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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公差

一次公差

「砰!吧嚓!」又響起了這種聲音,「砰!」
「寸警,……」村警回答說。
「鄉長費奧多爾·馬卡雷奇關照過:區警察局長或者偵查員一到村裡,我就得向他報告,」村警說,「就是說,就這麼一回事,我現在該走了。……到鄉里有四俄里路,暴風雪,路上積雪很多,大概,最早我也得在半夜裡才能走到。聽,『嗚嗚嗚』地叫得好厲害。」
雷任聽著村警講,心裏卻在想:他雷任遲早要回莫斯科,而這個老頭兒卻要永遠留在這個地方,永遠奔忙。他雷任在這一生中還將遇見許多這種穿著破衣爛衫、多年不梳頭髮的「無用的」老頭兒,在這種人的心裏,一枚十五戈比的銀幣、一小杯酒以及深信在世上靠詐騙是不能生活的信念——這一切都以某種方式牢牢聯繫在一起。過了一會兒,雷任聽膩了,就吩咐拿乾草來鋪床。客房裡有一張鐵床,上面放著枕頭和被子。本來可以把這張床從客房裡搬過來用,可是死人已在床邊躺了差不多三天,而臨死前他可能還在這張床上坐過,所以現在要躺在這床上會感到不快。……
「是這麼一回事。文書赫里桑夫·格里戈里耶夫把別人的木板賣給了包工頭,他這是詐騙。我也給牽連進了這個案子,因為他們打發我上飯鋪去買酒;其實,文書並未分錢給我,連一杯酒也沒有請我喝過,可是我窮,看外表是個不可靠的人,無用的人,對我們兩人都進行了審訊。他坐牢了,我呢,上帝保佑,依法宣布我無罪。法庭上念了這個公文,所有的人都穿著制服。我這是說在法庭上。我跟你說吧,老爺,我們這份差事,上帝保佑,千萬別叫沒幹慣的人去干,那簡直是倒霉。可是我們這些人幹起來倒也沒有什麼。不走動走動的話,兩隻腳還會痛。待在家裡對我們來說更糟糕。待在鄉公所里不出去的話,你就得給文書生火,給文書送水,給文書擦皮靴。」
「真不幸,」村警說,「真不幸,活受罪。大家都安不下心來,老爺,已經第三夜不睡覺了。孩子們哭哭啼啼。該給母牛擠奶,可是娘兒們不去牛棚,她們害怕:老爺可別在黑暗中顯靈。當然,娘兒們蠢,可是,有些男子漢也害怕。一到黃昏,他們就不單獨在小木屋旁邊走,總是要結伴一起走。那些見證人也是這樣。……」
「嗚—嗚—嗚!嗚—嗚—嗚!」
在村口轉彎處車夫忽然拚命大叫一聲:
出現了一個小村子,村裡沒有燈火。接著又是樹木,田野。又迷路了,車夫又從趕車人的座位上爬下,「跳舞」。這輛三套馬的雪橇在一條黑暗的林蔭道上跑,跑得很快,那匹烈性的拉邊套的馬不住碰著雪橇的前部。在這兒,樹木喧囂著,很可怕,四周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好像是他們正在向一個深淵飛去。突然間,入口處和窗子里的明亮燈光襲人眼睛,聽到了善意的忽高忽低的狗叫聲和人們的說話聲。……總算到了。
所有的姑娘都默默地神情嚴肅地聽著,瞧著她們的父親。雷任感到,他也該從自己的角度說一些什麼,可是他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只說了一句:
「我們走啊,我們走,我們走。……你們養尊處優,你們那兒亮堂,你們那兒暖和,我們迎著嚴寒,迎著暴風雪,在深雪中走。……我們沒有安寧,沒有歡樂。……我們承擔著這生活的全部痛苦,我們的和你們的。……嗚—嗚—嗚!我們走啊,我們走,我們走。……」
「我幾個兒子喝酒太凶,就那麼喝呀喝的,沒法說,你不會相信。」
他躺了下去,開始入睡;忽然,他們又在一塊兒走著,他們唱:
突然他感到害怕,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沒有睡意,但又沒有什麼可以消磨時間的事情做,他就在乾草上躺下,蓋上毯子。洛沙丁收拾茶具,出出進進了好幾次,他咂著嘴,唉聲嘆氣,在桌子旁來迴轉,後來他終於拿著那盞小燈走出去了,雷任在他身後看著長長的白髮和傴僂的身軀,想道:「好像是歌劇中的魔法師。」
