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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遊記 比利牛斯山區

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遊記

比利牛斯山區

那麼沉思吧。讓我們敲擊岩石,掘開土地吧。這是完成一項自然律令。有些人必須沉思默想,正如其餘的人必須勞動一樣。
這樣歌唱:
「為什麼呢?」
「您是不是測量過?」
聖瑪利城堡。我畫了四張速寫。
納瓦拉之戰於1839年突然結束。馬羅托的背叛據說是被一百萬比塞塔收買的。他的背叛使得卡洛斯軍隊全軍崩潰。唐卡洛斯無奈,不得不逃亡法國暫避,一片槍聲把他送到邊境。
這個市鎮的人們只有一項謀生之道,水上作業,男女根據體力各自乾著不同的活計。男人駕大船,女人駕小船;男人下海,女人下海灣;男人出海打魚,女人留在海灣里,招呼因事從聖塞瓦斯蒂安前來的人。所以就有了這些船娘。

帕查熱

老實說,組馬拉卡拉吉死的那一天,唐卡洛斯作為覬覦王位者已經失敗。組馬拉卡拉吉是個真正的巴斯克人,他是卡洛斯一幫的核心人物。他死之後,查理五世的軍隊實際上就像米拉波侯爵所說的成了一盤散沙。唐卡洛斯周圍的人分為兩派,一派是宮廷派,國王一派,另一派是右派,封建主一派。組馬拉卡拉吉屬於右派的一員。他在國王身邊抵消了教權影響。他常說:這些鬼教士啊!他抨擊唐卡洛斯的懺悔師拉哈納加神甫。納瓦拉人對組馬拉卡拉吉十分欽佩。因為他,唐卡洛斯的軍隊一度曾達到三萬正規兵和二十五萬民兵,分佈在整個平原、森林和山區。
我在一座高山頂尖上,這是今天我到達的最高的山巔。這裏,仍然需要雙手雙膝並用匍匐向前。
進晚餐時,我聽見街上傳來陣陣歡笑和擊打響板的聲音。我走出去,一群外地人圍攏過來;這些人衣衫襤褸,打著補丁,可一個個意氣昂揚,文雅得像卡羅畫中的人物,頭上戴著督政府時代那種花|花|公|子式的帽子,留著唇髭,那神氣顯得高貴、詼諧、放肆。他們圍著我大叫:學生!學生!原來是一群放了假的薩拉芒克的學生。有一個走近,端著帽子向我敬禮。我扔了一個比塞塔在帽子里。他又站起來,他們一齊大叫:萬歲!他們就這樣依靠人家施捨走遍各地。其中有些人家裡有錢,拿討錢逗著玩。在西班牙,向人討錢不算難為情,無所謂。
「我想試試。」
那裡有一間牧羊人住的破房子。唐卡洛斯走了進去。在進門時他對隨侍的巴伊拉公主說:
他手上擎著一支大鐵蠟燭台,高高地舉在頭上,燭台上燃燒著一支松明子。
它是在……?
有些基部用上好大理石砌的彩繪牆壁令我心曠神怡。我曾兩個小時的面對著古老的綠色小片百葉窗,窗扇開時成為兩片;如果你想把它當窗子,你就只開一半;如果你想把它當露台,你就完全敞開。我完全沒有想到三十年來這百葉窗一直佔著我思想的一角。我說:吶!這還是我的老百葉窗啊!
他把余錢又還給我,幾乎是硬要我收下。
漲潮之後,她們就駕著船去到路被淹沒處,待在岩石叢里,等待機會。
「不,先生,我是船娘。」
我聽得出這聲音是發自我早晨搭乘的那輛車的車夫,我又遇上了這個古道熱腸的人,真是慶幸,我讚美上帝。要是再遲一會兒,那麼我就只好步行了。要好長一段路呢。
「我們到了。」
母親前往探望我的父親,就在巴約訥停下等待車隊,因為從巴約訥到馬德里,當時得由三千人護送,四門大炮前導。有一天我想寫出關於那次旅行的種種情況,也許他日可以作為歷史資料。
我眼睛盯著一處卡斯蒂奧的廢墟,那房屋的輪廓在月光中遠遠的一座相當高的山脊上勾勒出來,在那個窄狹、曠野、荒涼的澗谷深處。
老婆子又回到不知道哪個暗處去了。
好,要我跟你說嗎?有那麼多哲學家徒然地進行研究的一些獨特的疑點、奇怪的新問題在我思想中出現了。我想:在這些可憐的騾子心裏面會發生什麼,而且發生了什麼呢?他們生活在某種類似夢遊症的狀態中,模模糊糊地為它們的本能所照亮,被在它們耳畔震蕩的鈴聲所震聾,眼睛幾乎被眼罩完全蒙住,身子被鞍轡所限制,為鏈索、車輪和腳下不斷走過的石路嘈雜聲響嚇破了膽,被三個撒旦猛烈抽擊著拚命奔跑,這三個撒旦它們不認識,但是能感覺到,它們看不到,但是能聽得見嗎?這夢,這幻象,這個現實,對它們來說是什麼意思呢?對人它們怎麼想的呢?
沒有什麼比漁夫的小屋更偉大了,它坐落海邊,充滿了古老的淳樸風味。也沒有什麼比具有莊嚴本色的城市更偉大了,它們為人類思想,給全世界提出新的事物。新的事物常常因艱難而令人生畏,然而文明要求新事物。沒有什麼比一個虛假的巴黎更渺小更寒磣更可笑的了。
房屋正面是一方方正正的牆,沒有圓花窗,沒有窗子,沒有窗洞,只有一扇大門,又低又暗,還有兩根磨損了的柱子和光禿禿的三角楣。緊靠房屋右側矗立著一座又高又窄的塔樓,高與屋齊。
然而,在一個廣場里,我看見一絲微光,於是我向那邊走去。樓下一扇窗板半開著,我瞥見低矮的房間里有一老婦蹲著,不動,背靠著剛粉刷過的牆壁。在她上方,掛著一盞燈,這是老式西班牙燈,形狀很像墓地的長明燈。我還以為看見馬克白太太在胡思亂想呢。
在帕查熱,總看見一些少女在洗滌,晾衣服;女孩子們在小河裡洗滌,衣服晾在陽台上,頗足以娛人耳目。
伽連納斯的圓形劇場說道:我曾見過高盧統治者得特里克斯皇帝登基;我曾見過詩人、大羅馬執政官奧宗訥;我見過聖馬丁主持首次主教會議;我見過阿布代拉姆走過;我也曾看見過皇太子經過此地。聖十字教堂說道:我曾看見過少年路易娶埃萊奧諾爾·德·居雲,加斯東·德·弗阿娶法蘭西的瑪德蘭娜,路易八世娶奧地利的安娜公主。佩貝朗說:我曾看見過查理七世和加特琳娜·德·梅蒂西絲。市政廳的鐘樓說:米歇爾·蒙田就任市長,孟德斯鳩就任議長都在我的拱穹下面。古老的牆垣說:蒙莫朗西陸軍元帥當年是從我的城牆缺口進入波爾多的。難道這一切就比不上一條筆直的街道嗎?這一切,就是往昔。偉大、崇高、輝煌的往昔。
吸血鬼,一聲不吭地再向樓上他剛下來的地方走了幾步,推開鐘樓的門,向我示意跟隨他走。我走進去。
這一整天我都在海灘上漫遊,向晚時分,我想起了回巴約訥。我累了,但是我一想起把我載來的漂亮絕倫的馬車和挺有道德素養的車夫心裏覺得十分喜悅。當我再登上老港陡坡的時候聽見遠方平原上傳來的鐘聲已是八點了。我沒有留意,一群群旅客從四面八方奔來,好像都匆匆忙忙擁向村口的停車場。
這時我的夥伴都休息下來了。有的像我一樣趴在包包上,有的伏在地上的馬鞍上:阿茲科阿加全身裹了條毯子,直挺挺地卧在那兒。
「你只說起你的士兵。」哈里斯浦將軍又說。
教堂弄壞了這整個市容。教堂是現代的,建於上個世紀末。我花了半個比塞塔央請他們為我開放。大管風琴上的銘文註明了日期,要在別處這是刻在建築物上的。
「先生,您知道,」那人接著又說,「過了晚上八點鐘車價變了。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照顧旅客,一般是先交錢后開車。」
日頭沉下去了,留下一片暮色,不過我該說魔鬼並沒有把路拉長。我們向一條筆陡的小路上走去,路彎彎曲曲在花崗岩石頭中間盤旋,就像是什麼巨人撒下的一片斜坡。我們這樣差不多爬了半個鐘頭。突然,面前出現一塊草地,這實在沒有想到,草地柔軟清新,腳踩上去非常舒服。
午餐前我在村子里遛上一圈,你也可以說是城裡,因為我不知道把這地方叫什麼好。每天我總能在這裏發現某種前一天沒有見過的東西。這些貨棧都建在山崖底下,山崖穿過街道,在屋宇之間帶來天光;在這些貨棧里堆著儲藏的木材,像毛栗子似的多刺的樹根,舊船料,船殼,等等。一個女人在門前紡線,紗線從她手上出來,又上升到屋頂,然後又下降,送到掛在織女面前紡錘的頂端。哥特式尖窗上垂著東方款式的百葉窗,在那些烏木的細密網眼後面時時有幾張清新美麗的面容閃現。這是一些俊俏少女,光著腿,皮膚被太陽光晒成古銅色澤,她們邊舞邊唱:
啊!奧古斯都曾經在此建立守護神廟,而你卻把它推倒。伽連納斯曾經給你建造了圓形劇場,而你卻把它毀掉;克洛維斯一世曾經給了你佳蔭宮,而你卻使它成為廢墟。阿奎丹公爵曾經在此築成城樓衛牆,而你卻把它摧毀。英格蘭諸王曾經把鞣革工壕到制監工壕都築成牆垣,而你卻把它夷為平地。查理七世為你建造了喇叭城堡,你卻把它拆除乾淨。你把這本書一頁一頁地撕光,而只保留下最後一頁。你把查理七世、英吉利諸王、居雲諸公爵、克洛維斯、伽連納斯和奧古斯都從你的城市裡統統趕走,從你的歷史上全部抹掉,就只為都爾尼先生一個人樹起了銅像!你這是推翻了某些非常偉大的事物而樹立起極其微小的東西。
我想哪一天過河去看看老區。那邊是一個中世紀的巴哈拉赫城。
當她朗讀的時候,我聽不出其中文辭的意思,只聽見她的聲音。我時而目光低垂,落在身下她半鬆開的頭巾上,一種奇異的魅力使我感到惶惑,我看見她圓圓的雪白的頸項在影影綽綽的金色光影中曼柔地上下起伏。
7月29日
村子里的少女和巴約訥的漂亮小女工洗浴時總是穿著常常很破爛的斜紋襯衫,可是她們對破洞漏出的地方和襯衫遮住的地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3時,在懸崖陡坡上
車子穿過大街和橋,在黑夜裡走上了大道,在三個趕車的催動下,匆促,吆喝,鞭子抽,用馬刺刺,用刺棒戳,八匹健騾大步狂奔而去。
但這一切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有點心不在焉。
我思量了好多問題。這是個什麼奇特地方呢?整個一條街從頭到尾家家都標有盾形紋章是什麼意思呢?只有在羅得島和馬爾他那種騎士城市裡才會看到這樣的街道。一般情況下紋章是不會這樣家家戶戶都有的,它們總是鳳毛麟角,而且像一切偉大的事物一樣需要空間,應當是每一城堡主樓有一紋章,就像一座山頭只有一頭鷹一樣。一個全是紋章的村莊是什麼意思呢?前面是木屋,後面是宮殿,這又做何解釋?當你從海上到來時,你的心胸開闊,你以為看到了田園牧歌;你大聲呼叫:「啊!好溫馨、坦率、天真的一群漁民啊!」你進去,你走進了西班牙末等貴族之家,你感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氣味,你看到在街道的另一頭菲利普二世那鉛灰色的鬼影。
這些噴泉,這些飾有喙形艦首的海戰紀念柱,這些道旁濃蔭匝地的寬闊大道,河邊這大約有旺多姆廣場一半大的王家廣場,這長達八分之一古法里的大橋,這漂亮碼頭,這些街道,這巨大宏麗的劇院,任何凡爾賽的華美景物不能掩其輝煌,即使把它們置於那君臨偉大世紀的凡爾賽宮亦毫無遜色。
「一個朋友。」
9月8日
「先生,你看,這輛漂亮轎車:比亞里茨蘇丹號!五個蘇一位!」
奧爾良,在一所低矮的廳堂里,圓桌上有根蠟燭,這時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子給你端來一碗素湯。
「真的?」我問。
「嘿!您可得瞧瞧用什麼做您的住處。只有死人才睡在大理石和杉樹中間。」
在陸地一邊,海激蕩著包圍並衝擊著這個防禦工事。碉堡頂上大自然安排了低胸牆,簡直像角鐵。碉堡這兒那兒都崩坍下來,像巨大的薄板整個一塊隕落海中:你可以想象那是幾塊八十法尺長的石板。我在的這地方,曾經被衝擊過,破壞得可怕,形成了一個老大缺口。
MANVEL MARTIN
比達索瓦,這條用巴斯克語取名的清冽的小河,把陸地分作兩個狹長的半島。這就是兩國國界,不偏不倚地在法國人和西班牙人之間。
越向南去頭剃得越光,頭巾成了一塊包腳布。
英國人在距今不久的幾個不同時期也曾佔領過帕查熱。
這山崖前面,另外一座,像一條狗,彷彿正對著大海狂吠。
他們在所有的海岸制高點上建築了幾座炮台,今已毀去。這些炮台是被當地居民燒掉的。說得詳細些,這些火災都是萬眾歡呼的焰火。在吉浦茲科阿沒有人喜歡英國人。威靈頓爵士和葡萄牙人於1813年在此登陸,對於巴斯克人來說,這是一件傷心的往事。這些山區人的心,像高山一樣,回聲深沉而悠長,炮轟聖塞瓦斯蒂安的響聲至今還在這裏震蕩。
我經過險峻的路徑登山,梯級牢靠地砌在峭壁上,又高又窄,崖間雜草叢生。人到達坡頂時,眼前又是一條筆陡的山徑,層層相接,直趨藍天,這些可怕的石級彷彿在顫動。不過比拉奈茲的天梯深入無垠,而帕查熱的階梯有個盡頭。
我過了橋。車子在南邊盡頭處停下。要看護照。一個兵士出現在車門前面,穿著條破帆布褲子,綠上裝領口和臂肘上打著藍布補丁。是個哨兵。我現在是在西班牙了。
請你想象,這兒有四面白牆,兩張藤椅,三腳架上放著一個面盆,一頂飾有羽毛的童帽,釘子上掛著不少彩色玻璃的小玩意兒,一張矮茶几上擱著幾罐軟油膏和三本零散的讓-雅克·盧梭的書,一張古老的很美的波斯式的帶頂蓋大床,上面鋪著兩個硬得像大理石的床墊和堪稱絕倫的彩繪的unchef de bois,壁上斜掛著一面框子精緻的大鏡子,一扇沒有關上的通地窖的門。這就是我的房間。還有我已經跟你談起過的落地門窗和我的一張放在陽台上的桌子。我在床上就可以看見海和山。
偽善者的門,在墓地里;用牆堵住。甲狀腺腫大的是賤民。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門,低矮,堵門的石頭都畫著虛線。
這些錯綜複雜的交叉路口,這些迷宮般的通道和建築,這條狼街令人想起當年狼群在市區吞噬兒童的遙遠年代。鬼影幢幢,時常出沒于要塞重樓之間,令人膽寒。於是,1596年國會曾宣布過一項決定:任何鬧鬼的房屋,其租約應立即廢除。這些火絨色澤的房屋正面飾有文藝復興時代的精美雕刻,這些大門和飾有小圓柱,還有彎彎扭扭的佛蘭德藍色長柱,這為紀念福努戰役而建造的華美精緻的凱旋門。在那另一個市政廳大門裡,人們可以望見懸挂在鏤花拱廊下面的大鍾,凄涼的哈城炮台遺迹,古老的教堂,如擁有雙尖塔的聖安德烈教堂,有饞嘴的議事司鐸為了每年可以得到十二條七鰓鰻而賣掉的朗貢城的聖·瑟蘭教堂,曾經被諾爾曼人焚毀的聖十字教堂,遭遇雷火擊毀的聖米歇爾教堂,這一座座古老的門廊,山牆的屋頂,這些古建築紀念物,這些具有歷史意義的樓台殿閣映照在埃斯科河中,跟吉隆德河畔那些聳立在教堂周圍的佛蘭德老屋具有同樣佳趣。
我的晚餐,傍晚七點鐘開,這時我剛從海灣或是岸邊歸來。一道美味濃湯,帶油的puchevo和不加藏紅花粉和胡椒的鷹嘴豆,一些油炸鱈魚片,一隻熏雞,從清水溪里剛摘來的水蔊菜,雞蛋,豌豆,牛奶橙花玉米糕,油桃,草莓和一杯馬拉加麝香葡萄酒。
我把它不是逐字逐句,而是按照大意,譯在下面:
在從清晨就飄起的細雨中,我遍歷全城。某些老房子,其中有一座建於睿智者阿爾半斯朝,那是一位熟諳天文的國王。還有一座美妙的教堂,現已改成飼料倉庫;還有兩條清冽的河流,奧里阿河和阿拉克沙河。這一切就是我辛苦了一番所找到的勝地。
這時小船已經到達碼頭,我對這地方感到一陣目眩,匆忙地扔了一個比塞塔給瑪努拉,就跳上岸,竟忘記了西班牙人對我所說的話,而那個西班牙人自己,我現在想想,凝望著我離開時好像也是滿臉驚訝的神色。
西班牙人把芒查那雷斯河稱為河中子爵,我建議把盧瓦爾河叫作諸河中的老嫗。
帕查熱,晚間,跳舞,歡笑,吉他。忽然,傳來一陣鈴聲,有人說:paralme almas des purgatenio。大家都跪下了。
小教堂的門,文藝復興式,經過修繕,款式玲瓏,完好,精緻,卻被一個俗氣透頂的十字架弄糟了。出色的螺旋梯,修復得很好。
它第一次吹過,萬物崩坍;它第二次吹過,萬物重生。
當天晚上,我們糾纏著母親要她帶我們去劇院,母親一般總是疼愛孩子,她答應了。服務員把我們領進一個富麗堂皇的正面包廂,四面都懸挂上有橘黃色薔薇花圖案的紅布帷幔。這天演的戲是《巴比倫的陷落》,這出情節劇在法國各地上演非常成功。
這位巴斯克將軍對待「他的國王」相當放肆無禮。他隨心所欲地安置或挪動當時西班牙的這局象棋的主要棋子。組馬拉卡拉吉在一張紙片上寫道:今天國王陛下到某處去!唐卡洛斯只好同意。
大面積塌方,許多亂石塊一直滾到急湍里,還是崩坍時的紛亂景象,若非上面長滿青苔,人們會以為這些都是昨天下墜的。其中有塊大的,中間斷裂。一個牧人在那陣大自然的喧囂聲中仍然在山崖間夢想。山羊咩咩直叫,身子懸著。我捉了一隻綠色蚱蜢,它任我擺布,我把它放在岩石上,它待在我放的地方不動。一隻蜥蜴從石頭縫縫裡爬出來。蚱蜢和蜥蜴互相對視。蜥蜴走近。蚱蜢像一隻鳥兒似的猛然飛起,飄落到遠處豐草之中。
我現在在一個向大海的長長的陽台上。我身子靠著一張鋪綠毯子的方桌。右首,有一扇立地門窗朝我卧室開著。我有一間卧室,卧室有門。在我左邊,有個門洞。在陽台下面,停泊著兩條船,其中的一條裏面有一巴約訥水手在幹活,他一天到晚唱歌。在我前面,約兩鏈之地,有另外一條嶄新的船,很漂亮,即將起航去印度。離這條船更遠一點兒,有個毀圮了的舊塔樓,還有一座房屋,人們稱作另一個帕查熱。環繞海灣,有一抹寬闊的小山,呈半圓形,蜿蜒起伏,漸漸在天邊消逝。阿侖峰瘦削的山脊秀出雲表。
「好,量量這一個吧。」
約瑟芬這個克里奧爾女人非常迷信,那一次她陪伴皇帝去巴約訥時,彷彿有某種預感,這就像奴尼哀斯·薩爾多的西班牙八音詩中所詠唱的那樣,她老是重複著說:災禍臨頭了。
奧爾太茲——古代子爵美麗而高大的方形拱樓。陽光照耀下歡快的城市。城的入口,幾個趕集的農家婦女天真地把她們的長襪扔在街上。
但這一切好像都快倒塌了。牆上都是裂口,從裏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物,從上面陽台的方磚縫隙可以看到下面的陽台;房間的地板腳一踩就翹起來。
波爾多的聖米歇爾墓地也像別處一樣遭殃。有人把棺木從土中挖出,將屍骸棄于荒野。當鐵鎬掘到鐘樓基部時,真奇怪,既沒有碰到腐爛的棺木,也沒有殘缺不全的脊骨,接觸到的卻是完整的乾屍,上覆陶土,已越多年,但保存得很好。於是,人們就建起一座屍骸陳列館。這想法很適合那個時代。
有時她驀地抬起她那雙湛藍色的大眼睛,對我說:「喂,維克多,你不在聽?」
日出時我從巴約訥出發,大道甚美。在一片高原上賓士,右邊是比亞里茨,天邊是海,近處是一座山。更靠近,一片碧綠的鹽鹼沼澤地帶。一個全身赤|裸的孩子在水邊飲牛。風景佳絕;藍色的天,藍色的海,陽光燦爛,小山頂上有一頭驢眺望著這一切,那模樣就像一位古代的文士懶洋洋地吃著薊草。
「關於什麼?」
「他跟你要十五個蘇!」其他的車夫一齊嚷起來。
除了《巴比倫的陷落》之外,我對在巴約訥度過的這個月記得也很清楚。
一個牧人醒了,向我走來。我鄭重地對他說:願上帝與你同在。他驚訝地走開了。——他把別人叫醒。——我看見他們奇怪地透過門洞望著我。——這是驚慌不安的神色?還是威脅的樣子?我不明白,也許兩者都有。我手頭只有一根手杖,可當武器。那條狗也醒了,低聲嗥叫。
到達后,我不想過分摳他,從錢袋裡取了十五個蘇,遞給車夫,然後準備離開。他一把拖住我。
這洗滌場是一處最美的岩洞。岩洞在山崖最陡削處,蜿蜒隆起,形成一自然洞穴。
跨過牆,我到了一幢像是沒人居住的房屋,朝街的房屋正面整個有一種無主空房的凄涼意味,門戶緊閉,所有帶綠色窗扉的窗子都是路易十三朝製品,全關著。我越過矮圍牆,準備繞屋走上一圈,但在屋子另一邊我看到一扇開著的門,門畏畏縮縮地開著,從上到下房屋的正面已傾圮,牆也碎裂,躺倒在玉米地里,我在這牆上走過就像在石板地上行走一樣。我進了院子。
你知道,我的朋友,我非常喜歡諾曼底海岸的三個點,勒波泰勒,勒特雷波爾和埃特勒塔。埃特勒塔有峭壁下海浪消磨而成的廣闊拱門;勒特雷波爾有老教堂,古老的石頭十字架和老港,此地漁船雲集;勒波泰勒有它的哥特式大道,直達大海。好吧,你以後就把比亞里茨以及勒特雷波爾、埃特勒塔、勒波泰勒都列入我所挑選的「以悅吾目」(費納龍語)的勝地之中吧。
這盞燈的反光使我看清了對面房屋大門上的字跡:
實際上,我找到這所房子非常容易。我問瑪努拉,她是否能在帕查熱找到一處房子讓我住幾天。這種奇想開始有點兒令瑪努拉吃驚,但是我堅持,於是她把我領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可敬的巴斯蓋茨太太微笑著迎接我。我按她要的那個價錢付給她租金,正像你看到的,很簡單。
對我來說,正像你已經隱約瞥見的,這些並不是乾屍;這是幽靈。我看見這些腦袋個個都轉向別人,這些彷彿在諦聽的耳朵都朝好像在輕輕絮語的嘴巴側過去,我彷彿覺得這些從地里發掘出來的死者永遠生活在可怕的長夜裡,他們在這囚室的塵霧中互相訴說,敘述幽冥中靈魂的悲慘經歷,他們在低聲談論著一些難以言宣的事情。
敲鐘人像個藝術家,讓這些事物彷彿一出悲喜劇似的呈現出來,使我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隨後他走近我,跟我談話。他對我陳說這些死者的種種。吸血鬼成了導遊。我簡直像是在聆聽一本陳列館手冊中的絮語。有時,聽來真像一個耍狗熊的在賣嘴皮子。
推開正門右側的小門,可以看到一條由梁木和板條構制的扶梯。梁木板條烏黑如炭,做工粗糙,幾近脫落。扶梯級踏缺口很大,在扶梯最上頭有一要塞重門,門的中央開了一個狹長的帶柵欄的小窗,開門時鐵門樞就發出刺耳的怪響。這扇門通向正屋。
在我記憶中的巴約訥總是一個光輝的、充滿歡笑的地方。那是我心中最最遙遠的回憶。啊,美麗的童年歲月,使我備覺柔情激動!在那裡我的靈魂朦朧的角落萌發出第一道無法表達的光亮,愛情的神聖的曙光。
要是你在這兒(我不禁時常做這個夢),我們在一起生活那是多麼愉快呢!你腦海里將會產生多少幅畫面,隨後會製成多少比大自然更美的藝術品啊!
特別是廣場明亮極了。帕查熱有一廣場,也像西班牙各地的廣場一樣,叫作憲法廣場。不管這名字怎麼帶「議會」氣味以及多雨,這個廣場非常燦爛,充滿激|情。實際上這個廣場只是街道的延伸,面對大海,四面有幾座高樓,樹著巨大圓拱。中央的那一座正面掛著本城的彩色紋章;地面的一層都是店鋪。
屋裡火光亮了一下,點燃了蠟燭。門開了。慢慢地,響聲不大,門關得很嚴。
女主人巴斯蓋茨長了雙靈秀的眼睛,熱情、開朗,討人喜歡。她有點兒法國血統,完全是法國人的性情,講一口很好的法語。她的兩個女兒只會說西班牙語和巴斯克語。
Toma la derecha.
7時
「對於那您怎麼想?」
在革命語言里,那些古老的原則被稱為成見,古老的現象被稱為濫用。這既是真的,又是錯誤的,無論那些原則主張共和制還是主張君主制。已經陳舊的社會充滿了權力濫用,這就像老人的臉上都是皺紋,古老的房屋充滿霉斑一樣;但必須加以分別,必須清除霉斑,保全房屋,清除腐敗,保全國家。可是革命不懂得這個,既不肯也不能做到這一點。區分,選擇,刪除,當然它是有這個時間的,但它不想給土地芟除雜草,而是要使大地震動。
ALVMBRAR AL StoCto
小孩在樓梯上爬著,整天到處爬、笑著,又天真,又活潑,給滿屋子平添了溫馨融和的氣氛。
聖塞瓦斯蒂安附近有一修院遺址,斷垣殘壁相當美,特別是從遠處看過去。教堂是16世紀建的,塔樓已經毀圮。我作了一幀速寫,可以看到:拱門石頭已脫落,倒在我腳下。一個窮苦人家在原來曾是花園的一角住了下來。這家人把小教堂的門胡亂砌上半截牆,做成飼養家畜的棚屋,牆上貼了幾張彩色天使圖。馬槽里有工具架、牛和驢。
「什麼?」
在錨地漫遊中,我瞥見一座山頂,有一處好像廢墟的所在。這個廢墟從哪一方面看都不像一個古代遺址。這是現時甚至最近拆毀的。當英國人還在帕查熱的這一期間,卡洛斯派和克里斯蒂派在最後一次戰爭中於高地上建築過不少炮台。大概這就是其中的一座。於是我前往參觀。
——請看這一位,先生,這是一號,他牙齒俱全——看看這二號保存得多好;他差不多有四百歲了——三號,他簡直還在呼吸,聽得見我們講話。這並不奇怪。他死去才六十年。他是這兒最年輕的一位。我曉得直到現在城裡還有不少人認識他呢。
艾斯庫莫杜拉下了馬,走到門口,嘴裏輕輕地吹起一個奇怪而迷人的旋律樂章,隨後他忽然停下,等待。
居民
卡洛斯派給帕查熱留下了許多悲慘的殘跡。他們摧毀和燒掉了不少房屋。我住的這一座亦遭洗劫。——「算運氣啦!」我的居停主人合掌對我說。
我可沒有少注意野雞島。在這兒,法蘭西家族曾經跟奧地利家族通婚,在這兒,馬薩林,這位詭譎多端的健者,曾經跟那位驕傲的路易·德·阿羅個對個地肉搏過一番,而今一頭母牛在那裡吃草。這裏的景色是不是偉大呢?這草地是不是渺小呢?也許,馬基雅弗利會說是;赫西奧德會說不。
每兩所房屋就有一個廢墟,大部分都矇著常春藤,還有荊棘纏繞,有的頗為古老,但大部分是新近廢圮的。
王宮衛隊有令,深夜時分不許任何人進入御寢,唯唐卡洛斯和著名的神甫西烈奧例外。這位西烈奧神甫頗為聰穎,精通文學。在斐迪南七世的衛隊中有不少英國人,每逢彌撒之後,國王時常去打撞球,他對這最感興趣,幾乎一打就是一整天。這時國王總喜歡跟他們談話。興緻高的時候,他賞他們幾支雪茄煙。
這些村野的女乞丐中有一個比別人眼睛更加緊盯著我看。我徑直走向她,這似乎讓她有些驚訝,我指著教堂對她說:Guiltza。這在巴斯克語里意思是:鑰匙。這句話,還有我扔到她圍裙里的一個小硬幣使她更馴和了,站起來對我說:Bay,這意思是:是。她一轉身在教堂后不見了。

