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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一例

行醫一例

「我會給的!會給的!您放心罷。」
馬車駛進了工廠大門。工人們住的小屋、女人的臉、晾在門廊上的被子和襯衫——在道路兩旁閃過。「留神!」車夫嚷道,但並不放慢車速。眼前是一個寬廣的沒有長草的場所,這裡有五幢豎著大煙囪的、彼此相距不遠的廠房,還有一些貨棧和板棚,到處蒙上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東西,好像是灰塵。這兒那兒有一些可憐巴巴的小園子和紅色和綠色的屋頂,它們像是沙漠中的綠洲似的,在這些房子里住著工廠的管理人員。車夫忽然勒住了馬,馬車就停在了一所重新粉刷過的灰色房子前面,這兒有一個小庭園,園裡有幾棵丁香,花葉上覆蓋著塵土;黃色的門廊散出一股濃重的油漆味。
「處在工廠主人和富有繼承人地位的您感到不滿意,您不相信您有這種權利,以致您現在睡不好覺;比起您如果心滿意足、睡覺香甜並感到一切都順順噹噹來,這當然好一些。您這種失眠是可尊敬的,不管怎麼說,這是個好兆頭。真的,我們現在進行的談話在我們的父母輩中是不可思議的;他們在夜間不交談,而是沉睡,我們呢,我們這一代人,睡不好覺,感到苦悶,談得很多,總想解答我們是對還是不對這個問題。而對我們的子孫輩來說,這個問題——他們是對還是不對——已將獲得解決。他們會看得比我們清楚。再過上五十年光景,日子一定會好過,可惜的只是我們活不到那個時候。要是能夠看上一眼,倒會是很有意思的。」
「我不知道。……大概他們會丟棄一切,一走了之。」
教授收到了一份電報,是利亞利科夫家開的工廠發來的,請他趕快去出診。電報電文很長,但條理不清,能看懂的只有一點:利亞利科娃太太的女兒生病了,顯然,這位太太是工廠的主人。教授本人沒有去,派住院醫生科羅廖夫代他去了。
「麗贊卡,你又哭了,……又哭了,」她摟住女兒貼緊自己說,「我的親愛的,我的心肝,我的好孩子,告訴我,你怎麼啦?你可憐可憐我,告訴我吧。」
他走出房間去看望病人。許多房間里已經亮堂堂了,在客廳的牆上和地板上有一道穿透晨霧的微弱陽光在顫動。麗莎的房門開著,她本人坐在床邊一張安樂椅上,穿著長袍,裹著被巾,沒有梳頭;窗帘都放下了。
「看樣子,我是怎麼也不會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他想了想又翻閱起樂譜來。
「這些打更的聲音擾亂您嗎?」他問。
他看了看表。
母女兩人哭得很傷心。科羅廖夫坐在床沿上,拿起麗莎的手。
「請進,大夫先生,」好幾個女人在過道里和前廳里說,同時還傳來了一陣陣嘆息和低語,「請進,等得可真心焦了,……真可憐,請您走這邊。」
「當然,這裡有著一種誤會,……」他瞧著火紅的窗戶想道,「一個五百到兩千個工人在有害健康的環境里做工,沒有休息,製造蹩腳的印花布,過著半飢不飽的生活,偶爾才進小酒店從噩夢中醒來。上百個人監督著工人幹活,這上百個人一生所乾的就是登記罰金、罵人和做種種不公正的事,只有那麼兩三個人,即所謂的主人,享受著各種利益,儘管他們什麼事兒也不幹,而且還蔑視那蹩腳的印花布。可是,這又是一些什麼利益呢?他們又是怎樣享受的呢?利亞利科娃和她的女兒都不幸福,瞧著她們都會覺得可憐,生活得舒舒服服的只有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個人,那個上了歲數、戴夾鼻眼鏡、傻呼呼的老處|女,就是說,這五幢廠房裡工人們在幹活,東方市場上在銷售蹩腳花布,其結果只是讓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可以吃https://read.99csw.com鱘魚和喝葡萄酒。」