他剛入睡,忽然又響起了什麼人的腳步聲,不過這不是畏畏縮縮的腳步聲,而是急促的過於吵鬧的。房門砰地一響,接著就是說話的聲音,划火柴的聲音。……
「告訴我,老大爺,你當村警有多少年了?」
「隨您的便,我可不願意留在這個地方,」斯塔爾琴科站起來說,「才五點多鍾,睡覺太早,我出去一趟。馮·陶尼茨就住在這一帶,不遠,離瑟爾尼亞村總共才三俄里。我要上他家去,在那兒度過這個晚上。村警,你去,對馬車夫說別卸馬。您有什麼打算?」他問雷任。
「列斯尼茨基還在那兒躺著呢,」雷任暗想,他看著在雪堆上狂亂打轉的風絞雪,「列斯尼茨基還躺著,證人們都在等著。……」
吃晚飯時談到了列斯尼茨基。
「老—天—爺啊!」閣樓上有個女人在哀叫,要不就是聽來覺得如此,「我—的—老—天—爺啊!」
「到傍晚這場暴風雪想必會停了。」一個正在生爐子的農民說。
「嗚—嗚—嗚!」暴風雪在歌唱,「嗚—嗚—嗚!」
「老爺,我是來請教。您剛才說您不找鄉長,可我擔心他會生氣。他吩咐過我去一趟。莫非應該去一趟?」
他忽然想起,有一天他正在地方自治管理局同一個會計員講話,一個黑眼黑髮的瘦瘦的臉色蒼白的先生走近辦公桌。這人的眼神令人不快,一些午睡過久的人都有這https://read.99csw.com種眼神,它使他那張清秀聰穎的臉破相了。他腳上的那雙高統靴也跟他不相稱,顯得粗糙。會計員介紹說:「這是我們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
他們坐著雪橇穿過村子。「『翻起一條條鬆軟的犁溝,』……」偵查員懶洋洋地想道,他看著拉邊套的馬邁動四條腿。所有的農舍里都亮著燈,就像是在大節日的前夕似的,但實際上是農民們都沒有睡,他們害怕那個死人。車夫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想必是他剛才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旁等得厭煩了,而現在他也在想著那個死人。
「老鬼,你站在這兒幹什麼?滾開!」
大家談到了天氣,說暴風雪一般只持續兩個晝夜,很少會更長。六點鐘大家吃了午飯,接著是打牌,唱歌,跳舞;最後又在一起吃了晚飯。一天過去了,大家都躺下睡覺。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給嘈雜聲驚醒了,頭脹痛。隔壁房間里馮·陶尼茨在大聲對醫生說:
村警說了一個什麼字,可是聲音很輕,聽不清楚是個什麼字。
「害怕,老爺,不過,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差事么,躲避不了的。今年夏天,我押著一個犯人進城去,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揍了再揍!四下里儘是田野和森林,你躲避得了嗎?眼下這件事也是這樣。這位列斯尼茨基老爺,我還好生記得他呢!他父親我也認識,還有他母親。我是涅多紹托瓦村的人,列斯尼茨基老爺家離我們村不超過一俄里路,甚至更近一些,就在眼前。列斯尼茨基老爺有個未出嫁的姐姐,她敬神,心地仁慈。主啊,讓你的奴隸尤利婭的靈魂安息吧,讓它永生吧!她沒有出嫁,臨死前她把全部家財都分了,送給修道院一百俄畝土地,送給我們涅多紹托瓦村的農民村社二百俄畝,以追念她的亡靈。可是她的弟弟,就是這位老爺,他把文書藏了起來,據說是他放在火爐里燒掉的。他把所有的土地都佔為己有。他以為,這對他有好處,可是,不行,別高興得太早,在世上是不能靠詐騙生活的。後來這位老爺二十年沒有懺悔,不上教堂,就這樣,他沒有懺悔就死了,垮台了。他太胖了,脹破皮了。後來,從少東家手裡,也就是從謝廖扎手裡,人家把全部家產拿走抵債,一點兒也沒剩下。