馬爾卡多急湍旁邊

可是為什麼來的都是船娘,而不是船夫呢?她們這樣熱情洋溢地糾纏,好像站在一條國境線上,不肯越雷池一步,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還有,她們想把我送到哪裡?有多少個謎,就有多少條理由可以推測。
我的靈魂彷彿已經死去,也許透過我的沮喪心情我看到了一切。這天晚上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憂鬱而愁苦的。我覺得這個島好像是厝在海中的大棺材,而這月亮是它的長明燈。
帕查熱群山對我來說有兩種特別的吸引力。第一就是山傍著大海,大海時時刻刻地把它的澗谷變成海灣,把它的山丘化作岬角。其次,就是山都是砂岩。
一會兒我看見一個蒼黑多角的隆起的東西,漸漸從地面升起,在暮靄的凈亮天空中浮現出來,有點兒像屋頂上的煙囪。
從前豐塔拉比給我的印象十分明亮。茫茫遠方深藍色的海灣里,鐘樓高聳,一個金色村落的影子總是淹留在我心裏。這次舊地重遊,它已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現在的豐塔拉比是高原上一個相當小巧玲瓏的村莊,下有林蔭夾道,可以漫步。海就在旁邊,這裏離伊倫較近,只有半法里。
三個女人在洗衣裳,雙腿齊膝都浸在水裡。她們不是捶擊,而是拍打。她們洗衣服的方法是抓住衣服在欄杆的石頭上猛烈抽打。有一個老年婦女,另外兩個是少女。她們歇下來,朝我望望,然後又干起活來。
「從勒佐來。」
可憐而又高貴的西班牙啊!剛才有一個怪模怪樣的流氓在街上盯住我大叫:老爺!我回頭,看到了這個可憐蟲,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個蘇給他,他拿了這個蘇,問我要護照。我原把他當作乞丐,但是他卻真正是個公職人員。什麼樣的國家就培養出什麼樣的人。
他來是為了請我母親在他們劇院訂個包廂。我母親訂了一個月包廂。我們留在巴約訥差不多有這麼長時間。
我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巡行了。但丁和奧卡尼阿也沒有幻想到比這更陰森凄慘的吧。盧塞恩和比薩的康波·桑托橋的骷髏舞只不過是這種現實的投影罷了。
憤怒的高加索,
——他現在卡帝斯。——不,他已經上船了。——對,是去英國。——不,去法國。——他既不去法國也不去英國。他去一處西班牙領地。——哦!
「對。我像是聽見敲了幾下的。」
他一直沉默著,在我後面把門關上。我們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是,在樓梯角落裡一塊大方石後頭,有一盞暗淡的燈。在小燈微光下,我看見敲鐘人彎腰點上他的燈。燈亮了,他朝聖吉爾的窄狹螺旋梯走下幾級,我跟著他。
我問其中最漂亮的一個船娘叫什麼名字。她叫貝珀,我一躍,上了她的船。
「先生您知道時間已經過了嗎?」
走了十五級之後,我想這時是低下身子走過一道小門,隨後又跟著敲鐘人往上走了兩三級;詳細情況我心裏並不明白;我像進入了夢境似的往上邁步。有一陣子敲鐘人用他那瘦骨嶙峋的大手攙著我,我覺得腳在地板上走動;來到一個非常昏暗的地方,陰森森的地下墓穴。
Gentil muchacha,
巴約訥到比亞里茨的公共馬車能夠站穩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雙輪馬車一直跟公共馬車對抗,就像十年前,騾背馱椅跟雙輪馬車對著干一樣。這個城市裡的車夫一齊起來攻擊著手經營公共馬車的那兩個鞍具商人,卡斯泰克和阿那托爾。他們結成幫派,競爭不已。這就是公共馬車老闆的一部光榮戰史,從此,旅客的錢袋都傾入了他們顛顛簸簸的旅程之中。
我又向山上爬去;山頂弓著身,已經漸圓,比較容易攀登。
我彷彿感覺到有一頭豬在黢黑的角落裡哼哼唧唧的。
西班牙主要是貴族領主多,他們什麼也不做,全部生活所需均由印度和美洲供應,這樣經歷了三個世紀之久。因此街上處處都繪有紋章。從前,在西班牙,人們等待的是運金銀船隻,就像在法國人們投票通過預算一樣。托羅查形形色|色都具備,有企業、磨坊、激流、綠蔭、爐房和嘈雜,很像一座小巧玲瓏的法國城市。她簡直嘈雜得令她的鄰城老卡斯蒂利亞感到厭煩。卡斯蒂利亞大概不止一次有意轉過身來對她說:不要吵啦!
一眨眼每個窗戶里都伸出一個腦袋,這些腦袋比窗戶還要年邁。這些悲慘的死人般的腦袋,被強烈的陽光一照,頭暈眼花,晃動,低下去,悄悄絮語。我的來臨使得這個鬼螞蟻窩喧騰起來。我好像走進了一個青蟲和青楊天牛的村落,所有這些鬼魂又憤怒又恐懼地逼視著一個活人。
「定了。」
「是的,先生。」
我右邊有一石頭砌的農莊大門,門拱呈尖形,左邊是一荒野峽谷,有激湍飛瀉而下,奇特的是它從一座破屋穿過。我經過一單孔小橋,越過激湍,爬上了對面山坡。
摘記
布盧瓦,一座橋,橋的左首立著一座老式方尖碑,旅客們猜想右首也許是一些房屋,甚至是一個城市。
這時,一種奇特的嘈雜聲傳來。我諦聽,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還是諦聽,真想不到,這個國家的革命多麼深入:一群孩子遠遠地跟著我,他們看到教堂門是敞開的,他們就待在門廊底下不走,在那兒拉開嗓子有時帶著嘲諷一陣陣鬨笑,模仿祭台上的神甫和唱詩班,高唱彌撒和晚禱課誦。
7月28日,聖塞瓦斯蒂安
我心中感到十分喜悅,我已經聞到紫牽牛花的香氣,這使我回憶起童年,想起了所有愛我的人,忘記了所有恨我的人,我凝視著這暗影中,無盡的黑夜的空濛的圖像迷迷糊糊地滑入我的夢思。
問題就在這裏。決定吧,至於我,我只是幻想而已。我把我的靜觀世界和鑽研神秘的智慧奉獻給你。我在讚賞和疑問這兩點之間生活。
我轉身對兩個少女說:
船娘們總是兩個人駕一條船,之所以這樣,小部分原因是由於船吃水淺,大部分是因為丈夫和情郎的嫉妒心。這配成了好多對,每一對都有個名字,卡塔盧尼亞人最懂得順理成章,比如瑪利亞·胡安娜和瑪利亞·安德萊斯,貝珀和貝比塔,拉斯·貢帕湟拉和拉斯·艾娃里斯塔絲。這些女人真是嬌小玲瓏,聖塞瓦斯蒂安駐軍軍官們非常喜歡由她們領著閑逛,她們人挺聰明,確實會帶著軍官們四處遊玩。她們頭戴油布帽子,帽子上系著花,當她們彎下腰去划槳時,在那百褶黑呢短裙下面就露出她們健美的穿著襪子的腿,這兒的姑娘們只有少數穿著長筒襪子,她九-九-藏-書們算得上是個中翹楚了。