接著她又講了許多細節。她常常把醫生的話打斷,妨礙他講話。她臉上顯出一副努力的樣子,好像是她,作為全家最有學問的人,她有責任同醫生不斷地交談,而且所談的一定得是醫學。
科羅廖夫走出院子,向空曠的田野走去。
「我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情況,」走出卧室時他對母親說,「既然廠醫給您的女兒看過病,那就讓他繼續治吧,到目前為止治療方法是正確的,我不認為有必要換醫生。為什麼要換呢?十分普通的病,沒有重病。……」
他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在他看來是一清二楚的:她必須丟下五幢廠房和百萬家財,如果她有這家財的話。快些離開那個在夜間眺望的魔鬼;他同樣清楚的是,她本人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在等著一個她相信的人來肯定這一點。
他想告訴她,說他在莫斯科還有許多工作,說他的家裡人在等著他回去。毫無必要地在陌生人家裡消磨一個黃昏和一整夜時間——這對他來說是一件難事,可是他看了看她的臉,嘆了一口氣,就默默地把手套脫下。
「我們工廠里的大夫給她吃氧化鉀-溴酸鹽,」家庭女教師說,「可是,我發覺,吃了這個葯她更糟。照我的意思,如果給治心髒的葯,那就給一些藥水……我忘了那藥水是怎麼叫的了,是……鈴蘭滴劑吧,是不是?」
「扎克……扎克……」在第三個地方又響了起來,不連續,刺耳,彷彿有點兒沮喪:「扎克……扎克……」
看著那些廠房和工人睡覺用的板棚,他又想起每逢他看到工廠時總會想到的東西。儘管為工人演戲,讓他們看幻燈片,給他們配備廠醫,還有各式各樣的改良措施,但他今天從火車站出來后一路上所遇見的工人,看上去同很久前他小時候見過的工人並無什麼區別,而那個年代還沒有工廠戲劇和各種改良措施。他,作為一個醫生,一個能正確判斷那些根本病因不明和無法醫治的慢性病痛的醫生,他把工廠也看作原因不明而且無法消除的誤會。因此,他雖不認為一切改善工人生活的措施都是多餘的,但也把它們同治療不治之症看成一碼事。
(1898年)
「該怎麼說呢?」科羅廖夫躊躇不決,「再說,有必要談嗎?」
他說了他想說的話,但並非直截了當地,而是轉彎抹角地說的:
「在你們家裡好像是一個男人也沒有。」科羅廖夫說。
他一邊戴手套,一邊不慌不忙地講著,可是利亞利科娃太太一動不動地站著,兩隻淚汪汪的眼睛瞧著他。
「一個也沒有。一年半以前彼得·尼卡諾維奇去世,剩下來就只有我們了。我們三人就這麼生活。夏天我們住在這兒,冬天呢,我們住在莫斯科波梁卡大街。我在她們家已經十一年,像自己人一樣。」
「走到哪兒去呢?」
科羅廖夫診察了病人後聳聳肩膀說:
戶外天氣涼爽,東方已經破曉,在潮濕的空氣里清楚地顯出五幢豎著高煙囪的廠房、板棚和貨棧。由於是休息日,工人不做工,窗子里黑黑的,只有一幢廠房裡的爐子還燃燒著,兩個窗戶火紅火紅的,從煙囪里偶爾有火同煙一起冒出。在院子後面,在遠處,青蛙在喧嘩,夜鶯在歌唱。
「大夫,請吃,別客氣,」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邊吃邊說,還用小拳頭擦嘴。她在這兒,顯然,日子過得十分舒服,「請吧,請吃。」
「誰在走動?」有人粗聲粗氣地在門口向他叫喊。
「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
「她該出嫁了。……」