他呢,書沒有讀好,什麼事都幹不了,於是他舅舅,地方自治局執行處主席,心裏尋思:『我把他,把謝廖扎弄來當代理人,讓他做保險工作,這種事情很容易做。』可是,少東家高傲得很,他要過得闊綽些、神氣些、自由此,所以,叫他坐在一輛破板車上在縣裡奔波,跟庄稼人交談,他感到委屈,走路時老瞧著地面,一句話也不說;如果你湊著他耳朵叫一聲『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他就這麼回過頭來說一聲『啊?』接下來他就又瞧他的地面了。現在,你瞧,他竟自殺了。這不合適,老爺,不對頭。簡直弄不懂這世道是怎麼一回事,慈悲的主啊!不錯,你父親有過錢,你窮,你感到委屈,不過,那又有什麼呢,你得慢慢習慣起來才對。從前我也生活得挺好,老爺,我有過兩匹馬,三頭奶牛,養過二十來只羊,可是到頭來只剩下了一個小背包,而且就連這個小背包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如今在我們涅多紹托瓦村裡,說實在話,我的房子是最糟的。這就是人們經常說的:當初莫凱有過四個僕人,可現在莫凱自己成了僕人;彼得拉克本來有過四個僱農,現在呢,彼得拉克本人是個僱農。」
「難道有朝一日我也會落到這種地步?」昏昏欲睡的雷任隔牆聽著他委婉的孤兒般的聲調想道。
「我們走啊,我們走,我們走。……我們從生活中拿取的是最艱難最痛苦的東西,而把輕鬆和歡樂留給你們,因此你們在吃飯的時候才可以冷淡和合理地議論我們:為什麼我們受苦和死亡,為什麼我們不像你們一樣健康和滿足。」
「我們走啊,我們走,我們走。……」
「老爺,大伙兒心裏不踏實,……」洛沙丁說,滿臉洋溢著純樸的笑容,他顯然很滿意:他終於看到了他久久等候的人。「大伙兒心裏很不安,孩子們在啼哭。……老爺,大家都以為你們回城去了。……發發慈悲吧,我們的恩人。……」
過一會兒,偵查員坐在雜物房裡,在桌邊喝茶,村警洛沙丁站在門口說著話。這是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兒,個子不高,很瘦,腰彎背曲,白髮蒼蒼,面露純樸的笑容,兩眼滲著淚水。他老是咂嘴,好像吃著冰糖葫蘆似的。他穿著一件短皮襖,腳上是一雙氈鞋,手中總捏著一根拐棍。顯然,偵查員年輕這一點引起了他的同情,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講話時才對他以「你」相稱
「可是只有三俄里路啊。」醫生懇求說。
「現在幾點鐘?」
「該是喝茶去了吧,老爺。」
「你是誰?」醫生問。
「砰!」外面有什麼東西敲著牆。「砰!吧嚓!」
「是誰?」他驚慌地問道。
老頭兒像歌劇read.99csw.com里的魔法師,他們兩人確實在唱,像在劇院里似的:
代理法院偵查員和縣醫院醫生前去瑟爾尼亞村驗屍。途中他們遇上了暴風雪,繞了好長時間,只是在天色已經發黑的黃昏時分才到達目的地,而原先他們是想在中午抵達的。他們在地方自治局的一個小木屋裡住下過夜。正好就在這兒,在這個小木屋裡擺著一具屍體,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列斯尼茨基的屍體。三天前,這個人來到瑟爾尼亞村,他在小木屋裡安頓下來后吩咐人送茶炊,但完全出人意外的是:他開槍自殺了。他的死有點兒蹊蹺:在茶炊旁喝茶的時候,桌子上還放著一些下酒菜,這情況使許多人有理由懷疑是兇殺,需要驗屍。
他好奇地打量著老人,問道:
中午他們吃了早飯,接著就在屋裡無目的地來回踱步。他們向窗戶走近。
「不幸的年輕人,」馮·陶尼茨輕聲地嘆著氣搖頭說,「一個人要最後下決心結束自己的生命,……年輕的生命,他事先得怎樣反覆考慮和體驗怎樣的痛苦啊!每個家庭里都可能發生這樣的不幸,這是可怕的。這是難以忍受的,難以忍受的。……」
「見證人在哪裡?」
「一年八十四個盧布。」