牛車

人要爬上這高高的位置還真不容易呢。當然,首先得付給十四個法郎,然後還要向趕車的報上自己的姓名。這樣,我只好自報家門。
我母親那次出行帶著我的兩個哥哥,阿貝爾和歐仁,還有我。三個孩子中我最小。
我和一位前卡洛斯派的上尉,棲身在巴約訥的半島驛車頂層上,旅行過這片滿目瘡痍的美麗土地。這位上尉儀態很好,雅緻,緘默,時作沉思。我突然用西班牙語問他:Que pensa usted de Don Carlos?(你覺得唐卡洛斯這人怎樣?)他連連用法語回答:這是個笨蛋。你知道這句話在這裏就是「低能兒」的意思。你由此會獲得一個正確的判斷,倒不是對這個人,而是對這人生活的那個時代。
這樣,我的思想走遍了荒原、池塘、沙丘、海洋四個區域。我一個一個依次想到它們,一個比一個獷野。可以看到禿鷲在荒原上空翱翔,鸕鶿在環礁湖上滑行,銀鷗在海面上飛動,烏龜和蛇類在荒原上爬行。昏暝世界的幽靈在面前。心裏充滿了夢幻。一些陌生而奇異的風景在眼前顫動發光。有些人扶著長杖在天邊濃霧中像巨大蜘蛛似的越過山嶺。人們以為在起伏不平的荒原中看見了謎一般的金字塔,人們凝神傾聽,似乎聽見了帕朗蒂斯農家婦女粗獷而柔和的歌聲,人們凝視遠方,好像看見了迷戀希臘海神的比斯卡洛斯美麗的少女們赤著腳在波浪中漫步。
我住的這座房子既可望見大街,非常熱鬧,又可望見海灣,令人愉快。從屋頂上看過去,只見山巒間無數石級,長滿青草,循此攀登可到白色的老教堂。這教堂像一頭頸子里系著鈴鐺的小牛偃伏山間。在所有吉浦茲科阿的教堂里,人們只見一口鐘空蕩蕩地懸挂在教堂屋檐旁邊,那些連拱廊綿延像一串項鏈。
「您是法國人。」這位仁兄又說,接著,喜笑顏開的,又補上一句:
「您是不是要我,」我對她說,「幫您把籃子放在頭上?」
形形色|色的哲學只是一些自流井而已;它們使同樣的水從同樣的土地里噴涌而出,混雜著人類的泥沙和上帝的熱能的同樣的真理噴薄而出。但是任何一口井,任何一種哲學都不能擊中事物的中心。天才,是最強大的探測器,但是它也不能觸及火焰的內核,這神秘的幾何點,真理的不可磨滅的中心,我們永遠無法使岩石中迸出什麼,除了有時會有一滴水,有時,一點火星。
「巴斯克話呢?」
親愛的路易,我現在是在最不快意的心情中給你寫信。然而給你寫信是一個溫馨的老習慣,我不願捨棄,我不願我們的友誼的這塊基石隕落。我們是兄弟,心連著心的兄弟,思想共鳴的兄弟,這已經快二十年了,我們以同樣的目光看天地萬物,我們以同樣的心智看藝術。你喜歡但丁而我喜歡拉斐爾。我們曾共同經歷過多少戰鬥和艱難的歲月而毫不氣餒,在我們忠誠的奉獻里我們沒有後退一步。讓我們把我們的友誼從開始時那樣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天吧。絕不改變從前如此美好,如此溫馨的一切。在巴黎,讓我們常常握手,見不到面的時候,我們就常常寫信吧。
啊,我說的這些話有點兒像說教了。可是我覺得這不夠,因為我喜歡女人,哪怕女人帶著魔鬼的厚貺。
「哪裡?」
也許命該如此,僧侶在教士之前逝去,而修道院在教堂之前倒塌。我從聖安德烈教堂出來,隨後又去聖米歇爾教堂……現在有人喊我,去巴約訥的班車就要開了,我下回再跟你談這次在聖米歇爾教堂參觀所遇到的一切吧。
「天哪,」我對他說,「你真是個好車把式,又碰到你我真幸運。」
路途艱險,轉彎處叫人害怕。窄狹的小路上儘是小圓石子,拐彎的地方筆陡,下臨深淵,上接藍天。騾子驀地停住,我感覺到這牲口四條腿都在打戰。但必須向前趕路。「你走吧。」艾斯庫莫杜拉朝我大叫。我催騾子走路,它後腳一挺,向前猛衝過去,無數石子滾下了深谷。
當我凝望遠方那抱攬海灣的地平線時,這是湖;當我凝望湧起的波濤時,這是海,真是美不勝收。
一座高大堅固、陰森森的教堂俯臨這個荒村。
「啊,先生,您來得好遲啊!您還沒吃消夜吧?您從哪兒來呢?」
我凝神注視面前,看看我們究竟到了什麼地方,但我只見大山陰暗而裸|露的線條,草地被兩道我起初沒有注意到的石頭矮牆包住,像一條街。
7月27日
他這樣繼續巡行,高興地在一個個幽靈面前走過,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套故事。在他說話中間,每當我發問打斷他的時候,他就用自然的聲調回答我,接著又仍舊從我打斷的地方說下去。他不時地用手中的一根小棒在乾屍上敲敲,發出空殼子的響聲。人的胴體,一旦沒有了思維,不是一隻空殼子,又是什麼呢?
從羅什福爾可乘公共驛車到馬雷納,一天兩班,這是起步。
不管正在進行的這場新的革命浪潮離我們多近,也只是如陣風微微吹皺這片嚴肅而平靜的水面而已。這陣風是使權力轉移,江山易手,但並未過早地把枝頭顫動的松果吹落大地。許多牛拉著大車帶著古老而沉重的感覺超過這些匆匆逃逸的驛站快車和驚慌失措的驛車。
趕車的望著兩個駝子一臉輕蔑神氣。這車夫長得挺像郎布托先生,我仔細打量,心想這人也許只要刮掉鬍子,就能變成塞納區行政長官;同樣,郎布托先生不刮鬍子也能變成這位出色的車把式。
我走出村子的時候,月亮正在惹茲吉維爾山後升起。雖然我對在這個生疏地方旅行早有思想準備,我也很難確認這就是幾個鐘頭以前我心裏十分喜愛的地方。這些景物,在陽光里那麼明朗歡快,可走出現在月光下的卻顯得這樣陰森凄涼。夜的孤寂瀰漫到天邊。
兩個駝子的政治閑談也跟趕車人的這番話扯在一起了。前面的那個駝子高興地說:艾斯帕特羅已經佔領了拉菲易特和卡義阿。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老婦用說得不好的法語問我:您是從山裡來的嗎?我用說得還可以的巴斯克話回答:是的,路很不好走。少女們暗暗地互相對望了一眼,笑了。
院子里有個門,比地面高几級台階。門緊閉著,上面有個鏽蝕的大門閂,我現在還看見,這是把圓圓的插銷,把手像豬尾巴,這種把手現時在那些老式地窖里還可以見到。這時她坐台階上。我站在她身後,背靠著門。
儘管如此,這些情況與旺代事變頗多類似之處。從前布列塔尼系封建等級制擁有豁免權的地方,全國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宣布成立的那一天,布列塔尼隱約感到它那個統一體就要在偉大的法蘭西統一體中消失了,於是它像一個人一樣站立起來保衛往昔,為了法蘭西國王與國民議會進行鬥爭。
這一往事使我在某個地方談起過這「逗孩子玩的事兒」。
一般規律如此。在巴黎,名為沼澤的地方並沒有沼澤;三亭街沒有亭子;珍珠街只有浪盪|女人;在天鵝島,只有一些遭海難的笨蛋和死狗。在這個名叫野雞島的地方,只有鴨子。喂,旅客們,你們這些傲慢的獵奇者,切記,切記!
我在一所小教堂里停留,這裏沒有墓葬,但原來墓冢的地方從高牆發掘處仍可認出,不過死者早已採取措施以保留其墓地。今天我們仍然可以看出砌在石基上的黑色大理石上面的字跡,表明這墳墓屬於他。我逐字抄下這段銘文:「1664年4月22日,E.勒布爾,王家公證人和教士會議諸位大人茲授予本城老城堡的自由民及騎士皮埃爾·德·巴拉杜克此墓地之享有憑證,他本人及其家屬均得享有。」
我並不是指責公共馬車或新港,那邊海潮奔涌要比老港寬廣,因此游起泳來也比較舒展得開,「旅館」的唯一缺點就是沒有窗子對著大海。不過我怕其他一切可能的改進措施,但願比亞里茨還能保留原來的面目。直到現在一切都好,就寫到這裏吧。
我不知道有什麼地方比比亞里茨更壯麗更迷人。愛挑剔的人會說那兒沒樹,哪怕上帝創造出的最美的地方,也會有人挑剔。可是你必須懂得在二者中做出選擇:要麼是海洋,要麼是樹。海風把樹一掃而光。
進入艾爾那尼,大道陡然向右拐過去,沿路有行人道。許多頭戴貝雷帽的農民步行到集市去賣牲口。
牛車已經走遠,響聲也漸漸減弱,可是,隨著響聲在山中消失的當兒,我那璀璨的童年光景也在我思想里逐漸消失;一切彷彿都已褪色;這隻有我一個人感到和諧的音樂已消逝在遠方,於是我感覺到自己慢慢地又墜入現實,墜入現在,日常生活,墜入黑夜。
過了一會兒,剛才離開的那個女人又出現了,手裡攥著一把鑰匙,她打開教堂門,我走進去。
我跟你說過這座房屋另外還有個入口。那是一條沒有扶手的石頭樓梯,從大街上去直達廚房,然後與其他石級連接,穿過葉叢通到山裡。
相反,在聖塞瓦斯蒂安發生的當地人稱為起義,反對艾斯帕特羅派的那場小小的革命卻是世界上最平和的一場革命。聖塞瓦斯蒂安毫無騷動,其他的外省城市隨自己的意願表態。正在這時候,卻發生了潘普洛納人的威脅,揚言在聖塞瓦斯蒂安必須設立一個Pronunciamiento;否則他們就要侵入。聖塞瓦斯蒂安毫不畏懼,不過這可憐的城市已經凋殘不堪,經歷了唐卡洛斯內戰之後接著又是Espartero內戰,這也太頻繁了。城市的頭頭們在艾寅塔明托召開了會議。人們召集民兵大隊,每個連隊派出兩名軍官。人們在一間大廳裡布置了鋪上綠呢毯子的長桌,在桌子上撰寫文件,然後在窗口把文件讀給過往行人聽。有些正在玩跳格子遊戲的孩子插|進來大聲呼喊:萬歲。當天晚上,人們將這件事通知了炮台駐軍。駐軍認可了這個在市政廳桌上草擬的並在窗口對著廣場宣讀的東西。第二天,將軍到了郵局,再過一天行政長官登上驛車;兩天之後,上校也撤走了。革命成功了。
「是啊,」我說,「您,從來沒去過那裡?」
大概只有冷漠而固執的旅客才能毫不在乎地坐在從波爾多去巴約訥的多太查克驛車上吧。我生平從來不曾坐過像這樣的硬邦邦的座位。這座兒簡直可以在文學上給作家們提供一個新的隱喻。三千年來形容事物堅硬的那些老比喻不妨統統扔掉;什麼堅硬如鋼,如青銅,如鐵石心腸這類詞兒可以休矣。詩人不必再去吟哦:
世界奇觀。在巍巍叢山中,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水塘;水裡有些蚜蟲。這水是海灣,蚜蟲,是船隻。
「啊,這!」那人緊盯著我望,「先生,您還沒有看過?」
沒有什麼比喜好破壞更糟更令人沮喪的了。毀掉房屋,就是毀掉他的家;毀掉城市,就是毀掉他的祖國;毀掉他的住所,也就是毀掉他的名字。這古老的石頭裡正保存著古代的輝煌。
聖塞瓦斯蒂安目睹了這一事件,還有其他。1719年此地曾被法軍炮轟過,在1813年又曾遭英軍焚燒。
大部分村莊都成了廢墟。卡洛斯派,克里斯蒂派,六年前內戰在吉浦茲科阿和納瓦拉爆發了。在西班牙,大道有時就成了內戰地區,遍地是強盜。搶劫成了常事。
盛況空前,至少在巴約訥如此。杏黃色的騎士和渾身上下穿著鐵青色厚呢制服的阿拉伯人時刻湧現出來,隨後在一片可怕的連唱中,全被淹沒在無數倒塌的陷阱和圈套的硬紙板中間。劇中人有哈里發、哈里發哈隆和宦官季阿發。我們讚賞不已。
「有的時候。」我回答,這是我另一種巧妙答話。
幾張灰白色的臉龐,彷彿剛剛猛然醒來。出現在我經過的幾家門口,幾乎所有窗戶上都沒有窗帘,布滿大蜘蛛網。從這些狹而長的窗戶,我望見屋內,好像看到了墳墓內部。
後來我走開了,她沒有再叫我回頭。
聖佩——城市秀麗,有15世紀和16世紀古迹。農村婦女排著長隊從教堂里出來,穿著黑衣,頭戴灰、白、紅顏色的風帽,簡直像所有修會的修女儀式行列。(在科特萊,印象更奇特,她們都頭戴灰色風帽,赤腳。)
「啊?」
「到帕查熱去過夜,真是從來沒見過。」
車夫柔聲柔氣地輕輕說道:
「先生,」他說,「只要三個蘇。」
大門左側,其中的一個室,佔了整個小屋的一角,有窗子,壁爐,被火熏黑了的大岩洞,還有床,簡直就是棺材,裏面是茶褐色的皺皺巴巴的草荐和暗紅色被褥,這就是卧室。
——陌生的先生,這歌兒你聽得懂嗎?
外表奇特,值得研究。在這兒我想補充一句,這是一根神秘深沉的鏈帶,什麼也摧毀不了的鏈帶,連繫著所有巴斯克神秘家族的成員,什麼外交上的疆界,什麼條約,什麼自然分野,什麼比利牛斯山都限制不了。納瓦拉不僅僅是一個字。他們一生下來就是巴斯克人,講巴斯克語,過著巴斯克人的生活,死為巴斯克鬼。巴斯克語是一個祖國,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宗教。在山區你對一個山裡人說句巴斯克語吧;在沒有開口以前,你在他心裏不算什麼,一開口,你就成了他的兄弟。西班牙語在這兒也像法語一樣,都是外鄉話。
接著在市長家裡
我望見一個廣闊無垠的天邊。所有的山脈一直到隆塞沃,比爾包左邊整個海面和巴約訥右邊整個海面,我寫這些時臂肘倚在形若雞冠的石頭上,這是大山的最高山脊。有人在這懸崖上用鐵鎬深深刻著,左邊是三個字母:
大海,只有大海。——永恆的壯麗景色!下面白浪舒捲,拍打在黑色的山崖上。雖然太陽炙人,但天邊仍然布滿濃霧。一直刮著大風。——下面在我目所能及約一百度的海面上,一隻海鷗矯健地飄過去。——盡日沉鬱的喧聲。不時地可以聽到突發的爆裂聲,遠處轟然倒坍,好像什麼東西崩塌了似的,接著像有無數人在講話,他們彷彿在爭著說話。
右邊的那個炮台是監獄,左邊一處難看的沙灘是癘疫叢生之所,人們就在這兩者之間登岸。
某些預兆似乎揭示了比亞里茨未來的變化。十年前人們從巴約訥到這裏得乘坐安在騾背上的雙椅馱墊;兩年前來這裏坐的是兩輪馬車;而今到這裏來坐上了公共班車。一百年前,二十年前,人們在老港游泳,那邊只是一個小港灣,可以俯瞰兩個已經毀圮的老塔樓。今天,人們都在新港游泳。十年前比亞里茨只有一家客棧,今天已經有了三四家「旅館」。
我在豐達門下面登車去托羅查的時候,一群穿著裙子的女僕,赤|裸著雙腿,急急忙忙,充滿熱情,還有幾個挺嬌艷,圍著我搶拿行李。她們爭著想跟我講幾句法語。
5時
到處是法國人,城裡,十二個商賈開設商場,就有三個法國人。我對此並不抱怨;我看到的是實際情況。當然,從習俗的觀點看它們,這幾個城市,在這兒也像更遠些的地方一樣,巴約訥像聖塞瓦斯蒂安,奧格隆像托洛查,都是五方雜處的地方。人們在這兒感覺到幾個民族的混雜融合。這些地方是河口,既不是法國又不是西班牙,既不是海又不是河。
談著談著,船到了。人們降下帆,拋下纜繩,放好弔橋。
在人和獸,和花和天地萬物的關係上,一個宇宙的偉大道義今天只是略見端倪,但總有一天會出現的,它將成為人類道義的推衍和補充。我承認有例外和保留,並且這些例外和保留數量很大,不過我覺得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從前耶穌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己所不欲,勿施於他人。」在他的思想里這個「他人」是很廣泛的:「他人」超越人類而包羅萬象。
天然風韻,再加上打扮得分外嬌媚,這是任何國度女人們的天性:大自然賦予她們青絲委地,她們覺得這還不夠,於是在頭上插滿髻飾;大自然賦予她們粉頸冰肌,這還是不足,於是她們在頸子上戴上項鏈;大自然賦予她們纖纖玉趾,這也還是不足,於是她們在腳上著以珠履。她們天生就美,但她們總覺得不夠,於是裝飾得俏麗非凡。
在洛克福爾那邊,我們時時遇到窯廠,這使荒原增色不少。有些窯早已廢棄,十分古老,可追溯到路易十三王朝,那些房屋拱飾上面的冠石可以證明。其餘的正在建造,或已開工,收益甚好。到處煙霧繚繞,就像火焰上放了一堆青柴似的。
艾斯庫莫杜拉嚴肅地回答我:
兩隻虎皮黃貓,剛才也跟孩子一樣,被我們吵醒,老是圍著我們轉悠,一副威脅的神氣,它們對我瞪視的那個架勢簡直像老虎。
老婦人插上來說:
靈巧的姑娘,
我們走進小屋,看到屋裡一貧如洗,但如果你向這地區,這物產豐盛的自然界瞥一眼,你瞧,它什麼都有,小麥、玉米、葡萄、蘋果樹、橡樹、榆樹、松樹、山、河、激流、海灣、金、銀、鉛、鐵礦、砂岩(粗陶)、石灰、石膏、花崗石、大理石,人們不禁想問,怎麼會從這麼多寶藏里冒出這樣的貧窮來呢!
此處氣象萬千,非常壯觀。天邊分作兩片,海和山。在我面前岸磧延伸至渺茫望不盡處。岸上有漫長的防禦工事,廣闊的陡坡,坡上長滿歐石楠。一個同樣陡峻的懸崖成了堡壕護牆。
朋友,洋溢在我心中的就是這些,今天我不再給你寫別的了。
一到巴約訥,我就沿著城牆把全城兜了一圈,尋找那座舊日的房屋,尋找那扇門,尋找那個門閂。結果一無所獲,實在是什麼都認不出了。
上面這些就是人家告訴我的歷史情況。
小屋裡沒有動靜,無人應聲。夜色已深,這種神秘深沉的靜謐更增加了不知是什麼陰鬱憂傷的東西。
右邊,從兩山的連接處我瞥見海灣一角,三個村子,兩處廢墟,其中一處是修道院,一處是著名的峽谷,一座雲霧瀰漫的高山。
車隊又上了路。
8月3日,午後3時
那少女睜著清純天真的大眼睛看了我一下,毫不遲疑地答道:「因為她最漂亮。」
快到巴約訥的時候,一位旅伴指給我看在一座小山的樹蔭里,那兒是馬哈克城堡,今天來看看,也許已成殘跡。
我到達巴約訥的第二天,就想去比亞里茨。因為不認識路,我問一位過路人。這人是納瓦拉農民,身上穿得挺漂亮,一條橄欖綠的燈草絨褲子,腰束紅帶,裏面大翻領的襯衫上系著個銀環,外罩一件咖啡色粗呢上裝,緄著棕色絲邊,頭戴一頂絲絨鑲邊的亨利二世式小帽,帽檐上斜插一根烏亮捲曲的鴕鳥毛。我向這位衣著華麗的過路人請問怎麼去比亞里茨。
我走過馬爾卡多和賴都爾兩條急湍匯合處的木橋。水流中發出一陣硫黃味。這真怕人。融化了的雪噴濺而下,響如驚雷。在急湍兩岸有無數花枝,急湍的幾道彎彎在小渚上形成好多不大的瀑布。有些小塊草地很安靜,還鋪有石子,簡直像孩子們在的園子里鋪的。一道陽光從層雲中透過來,把每一滴水都照得通明晶亮——美麗的綠瑩瑩的水窪,滿眼一片碧色,淡綠,墨綠。人們透過亮光閃閃的綠漪看去,花崗石和點綴著玫瑰斑痕的大理石宛如幾塊特別大的瑪瑙。
人們把剛出土的特別乾淨完整的屍骸放在頂上一層,總共七十具,把它們豎直,貼著塔樓的圓形牆壁一圈,安放在欄杆和高牆之間。剛才我腳蹬著咯咯作響的樓板層就是它;我踩的就是這些骸骨;凝視我的就是這些屍身。
「天哪!繩索啊!」
這時我瞥見一個遊客早已待在另一條船上了;這樣下去我們兩人都得等很長時間;若是同乘一條船,船馬上就可以開。既然我是後到的,該我遷就他。於是我離開貝珀的船。貝珀嘟著個嘴,不高興。我給了她一個比塞塔,她收了錢,但嘴還是嘟著,這叫我有些得意,因為一個比塞塔,據我那個同船的人說,等於這趟船最高價錢的兩倍。她一點力氣不花,得了筆錢。
隨後我在右側遇到一處廢墟,左邊也有一處,接著在蘋果樹叢後面,還有三四處,看來離村子很近了。其實,我在這兒用「廢墟」這個詞兒不對,只該用破屋就是。這些「廢墟」一般都是四面高牆,沒有屋頂,有幾扇洞穿的窗戶,大部分用磚頭做擋板堵著,牆上有槍眼,到處都是火燒的痕迹。院子里有一頭母牛或是一隻山羊在嚙食石板上的青草和牆邊的常春藤。這些殘存的破屋都是最近一次戰爭的業績。
這些人形是什麼呢?大概是雕塑吧。我從敲鐘人手上取過燈,走近細看。都是屍體。
下雨了,我通宵沒有睡著,不知道是否就是這個使我情緒極壞,盧瓦爾河上的一切對我來說彷彿都是冷冰冰的,悲愴,機械,單調,刻板,一本正經似的。
上了岸,我就沿著迎面的一條街走去,這辦法真好,這總會把你引到你想去的地方,特別是在帕查熱,這兒只有一條街。
「我只好在這兒好歹住一宿。」
我走進第三個房間。房間挺大,但瓦礫較少,盡頭有一小煙囪。旁邊,一個略小一點兒的房間;兩間都是方形。什麼都被掠走,破壞,倒塌了。我用手杖撥開石頭一端,幾個討厭的小蟲子從石頭底下逃逸。
尤其是傍晚,暮色惱人的時刻,化作幽靈的萬物開始成形了。昏冥而神秘的變化啊!
7月26日
在這老婦身邊還有個老頭兒。
這房屋只有一個房間,就是我們待的這個,這房間容得下很多人。
無疑,這是最重要的義務——人類應當從這裏開始,人類智慧的各種立法者有理由如此而忽略其他——應當在人的方面使人類文明起來。任務已經提出,並天天進步,但是也要用自然方面教育人類。這都是應做的事。
炮道,都鋪著石板,全新,簡直像是昨天修的。石板縫裡青草叢生。
無數堆坍下來的石塊。溝里滿是瓦礫。我爬上廢墟。磚瓦雜沓。我站在高台上。
一道激流沿著大道旁邊流下,常常遇到許多上面覆滿藤蘿的單拱小橋,藤蘿枝莖蔓伸到過往牛車下面。車輪碾過山溝時發出一陣陣怪響。
房屋相當大,也像草地的圍牆似的,用干石頭和大理石砌成,切得整整齊齊的茅草屋頂模仿樓梯的樣子。後來我在比利牛斯山的一些可憐的小村莊中也曾見到過。
我住大廳左角那個朝陽台的房間,其他房間住著各種不同的人,這我一會兒在下面跟你談。
8月2日,聖塞瓦斯蒂安
這裏到處都是青石板屋頂:尖屋頂,傾斜,雪和雨水得以流瀉。走上幾法里,翻過山,你可以看到平坦的屋頂,空心瓦,這兒是阿登省的村子,那邊是卡拉布爾村。北方是比利牛斯山斜坡,南方是另一座山坡。
「先生,」那人對我說,「你瞧,這些都保存得挺好!」
家家門口許多正直誠摯的臉都露出了笑容。
「先生。」那個人冷靜地說,「現在我只要三個蘇。」
這些陽台真是世界上最新奇的事物。除了這些晾在帕查熱陽台上的衣服之外,你想象不出其他。
墓上碑文,因為時間久遠,現在上面有小刀劃出的痕迹,滿是灰塵,模糊難辨。有幾個西班牙文尚可認出:Aqui, Abris。有幾個字filla de……似系土語。我幾乎認出了最末一行,但意思還是沒能弄明白。
我在一家屋前停步,一個老太婆大聲叫我:「孩子,畫這個吧,舊東西就是美的東西。」確實,這座房子是13世紀建的,一座壯麗的古屋,可以說異常破敗,搖搖欲傾。
從1833年到1839年的這場戰爭十分野蠻而劇烈。農民們避入森林和山區,不能回家,達五年之久。這真是悲慘歲月,整個民族都不知家為何物。有些人被征入伍,其餘的人流離失所,你不是卡洛斯派,就是克里斯蒂一幫。所有幫派都勒逼你參加他們,克里斯蒂派焚燒卡洛斯派,卡洛斯派又加以同樣的報復。這就是舊律令,舊歷史,舊人文思想。
啊,朋友,如果大自然確實有些時辰注視著我們。如果她看見我們所做的毫無必要的那些粗暴行為,如果她遭遇到人類所做的種種惡行,她的心態是多麼凄愴,而她的沉默又是多麼可怕!
是不是還有幾處建有眺台的黑色樓宇呢?我想總還可以辨認,我從心底里欣賞以前我母親居住的房子對面的那座屋宇,雖然當時我是孩子,是法國人,又是在豪華環境中長大的,可是我對它滿心喜歡,我曾無限驚奇地久久觀賞那座老屋。我母親當年居住的那所房子早已在美化市容中拆掉了。
波瓦蒂埃,一份肉羹,一份蘿蔔燒鴨,一份加了酒和洋蔥的水手鰻魚,一份烤雞,一份油炸鰨魚,青豆、生菜和草莓。
在這種情況下,難受的念頭來自肚子。
我想所有這些亡靈,如今這份悲慘的樣子留在這冰冷的寂靜里,他們都曾經活過,心跳過,受過苦,也曾愛過;我想他們曾經欣賞過大自然的景色,樹木,田野,花枝,太陽和藍色的天空,而不是現在這鉛灰色的穹隆;我想他們也曾有過青春、生命、美、快樂、歡愉,也曾像我們一樣在節日里自由自在,開懷大笑;我想他們也曾像我們現在這樣,而我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唉!當我們這樣面對未來時,一種凄涼的念頭便來到心中,我們徒然地千方百計想抓住自己佔有的一切人間萬物,但所有這些東西在你手中一個接一個地像塵沙一樣散落,這時人們會感到自己一下子跌入了深淵。
「什麼?」
「正像我對您說的,先生,我看先生您是這方面的愛好者。」
從二樓到三樓的扶梯更加奇怪。雷尼埃在談到某幢住宅曾經這樣寫過:
這時候比亞里茨就不再是比亞里茨了。它變了像迪耶普、奧斯唐德那樣的褪了色的玩意兒。
在河邊的小樹林底下,有一條漂亮馬路,我們每天晚上都從這裏走過。我們經過劇院時總撅著嘴表示不喜歡。從那以後我們再也不去看戲了,它引起我們一種厭惡膩味的感覺。我們坐在街邊的椅子上,凝望過往的船隻,靜靜地聽母親談話。雖然今天在我的記憶中這位崇高慈祥的婦女只留下一個側影,但它將終生照耀著我,在我的心靈中熠熠生輝。
同化,正如現在大家在政治語言里用的那樣,沒有絲毫令人氣惱或是刺人的東西。一輛驛車,這實在比一個行政區還重要,這是一個國家(包括政體和政府)的完整形象。驛車像國家一樣分作三等。貴族在前車廂,中產階級在中間,平民則在後車廂。在雙層驛車上,坐在最頂層的都是幻想家、藝術家和落魄子弟。國王,就是驛車頭頭,當然是專制暴君;大臣,就是每到一站都要更換的車夫。當車上裝的箱籠超載的時候,這就是說當一個社會把物質利益看得高於一切的話,這輛車就有傾覆的危險。
Me figuro il sepulcro in ogni loco.
是個女人的聲音。我轉過山崖。唱歌的女人是個浴女。這美麗的少女穿著件白衫子和一條短裙,衝進了岩洞口子上一個被兩塊礁石鎖住了的小灣。她的農家衣服擱在岩洞裏面沙土上。她瞥見我,就半身露出水面,開始唱她的第二段歌兒,隨後,看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岩石上諦聽,她含著笑,用夾雜著法語和西班牙語的話對我說:
「五個蘇!」圍在我身邊的許多人高呼。
「那麼,您吃什麼?」
老婦帶著幾分誇張把我介紹給敲鐘人——這位英國先生想看看藏屍間。
「我們?」
「多少?」
歐仁和我,我們常常從城裡的孩子手上購買金翅鳥和翠雀兒。我們把這些可憐的鳥兒全放在藤編的籠子里。一個籠子滿了,就再買一個來裝。這樣我們裝滿了五個籠子。臨到離開,我們把這些嬌小俊美的小鳥全部放飛。這對於我們既是一分快樂,但又感到揪心。
清晨四時——公共馬車頂層——濃霧——大平原——炫目的太陽光——一道白練顯示右邊波城的激湍——近正午時,無法辨認比利牛斯山,只見天邊幾道白色紋路,就像一襲磨破了的天藍色長袍,露出了銀色緯紗,在卞沃斯——大鎮上——美麗廢墟上有一小山包,也許是史前糙石巨柱,日影移動可以計時。
在車把勢的左邊坐著個二十多歲的叫花子,這人幾乎跟這趕車的一樣少見。這奇怪的小夥子,腰束一條寬頻,破布鞋,衣衫襤褸,頭戴一頂貝雷帽,時時刻刻在拿生命冒險,他一下子就衝下地,猛地縱身又跳上車駕頭上,捉弄騾子,大聲叫嚷著牲口的名字:大帥!小夥子!將軍!母獅子!卡賽槍!女學生!劣馬!抽,打,戳,擰,咬,拳腳|交加,將驛車趕得向前飛奔,看上去他好像再也跟不上了,然而他卻風馳電掣地超到前面,在極其迅疾的一剎那,這人就像是隨著顆炮彈驀地落在車夫旁邊的座位上。又端坐在那兒了。
「倒也不是決定,」我說,「我累極了。」
現在我在這裏生活如何?你說。
車子疾駛在去巴約訥途中,納瓦拉農民中流行的一句絕妙的諺語老是在我心裏盤旋,為了讓今後旅客們從中吸取教益,我把這句話譯成白話:去比亞里茨的車,每一位去是三個蘇;回來十二法郎——您不覺得這個變化挺大嗎?
潘普洛納——那是什麼?我厭惡得大叫起來。他們平靜地回答:龍蝦。此時我想起潮水涌至。
我走進一家理髮店。理髮師住的地方簡直像個洞穴,下面三堵牆,頂上天花板,沒窗子,盡頭有扇門,屋子裡有塊精美的路易十五時代款式的玻璃鏡子,兩張五彩版畫,上面繪製的奧斯特利茨戰役和馬朗哥戰役,還有個小孩,四五隻大車輪,就好像從前劊子手屋裡那份光景。這人會講四種語言,身上氣味難聞,鬍子倒修得挺漂亮。
皇帝走到雙桅橫帆船的小艇,那扶梯極陡,這時剛好約瑟芬上船,急忙中她想抓住船長伸過來的手,一撲空,竟跌入深可齊膝的水中。若是在別的情況下她只會一笑了之。「這倒給了她一個機會,」跟我談這件事的C.XX公爵夫人對我說,「好露出她那迷人的大腿。」這一回,人們看到她十分愁苦地盡搖頭。兆頭不妙。
如果你從遠處眺望這座城市,就會覺得它在蒼翠的群山背景上顯得清晰欲出,使這裏的美妙生活更加生氣盎然。
「四個。」
她現在哪裡?她在做什麼呢?死了?還活著?要是她還活著,大概她已結婚,有了孩子,也許她已守寡,也已經老了。可能人還在,而美貌已經消逝?現在的這個女人是否就是當年的那個少女呢?
「要是魔鬼把路拉長了的話,我們才半夜到呢;要是法國人再趕幾步路,二十分鐘准到。」
「您幾歲?」
我順便記下:從Jovis ara, ara Jovis這兩個字衍生了許多城市的名字。這些字雖出於同一源流,但至今彼此已不大相似,如香檳省的Jouarre,朗德省的Jouarare,西班牙的Aranjuez。
本世紀開始時,西班牙議會(經常,有時也是及時,進行了制憲會議之類的移植)宣布西班牙統一,團結的巴斯克人崛起反抗,他們統一起來,被迫在山區里發動了北方反對南方的戰爭,西班牙王權和議會決裂的那一天,國王權力受到圍攻,驚恐萬狀,只好退避到吉浦茲科阿。右翼所佔的區域封建主們大聲叫喊:Vivael rey neto!巴斯克人古老的自由和西班牙人、印度人古老的君主制同心協力反抗革命精神。
「先生,我最先跟你談的。你該給我優先。」
一隻華麗的大蝴蝶遭雨淋濕了,飛到我身後一塊石頭上躲避,它對我不像對暴風雨那麼害怕。
孩子睡的地方離我卧室很近,一到晚上我就聽見他輕輕地獨自咿咿呀呀地學話。大人們哼著歌兒催他入夢。
貝珀和貝比塔這兩姐妹也許是其中最美的。早晨的海灣最清新,最有生氣。我等著聽身後三座教堂敲響的鐘聲;陽光在古老的塔樓周身留下許多皺紋、痕迹。海灣里的每一條船後面都劃出長長的觳紋,好像拖曳著長長的雪松枝柯。
我走上了邁約橋大街。
新的逃難人群剛到達,原來的一批逃難者又離開了。在兩輛方向相反馳過的驛車裡,我遇見了去馬德里的戈爾公爵夫人和前往巴黎的聖費爾南多公爵夫人。這兩輛滿載著西班牙人的驛車在卡勃希尼和勒拉凡爾中途會車,按照驛站趕車人的習慣,在此情況下互換馬匹。剛剛把昨天的流亡者載回故國的馬匹又要把今天的流亡者送往國外。
因為沒有樓梯,我只能看看地面的平房。
現在帕查熱的港口幾乎有點兒荒涼,只有漁船停泊。一些巴約訥的船,以比爾包或桑唐德爾的名義在這裏建造用於西班牙貿易的船隻,因為要不是在西班牙製造的船隻就不能享受免稅待遇,那麼在帕查熱造正好合乎規定。我想,這就是1842年在這兒船廠里辦起了大纜繩廠的原因;而我一直未加註意。這纜繩廠是一個又狹又長的坑道,一個很好的纜繩廠。後來我終於去做了一番參觀。入鄉隨俗。