從莫斯科去那裡得先乘火車,兩站路,然後再坐馬車,路程有四俄里左右。工廠里派來一輛三套馬車來車站迎接九-九-藏-書科羅廖夫。車夫頭戴一頂插有孔雀翎的帽子,他像士兵一樣高聲回答問話:「絕不是!」或「正是如此!」那是一個周末的黃昏,太陽正在落山。一群群工人從工廠里出來,向著火車站走去。他們向為科羅廖夫拉車的馬兒鞠躬。黃昏、莊園、道路兩旁的別墅、白樺樹以及四周的恬靜氣氛都使科羅廖夫入迷,這時候,在假日的前夜,好像是田野、樹木和太陽都在打算同工人們一起休息,也許,還打算一起做禱告。……
為了敲打出十二點鐘,花去了將近四分鐘工夫。接下來聲音平息了,又給人那樣的印象:似乎四周一切都死絕了。
從前廳傳來低語聲,還有輕輕的鼾聲。突然間院子里發出一陣陣刺耳的斷斷續續的金屬聲,以前科羅廖夫從未聽到過這種聲音,現在他也弄不清楚這是什麼聲音。這聲音在他心中引起了奇怪和不快的反應。
「她在我們家,可以說,自幼就虛弱多病,」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說話的聲音響亮。她不住地用手擦嘴唇,「醫生們說她神經有毛病。但她小時候淋巴結髮過炎,醫生們把這病逼進她身子里去了,因此,我想,也許毛病就在這裏。」
在這兒夜鶯的歌聲和青蛙的叫聲聽得更清楚些,可以感覺到這是五月之夜。從車站那邊傳來火車的轟隆聲,幾隻昏昏欲睡的公雞在一個什麼地方喔喔地啼叫;但夜畢竟是靜靜的,周圍的一切在寧睡。離工廠不遠的場地上有一個房架子,堆著一些建築材料,科羅廖夫在木板上坐下,繼續進行思考:
第二天早晨,馬車已經備好,大家都到台階上送他。麗莎像過節似的穿一件白色連衣裙,頭髮間插一朵小花,臉色蒼白睏倦,跟昨天一樣,她看著他,眼神憂鬱而又伶俐,她微笑著,說著話,而且總是那一副表情:彷彿她要告訴他什麼特別的要緊的事情,只告訴他一人。可以聽見:雲雀在歌唱,教堂里的鍾在鳴響。廠房的窗子發出愉快的光彩。科羅廖夫坐車出了院子,沿著大路向火車站駛去,這時他已經不想工人,不想湖上生活時代的建築,也不想魔鬼,他只想著那個也許已經臨近的時代,到那時生活會像這寧靜的星期日早晨一樣光明和歡悅。他還想著,在這春日的清晨,坐在一輛上好的三套四輪馬車裡趕路,晒晒太陽取取暖。這可真是一件愜意事啊!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上床睡覺。
為了他,客廳和休息室里的燈和蠟燭全都點亮了。他在鋼琴前坐下,翻翻樂譜,看看掛在牆上的畫和肖像。那些鑲著金色邊條的畫框里的畫全是油畫,有克里米亞的景色,有狂風巨浪中的一條小船,有手拿酒杯的天主教教士—— 一切都是乾巴巴的,過分雕琢,平庸無才。……肖像畫上沒有一張好看的引人注目的面孔,儘是一些高高的顴骨和驚訝的眼睛。麗莎的父親利亞利科夫的額頭很低小,一張沾沾自喜的臉,一件制服像麻袋似的套在他不端整的身上,胸前戴著一枚紀念章和一枚紅十字章。房間里的布置缺乏文化素養,華麗的陳設是拼拼湊湊的,沒有見識、令人不快,就好比麗莎父親的肖像畫上那件制服一樣;地板亮得刺眼,枝形吊燈也刺眼,因此他不知為什麼想起一則講商人的故事:一個商人脖子上掛著紀念章去澡堂洗澡。……
「沒有看見什麼,可是我感覺到……」
「難道您沒有朋友?」科羅廖夫問。
「莫非她又發病了?」科羅廖夫想。
「我不知道。這兒什麼都攪得我心神不定,」她回答說。她沉思起來,「什麼都攪亂我。在您的說話聲音里我聽到了動情。不知為什麼,我頭一眼看您,就覺得同您可以無話不談。」
他們一起去看望病人。她已經完全是個成年人,身材高大,可是長得不漂亮,像她的母親,眼睛小小的,臉的下半部過大九-九-藏-書。她躺著,頭髮蓬亂,被子蓋到了下巴上。她一開始就給了科羅廖夫一個印象:這是個不幸的受苦人,是這裏的人出於憐憫心才給了她一個安身之地。他不敢相信她就是五幢大廠房的繼承人。