「難道你不感到害怕?」
夜間,在拂曉時分,風雪停息了。人們起身後看看窗外,光禿禿的枝條稍微下垂的柳樹紋絲不動,天色陰沉,四周寂靜,彷彿大自然現在在為自己的肆虐橫行感到羞愧,在為自己瘋狂了兩夜放縱了自己激|情而感到羞愧。從早晨五點鐘起,已經套上車的馬兒就排成縱列等候在台階邊了。天色大亮的時候,醫生和偵查員穿上皮大衣和氈靴,告別主人走出屋來。
「現在還只有七點半,」雷任看了一下表后想道,「太糟糕了!」
「嗚—嗚—嗚!」
「嗚—嗚—嗚!」暴風雪在閣樓上唱著;戶外有一樣什麼東西,也許是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上的那塊招牌,在惡狠狠地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
「他拋下了妻子和孩子,」斯塔爾琴科說,「如果我做得了主,我會禁止神經衰弱者和神經系統不正常的人結婚,我會剝奪他們繁殖他們這類人的權利和機會。把一些神經有病的兒童生下世來是一種犯罪行為。」
馬突然停住了。
「太好了。」馮·陶尼茨握著偵查員的手說,這是一個脖頸粗壯的胖子,留著一把絡腮鬍子。「太好了。歡迎歡迎,很高興認識您。可不是么,我們多少還是同行呢。從前我當過助理檢察長,然而工作時間不長,總共才兩年。後來我到這兒來料理家業,也就在這裏漸漸衰老起來。總而言之,我是一個糟老頭子。歡迎歡迎。」顯然,他在壓低嗓門,免得說話聲太響;他陪客人一起上樓,接著說:「我沒有妻子,她過世了。現在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幾個女兒。」說完他轉身朝樓下大聲嚷道:「吩咐伊格納特,明天早晨八點鐘以前把雪橇準備好!」
醫生斯塔爾琴科是一個中年男子,鬍子黑黑的,戴一副眼鏡;偵查員雷任長著一頭淡黃色頭髮,他尚年輕,大學畢業才兩年,與其說他是個官,不如說他像個大學生。他們倆默默坐在那兒,想出了神。他們因來晚了而感到懊惱,現在可得在這個地方過夜,等天亮。可是,此刻才五點多鍾,他們眼前出現了漫長的傍晚,接下來又是漫長的黑夜,煩悶無聊,他們想到了不適意的床鋪、蟑螂和清晨的寒冷。聽著暴風雪在閣樓上和煙囪里哀號,他們兩人想到這一切多麼不像他們願意過的生活,多麼不像他們從前夢想過的生活,想到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同齡人相距有多遠,那些人如今正走在城裡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根本不注意惡劣的天氣,或者此時此刻他們正打算到劇院去看戲,或者正坐在書房裡看書。啊,現在醫生和偵查員真是樂於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求能夠在涅瓦大街或者在莫斯科的彼得羅夫卡散散步,聽聽悅耳的歌唱,在飯館里坐上一兩個鐘頭。……
他們的雪橇先是沿著樹林的邊沿走,後來駛上了一條伐樹辟出的通道。他們眼前閃過一些古老的松樹,一片小白樺樹林,一些高高的多節的新橡樹,它們孤單地聳立在一片不久前才砍掉樹木的空地上,可是轉眼間一切都在空中和雪霧中混成了一片。車夫說他看得見樹林,偵查員呢,他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那匹拉邊套的馬。風朝著他們的背脊吹。
「這些歇斯底里患者和神經衰弱患者是一些十分自私自利的人,」醫生悲憤地繼續說,「如果一個神經衰弱者同您住在一個房間里,他會把報紙翻得沙沙響;如果他跟您一起吃飯,他會同他的妻子吵架,不會因您在場而不好意思;如果他有興緻自殺,那他就在村子里、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裡自殺,給大家多惹些麻煩。這些老爺在任何場合想到的只是自己,只是自己!正因為這樣,老人們才不喜歡我們這個『緊張的時代』。」