從巴約訥到聖塞瓦斯蒂安

更遠一點兒,在去帕查熱的那個陡峻的石板地入口處,有個男子,這是個漁夫,總是直立在一塊紅色大理石上,他也像那個老婦一樣,望著那道光。你看什麼?我近前問他。那人目不轉睛地還是盯著光,回答我說:走私販子。
漸漸靠近的船身大胆地通過峽口。水手們告訴你,沒有危險。一會兒,他們又補上幾句:不過,城堡的領港老莫尼埃有時只來得及跳下大海,聽任他的小艇沉沒,隻身游上四個小時才得逃脫那個危險的峽口。
像一切原始而獷野的地方那樣,在帕查熱只有少女和老婦,這就是說一些花和……我的天,在龍沙詩里不是有那句詩嗎。確切地說,女人,這朵鮮艷的玫瑰花盛開在二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女人是一種文明發展終端精緻而稀有的產物,生於精緻文明,只存在於城市之中。為了造就女人必須文明;必須,請給一個詞兒吧,那份我們稱之為社會才情的藝術。
但到處是灰塵,很不幹凈。這裏的灰塵來自那些破破爛爛的東西。昨天的灰塵令人厭惡,三個世紀的灰燼都值得崇敬。我要對你說什麼呢?在這漁民和獵戶之鄉,蜘蛛結網追逐蟲蠅,應當享有這份自由,這是它的家。一句話,我覺得就這樣,這房子可以居住。
我叫人給我打開大塔樓。從陽台上可以遠望,風景甚美,整個比利牛斯山,整個城市,石板屋頂。一位英國少婦,好奇地觀看園子里一所關閉著的矮屋,屋中一扇窗戶都沒打開。葡萄和常春藤蓋滿圍牆。一個人在園子里幹活。這是波城的劊子手的家,他很富,據說是本城人。
這座房屋很高大:幾根大樑和柱子被火燒過變得很細,它們在我頭頂上斜掛著,顫抖。不時地一塊石頭、一塊磚或是石灰脫落,掉在我腳下,在這幢死屋裡發出一種不祥的噪音。四層樓上,一塊燒剩了半截的地板還掛在一顆釘子上,風搖晃著它,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我在房間里看見拴得緊緊的百葉窗。牆上有些破紙。一個房間漆成粉紅色。廚房裡,有個地方已經無法進入。我注意到在高大壁爐的白色壁爐框上,有隻兒童用木炭畫的小船。
聖安德烈的鐘樓是一主教座堂,這座塔樓相當美觀,款式頗像魯昂的伯爾塔樓,樓名叫佩貝朗,這個名字系來自1430年還在世的皮埃爾·貝朗總主教的尊諱。這座主教座堂另外有兩個結結實實的鏤空尖頂,這我曾跟你談過。教堂正廳的羅馬風格的柱子證明,教堂始建於11世紀,後來擱在那兒達三個世紀,至查理七世時才又繼續興建,直到查理八世時竣工。輝煌的路易七世王朝全部裝修完成,而且,在正對著半圓形後殿頂端建造了一處放置管風琴的精美門廊。門廊下的牆上有兩幅巨大石頭浮雕,風格極美,可以說,畫幅的隆起部分,十分遒勁有力,色彩華麗。在左邊的畫幅里有雄鷹和獅子,目光深邃而睿智地瞻仰著基督,就像精靈們瞻仰上帝一樣。
進城。弔橋、炮台,城門上有塊菲利普二世時的匾額邊飾已經剝落,大概是本城紋章,經過對法國人的幾次革命后,今已模糊難辨。在城門裡面,警衛和哨兵團駐地上方,一個碩大的彩繪木耶穌像,頭戴荊棘冠,大滴大滴的血流淌出來。旁邊是聖水缸。衛隊的士兵在演奏吉他和響板。細石子路非常崎嶇。
我早就發現駝背的人都喜歡坐驛車的高層座位。現在我並不想鑽研這個問題。事實上,從前我曾在莫城的驛車上遇到過一個駝子,這次在去巴約訥的雙層驛車上又遇到兩個。他們坐在一起,一個是后駝背,另一個是前面雞胸,這個組合真是十分奇妙。上車時,雞胸的那位仁兄衣衫不整,背心也半敞著,前者馬上擺出一副長輩對晚輩的架勢命令似的對他說:「親愛的,這樣難看,快把紐子扣上。」
卧室正對面,另外一套間,裏面有卧在刺兒草上的小牛和睡在幾個箱子之類的東西上的幾隻母雞。這是家畜棚。
你想想這一圈可怕的面龐,我剛好處在核心。黑黢黢的赤|裸的胴體隱沒在夜色里;但是我清晰地看見他們突出在陰影中間,擠在一起,彷彿爭先恐後,向我撲來。無數陰沉的恐怖的頭好像都嘴巴大張著,向我呼喊,但沒有聲音,對我凝視,眼眶瞪得大大的,但沒有眼珠。
波城——城堡。只見三四座草草修葺過的大廳,但裏面陳設的傢具殊為精美。兩箇舊衣櫃和罩在傢具上的舊帷幔。因為等待蒙邦西埃公爵的光臨,人們把所有大廳都擦拭了一遍。一個負責保護細木地板的男僕想阻止我去看二樓大廳里的一尊亨利四世的雕像,我把這男僕呵斥了一頓,然後進去看了雕像。壯麗,精緻,富有16世紀雕塑的那種俊秀神韻,但已近末期作品。已經讓人感到路易十三時代的那份沉滯。
這是最好的頭巾了,要不,汗會從頭髮上流到眼睛。
「見鬼!」我想,是不是這小巧玲瓏的港灣長得像里伏李大街呢?簡直瞎開玩笑!我就是為了逃避里伏李大街才到吉浦茲科阿來的,卻又在這小港灣里找到了它,真沒勁!
8月6日,3時
你想想,路易,我每天早晨四點鐘起床,在那天色昏暗而又明亮的時刻就去到山中。我沿著急湍走去,我深入到荒涼的峽谷,借口想泡在熱水裡和飲礦泉水,我每天都有一個新的出乎意料的美妙的場面。
我的眼睛貪婪地到處尋覓。
7月23日,巴約訥
波爾多
我有點兒眩暈,凝視著周圍這一些,不動而又痙攣。有些伸長了胳臂,其他的胳臂都彎曲著;有幾個則攏著手。所有看過墓穴內部的人的臉上都九*九*藏*書顯示出一種恐懼苦惱不安的表情。不管這墳墓怎樣對待他,死者的軀體是可怕的。
我在別處從來沒有見過老尼普頓毀壞年邁的庫伯勒比在這兒更起勁、更快活、更猛烈的了。整個海岸一片嘈雜。比斯開灣的海水在不停地將它吞噬,撕碎,讓漫天喧嘩滿布在暗礁群間。可是每回我在這空蕩蕩的沙灘上漫步,不管多少時間,在我心裏總感到十分平靜和肅穆。大自然的鬧騰總不能擾及我心中這分靜謐。
聖塞瓦斯蒂安很像一座重新建起的新城,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像個棋盤。
離開伊倫時,我認出大道的形狀,一邊高,一邊低。現在我還記得這條大道,歷歷如在目前。那是個早上。護送我們的兵士,出發時發了三天給養,快活得就像打仗時一樣,他們在大道高上去的一邊前進。而我們就沿著低下去的一邊走。
「您總會弄明白的。一個騎兵連隊都系在這根帶子上。」
看看這些,艾斯庫莫杜拉給主人打了個手勢,店主人把騾子朝小屋裡頭趕,又給每一頭騾子都扔了把草。
沒有糖,一種發黃的粗紅糖,搭配上螞蟻和蒼蠅,進餐時,女招待赤|裸著腿,用一根帶雞毛撣子的棒棒趕蒼蠅。
好端端的風景,卻有人認定這裏最適宜於建築軍事工程,多麼不幸!我已說過一回,現在我不禁還要再提,那彎彎曲曲的幽澗就是而今這凄涼的壕溝嗎?醜陋的山色,這些內外溝渠和塹壁!對,這是伏邦的精心傑作。正是這伏邦的傑作全破壞了上帝的傑作。

