面,背著人家,像竊賊似的。難道他們的生活不是給毀了嗎?
「我不明白,」他輕聲說,「你到底要什麼?」
他們商量了很久,講到了怎樣使自己擺脫目前的處境,這種不得不躲避、欺騙、分居在不同城市和久久不能見面的處境。怎樣才能擺脫這些不堪忍受的桎梏?
「可是,請您諒解,安娜,請您諒解……」他匆匆地低聲說,「我求您諒解……」
「將近五天了。」
「你好像是在替自己開脫。」
她沒有哭,但神情憂傷,像病了似的。她的臉在抽搐。
「夠啦,別說了……」他嘟噥說。
多次沉痛的經驗確實早已使他懂得:對一些規矩人來說,尤其是對一些行動緩慢猶豫不決的莫斯科人來說,同女人相好這種事情起初可以愉快地使生活多彩,顯得是一種輕鬆可愛的獵奇,但到頭來它必然會變為一個十分複雜的大問題,而處境會令人焦慮和痛心。儘管這樣,每逢他新遇到一個引人心目的女人,這種經驗教訓不知何故就九_九_藏_書會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他會想要私通,於是一切又都顯得十分簡單和趣味盎然。
在一條標有「通向梯形樓座」字樣的狹窄陰暗的樓梯上她站住了。
後來他們走出旅館,海濱街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這座城市連同那些柏樹都寂靜無聲,但海水仍在喧鬧並拍擊著海岸。一條小汽艇在海浪上顛簸,一隻小掛燈在船上懶洋洋地閃爍著。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開始到莫斯科去看他。她兩三個月離開C城一次,對丈夫說她這是為婦女病去請教一位教授,她丈夫是既相信又不相信。到了莫斯科,她下榻在斯拉維揚斯基商場大旅館,而且派一個戴紅帽子的人去找古羅夫。古羅夫去看她,在莫斯科任何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你等一等,我這就說……我說不出來。」
他早晨到達C城,在旅館租下一個最好的房間。這房間里的地板全都鋪上了灰色軍用呢子,桌上有一個墨水池,塵土使它成了灰灰的,池上有一個騎馬的騎士,他舉起一隻手拿著帽子,可是他的頭已被打掉。看門人向古羅夫提供了必要的信息:馮·季傑利茨住在老岡察納亞街上的私人住宅里,離旅館不遠。他生活優裕闊綽,有私人馬車。城裡的人都認識他,看門人把他的姓讀為「德雷迪利茨」。
他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他甚至感到奇怪:近幾年來會老得這麼厲害,會變得這麼難看。而他雙手正撫摸著的雙肩卻是暖暖的,它們正在顫動。面對這個生命,這個非常溫柔和美好的、但想必也將像他的生命一樣開始凋謝和枯萎的生命,他感到同情。為什麼他如此愛她?在女人的心目中,他一直不是本來的他,在他身上她們愛的並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個由她們的想象所創造出來的人,是一個她們在自己的生活中所熱切尋求的人,所以她們在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時仍然愛他。同他在一起,她們中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時光在流逝,他同一些女人認識、相好,而後又分手,然而他從來沒有愛過一次;什麼都曾有過,唯獨不是愛情。
他們雇了馬車去奧列安達
「您剛才說得對,那鱘魚肉啊……是臭烘烘的!」
「您真把我嚇壞了!」她臉色蒼白,神態驚愕,氣喘吁吁地說,「哎,您真把我嚇壞了!我差點兒死過去了。您來幹什麼?幹什麼?」
「很可能,她會常看首次公演的戲,」他想。
她瞧了他一眼,臉色頓時發白,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驚恐地瞧了他一眼,雙手緊緊握住扇子和長柄眼鏡,顯然,她這是在克制自己,以免昏厥過去。兩個人都不說話,她坐著,他站著。她的困惑使他失措,不敢在她身旁坐下。幾把小提琴和一管長笛開始調音。突然令人覺得可怕起來:似乎所有包廂里的人都在看著他們。這時她站起來,快步走向出口處,他跟在她後面。兩個人瞎走著:一會兒在走廊里,一會兒在樓梯上,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他們眼前閃過一些穿著法官制服、教師制服、皇室制服的人。這些人都佩戴著徽章。還閃過一些女人,一些掛在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風迎面吹來,傳來一陣煙味。古羅夫的心跳得厲害,他想:「主啊!幹嗎要這些人,幹嗎要這個樂隊!」
「這兒無聊沉悶——這不過是通常說說罷了。一個市儈住在他那個什麼別廖夫或者什麼日茲德拉,他倒不覺得無聊沉悶,可是一到這兒他就說:『唉,無聊!唉,塵土!』你還真會以為他來自格瑞那達呢!」
她不作回答。
第一次幕間休息。她丈夫出去吸煙,她留在座位上。也坐在正廳里的古羅夫走到她跟前強顏歡笑聲音顫抖地說:
「您幹什麼呀!幹什麼呀!」她驚恐地說著把他從身邊推開,「我們兩個都瘋了。您今天就離開,馬上離開……我憑一切神聖的東西懇求您,央求您……有人來了!」
劇院已經滿座。同所有的內地劇院一樣:枝形吊燈的上方煙霧騰騰,頂層樓座的觀眾喧喧嚷嚷;開演前,當地的一些花|花|公|子站在第一排,雙手抄在背後;在省長包廂里坐在首席的是省長的女兒,她圍著一條毛皮項巾,省長本人謙虛地藏在門帘後面,能見到的只是他的雙手;幕布在舞台上晃動著,樂隊花很長時間在調音。觀眾們進入大廳紛紛坐下,古羅夫的兩隻眼睛在貪婪地搜索著。
在他心目中事情是明顯的:他們這場戀愛還不會很快結束,也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對他的依戀越來越深。她崇拜他,所以,如果要告訴她說這一切遲早都該結束,那簡直會是不可思議的事,更何況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我也該回北方了,」古羅夫離開站台時想,「是時候了!」
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在火車站上送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后對自己說:一切就此結束,他們永遠不會再見面。可是,實際上離結束還遠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