「我們走啊,我們走,我們走。」
「沒—什—么。……」
「去你的吧!討厭,……」雷任懊惱地說,他重又蓋好毛毯。
「你有什麼事?」
雷任回想起列斯尼茨基輕輕的說話聲,想象他走路的樣子。這時,他覺得在他身旁眼下正有一個人在走動,就像列斯尼茨基的步態一樣。
有個人一閃而過,走下路面后此人站在齊膝深的雪中,瞧著這輛三套馬雪橇。偵查員看到了一根彎柄拐棍,一個掛在腰間的背包,他覺得,這人是洛沙丁,甚至覺得,他在微笑。這個人閃現一下后就消失了。
「喂,https://read.99csw.com怎麼啦?」斯塔爾琴科怒沖沖地問。
「十點一刻。」
「現在你們不能走。您看看,外面是什麼天氣!您別爭了,您最好去問一問車夫:在這種天氣給他一百萬他也不會趕車送您。」
「什麼?」雷任問,「你再說一遍。」
天黑了。雲彩後面大概躲藏著月亮,因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窗戶和窗框上的雪。
醫生在隔壁房裡開始講起嚴峻的自然環境,說它影響了俄羅斯人的性格;講到漫長的限制自由活動的冬季,說它阻礙了人們的智力發展。雷任聽著這些議論感到煩躁,他瞧著窗外圍牆邊積起的雪堆,瞧著那白色雪塵,它布滿了整個肉眼可見的空間,瞧著那些絕望地向左右彎曲的樹木,聽著風的呼嘯聲和碰擊聲,他憂悶地想道:
彷彿有人在用小鎚子敲打著他的太陽穴。
他們所唱的東西雷任在以前也曾想到,不過這想法在他的頭腦里不知為什麼總是藏在別的想法後面,像大霧天氣里遠方的燈火一般,畏縮地忽隱忽現。他感到,這自殺和農民的痛苦也使他耿耿於心。這些人屈從命運,承擔著生活中最艱難最黑暗的一切——容忍這種狀況多麼可怕呀!容忍這種狀況,同時又巴望著自己能在幸福而滿足的人們中間過光明而熱鬧的生活;不斷地巴望這種生活,——那就意味著巴望新的自殺,巴望那些被勞動和憂慮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或者那些軟弱的被遺忘的人一次又一次自殺。關於這許多人,人們只是偶爾在晚餐席間才談及,有時是懷著惱恨,有時則進行譏誚,可是並不給予幫助。……接著雷任又聽到:
「趕車吧!」
「你薪水有多少?」
車夫默默地從座位上爬下,開始用腳後跟著地繞雪橇快跑,他跑的圈子越來越大,人離雪橇也越來越遠,很像他是在跳舞似的。他終於跑回來了,坐上雪橇,朝右轉彎。
「多少年?有三十年左右了。自由後過了五年我就開始當差了。你算算,打那時起我就每天跑路。人家有休息日,我一直在奔忙。外面已經在過復活節了,教堂里響著鐘聲,基督復活了,可是我還背著個背包兒。我去地方國庫,去郵局,去區警察局局長家,去地方書記那兒,去稅務局督察官那兒,去管理局,去地主老爺家,去庄稼人那兒,去所有的正教徒家。我送郵包,送傳票,送納稅通知書,送信件,送各種各樣的單據表格。是啊,好老爺,如今時興這些表格,有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要填寫數目字,每位老爺,或者神甫,或者有錢的農民,每年必須填上十來回:種了多少,收了多少,黑麥有多少石或者多少普特,燕麥有多少,乾草有多少,天氣怎麼樣,還有,各式各樣的蟲子也都得填寫上。當然是隨你寫,這隻是一種形式,可是我就得奔忙,發表格,收表格。比方說,眼前這位老爺,不必開膛破肚,你自己心裏明白,這麼做是白費勁,只會把手弄髒罷了,可是你老爺還得費心,跑到這兒來,就因為有這個形式,你拿它沒有辦法。為這形式我走了三十年。夏天倒還可以,暖和,乾燥,可是一到冬天或者秋天就不方便了。我遭過水淹,挨過凍,什麼都經歷過。一些壞人在樹林里搶過我的背包,一些人狠揍過我,我還受過審判。……」
「迷路了,是嗎?」斯塔爾琴科問。