從巴約訥到波城

「哦!哦!也許您會輸。」
第一個入口是一座菲利浦二世朝的圓柱大門,系文藝復興時代的傑出大匠所制,唯歷時過久,又有孩童嬉鬧,大雨、月亮、海風銷蝕,現已瀕於毀壞。你知道粗糙的沙岩是很容易剝落的。這扇門色澤很美,頗像岩羚羊的毛色,盾形紋章猶在,但歲月已經磨去了細部。
還有充分顯示出這所房子的奇特面貌的地方,就是這裏看不到一個男人。四個婦女和一個幼童住在裏面:屋子的女主人,她的兩個女兒,女僕伊尼阿琪亞(一個赤腳的巴斯克漂亮女孩子),還有才十八個月的小孫兒。
不過盧瓦爾河也自有其美妙處。當年斯塔爾夫人為拿破崙勒令不得在離巴黎五十法里以內居住,她了解到盧瓦爾河畔,恰好在距離巴黎五十法里處,有座叫作梭蒙的城堡,於是她就住到該地,再也不願把放逐地點推得更遠。我並不憐憫她。梭蒙是一處貴族領主居住之所,城堡大約建於16世紀,優美異常。塔樓體積龐大。村莊在樹林蓊鬱的小山下面,呈現出盧瓦爾河沿岸十分獨特的景色,長長的屋宇迎河展開,一派萊茵河域的村落風貌。
因此,這樣的普及擴大可以說就成了未來不少國家的框架,但卻很難適合於古老的民族,它們也很少考慮到古老的風尚、律令、民俗、豁免權、界限、方言、習慣、侵越往昔的權力、一切事物所形成的中心癥結,還有古老的原則、系統、現象。
「你的家人呢?」
翠綠的高山在晴明的天空中有如屏障壁立,山麓有一排緊緊並排的房屋,房屋漆成白色、橙紅色、綠色,長長的大屋頂籠罩著兩三層陽台,陽台上飄蕩著晾曬的內衣,網巾,紅、黃、藍各色的碎布。教堂。在我左邊,前面,在另一座山腳下,還有一組帶陽台的房屋,連著一座已經拆除了的塔樓。各種各樣的大輪船和大小不一的船艇在那些房屋前面停泊著,有的在海灣里航行。在這些輪船上,在這塔樓上,在這些房屋,在這些碎布片上,在這座教堂,在這些山上和在這兒的天空中有一種生命,動作,太陽,藍天,愉快的氣氛。這就是當時眼睛所看到的東西,這明媚的境界像一切擁有歡樂恢宏的性格的東西一樣,這是任何旅遊者都沒有到過的最美麗的地方,這小小的一角山水若在瑞士,肯定會得到讚美,若是在義大利,肯定會出名,可是它卻至今默默無聞,因為這是在吉浦茲科阿,這個我偶然發現的小小的人間仙境,我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身在何方,這地方西班牙語叫帕查熱,在法語中意為「通道」。
但從來不曾有人把它寫成Goth先生。直到現在我只是在維埃奈先生的諷刺詩——《立憲報》的連載文章中見過這種寫法。多太查克票房的繕寫員寫成「Gau先生」,後來,略一躊躇,仔細端詳了一下他剛才寫下的字,似乎覺得少了點兒什麼,於是提筆在末尾加上一個「x」。這樣我就用「Gaux先生」這個名字,登上了多太查克家兄弟捎帶旅客五十五法里的那令人畏懼的車座。
「啊!你去過勒佐?」
盧瓦爾河不像塞納河和萊茵河那樣,沿岸有著一群漂亮城市和美麗的村莊,山牆、鐘樓、屋宇倒映水中。盧瓦爾河穿過這塊名叫索洛涅的廣闊的洪水沖積層,水中含有大量泥沙,時常阻滯,以致河床堵塞。於是,平原卑下處,經常洪水漫溢,發生水災,這樣村莊只好遷建到離河道比較遠的地方。右岸,村莊都掩藏在堤壩後面,幾乎目不能及,所以過往旅客無法看到。
有一天明朗的日光射進來,照亮了這間獨特的房屋;光線歡愉、宜人而又清新;海上吹來的帶鹹味的風使它增進健康,南方澄凈的太陽使它乾燥,暖和,生氣盎然。一切在這份喜悅的光芒里都變得喜悅起來。
「您大概是從法國專門趕來看這個的。」
首先,沒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東西,我在別處看不到這種房屋。
在南方一帶,太陽光把寬闊的黑影壓在所有的屋檐、所有的陽台底下,這就使得房屋正面的白色格外明亮。
朋友,我要對你說,一個念頭把我引向另一個。我聽之所之。你人很好,和藹而寬容大度。你習慣於我的作風,而且你讓我想起頸子上的韁繩。不過現在我說的離砂岩已經相當遠了,至少在表面上,我得仍回到本題上去。
「很長!」我想:「可能是什麼呢?」
你沿著炮台走,那要塞腳下擁擠著好幾百個穿著灰衣服的人,面容消瘦,一聲不吭,被憲警押著,在臭烘烘的污泥里挖掘壕溝,這些都是戴著腳鐐的囚犯;也有可憐的兵士,大部分是因為想家而開小差的,法律並不治他們罪,但特別軍規對他們處罰很嚴,儘管沒被判死刑,但他們都會死在這裏。
L. R.H.
「最先跟你談的是我。」那人又加上一句。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的朋友?我那麼小,遇上了這個高個兒、天真無邪的漂亮女孩,我有些什麼感覺呢?當時我並不知道。但從此我一直時常思念她。
在帕查熱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呢?是農家?還是大老爺家?這是瑞士還是卡斯蒂耶?在西班牙這小小的一角,這是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歷史和大自然相遇,在這同一個城市裡各自建築了一部分,大自然以她最優美的東西,歷史以它最悲慘的東西?
從盧德開始了上比利牛斯山的巨大峽谷,至維達洛斯消失,岔開四道溝壑,形成了這塊廣闊的鵝掌狀地區,其中心是阿吉勒斯,四趾是經由艾斯特闌·德·沙勒到西邊阿爾貝奧斯特,經由阿宗峽谷到達奧肯,到南邊科特萊則經由皮埃爾費特地峽,到東邊巴萊熱則經由呂茲隘口——盧德到阿吉爾的峽谷像個提琴頸脖兒,整個地區像張開的手臂。
右邊兩個字母:
「先生,十二法郎。」
我現在西班牙,至少可以說,一隻腳已經踏在西班牙土地上了。這裡是詩人和走私者之鄉。大自然是恢宏美麗的,野曠正適合於幻想家,而崎嶇正適合於強盜。山中之山。所有的房屋上都有炮彈的痕迹,所有的山岩上都有風暴的痕迹。所有的內衣上都有跳蚤的痕迹。這就是聖塞瓦斯蒂安。
「喂,先生,來吧。」有個聲音叫我,「我們是最後一輛車,這是最後一個位子啦。」
記事冊
跟我一起的都是巴斯克趕騾子的腳夫。
沒有黃油,也沒有牛奶,連咖啡也沒有,這還是在比較像樣的旅館里呢。
許多牲畜在歐石楠地里吃草,鵝群、豬群由孩子們管,烏黑的、褐紅的羊群由婦女招呼,頭上豎著長角的牛群則是由騎馬的漢子放牧。什麼樣的牲口就由什麼樣的人管。
D. BVENBIAJE
于山中漫遊步行時所記
我面前的一座山崖側影奇美。我把它畫下來了。面頰部分,還有眼睛,耳朵,似乎被吞噬掉了,看上去像鼻子的喇叭口內部。
那一天,巴約訥的幾個大家族到邊境那一帶漫遊,剛好遇到唐卡洛斯到達該地。他們目睹了國王入城以及忠於國王的少數部隊最後的戰鬥。直至國王進入法國境內,槍聲才平息下去。
我完全領略了盧瓦爾河的旖旎風光,真該感謝有這個偶然的機緣讓我跟你談論這些在美麗的大自然裡邊幹活邊唱歌的少女。
當我登上天梯頂峰時,我看到一處懸崖,一條羊腸小道,一道被山泉和雨水沖刷出來的溝,成了這座山的邊緣。我從那裡出去,冒著跌落到村屋上的危險,冒著從煙囪墜進湯鍋的危險,那樣就要給西班牙大雜燴添上點兒配料了。
SVRGYTE·MORTVY·BENYTE·AD·JVDYCIVM.
但,我是不是就在西班牙呢?聖塞瓦斯蒂安那一長條土地毗連著西班牙就像西班牙毗連著歐洲一樣。這是一個半島上的半島;而且這兒,也像別的事物一樣,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這種精神面貌。聖塞瓦斯蒂安的人似乎並不很有西班牙風味。他們是巴斯克人。
我們離開塔塔斯時,一隻老大的野兔從旁邊林藪里突然跳出來,穿過大路,隨後在一處草地,離我們大約手槍可及的地方停下,大胆地望著我們的驛車。這地方居然有這樣勇敢的野兔,大概是因為阿爾貝萊的房屋就是用的它們的名字,它們以此自豪,所以在它們的行為上,必要時也顯出那種貴族兔子的派頭。
記事冊
教堂南側緊傍著一座同一時代建成的大修道院。人們在修復中很是動了一番腦筋,從前它有扇莊嚴的大門與祭壇相通,現在則築有牆垣,粉刷成白色。其中的裝飾和雕塑規模盛大,堪與亞眠、蘭斯以及夏特爾的大教堂相侔。
圖爾,也有一座橋,一條寬闊的大街和一座大鍾,鍾面上正指著早晨九點鐘。
接著在市政廳
「哦!他是個漁夫,一個可憐的孩子,他嫉妒心重。吶,他在那邊海灣里,從這兒可以看見他在船上。」
天色漸晚。黃昏曾使維吉爾寫出過那麼多好詩,那些詩意思相似,但每一首形式都不同。黃昏把景物塗上暮靄,把旅行人的眼睫融入夢境。暮色愈加濃郁,地平線上閃爍不定的暗影越發模糊起來,我好像覺得——這是夢中的幻景嗎?——這地方變得更野更粗獷,似乎那些松林和林中空地又出現了,我覺得正在沉沉黑夜中實際進行著前幾個小時在想象中做過的朗德之行。星斗滿天,眼前的大地是一片陰暗的原野,星星點點閃爍著不曉得是些什麼暗紅的光芒,好像牧人在歐石楠叢中點起的燈火。我聽見,但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無法分辨,響起的這悠長細微的鈴聲,彷彿一種和諧的顫動,接著一切都歸於寂靜。黑夜裡,我們的車子像是盲目地在一片幽暗孤獨中移動,黑黢黢的樹林中間只有一塊塊寬闊的晶亮水窪,顯然那是池塘。
這一下眾人都不吱聲了。
主要的一座是黑色的,其特色令人震驚。從外部看是整個一塊大石頭,而內部則蕩然無物,像個石棺。只是,在這些悲涼的牆壁上,既無雕塑,又無壁畫,亦無彩繪玻璃,你一眼望去一座祭台赫赫閃爍生輝,整個這座教堂好像都屬於它。牆上有異常寬闊的細木護板,精工細刻,彩繪加工,金光燦爛,顯現出大小雕像,彎曲的圓柱,葉飾,阿拉伯圖案,渦形裝飾,各種聖物,圓花窗,教堂燈火,男女聖徒,金屬箔和parrequille。這些從地面一直鋪陳到拱頂,在牆壁的空無一物和祭台的豪華裝飾之間沒有任何過渡。這是一套無限壯麗的飾有花卉圖案的硃紅色建築物。在這花崗石地窖里,誰也不知道何時,何人,又如何在這陰暗角落裡製作成如此曼妙的金鑲玉飾的。
這些迎著大海如此俏麗、明艷、潔白、亮堂的房屋,從這條窄狹、曲折,鋪著石板,宛若羅馬軍道的街上看過去,只是一圈烏黑的花崗石的高牆,上面寥寥開著幾扇方窗,浸透了岩漿,一排排黯淡的古怪建築物,上面鐫刻著下為群獅和大力神,上面冠以高大頭盔的圓雕巨型紋章,前面類似瑞士山區木屋,後面很像城堡。
這訂好的包廂使我們欣喜若狂。我們幾個孩子,整整一個月,天天晚上都去看戲。以前我們每年只能去一次劇院。在我腦海里留下印象的只有《埃斯卡巴湟絲伯爵夫人》這出悲劇。
啊!多麼美好的日子!溫馨而光輝的年代!當時我是個孩子,我還小,大家都寵愛我,我沒有生活經驗,每天我看到的只是媽媽!
清晨六時,下雨了,上面是雨,下面是激湍,兩種聲音匯合在一起。大路上風景如畫,樹蔭,雖然天氣不好但一抹翠綠,令人愉快。比利牛斯山就在地平線上。山頂斷裂,破碎,扭曲,揉捏,好像被一隻巨人的大手胡亂摸過似的。洞中有一小小的雪湖。
CARRERA ME HIZO
一種油漬的東西,我咀嚼著。乳菇像假髮一樣把牙齒給纏住了,一些哈喇油煎的帶藥味兒的綠菜,用以代替英式青豆。
驛車停在一座小山頂上,風光昳麗。
「真的?我想試試。」
埃唐普,這是在暮靄中瞥見的一條長街,街的右首,在無數屋頂上方高聳著一座巨大塔樓,我聽見驛站的馬車夫說:「鐵路上又出了事啦!兩輛驛車毀了,旅客全軋死了。蒸氣沖壞了埃唐普和埃特席之間的列車。幸好我們沒遭殃。」
這場戰爭在這裏到處留下了痕迹。在美麗的大自然和美麗的農作物中間,在高可齊腰的番茄地里,在一年翻耕兩次的玉米地里,你會驀地看到一座沒有玻璃窗、沒有門、沒有屋頂、沒有人住的房屋。那是什麼?你仔細瞧瞧。戰火的痕迹就在磚石牆上。是誰燒毀了這座房屋?是那些卡洛斯派。路轉了個彎,又是一座。是誰燒毀的呢?是克里斯蒂那幫人。在艾爾那尼和聖塞瓦斯蒂安之間,我著意數了一下在路邊所見到的廢墟。五分鐘內,就有十七座。後來我不再數下去了。
我似乎已經對它說了。說實在的,我該補上一句,它可沒有「哞」一聲作為回答。
唐卡洛斯下令把艾利奧投入監獄十八個月,艾利奧就屬於這個隊伍。他到達巴約訥時,哈里斯浦將軍對他說:「艾利奧將軍,我得到命令為你破例。你有任何要求都請告訴我。你和你的家人需要什麼嗎?」
一夜沒有好睡,人很疲倦,加上清晨的涼意,驛車隆隆的響聲催人矇矓入夢。我的頭涔涔然一陣眩暈。你知道,這種既昏冥又透明的半睡眠狀態,這其中神志半升半沉,好像迷迷糊糊地覺得現實的東西在顫抖,擴大,搖搖晃晃,驚慌失措,儘管身在現實,卻化作多少夢幻。一輛驛車變成一陣旋風,但還是一輛驛車。人們說話的嘴像喇叭一樣吹響,驛站上車夫的馬燈像大犬星座那樣閃閃發光,光映出來的影子像個大蜘蛛網,攫住車輛,車子在蛛絲中抖動。我的八頭健騾和我的三個車夫就是通過這愈來愈大的夢幻在我面前顯現出來。
這是一間低矮的大廳,其天花板是由一根根支撐住大樑的板條和底板條構成的。屋頂角落上掛著好多一包包捆好的乾草。透光隔板形狀很像柵欄,在這個可以隨意隔開的大廳里顯露出來。
這是一種深沉的貧窮,但不是一種市井的貧窮,這是一種方石之家的貧窮。貧窮,但是它擁有像盧浮宮精工細刻的鐵紋章,擁有像Escunial家鐫刻在大理石版上的銘徽。一群衣衫襤褸的小貴族們住在花崗石建的陋室里。
8月4日,2時半,山上
「巴約訥的那個!」對方大叫起來,「巴約訥的那個!好吧,先生,巴約訥的那個比這一個少三百法尺。您量過?」
這一天巴約訥萬人空巷,大家都佇立在沿海大道,圍觀皇帝不帶警衛,獨自步行。沒一會兒,人群愈來愈多,那種法國南方人過分的好奇心惹得拿破崙十分厭煩,他立即加快步伐,可憐那些波旁家的王子王孫只好氣喘吁吁的,勉強跟在他後面。
在聖塞瓦斯蒂安,大家大概會以為我餓得要死,甚至人都已經被野人吃掉了吧。
遠方,一艘卡塔拉比的大雙帆船迎風張開雙帆搏鬥著進入海灣,它正朝航道前進,波浪撼動著船的全身。剛才,一個牧人在山裡對我說:壞天氣。——小船幾乎觸及浪花噴濺的懸崖。它航行,它過去了。——一隻蟬在我身邊草叢間鳴唱。
野雞島上沒有野雞,這兒只是一塊綠茵茵的高原,一頭母牛和三隻鴨子代表野雞;雇來的替身充當這個角色,好讓旅客們高興。
這兒有誰認識薩比娜,
一些漂亮的夏朗德女傭,頭上挺雅緻地披著又長又大的雪白頭巾,在突堤堤首等你,拿住你的箱子和旅行袋,就在你前面走去。
舞吧,唱吧,村裡人啊,黑夜已經
6時
隨後就到達聖讓-德呂茲,山坳里的一個荒村,沙磧中的海灣。湛藍色的水窪間一陣陣魚腥氣味,可以洗浴,歡悅的氣氛。有個帶小塔樓的小旅店,那樣子類似馬萊的那種昂古萊姆旅店,大概是路易十四大婚時期為馬薩林建造的。
美麗的姑娘?
我們的車子越是接近馬尚峰,一路上西班牙人就越多,步行的、騎馬的、乘車的,成群結隊或單個兒的都有。在一輛滿載著許多衣服破舊的男人的大車上,有個年輕農家女子,衣衫嫻雅,端莊溫柔的頭上戴著一頂漂亮帽子,黑黑的料子鑲著紅邊,真迷人,我在這一帶還從未見過。究竟是一種什麼政治風暴竟把這個可憐的嬌滴滴的女孩兒從她家鄉趕出來的呢?
我們的船離了岸,在港灣里划行,波浪和山丘,陸地和水,一望皆碧。我們的這隻小艇由兩個婦女駕駛,一老一少,母親和女兒。女兒長得十分俊俏,爽朗,姓瑪努拉,名字叫卡塔拉娜,兩個船娘站著划槳,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每人一把槳,動作柔緩、靈活而又優雅,兩人法語說得還可以。小瑪努拉,戴著頂漆布小帽,上綴一朵大玫瑰花。她的長辮子按照本地打扮在背後飄曳著,她的頭巾是明黃色的,短裙,腿生得挺勻稱,老是笑,一笑就露出一口好牙齒,非常迷人。母親,真可惜!她年輕時也是只蝴蝶呢。
托羅查,古時候這裡是伊圖裡沙,比艾爾那尼精美,更富有生氣,更富庶,但沒有那樣偉大,莊嚴。
小小的車把勢坐在右邊座位上,莊嚴得像個手握權杖的大主教,揮動長鞭,鞭梢夠得到頂頭第八頭騾子,一鞭子抽下去,火辣辣的。他不時喊著:跑啊,小子們!這孩子弓著腰幾乎趴在騾身上,整個車輛跳跳蹦蹦,就像要飛上天。
你想象一下,精靈帶來了多大的霹靂。
日頭西斜,我下山去。一個孩子在山裡唱歌。我看見他趕著六頭母牛正向一條凹陷的小徑深處。山勢高低起伏,在暗紅色的田野上清清楚楚地勾勒出它壯闊的暗影。不少羊在野地里吃草。
艾斯庫莫杜拉轉過身,對我說:
沙灘上一片污泥,天邊空蕩蕩的,兩三座磨坊的風車沉重地旋轉著。枯瘠的牧場里有一群牲畜,在沼澤的邊沿上是一堆堆鹽,這些圓錐體,凡蓋上乾草過冬的均呈灰色,有些露天在陽光里曬過,就成了白色;在人家門口可以看到面色蒼白、嬌美的少女,鉛灰色臉的孩子,沮喪的不住顫抖的男人,沒有老人,疫病叢生;你進入的就是這麼一個陰森森的角落。
老婆子已經點上了燈,火光在一個雅緻的衝壓出來的白鐵燈盞里閃閃爍爍,這燈光一點兒也沒有使黑暗減弱,反倒在恐怖中更增加了某種東西。
那人偏過一邊讓我進去,但是他的微笑再也沒有出現。
於是小屋裡一個男子應了聲。彼此在黑暗中用巴斯克語來了一段簡單而迅疾的對話。裏面人問,艾斯庫莫杜拉回答:
現在你可以說:比多太查克家驛車的座椅還硬。
他在旅館意見簿上寫道——想想吧,人啊,在這兒死後將為蟲子吃掉。我拿起筆在後面加上一句——你活著,就已為跳蚤嚙光。騾子和趕騾子的腳夫剪了毛的騾子,人們在它尾巴旁邊,屁股上畫了一個「T」。騾子嘴上帶著兩片銅,套上綴有紅穗子的羊毛馬披,馱了好多大魚,金槍魚或鱘魚,魚尾巴在鞍褥底下拖著,騾子一步一步馱著這些魚在太陽下、在山裡走過,到達目的地時大概還新鮮吧。
我進入的這條街險澀難行,可以說是分作兩層,右側背靠大山,左側深入澗谷。