他去吃晚飯。菜肴很多,有許多冷盤和葡萄酒,可是只有兩個人吃晚飯:他和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她喝馬德拉酒,吃得很快。她透過夾鼻眼鏡看著他說:
「我要把我自己的看法告訴您。我覺得,我不是生病,我只是心神不定,我害怕,因為應該是這樣,不可能是另一樣。甚至連一個十分健康的人也不會不憂慮,如果,比方說,在他窗下有個強盜在走動的話。醫生常來給我治病,」她接著說,眼睛瞧著自己的雙膝,羞答答地微笑一下,「當然,我心裏很感激,我也不否認治病有好處,但我十分盼望的不是跟大夫談話,而是同一個親近的人、同朋友談談心,他能了解我,能開導我,使我相信我是對還是不對。」
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說呢?一般說,人們不好意思去問已遭判決的人,為什麼他們被判罪;同樣,也不便去問一些很有錢的人,他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為什麼他們把自己的財富處理得如此糟?為什麼他們即使在看出財產是他們的不幸時也不肯拋棄財產?如果是這麼開始談話,那這種談話總會是不好意思的、難堪的、冗長的。
突然間響起一陣古怪的聲音,就是晚飯前科羅廖夫聽到過的那種聲音。在一幢廠房附近有一個人在敲打金屬板,他敲一下就馬上將聲音遏止,因此聽到的就是一種短促而刺耳的不純正的聲音,好像是「德兒……德兒……德兒……」接下來是半分鐘安靜,而另一幢廠房附近也同樣響起了不連貫不好聽的聲音,但更加低沉:「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十一下,顯然,這是守夜人在打更:十一點鐘了。
「離十點鐘那班火車還有半個小時,」他說,「我希望我不會誤車。」
「您常常會這樣?」他問。
「我孤獨。我有母親,我愛她,但我仍舊孤獨。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孤獨的人看書看得多,但說得少,聽得也少,在他們心目中生活是神秘的。他們是一些神秘主義者,常常在沒有魔鬼的地方看見魔鬼。萊蒙托夫筆下的塔瑪拉孤孤單單,所以她看見了魔鬼。」
她又微微一笑,抬起眼睛來看醫生,眼神是那麼憂鬱那麼伶俐。他覺得,她相信他,要同他誠懇地談談;他還覺得,她的想法同他一樣。她不過是沉默著,也許,她是在等待:他會不會先說。
「您談談吧,我請求您。」
「常常這樣。我幾乎每夜都感到難受。」
科羅廖夫生在莫斯科,在那裡長大。對農村他不了解,對工廠呢,他從來不感興趣,也從未去過。不過,他偶然有機會讀到一些講工廠的書啊什麼的,有時也到一些工廠主家裡做客,同他們交談。所以當他在遠處或附近看到什麼工廠時,他總想:從外面看,一切都平靜和安詳,而在工廠內部,想必是廠主們的極端愚昧和呆板自私,工人們的枯燥無味損害健康的勞動,還有爭吵,伏特加,蟲子。此刻,在工人們恭敬而又膽怯地給四輪馬車讓路時,他在他們的臉上、便帽上、步態上猜度著他們身體不潔、酗酒狂、神經質和慌亂心情。
這時打更人在院子里敲打了兩下:深夜兩點鐘了。聽得見「德兒……德兒……」的聲音,她哆嗦了一九_九_藏_書下。
科羅廖夫覺得枯燥無味。
「德兒……德兒……德兒……德兒……」
「我們的子子孫孫會做什麼呢?」麗莎問。
「您感覺怎麼樣?」
「我們是來看您的,」科羅廖夫開口說,「來給您治病。您好!」
「在這兒覺得自在的只有女家庭教師一個人,工廠是為了她得到歡樂而運轉的。不過,這隻是表面現象,她在這兒只是做個幌子,主要角色是魔鬼,這裏的一切事都是為它做的。」
「討厭極了!」科羅廖夫想。