「您睡了?您睡了?」醫生斯塔爾琴科一根又一根地划著火柴,急忙而又氣惱地問道。他全身是雪,冒出一股寒氣,「您睡了?起來,我們一起到馮·陶尼茨家去。他派馬車來接您了。去吧,在那兒您至少可以像個人一樣的吃頓晚飯,睡上一覺。您瞧,我親自來接您了。全是駿馬,花二十分鐘我們一定可以到達。」
「老人們不喜歡的事情可多著呢,」偵查員打著呵欠說,「您該向老人們指出,從前的自殺與現在的自殺完全不同。從前的所謂規矩人自殺是因為盜用了公款,現在的呢,卻是因為活厭了,是因為苦惱。……哪一種更好一些呢?」
(1899年)
「為了詐騙。」
偵查員睡得並不安寧。很熱,不舒服,因此他在睡夢中覺得自己不是在馮·陶尼茨家裡,不是睡在一張軟和乾淨的床上,而是仍然睡在地方自治局小木屋裡的乾草上,聽得到證人們的低聲說話。他覺得列斯尼茨基好像就在附近,在離他十五步遠的地方。他在睡夢中又想起那個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黑髮,臉色蒼白,穿著一雙撲滿塵土的高統靴;想起他怎樣走到會計員的辦公桌旁,「這是我們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接著他眼前又出現一種情景:彷彿是列斯尼茨基和村警洛沙丁肩並肩地走在田野上,走在雪地里,互相攙扶著,暴風雪在他們頭上飛舞,風吹打著他們的背脊,他們兩人邊走邊唱:
昏昏欲睡的雷任心感不滿,但他穿上了氈靴和皮大衣,戴上皮帽和圍巾,跟醫生一起走出戶外,並不寒冷,但刮著刺骨的大風。風沿著馬路捲起一股股雪花,好像是這些雪花受了驚嚇正在逃跑。圍牆邊和門廊旁已經積起了高高的雪堆。醫生和偵查員坐上雪橇,一身雪白的車夫向他們彎下腰去扣上蓋膝頭的read.99csw.com絨氈。他們兩人都感到暖和。
他像進房間時一樣戴著帽子,穿著皮大衣和氈靴。他在一條長凳上坐下,他的旅伴——偵查員——坐在他對面。
醫生和偵查員什麼話都不說,坐上雪橇,到瑟爾尼亞村去了。
他就連在郵政局裡簽名也是這麼寫的:寸警。
「怎麼為了詐騙?」
「哪怕半俄里也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您的車子一出大門,馬上就是一片漆黑,立刻就會迷路。隨您怎麼樣,我決不放您走。」
「為什麼受審判?」
「恐怕總會有一些小外快。不會沒有吧?」
「行政當局!」村警大聲重複了一遍,「他早就這麼叫我了,快六年了。『你好,行政當局!』不過,我倒是無所謂,隨他去吧,求上帝保佑他。偶爾會遇上個太太,她會吩咐人給我一小杯酒和一塊餡餅,我呢,我就為她的健康乾杯。庄稼人給東西給得多一些,庄稼人是厚道些,敬畏上帝:有人給一些麵包,有人給點白菜湯喝,有人還會請你喝上一盅。鄉長們總是在飯鋪里請客喝茶。剛才證人們也都去喝茶了。臨走時他們說:『洛沙丁,你代我們在這兒待一會兒,看守一會兒。』他們每個人都給了我一個戈比。他們感到害怕,因為不習慣。昨天他們給了我十五個戈比,還請我喝了一杯酒。」
偵查員仔細傾聽,沒有什麼女人在哀叫,是風。他感到陰冷,就在毛毯上加蓋一件皮大衣暖暖身體,他想道,這一切:暴風雪、小木屋、老頭兒。隔壁房間里的屍體——這一切同他希望中的生活相距太遠了,這一切對他來說太格格不入了,太渺小,太沒有意思,如果這個人在莫斯科或者在莫斯科郊區的某處自殺而必須進行偵查的話,那就會是一件有意思的重大的事情,也許,同屍體比鄰而睡甚至會駭人聽聞。可是,在這兒,在這個遠離莫斯科上千俄里的地方,這一切就好像有了另一種解說,這不是生活,不是人,而只是一種像洛沙丁所說的「依形式」而存在的什麼東西,這一切在雷任的記憶里不會留下一丁點兒痕迹,而他的車子一出瑟爾尼亞村,這一切馬上就會忘光。祖國,真正的俄羅斯——這是莫斯科,是彼得堡,而這裡是內地,是移民區。每逢你渴望起作用並成為一個有聲望的人,比如說,做一個承辦重大案件的偵查員或者地方法院的檢察長,做一個社交界的名士,你一定會想到莫斯科。