盧德——崖上13世紀時建的巍峨的城堡主塔。一邊是激湍,一邊是城市。大山深處,高聳,險峻,被削成深溝,那邊升起了濃霧,風發出簌簌的聲音。
晚上,阿貝爾、可憐的歐仁和我,圍繞在母親身旁,打開顏色盒在調色碟上亂塗,爭先恐後,粗手粗腳地在一本《一千零一夜》舊書里的插畫上著色。這本書是我的教父拉奧里將軍送給我的,他在我說起的那個時期數月之後,在格雷奈爾平原死去。
這地方特別凄清,但又十分嫵媚,氣勢儼然但又卑下。你想象一下吧,昏暗的走廊配以火焰式窗戶的尖形拱肋;上有木格柵欄;改作庫房的修道院裏面,石板均已撤去,到處是灰塵和蛛網。鄰院中有幾處小便池,陰暗的角落裡堆著鏽蝕的銅高腳燈台,黑十字架,銀沙漏,遮蓋靈車和運送屍體的人夫用的破舊衣物。而在這些木質和彩布的仿製紀念牌底下,可以瞥見真正的墓地,那上面靜躺著墓主樸素的雕像,一動不動,彷彿已經睡熟,永不蘇醒。這不是怪事嗎?難道這些教堂的墮落和墳墓的褻瀆不應該歸罪教士嗎?至於我,如果我要向教士們指出他們的責任的話,我只有兩句話:請憐憫生者吧,請憐憫死者吧。
戰爭中的民族承認人的權利,那些幫派,卻不。
我也用西班牙語回答:「不,先生。」
一會兒,她若有所思地又說了一遍:
城裡的星期日音樂會。兩個穿著破衣、形容枯槁的鄉村提琴手演奏小提琴,並敲打著巴斯克小鼓。總是同樣的節奏,笨拙的舞蹈。世界上最美麗的少女們懷著純真而深厚的幸福感在音樂聲中跳舞。貝珀和貝比塔,兩個船娘,很美;兩個人都具有某種純真而高貴的風韻。大的那個神態聖潔,妹妹純真。看上去好像一位貴婦面對著月中仙子黛安娜起舞。
「那麼,先生,」我的旅伴又說,「您就要看到那樣很美的東西了。」
「先生,我是卡泰克斯先生的趕車的,上我的雙座馬車吧,十五個蘇一位。」另外一個拉住我的左臂:「先生,我是露斯比,我的也是雙座車,十二個蘇一位。」又上來第三個攔住我的路:「先生,我就是阿那托爾。我這兒是敞篷馬車,十個蘇就送你去。」
「走吧,」他又說,「再走幾步,朋友,我敢跟您打賭,先生,只要打這兒再走八分之一法里,我們就能找到好住處……」
——這鬼橋!老是在修!——到什麼時候才能結實?——達克斯的警察真不行。木匠把工具都丟在馬車經過的路上喝酒去了。——車子翻在河裡,我看見的。——這危險簡直無法想象。——你看吧,這幾天總得出事。——旅客先生們,我讓你們先下車,做得對吧?
「從勒佐來嗎?」
船夫們的小艇在海灣里不停地來來往往,一遇上就彼此招呼,那叫聲像雄雞啼鳴。天氣好極了,真是世界上最明亮的陽光。我聽見我的水手在哼歌兒,孩子們在歡笑,船娘們互相召喚,洗衣裳的女人們按照當時習俗在石頭上捶打衣服,牛車在溝壑里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鋼纜在鉸盤上旋動,海風吹來,洪波湧起。這許多聲音是一種音樂,其中充滿喜悅。
你在旅行方面總是神遊,從書本到書本,從思想到思想,從來不是真正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你總是在同樣的樹蔭底下度過夏日,在壁爐旁邊度過冬天,你要我這個到處漫遊的人,在離開巴黎之後,對孤單寂寞的你談談我所做的和所看到的東西。好,我答應你。
有風景的這一偉大劇目中,它扮演一個古怪角色,有時偉大而嚴肅,有時又滑稽而可笑。它會像一個鬥士似的弓著腰,它會像一個小丑似的蜷縮著身子;它是海綿,布丁,帳篷,陋屋,樹樁。它在田地里、草皮里出現,呈黃褐色絮狀略略隆起,好像一群靜靜卧著的羊;它面帶微笑,眼睛凝著神,嘴巴里好像咀嚼著蕨草。它抓住荊棘,好像從地里驀然揚起一個巨人的拳頭。賦予全部寓言以生命的古代,大概是用砂岩製作普洛透斯的塑像吧。遍植榆樹的平原永遠不會使人厭煩;砂岩的山巒總是充滿奇境和美趣。每次當寂靜的大自然似乎活躍起來的時候,大自然的那種奇異的激|情總令我十分感動。
如果我倚身在陽台上,我會看見腳下一條狹窄的上覆青草的石頭平台,一處下面通海、浸在潮水中的黑黑的扶梯,有箇舊鐵錨陷在泥沙里,還有一群男的和女的漁民在齊膝的浪花里唱著歌,一邊把網拉出水面。
「為什麼我挑她呢?」
接著,我的憐憫從孩子身上轉移到這可憐的古老教堂正廳,它不得不默默地忍受這份羞辱,多麼重的懲罰!多麼大的反應!一些孩子竟嘲笑這麼長久地使人類戰慄的事物!啊!假如石頭有靈,假如這些宗教的靈魂與人們造的這些宏偉建築互相通的話,什麼樣的陰沉而難以表達的憤怒此時會深刻地感動這嚴肅而巨大的高牆啊!再想想,這一切就發生在距魯瓦衣奧拉河谷兩法里之外,聖伊尼阿斯的故鄉附近啊!——隨著這些孩子的歌聲,教堂正廳變得更加陰暗了,而在教堂的這一夜彷彿正是他們信仰發生變化的黑夜形象。
你無法想象在被衝擊的海岸那表面的紛亂中這一切是多麼活躍,顫動,生氣勃勃。一層活介殼布滿了岩石;許多植形動物和軟體動物,它們本身透明,在透明的波濤里游泳漂蕩。海水一滴一滴地從山洞的拱門上滲出,像巨大的珍珠顆粒似的濺落;無數蟹和蛞蝓在海草荇藻之間爬行,在沙上畫出好大的一團浪花浸濕的水跡。在岩穴上方生長了多少奇特而異樣的植物,為巴約訥黃芪、高盧石竹,葉片像地榆的薔薇,像百里香的金魚草。
革命摧毀過去。往昔的一切怕它。在革命心目中,古代的西班牙國王是腐敗的,古代的巴斯克長官也是腐敗的。兩個腐敗的東西感到了危險,於是聯合起來反對它們共同的敵人。過去國王倚靠長官;因此可以看到在那些只看事物表面的人萬分驚愕下事情是如何變化的。吉浦茲科阿的古老共和國贊成古老的卡斯蒂專制政體而反對1812年的憲法。
第四天,節目肯定該換了,我們去了。母親隨我們的意,總是微笑著陪伴我們。演的還是《巴比倫的陷落》。這回我們都睡著了。
一盞旋轉的燈塔在我右邊海岬上亮起來,一會兒明,一會兒滅,隨後忽然又亮了,放射出十分耀眼的光芒,就好像準備跟濃霧中把另外半邊天空照得灼亮的永恆的天狼星鬥法似的。我停步,面對這份憂鬱感人的景色凝視良久,我感覺到這些真好像在上天的威力面前人類努力的徵象。
我本來只是想描繪一下荒原,不經意地卻道出了一則治國箴言。
從盧德的城堡主樓可以望見波城主堡的那三個小塔,波城的城堡可以望見維達羅的方形塔樓,而維達羅的方形塔樓又可與聖沙文丘陵上古老的艾密·利阿能堡以信號互通消息。此處系古羅馬人所興築,後來又經查里曼大帝重建。這座老炮台能越過大山與婆桑的封建主要塞聯繫。這樣信號由各城堡互相傳遞深入,在呂茲峽谷中直到聖瑪利城堡,在加瓦尼峽谷中直到唐卜利埃城砦。比利牛斯山的城堡主們,也像萊茵河的德國城堡指揮官一樣互通消息。代表領主的大法官是用腳力,山中是用烽火。
「您這樣想嗎,法國先生?你決定了?」
說完話,他又爬上車,猛然間看到了我,驚得大叫起來:
「先生,」我的旅伴又問,「您曾看到過別的嗎?」
沒有人曾探索過這些問題,人的哲學簡直不關心人以外的人,它只是膚淺地幾乎帶著輕蔑的微笑,看人和物和獸的關係。在人的心目中獸只是一種物罷了。可是這不值得思想家深思嗎?
四個角上,有四福音書著作遺迹。公牛,銘文為SANC-LUC。鷹,銘文為SANC……霉斑成堆,原圖已不可見。飛獅,原作繪畫風格很好,銘文為SANT-MARC。在黑暗中,有一天使的頭部以及其他古代傳說:……CTE MYCHAEL.
人們想著你口袋裡的金幣,但是給的是一個銀幣。窮人給一個蘇,吝嗇鬼給一個裡亞爾。騎警收下比塞塔,拿了蘇,也取了里亞爾。騎警只曉得在大道上跑,拿著槍,要布施。這是他的營生。
我永遠忘不了我看見的這些情景。
問題變得緊迫起來。我回答:「巴約訥的那個!」實際上我也不明白究竟說的什麼。
「啊,法國先生?」
我神色莊嚴地,用著一種深沉的聲氣說著,使那位老兄往後退了一步。他驚慌失措地望著我。這時小船離岸了,我看見他聳聳肩膀,對立在扶梯旁的船娘說:「一個瘋子!」
此時我獨自一個在院子里,院子里有樹,旁邊唯有鐘樓孤零零地聳立。這院子是箇舊墓園。
從一座經歷了千百年的廢墟出來,一個人會感到心靈廣闊、開朗。從一座昨天才毀去的廢墟里出來,一個人卻感到心緊緊的,很抑鬱。在古代的廢墟里,我想到幽靈,而在不久以前形成的廢屋中,我想到原來的房主人。幽靈,並不太令人傷心。
這筆賬這下子我算弄明白了。早上他宣稱把這些獵奇的人送到比亞里茨每位三個蘇:一大群人;晚上,把這群人帶回巴約訥,每人十二法郎。
任何民族藉以形成的分子凝聚力永遠在強烈與分散的重新組合這種偉大的自然結構的各種因素中進行著搏鬥。我願,順便說一句,製造歷史的人和締結條約的人研究一下(通常他們無此習慣)這一人類據以凝結或鬆散的神秘變化。
騎警離開了,另一個又出現了,離開的那人來到車門口跟你要錢。該他的錢。
新出現的敲鐘人,大概早已嗅到了這十五個蘇的氣味,直立在鐘樓外扶梯不遠處,他已經打開了鐘樓的門。
如果你在綜觀全景之後,再仔細看看細部,那就會使你憂愁隨步俱增,你會漸漸感到憂心忡忡,只覺得透不過氣來。
沿著半山腰的大路,走過卡斯蒂利亞的崗亭和哨位之後,我碰到一個洗滌場。
這兒,你想,聽任著風吹雨淋,太陽曬吧。在行程中,你耳邊聽到的是正在發燒的旅客們發出嘶啞的喘息和位於島的頂端的莫繆松峽口的嗚咽聲。為了消遣,人們對你解說這種喧囂的由來。
廣場上一根鑄有菲利普二世時代西班牙紋章的巨柱依然矗立。拿破崙皇帝路經伊倫時曾經在這根柱子上倚靠過。
所有的思想家都是愛幻想的人;幻想是處於流動和懸浮狀態下的思想。任何一位偉大的智者總是被來自大自然的幻象所縈繞、著迷、嚇壞或至少為它所驚動。有些人曾經談到過這些,為了永遠在他們的風格和思想中讓那些特殊而稍縱即逝的東西,讓那些他們曾經在「夜的黑暗中」瞥見的不知名的東西存在下去,於是把它們寫進他們的作品里。Visa sub obscurum noctis(凝神黑夜時刻)。西塞羅稱幻象為imagines,卡修斯稱之為spectra,呂克雷斯稱之為effigies,維吉爾稱之為simulacra,查里曼大帝稱之為masca。在莎士比亞著作中,哈姆雷特就對荷拉修談起過迦桑狄擔心這個,而勒格朗日在翻譯了呂克雷斯和對迦桑狄反覆思考了一番之後也曾想到過這一點。
我好像在別的什麼地方說過,人們把盧瓦爾河和都蘭吹噓得太過分了。該給它說句公道話。塞納河實在比盧瓦爾河美得多,諾曼底比都蘭更稱得上是個嫵媚迷人的花園。
離開這城市的那一天,我心裏感到有兩件事讓我難過:離開她,還有失去我的那些小鳥。
我一個人待在門廊里,別的老婆子都站著,聚攏在一個角落裡注視著我。
那麼,是不是有的時候在這些夢幻中也有些理智,在這些夢幻中也有些真實呢?靈魂的種種奇異狀態不是充滿了啟示嗎?
「沒有,先生。」
這時阿茲科阿加和伊任貝里已經把騾子拉進了小屋,艾斯庫莫杜拉和主人在一個角落裡低聲談話。大門又關了。伊任貝里小心地閂好大門,彷彿他早已習慣了干這種活似的,而當阿茲科阿加卸騾子的時候,我一直坐在一個包包上,觀察著屋子裡的一切。
8月11日
呂茲,明媚的古城——這在法國境內比利牛斯山區少見——這城處於一個深奧的三角形澗谷中,地勢絕佳。三道強大炫目的陽光從三座山的三個洞口|射進這座城市。
「繩索?」
這裏,又有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從海那邊看帕查熱真是非常明媚而清新,而從山的一側看帕查熱則覺得十分莊嚴陰鬱。
蒲諾用手敲了三下。
「我推算。」
「對,太太。」
昂布瓦茨是一座歡樂而秀麗的城市,建築十分瑰麗。馬慕蒂埃修道院遺址規模恢宏美觀,其地距圖爾半法里,過去對面曾有一古橋,後來街市擴建,橋漸湮沒,至今僅存三個拱穹,彌足珍貴。離大路不遠處,有一座15世紀時的巨大城堡,廣廈佔地特寬,突堞外露,儼若炮台,鐘樓高聳像市政廳,大門呈尖形拱肋形狀,又有點兒像教堂,此屋構制獨特,為我前所未見。這一建築物可算概括了當年此類屋宇的特色,使人親睹封建時代的修道院,尤其是馬慕蒂埃修道院某種混合而複雜的權力象徵。
波城——歡愉,快樂,乾淨的城,重新修繕的痕迹過重,遂令歷史氣氛盡失。唯有穿越全城的古老溝渠依然保存著安托萬·德·布爾崩時代波城的舊貌,石板的老屋。因為建築上的意外事故以致工程中斷,在它的每一層上都顯示出15世紀磚石建築獨特而奇異的特色。
給他什麼呢?施捨給他什麼呢?給死人,用什麼零錢呢?我久久地、一動不動地望著這景象,而我的幻想漸漸成了默禱。
我去比亞里茨的第二天,在潮水低落時在岩洞中間漫步,尋覓貝殼,驚動了許多海蟹紛紛逃逸,鑽入沙土,忽然我聽見有歌聲從一處岩石後面傳出,那歌兒里有些土話,但並不太土,那歌詞我還能分辨得出:
早晨我承受過這位車夫嚴格克己的優待的;所以我二話不說,付錢。
費來孟,看見十五個蘇,眼睛一亮,做了個挺難看的鬼臉兒,又驚又喜,把錢放進釘在牆上的那個不成樣子的布袋子,就像拉封丹所說的。接著,波西絲堆著一臉笑對我說:「你想看看藏屍間嗎?」
屋的盡頭,在聖體龕後面,在一個石案上,從地面到拱頂陳設著一個十分寬闊的祭壇檯面,裏面供著塑像和淺浮雕,原來是鍍金的,現在均已鏽蝕,有六十法尺高的表面上一層層堆疊起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許多可怖的聖徒雕像,在黑暗中隱約可見。這個祭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殘酷而恐怖的氣氛。
「快上來,先生。」那人說。
朋友,你不覺得,像這樣的回憶是一根綵帶,什麼都摧毀不了的綵帶嗎?
出租這座房子給我母親的,我想,是本城人,是個寡婦。她本人住處跟我們相鄰,是一所獨立的屋宇。她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兒。三十年後,在我的記憶里還一點兒沒有忘卻她天使般的面容。
「您做的是這裏沒人敢做的事情。」
「你走邁約橋大街吧。」他回答,「一直走到西班牙門。」
我在岬角盡頭的一個懸崖尖上。我爬著陡壁繞岩石轉了一圈。我手腳並用,在這些奇異的洞穴里匍匐前進。岸邊岩石多孔,宛如巨人履跡。就這樣我到達一塊突出在深谷上的石頭,石塊很像帶靠背的托座。我雙腳懸空,坐在上面。
雨下大了。霧籠罩著大海和山巒。我走下山去。
到處是藏紅花,辣椒,la canelle和胡椒末兒。老是豬肉,各種做法。
這兒有不少深邃的洞穴,有些偽幣製造者曾經在裏面私鑄圖爾E錢,攪得圖爾假錢到處泛濫。而今這些洞穴粗糙的窗戶均已堵塞,岩石間還安裝了許多漂亮櫃架,有時透過玻璃窗還可以瞥見一個少女的俊俏臉蛋兒,戴著新式頭飾,她正往盒子里放著茴香、當歸和芫荽。甜食店已經取代了當年的偽幣製造商。
若是只看這些幽靈的外表,那就是恐怖,令人膽寒。不過那只是外表罷了,以貌取人,實屬荒唐。無論我們這些愛好幻想的人做些什麼,我們也只是略略揭開了事物的表層。思想不能像探測器穿透地球那樣穿透那無限的領域。
第四個湊近我的耳朵說:
在這一段時間里,這條大道由於運輸繁忙,日深月久,路基逐漸下降,已完全與沙土平齊,隨後完全湮沒。地下泥土坍陷,淹沒,就像往昔泥土吞沒了布魯圖所造的從布勒東岬角至博義奧(今名布克)的軍用大路,又像愷撒下令建築的經加馬德、聖熱烏爾和聖米歇爾,德·茹阿拉爾的另外一條大路一樣。
當我們觀看人的屍骸的時候,屍骸令我們害怕。這隻是一具屍體,空幻無常之物。我們感覺到這抔塵土給我們顯示出了多少令人恐怖的東西。不。它令我們害怕,除九九藏書了這,什麼也沒有。我們看見智慧了嗎?看見靈魂了嗎?看見才情了嗎?我們知道如果讓我們在它閃爍的光輝中瞥見了它,我們知道這些死者的魂魄會對我們說什麼呢?別以為這些人的屍體已經可怕地消亡,以為它們厭惡這種毀壞;別以為這些都是殭屍、枯骨、木乃伊;我們想想吧,如果這墓穴里有黑夜,那麼這裏也就有白日。屍骸仍舊留在黑夜,而白日屬於靈魂;靈魂凝視著白日。若是靈魂歡笑,屍體卻苦著臉,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第一眼看去感覺神奇,第二眼覺得很有趣。右邊岬角上有一座老燈塔,燈塔下面小海灣中有個小島。一所頹圮的修院,一塊沙灘。牛車把船上滿載的鐵砂卸下運走。聖塞瓦斯蒂安港,複雜的突堤堤首一片奇異的紛亂。
聖多米尼克的凄涼教堂啊,你大概以為已經戰勝了撒旦,可是你卻被伏爾泰所戰勝!
從我一進小屋我就聽見一點小小的輕微響聲,一種謹慎而連續不停的淙淙的聲音,它把我從夢想中引出來。我凝神細看,但是無法發現這聲音是從哪裡來的。
是不是到時候了,快要入夜了呢?這是由於我的神志還是來自建築物呢?我從來沒有哪一次像走進這個教堂時給我的印象這樣冰涼。
海濱的城市應當十分珍惜地保存那原來的自然環境所給予的面貌。海洋富於風韻,美麗和偉大。人們既然有了海洋,為什麼還要模仿巴黎呢?
我在別處說過,我們應當尊重這些建築、這些書籍。只有在這裏,往昔是活生生的,而別的地方,往昔已經死去。然而,往昔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也許還是最主要的一部分。帶走我們的整個浪潮,賦予我們生命的全部活力都來自往昔。一棵樹如果沒有了根將會變成什麼呢?一條河如果沒有了源泉將會變成什麼呢?一個民族如果沒有了往昔將會怎樣呢?
這樓梯晃動得厲害。都是厚木塊,厚板,長釘,現在是完全不合規格地連接在一起,至今已歷三百年,雖然年久,但還算結實,只是令人害怕。沒有天窗,只有斜射的陽光照得進來。台階做工粗糙,地板歪歪斜斜地放著,就像被人隨便亂扔下似的,看上去彷彿捕狼的陷阱。黑暗中巨大的蛛網交叉,錯綜複雜。一扇橡木門,厚四法寸,安裝在結實但已鏽蝕的櫃架上,堵住樓梯,必要時三樓和二樓可以隔絕。這裏的一般民居建造得像個炮台。