又有那種聲音了:
「很多。您要知道,我的全部時間都是閑著的,從早到晚。我白天看書,到了夜間頭腦空空洞洞,沒有思想,只有一些陰影。」
「謝謝您!」
「好像是在監獄里,」他想,但不作回答。
醫生和家庭教師坐著談。女主人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等著。科羅廖夫從談話中得知,生病的人是麗莎,利亞利科娃太太的獨生女和財產繼承人,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她已經病了很長時間,接受過各式各樣的醫療,而在昨天夜間,從黃昏到今天早晨,她心跳過速,弄得一家人都沒睡,唯恐她會死去。
科羅廖夫又坐了一會兒就回到了屋內。可是他又坐了好久沒上床。鄰近的房間里有人在低聲說話,可以聽到穿拖鞋走路和光腳走路發出的啪噠啪噠的聲音。
十二下,接著是沉寂,沉寂約摸半分鐘,在院子的另一頭又響起來:
飯後醫生被領到一個房間,那兒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床褥,可是他沒有睡意。天氣很悶,而且房間里有油漆氣味,他穿上大衣,走了出去。
「別再哭了,犯不上!」他親切地說,「真的,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值得你掉這麼多眼淚。好啦,不哭了,哭沒有用。……」
他心中卻在想:
他摸了摸脈搏,接著理一理披在她額上的頭髮。
「太陽已經升起。不過,」他說,「您該睡覺。您就脫下衣服好好睡一覺吧。認識您,我很高興,」接著他握握她的手說,「您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好人。祝您夜安!」
「您不睡覺,」他說,「外面天氣美妙極了,是春天了,夜鶯在歌唱,您卻坐在昏暗處想什麼心事。」
她動動嘴唇回答說:
「大夫,去吃些東西吧!」家庭女教師低聲地招呼他。
「您讀很多書?」
「您不能留在我們這兒嗎?」她問,淚水又順著她的臉頰朝下流,「很不好意思麻煩您,不過還請您行個好,……看在上帝面上,」她回頭看了一下房門,繼續小聲說,「在我們這兒過夜吧。她是我的獨生女兒,……獨生女。……昨天晚上她可把我嚇壞了,到現在我還沒有回醒過來。……看在上帝面上,您別走!」
這時有人送燈進卧室來。病人向燈光眯縫起眼睛,突然,她雙手抱頭嚎啕大哭起來。這麼一來,一個難看的受苦人的印象忽然消失了,科羅廖夫已經不再覺得她眼睛小和下半個臉大得不雅觀了,他看到了一種柔和的痛苦表情,一種十分聰明的動人的表情,他覺得她勻稱、溫柔、質樸。他很想使她安心,不過不是用藥物,也不是靠醫生忠告,而是同她說上幾句普普通通的表示關切的話。她母親摟住她的頭,緊貼自己的身子。這位老婦臉上的神情是多麼失望和悲傷!她,做母親的,撫養女兒,把她拉扯成人,不惜一切,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她身上,讓她學會了法語、跳舞和音樂,為她請過十個教師,請過頂好的醫生,還請了一名家庭女教師,所以現在母親弄不明白:這些淚水由何而來?這許多痛苦又是為了什麼?她弄不明白,她茫然無措,臉上現出負疚、不安和絕望的表情,就好像是她忽略了什麼十分重要的東西,還有什麼事該做而沒有做,還有什麼人該請而沒有請,不過,沒有請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她卻不知道。