如果要過日子,那就得在莫斯科,而在這兒什麼也不想要,容容易易就安於做一個不顯眼的角色,而期待于生活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儘快離開。此刻雷任在想象中馳騁在莫斯科的大街,出入于友人的門庭,會見親人和同學。他想到,他現在二十六歲,如果他能掙脫這個地方,過上五年或者十年,到莫斯科去,那也並不算遲,還有整整一輩子的生活留在前面—— 一想到這些,他的心舒適地縮緊了。他陷入了昏昏欲睡的境界,思想開始紊亂,他想象起莫斯科法院的長廊,想象到他自己正在發表演說,想象到他的姐妹、樂隊,但這樂隊不知為什麼老是發出一種低沉單調的聲音:
他們在前廳里脫下皮大衣和氈靴,樓上在彈鋼琴,彈的曲子是《Un petit verre de Clicquot》,還聽得見孩子們的頓腳聲。古老奢華的內室里常有的那種溫和的氣息立刻向客人們撲來,不管戶外是什麼樣的天氣,在這種地方總是溫暖宜人,乾乾淨淨,舒舒服服。
「你可別生氣啊。……我去了,老爺,祝你平安。」
後來孩子們告辭了,她們去睡覺了。偵查員有說有笑,跳著卡德里爾舞,巴結著小姐們,然而他心裏卻在想著:這一切莫非是夢?原先是:地方自治局小木屋裡的一間雜物房,牆角里一堆乾草,蟑螂爬動的沙沙聲,令人厭惡的極其貧苦的環境,見證人說話的聲音,風,暴風雪,迷路的危險;而現在:突然間出現了這些豪華敞亮的房間,鋼琴聲,美女,鬈髮的孩子,幸福的歡笑聲——這種轉變在他看來像是神話,而且難以置信的是:這種轉變竟可能在三俄里之間和一小時之內發生。於是一些枯燥乏味的想法不讓他尋歡作樂,他一個勁兒地想:這全然不是生活,而只是生活的零星片斷,這裏的一切全是偶然的,不能從中作出任何結論;他甚至惋惜起這些姑娘來,她們生活在這個窮鄉僻壤,在遠離文化中心的內地,在這個地方了結她們的一生;而在文化中心呢,那裡沒有什麼事情是偶然的—— 一切都是有理性的合法的,比如說,任何一次自殺都是明明白白的!它為什麼發生,它在總的生活過程中具有什麼意義—— 一切都可以說明。他認為,如果在這裏,在窮鄉僻壤,周圍的生活在他是不可理解的,而且他也看不見生活,那就是說:這裏壓根兒就沒有生活。
「有什麼外快呀!現在的老爺們很少賞酒錢。現在這年頭老爺們都很兇,老是生氣。你送公文給他,他生氣;你在他面前脫下帽子,他生氣。他說,『你走錯門兒了』,他說,『你有一股子蔥臭味』;他說,『狗崽子』。不錯,和氣的老爺也有一些,可是你從他九-九-藏-書們那兒又能得到什麼呢?他們只是開開玩笑,給你起各式各樣的綽號。就拿阿爾圖頭老爺來說吧,人挺和氣,看上去他不酗酒,正正常常的,可是他一見著我,就會大聲叫嚷,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叫些什麼。他給我起了個外號,他說,你這個……」
「哎,有什麼寓意可以由此引申出來呢?一場暴風雪而已,不過如此。……」
「你怎麼會窮下來的呢?」偵查員問。
「陶尼茨一家人,」斯塔爾琴科說,「知道您留在小木屋裡過夜,他們衝著我問,為什麼我不帶您一起去。」
他的四個女兒都在大廳里。她們都是妙齡少女,相貌俊俏,都穿著灰色衣裙,髮式也都是一樣的;她們的表姐也在大廳里,她年輕,招人喜歡,帶著幾個孩子。斯塔爾琴科已經認識她們,他立刻請她們唱歌,有兩位小姐再三說明她們不會唱歌,又沒有樂譜,後來那位表姐在鋼琴旁坐下,她們就用顫動的嗓音唱了《黑桃皇后》里的二重唱。又彈奏起《Un petit verre de Clicquot》,孩子們都跳起來,頓腳打拍子。連斯塔爾琴科也跳了起來。大家哈哈大笑。
「讓路!」