科特萊

在我遠離你的時候我需要寄一封信給你,告訴你我所看到的,我所想的,我所感受的。這一次信比較短,這就是說沒有平常那麼長,我的眼睛逼迫我愛護你的眼睛。請別埋怨吧,你將不會得到難懂的東西,而得到的將是更多的友誼。
總之,這些山都赫赫大名。莫特里科是楚魯卡的故鄉,他歿于特拉發加;塞瓦爾蒂安·德·埃爾加諾於1519年(請記下這個年代)曾環遊地球;阿隆索·德·埃爾西亞曾寫過一首史詩,前者生於蓋塔里亞,後者生於貝爾美奧。魯瓦衣奧拉河谷曾目睹從皇帝成為僧侶的查理五世從德國去聖茹斯特,曾在此登陸。
「先生,」這人用西班牙語對我說,「您已經看過了嗎?」
剛才在這小屋裡完成了一樁大事。
沒有社會才情的地方就沒有女人。你可能會有阿臬斯,可能會有惹爾特魯德,但是你沒有艾勒米爾。
有兩個波爾多,新城和老城。
「為什麼從來不去呢?」
一道又黃又寬的流水,兩岸平坦,到處長著白楊,這就是盧瓦爾河。白楊樹最是粗獷,它簡直遮斷了盧瓦爾河的地平線。沿河一帶,所有的小島,堤岸邊沿,極目一望全是白楊。我腦海里不知為什麼總喜歡把這白楊構成的風景線跟用亞歷山大詩體寫的悲劇聯繫在一起,彷彿在它們之間有著什麼不可言喻的相似之處。白楊,跟亞歷山大詩體一樣,是一種憂傷的傳統形式。
當然,說句公道話,這其中應當去掉凡爾賽的城堡和安特衛普的大教堂這兩大景觀。
人們欣賞波爾多就像欣賞里伏李大街那樣:整齊,對稱,房屋大,白色正門,一家家布置都彼此類似,等等。對於一個精於品鑒的人來說,這意味著建築十分單調,城市顯得乏味無趣,但實際上,波爾多並非如此。
波爾多的雙重面貌非常奇妙,這是歲月和機遇造成的,人們不應糟蹋它。然而人們不得不承認這些就像人們所說的「四通八達」的街道和風格新雅的建築物地盤日益擴大,將漸漸抹去具有歷史意義的舊城。換句話說,凡爾賽式的波爾多將逐步被安特衛普式的波爾多所吞沒。
西班牙人立即答覆:「這是外省最長的事。」
你覺得怎樣?關於這個主題——你單在信中向我提起這個——從我三個星期的旅行以來,我一直沒有能按時跟你談談我窗前的風景,現在我要把這個補上。在波爾多,我的窗子對著一堵高牆;在巴約訥,窗前是一條滿是樹林的街道;在聖塞瓦斯蒂安,總有一個老婦人坐在窗下捉虱子。你這一下滿意了吧。我匆匆忙忙現在又來到帕查熱。
「哪個省,最長的什麼?」
到達高台,我坐在磚砌的牆頭上,身後是大海,面前一看都是山。左邊,我看見遠處在一高可及雲的山頂上,有一廢圮的炮台,我昨天去過;右邊更遠一些,是威靈頓炮台和聖塞瓦斯蒂安那邊的老燈塔塔樓。那深深凹進去的地方是洛尤拉澗谷,在另一深處,是艾爾那尼谷。
去奧列龍島很不容易,必須真正發狠心想去才行。旅客一步一步地靠近奧列龍島,彷彿可以讓他有時間考慮考慮,他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在正在行駛的車上睡覺總是半睡半醒的,但人還有感覺。什麼都聽得見。有一段時間趕車的下車了,驛車停了。趕車的叫道:「旅客們,現在我們到達克斯橋了。」於是車門打開,關上,隨後馬車又開動了。有一段時間,馬蹄嘚嘚直響,好像是在樹木上走過。驛車猛然前傾,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我睜開一隻眼睛,只見車夫彎腰趴在馬上,彷彿在向前眺望什麼。我睜開雙目,這輛負載沉重的驛車,由五匹馬拉著,正慢步經過一座木橋。路很窄狹,實在不成樣子,左側有低低的欄杆擋著,右邊是一堆果木和建築材料。橋下有一道相當寬的河水流過,由於是夜裡,顯得格外深沉。有一段時間驛車老是傾斜著,某些地段,橋上連護欄都沒有。我挺身坐起,這高層驛車上只我一個,車班頭沒有再登上他的座位。車子總是在移動,車夫老彎著腰趴到車燈幾乎照不到的牲口背上,嘴裏直咕咕噥噥使勁吆喝。終於馬匹爬上了一個小坡,車身又是一陣顛簸,這才停住。我們的車子走在一條鋪石塊的路上。
「這裡有個繩索工場?」
兩個小時后,我看過一切或者至少把什麼都瀏覽了一下,我又上了船。瑪努拉在等著我。一切都已看過,我又成了她的客人,我屬於她。
VNA LIMOSNA PARA
「對,完全是專門趕來的。」
我從海上來,現在山中。可以說激|情沒有改變。山和海都站在心靈一邊說話。
三十年前,我童年時曾經在這一帶遊歷過。我記得當時車輛行駛緩慢,車轂上儘是泥土,也沒有固定車道,不時會遇到一節用松樹段子並排鋪成的路,很像鄉間小橋的橋面。現在,從波爾多到巴約訥,這些昔日塵土飛揚的地方已修成康庄大道,兩旁植有白楊,頗具古羅馬碎石路的那份壯美景象。
你腦子裡還在思索這些事情時,卻已經到了「白馬」,這是當地唯一的一家客棧。我跟你說這家旅館還算不錯。有人把你領進一間石灰粉刷過的大房間,房間中央擺了一張十七世紀款式的有天蓋的大床。牆白色,床單也是白色。店老闆很熱情,老闆娘也很和藹。這家旅店一切都挺好,令人愉快。只是你千萬別看他們放在你水壺裡的被他們當地人稱為淡水的水。
於是我找人打掃房間,讓在我到來以前住在這兒的蜘蛛搬走。
在巴扎斯下車時,牛群里有一頭牛威風凜凜地從我身邊經過,我真想對它說:
無疑,這種瓦斯貢加達的統一力量已漸趨減弱,最後將會消失。大國并吞小國,這是歷史和自然界的規律吧;但顯然,這種表面上如此脆弱的統一,能持續很長時間。法國佔了比利牛斯山的一面,而西班牙佔了另一面;但不管法國還是西班牙都不能分裂巴斯克這個集體。在互相疊合的四個世紀的新的歷史下面,直到現在仍然完全可以看到沉浸在湖水下面的火山口。
「你害怕嗎?」
現在你認識了這座房屋,也認識了這裏面住的人了。我已經對你談了我的卧室;但我還沒有告訴你這房間里的情況。
一座美麗的路易十三式的小城堡,法國南方一帶最後的一座。
第二個——戴黑帶子的草帽,短外褲,飾有凸紋圖案的白色長襪。杖頭上有個包包,肩上披著黃、藍、綠、紅,花里胡哨的方巾。
啊!如果這偉大的民族有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將會做出多少大事啊!多麼貧困!需要一個拿破崙,然而卻落在個艾斯帕特羅身上。