利亞利科娃太太是一個胖胖的上了歲數的女人,她穿一件袖子時髦的黑色綢衣裙,不過,從她的面容看,她是一個普通的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女人。她憂慮地瞧著大夫,下不了決心向他伸過手去:不敢冒昧。她身旁站著一個女人,短頭髮,戴著pince-nez,穿一件色彩斑駁的短上衣,她清瘦,年紀已經不輕。女僕稱呼她為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科羅廖夫猜到了:這人是家庭女教師。多半是委託她這位家中最有學問的人來接待大夫,她馬上急急忙忙地說起疾病的原因來,講了許多瑣碎的惹人厭煩的細節,但她沒有說是誰病了,是怎麼一回事。九*九*藏*書
他報了自己的姓名,握了握她的手,那是一隻不優美的冰冰涼的大手。她坐起來,顯然,她對醫生們早已習慣,滿不在乎地袒露著雙肩和胸脯,讓醫生診聽。
於是,他想到了自己並不相信的魔鬼,他回頭去看那兩個發出火光的窗戶。他覺得,魔鬼自己正在用這兩隻火紅火紅的眼睛瞧著他,魔鬼就是那種不可知的力量,正是它在強者和弱者之間建立了關係,是它造成了這個現在根本糾正不了的大錯誤。強者一定要妨害弱者生活下去,大自然的法則就是如此,可是這種話只有在報刊的文章里或者在教科書上才是可以理解和容易被人接受的;而在紛擾混亂的日常生活中,在編織起人類關係的種種錯綜複雜的瑣事細節中,這就不是一條法則,而是一種荒謬邏輯,因為:強者也好,弱者也好,同樣成了他們相互關係的受害者,都不由自主地屈服於某種來歷不明的、處於生活之外的、與人不相干的力量。科羅廖夫就這麼坐在木板上想著,漸漸地一種心情制服了他,似乎那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力量當真就在他附近,在瞧著他。這當兒,東方越來越白,時間很快地過去。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彷彿一切都死絕了似的,這時,在黎明的灰白色背景上,五幢廠房和它們的煙囪有了一種特別的不同於白天的樣子。這時已經忘記了那裡面有蒸汽發動機,有電力設備,有電話,而是不知怎麼的總想到湖上生活時代的水上建築,想到石器時代,而且還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粗野的無意識力量存在著。……
「哪兒去?……咦,愛去哪兒就去哪兒,」科羅廖夫說,他笑起來了,「一個有頭腦的好人可去的地方還會少嗎?」
「心臟,挺好,」他說,「一切正常,沒有毛病。想必是神經有點不大好,不過這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應該說,病已經發過了,您躺下睡吧。」
在第三幢廠房旁也有類似的聲音:「扎克……扎克……扎克」就這樣,在所有的廠房附近,接著是在板棚后和大門外都發出了響聲,這情景好像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長著兩隻火紅眼睛的怪物自己發出了這些聲音,是魔鬼自己,他在這兒既統治著廠主,也統治著工人,同時也欺騙著他們雙方。
晚飯時上的菜有鱘魚、雞肉餅、糖漬水果,喝的酒是名貴的法國葡萄酒。
她聽著,瞧著他的臉,她的眼神憂鬱而伶俐。可以看得出來:她想告訴他一些什麼。
「夜間您看見一些什麼嗎?」科羅廖夫問。
「我心跳過速,」她說,「整夜這樣跳,可怕極了。……我幾乎嚇死了!請您給點什麼葯吃吧。」
「工人對我們很滿意。在我們工廠里每年冬天都演戲,工人們自己演;還有配上幻燈片的朗誦會,有極好的茶室,似乎什麼都有。他們信賴我們,當他們得知麗贊卡病情嚴重後為她舉行了禱告儀式。瞧,他們是一些沒有知識的人,倒也有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