右邊是一個乾淨的房間,是「客房」,或者說是老爺住的房間,左邊是一間雜物房,裏面有一個大爐子和一張寬木床。醫生和偵查員走進那個乾淨的房間,村警跟在他們身後,他高高舉著那盞小燈,高過了頭。在地板上,在桌腿旁,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具長長的屍體,上面蓋著一塊白布。在小燈的微弱光線下,除了白遮布外,可以清楚地看見的還有一雙嶄新的膠皮套鞋。這兒的一切都令人感到不舒服,令人恐怖:暗黑的牆壁、寂靜的氣氛、套鞋、紋絲不動的屍體。桌上放著一個早已冷卻的茶炊,茶炊周圍放著一些紙包,包里大概是一些下酒菜。
洛沙丁走了。前堂里有人在咳嗽和低聲說話,想必是證人們回來了。
「明天我們早一些放這些可憐人走,……」偵查員想道,「天一亮我們就驗屍。」
醫生和偵查員在門廳里頓腳抖去身上的雪,村警伊里亞·洛沙丁站在他們身旁,這是一個老頭兒,他手拿一隻小鐵皮燈給他們照明。有一股濃重的煤油氣味。
「老爺,你在這兒過夜可不合適,」村警說,「你到那邊的房間去睡吧。那兒不幹凈,不過,只住一夜,沒什麼。我這就去,問庄稼人要一個茶炊來,給它生上火,在這裏我給你多鋪上一些乾草,你睡覺就是了,老爺。」
「是的,有些自殺是一種不必需的現象。」
「原來他就是列斯尼茨基,……就是他,……」雷任現在明白了。
「我不知道。想必是躺下睡覺吧。」
「我不找鄉長,」雷任說,「這兒沒有他的事。」
「活厭啦,苦惱啦,不過,您得同意,完全可以不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裡自殺。」
雷任醒了。他坐在床上,一個多麼紛亂的噩夢!為什麼保險代理人和村警會一起被夢見!真荒唐!此刻雷任的心跳得厲害,他雙手抱頭坐在床上,他覺得,在生活中,在這個保險代理人和這個村警之間確實有著某種共同的東西。在生活中他們是不是也互相攙扶著肩並肩地走?在這兩個人之間存在一種肉眼看不見的、然而卻是重要的必然的聯繫,這種聯繫甚至在他們和陶尼茨之間,在所有的人們之間也存在著。在這個生活之中,甚至在最偏僻的地方,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的,什麼都充滿著一個總的觀念,什麼都具有同一個靈魂、同一個目標,而要理解這一點,光是思考和議論是不夠的,想必還需要有一種洞察生活的才能,但顯然並非人人都具有這種才能。只有認為自己的生存是偶然的人,才會認為那個不幸的、傷心斷腸的、自殺的、被醫生稱為「神經衰弱者」的人和那個畢生奔走於他人之間的農民老頭都是偶然的,都是生活的零星片斷;而對那個認為自己的生活是一個有機體的一部分,並且理解這一點的人來說,他們則是這個奇妙而合理的整體的組成部分——雷任這麼想著。這是一個早已隱藏在他內心的思想,只不過是現在它才在他的意識里充分而又清楚地顯示出來了。
「是我,『寸警』。」
醫生用皮大衣裹緊身子,走出去了。聽得見他同馬車夫說話的聲音,還有鈴鐺在受凍了的馬脖子上顫動的聲音。他走了。
馮·陶尼茨兩年前喪偶,對此他一直到現在還不能適應;不管說到什麼,他每次都要提及他的妻子;在他身上已經絲毫沒有檢察官的影子了。
「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裡開槍自殺,真是不識分寸!」醫生說,「有興緻向自己額頭放一槍,那滿可以在自己家裡干,在一個什麼雜物房裡。」
他睡在一個暖和的房間里,在一張軟和的床上,蓋著被子,下面鋪著一條新洗凈的細布床單,可是他不知為什麼並不感到舒適;也許,這是因為醫生和馮·陶尼茨長時間地在鄰室里談話,而在上方,在天花板的上方和在煙囪里,暴風雪同樣在喧囂和哀叫,如同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屋裡一樣:
在台階旁並排站著已經認識的「寸警」伊里亞·洛沙丁和車夫。「寸警」沒有戴帽子,肩上掛著一隻舊皮包,身上沾滿了雪。紅紅的臉上汗水滿面。一個僕人走來扶客人們上雪橇,把他們的腿蓋好,他嚴厲地看著洛沙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