聖塞瓦斯蒂安

因為她們一齊大聲叫嚷,我反而一句話都聽不清,好半天才弄懂了她們的意思。岸邊系著不少船隻也說明了這一切。我是處於一群船娘的包圍之中,她們都爭著要我乘她們的船。
在這條路上,我遇到了許多顏色不一的招貼,都是車老闆出的,上面寫著去比亞里茨的不同車資價格;我不大在意地隨便看了一眼,看見所有這些招貼上最後一行都寫著:「各車次在晚八時前均按此價計算。」
「好吧,先生(他用法語說先生這個詞兒,以表示很大的敬意),您會高興的。這像字母『I』那樣直,筆直筆直,非常雄偉。」
「瑪利亞·胡安娜,您的丈夫叫什麼?」
黃昏時分,你曾否注意到,在我們巴黎郊區的大路上,馬車疾速行進時在你面前那些時隱時現的榆樹巨大而超自然的怪影?一些榆樹打著呵欠,其餘的向天空扭著腰肢,張開大口沒命地呼號,它們粗獷地可怕地大笑,風搖曳著它們,它們不要命地彎彎扭扭向後翻倒,或者東倒西歪地亂擺,悄悄地在葉叢寬闊的耳朵旁邊低聲絮語,你偶然經過,可能會聽到幾個奇怪的音節;有一些長著修長的眉毛,可笑的鼻子,散亂的頭髮,非常濃密的假髮,這些一點兒也無法從它們虛幻的現實中減去陰森可怕的東西,這都是奇幻,都是幽靈。有些形狀怪誕,但有些卻很恐怖。喜歡夢想的人以為夜裡不知道是些什麼蠕蟲在路邊排列成隊,於是既感覺到威脅又感覺到醜惡,他們經過時就弓著身子,看著它們走過。
這人那種晒黑了的烏焦巴弓的臉,看不出多大歲數:大概有三十歲,也可能是五十。此外,一口好牙齒,目光靈活,總是一臉笑。一副阿拉貢趕騾子的腳夫打扮,額頭上扎了一塊紅帕子,把他又濃又黑的頭髮緊勒著太陽穴,一塊寬寬的白絨布從下巴一直裹到膝頭,一件橄欖色燈芯絨短外褲,黑紐扣白羊毛的裹腿,赤腳穿著雙麻鞋。
山造成了兩種路:一種路平坦曲折,如蝮蛇,另一種路上下起伏,如巨蟒。請原諒這個對比,它讓我的思想敏銳。從聖塞瓦斯蒂安去托羅查的路屬於後者,而從托羅查到潘普洛納的路屬於前者。這就是說,從聖塞瓦斯蒂安到托羅查的路在山陵的小圓丘之間上上下下,而從托羅查到潘普洛納的路則是依循澗谷蜿蜒的地帶。一個是嫵媚多姿,另一個充滿獷野氣息。
1743年法國總督都爾尼先生開始拆除波爾多舊城建造新城。他對這個城市究竟是好呢還是壞呢?現在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人們為他樹立了一座雕像,還開闢了都爾尼路、都爾尼碼頭、都爾尼廣場。這很好。但是,固然可以說,他大有功于這個城市,然而我們能說波爾多之所以著名於世就是因為有過這麼一位都爾尼先生嗎?
話說完,她把籃子放在地上,坐到小徑路邊上去,一雙灰色小眼睛定定地望著兩位少女和我,就像在鬆緊索中心打了個螺絲釘。
接著國王要了一張椅子,讓人請來小教堂的神甫給他祈禱。做完祈禱,他才吃了點巧克力,抽了根雪茄煙。
趕騾子的腳夫,頭剃得光光的,頭上圍著塊帕子。
「不,陛下。」她回答。
總之,帕查熱足以自衛。天生的極其險要的地形,進入港口處令人生畏。每年都有船隻在這兒沉沒。去年,一艘船裝載了價值五萬多法郎的木板,想進港暫避風暴,結果被巨浪拋到離海面六十法尺高處撞在岩石上了。它沒有再落下來。
比亞里茨村子里的房屋一律白色,紅屋頂,綠窗板,依山勢起伏,偃卧在滿覆青草和歐石楠的圓圓的丘陵地上。人們出村子,走下圓丘,沙礫隨著在你腳邊坍塌,一下子就置身於柔軟平坦的沙灘上了,周圍全是岩石,像房舍,像拱廊,山洞岩穴,錯綜複雜,宛如迷宮。這些奇形怪狀的結構紛亂地聳立在波濤中間,天空給它以蔚藍,太陽給它以光和影,大海給它以浪花,長風給它以喧囂。
這小屋有那種所有西班牙房屋散發出來的甜絲絲的、平淡的氣味。
這些殘破舊居都是聲名卓著的古屋。它們說話,它們召喚,它們證明了前人所曾做過的功績。
LO QUE HA DE SE NO PUEDE FALTAR
「您看過嗎?」
我期待著一切,就是找不到一家客棧。
我走近帕查熱了。開始在路上出現幾個行人。
後來,我的眼睛向地上虛視,在黑暗裡我分辨出一種彷彿金屬顫動的聲音,一道閃光的波紋線,我這才曉得有一道小溪徑直穿過小屋,從一頭到另一頭。
「城裡的女孩子?」
這條路崎嶇難走,有些地方就地取材鋪著砂岩石板和大理石板,這兒那兒,石板倒坍。時常會遇到不少台階,很陡。最後,路直趨兩山斜坡,在這個季節,坡上滿是一片紫色的歐石楠花和黃色的染料木花。
大道延伸到叢山之中,山勢巍峨,綠葉蔥蘢。山頭芳草如幘,但亦有空缺處。有一所石頭砌的房屋,帶陽台,屋前有巨型紋章,一開始我們曾以為是西班牙盾形紋章。彩色繽紛,頗具皇家氣派。上面有文字寫著:索拉爾家的武功1759。
一個小孩光著身子,大概原來是睡在這乾草上的,我們的來臨把他攪醒了之後,他就蹲在那個花崗石坡兒上,雙膝朝胸口,兩臂交叉抱住膝頭,用一副驚慌不安的目光望著我們。初見面的時候,我以為他是個侏儒;隨後我再看看,當他是猴子;最後我才發現,原來是個孩子。
這時我們的小船一直在向前航行。船駛過了一個小岬角,那上面有座已經傾圮了的大塔樓,四壁洞穿,窗子上也沒窗欞。
兩邊都不沾邊的人今天被卡洛斯派追捕,到了明天又要遭克里斯蒂那幫人槍殺。地平線上不斷地點燃火炬,烽煙四起。
家裡有個孩子,這就是歡樂的暖爐。
第三天,我母親真好極了,我們又蒞臨劇院。上演的節目仍然是《巴比倫的陷落》。但我們還是欣喜地看戲。當然,要是演別的什麼「陷落」也許更令人喜歡。
我走進村子時,一個年邁蒼蒼的女乞丐,態度莊嚴,從一堵牆角上站起來,向我討錢,那樣子彷彿大恩主神氣。我給了這個世紀人一個蘇。
「可那邊是房子沒有屋頂,房間沒有門,床上沒有床墊。」
我同樣冷靜地回答:「對,先生。」
7月25日
「有啥吃啥。」
山崖嶙峋如骷髏。歐石楠。我把手杖插在荒原中。到處是野花,五顏六色的蚱蜢,世界上最美麗的蝴蝶,我聽到有些少女在澗谷間笑,但不見人。
我從前天(7月18日)以來做了些什麼呢?三十六小時走了一百五十五法里路。我看到了什麼呢?我看到了埃唐普、奧爾良、布盧瓦、圖爾、波瓦蒂埃和昂古萊姆。
掛在天花板上的乾草像金線似的,我的夥伴們的粗糙的臉,還有那小孩驚愕的眼色。
我們到了伊倫。
只有這時我才深深感到這一切使我感到莫名的空幻。這聖米歇爾教堂的鐘樓真是一首詩啊!多少對比和教訓!在那灑滿陽光的屋脊上面一片輝煌,在藍天中間,在街上蜂擁的忙忙碌碌的人群眼裡,一台電報機,像帕斯甘在高腳支架上那樣,正打著手勢不停地晃動,說話,詳細地敘述今天發生的歷史和每一刻鐘的政局變化,艾斯帕特羅垮台了,納瓦埃斯興起了,洛派斯趕走了芒蒂薩瓦,極其微細的大事,小毛蟲成了獨裁者,團藻變作了大官,弧菌當上了暴君,曇花一現的人物和轉瞬即逝的戔戔塵土,在這個時候,在這地下,在這塔樓矗立的偉巨基石中間,在這既無光線又無嘈雜聲的地下屍穴中,無數幽靈環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開著會,低聲談論著墳墓和永恆。
「八點。」
皇帝在巴約訥的那些日子,想去視察一下他本人親自下令在勒布哥進行的工程。當時巴約訥所有的成年人都記得,這天早晨,皇帝步行走過沿海大道,登上停泊在港口的雙桅橫帆船,準備由此乘船去阿都爾河口。
朋友,東方已經破曉。天穹一角泛出沉沉白色,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出現了。過著不同而確實的生活的萬物依然在樹葉掩蓋的巢中酣睡,或隱藏在森林中的小屋,但是我覺得大自然並未睡覺。黑暗中,在這托羅查隘口深處可以隱約瞥見的樹木像幽靈一樣漸漸從濃霧中顯出輪廓;地平線彷彿正在小山頂上露出頭來;草叢在路的陡岸上輕輕顫動;山崖上烏黑紛亂的荊棘好像沮喪地扭在一起。我聽不見任何嘈雜聲,任何人聲,任何呻|吟,但是,我告訴你,我好像覺得大自然並沒有睡,此時它彷彿在我周圍漸漸醒來,她就在這些樹木、野草、荊棘裏面。萬物之母啊,她懷著無法磨滅的愁苦和無法表達的憐憫,在路邊,在山頂,凝望著這些可憐的嚇破了膽的騾子在一片黑暗中走過。這些沒人問的慘兮兮的牲畜,它們像我們一樣,都是她的孩子,而且,比起我們來它們生活更加接近她。
下面這件完全不曾為人知曉的事值得一記。
一個村莊都沒有,只是在橡樹和栗樹叢中,仍然時而可以看到兩三座大屋頂,房屋用西班牙式的空心瓦墊蓋。有時,在一些比較貧瘠的地方,天邊不見樹木,到處是歐石楠或沙丘。這兒那兒有幾座低矮的茅屋,偃卧在緊貼牆壁的干蕨下面,可一會兒連茅屋也沒了,路旁只有幾間養路工歇息的泥土小屋。時不時遇上一塊燒過的,還留下一堆堆黑灰的圓形草地,顯示出夜裡這兒曾生過火。
在一座空寂無人的幽谷中,兩個婦女牧一群鵝。這兩個婦女在忙碌著各人看半群鵝。怪樣的鵝彷彿在嘲弄她們。
地平線升高了,海下面又出現了海。傳來在懸崖間嚙草的羊群的鈴聲。我看見在我腳旁有一隻美麗的灑滿金點子的綠吉丁
我仍然記得,這女孩金黃頭髮,人很苗條,我覺得她身量很高。她有一雙溫柔矇矓的眼睛,維吉爾詩中人的面容,那模樣彷彿人們夢想中的阿瑪里麗絲或是遁入柳樹叢中的加拉黛。她那清純的頸脖令人愛戀,正當稚齡,手小小的,白|嫩的手臂,肘部微紅;其他細小部位這時我沒注意到。她平常頭上總披著一幅綠邊的茶色頭巾,緊緊地從頭頂一直包到頸項,只露出額頭和一半頭髮。我忘記她穿的什麼裙子。
遮住了法呂山岡。
「先生,您去那兒做什麼?那是個土地方。荒涼,窮鄉僻壤。恐怕連一家客棧都找不到!」
是不是有強盜?不可能,我們是從法國出發。大家聳聳肩頭,這時驛車到了一個村子。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阿斯加拉加。這家客棧門口停的這輛綠漆的長車是輛什麼車?是郵車。它為什麼停在這兒,卸了馬,也卸過郵包了?郵包卸了那是因為它不再有貨載了;卸了馬是因為已經沒有馬了;停下是因為它已經停住了,停住了嗎?被誰停住的?被強盜,他們殺了車夫,拉走了馬,將車子洗劫一空,旅客全給搶了。慘兮兮地待在客棧門口的那可憐的一夥是什麼人?那就是旅客。啊!真的?他們全醒著。這可能,顯然因為他們已經到了法國之外。
馬哈克城堡因1808年巴約訥晉謁期間皇帝駐蹕於此而聞名。當時拿破崙曾有過一項偉大構想,然天意未許,沒能成功。儘管約瑟夫一世統治卡斯蒂耶時堪稱明君,給西班牙一個新的朝代這一想法對歐洲、法國、西班牙以及文明都很有利,然而對拿破崙卻是有害的,就像往昔這對路易十四不利一樣。
大海呈現出綠玉髓的那種翠色,一會兒又變得深沉。天空暗下來了。
店主人把煎鍋從釘子上解了下來。

從波城到科特萊

帕查熱小海灣,四面掩蔽,可避風暴,實在是個良好的港口。拿破崙曾經想到這一點,因為他本人就是工程師,他曾經親自用鉛筆畫出一個工程實施方案。錨地周長有好幾法里,而入海通道十分窄狹,只能容一艘船隻駛過。兩座山崖高聳的圓丘夾著這條通道,其本身分成三個小錨地,錨地之間孔道分隔,故易於構築碉堡防守。
因為思想里存在著這些幻景,多太查克家驛車沒有到過的地方,想象都到過了。
放牛的那個四五歲的小孩連忙抓住牛頭,用手輕輕撫摩牛的身子,把牛往自己懷裡掩護。他對這牲畜的動作情態就像他母親對待他一樣。牛四蹄顫抖,把那挺著兩支大角的腦袋完全信賴地投入孩子的一雙小手中間,從側里向六頭項下拴著銅鈴的健騾拉曳的驛車投過驚恐萬分的一瞥。孩子微笑著跟它低聲講著悄悄話兒,這粗壯蠻橫的強力竟被這聰明的小娃兒安撫下來,真令人感動、欽佩。
人們千方百計地思索是否這些不是神秘的生物,它們的環境是黑暗,它們是黑影所構成的,就像鱷魚是石頭所構成,蜂鳥是太陽所構成的一樣。
是不是教堂里的一切,甚至於每一塊石頭,都堪與宗教相稱呢?忘掉這個的恰恰是神甫本身,神甫,他們是第一批拆台的人。
昨天我離開了聖塞瓦斯蒂安。
我們四個人都朝門口弓下身諦聽,我承認我屏住呼吸,有些心跳。

山中小屋

還有另外一種和諧存在於榆樹與砂岩之間,這種和諧更加隱而不露,但於我則十分明顯。
多麼令人失望!我一眼就看到整個倒塌了的四層樓房。樓梯燒掉了,所有的房間都打通了,樓梯間只剩下一個大洞。牆,髹作紅褐色,很難看,到處都遺留下火焰的痕迹。
我走進第一間屋。——四角方方的房間。——厚牆。——帕查熱房子上的三個槍眼。——中間一座巨大的磚石煙囪,煙囪管已完全傾圮,一副怪相。——許多磚砌的套間,方形的和圓形的;也許是制炮彈的爐子。
勒佐村,是三個村子中最近的一座;村裡有一座漂亮的哥特式教堂,簡樸恢宏,簡直像炮台,上帝本人住在本地的一些城堡中,這兒天邊一角,戰爭硝煙未盡,到處蔓延。
「我剛才已經對你說了。」
「姑娘,對,先生。」

潘普洛納

走遍全城,我發現沒有向遊客指出讓·德·宇爾布塔的誕生地,不免令人感到遺憾。這位西班牙統帥在帕維的日子里,曾使弗朗索瓦一世淪為階下囚。宇爾布塔以貴族風度任事,而弗朗索瓦一世以國王身份接受。西班牙在艾爾那尼大街上特地為宇爾布塔立了一座大理石碑,以為紀念。
你知道,我的朋友,對於好沉思的人來說,大自然所有的部分,甚至乍看最不協調的東西,彼此間都有一系列神秘的和諧聯繫。和諧,這種萬物間看不見的絲絲縷縷,唯沉思者能窺見之。和諧把天地萬物組織成一個錯綜複雜的生命活動的網,千變萬化,靈氣獨鍾,這就是存在的根源。所以,我總覺得,在橡樹與砂岩之間存在著一種和諧,它喚起,一個在植物序列中,另一個在礦物類中,某種威勢,偉巨,傑出力量。對動物中的獅和鷹,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這個小城變得時髦起來。馬德里的風已經來臨,不要多久巴黎的風也將吹來。那時,比亞里茨這個曠野、淳樸、鄉土氣特別濃厚的村子就會浸染銅臭,比亞里茨的小山就會栽滿白楊,沙丘圍上欄杆,深澗建以扶梯,懸崖構以樓閣,洞壑放置靠椅,浴女也都穿上了長褲。比亞里茨變得又害羞又貪婪。這就像莫里哀所說的,「渾身上下只剩了耳朵還貞潔」的假正經,取代這些嬉戲于大海的少女的那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隨後就是書場和戲院、人們看報,上演情節劇和古典悲劇。啊,扎伊爾,你要我怎樣呢?晚間,大家去音樂廳欣賞音樂,因為那兒每天晚上都有音樂會,歌手,一位五十來歲的大腹便便的夜鶯,用女中音唱歌劇中的詠嘆調,在這潮起潮落、滿天風雨的古老的大海之濱。
在西班牙一切都破壞了!房屋是人的居所,已在鄉野間頹壞;宗教是靈魂的居所,已在心中頹壞。
在西班牙這時正是艾斯帕特羅垮台的日子。人們什麼都不知道,然而卻預感到了一切。趕車的一邊登上座位,一邊跟頭頭說話:
山崖的稜角攫住了它,撞得粉碎。今天,在這艘大船沉沒的地方樹了個鐵十字架,迎風顫動。
ÃN˜O1756
右首,魯瓦衣奧拉澗谷間多紅喉雀,那裡有條玉汝邁亞河,河身蜿蜒,形狀像一塊馬蹄鐵,河水呈鋼藍色。北面岬角上,有幾堵光禿禿的牆,系舊炮台遺址。1813年威靈頓在此炮擊該城。海浪湧起,甚美。
我的旅伴是個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他發現我比他還要沉默,就像平常那樣,於是他決定開口跟我說話。當然他得先把雪茄煙抽完。隨後他轉身朝了我。在西班牙,煙一完,話匣子就打開了。我,因為我不抽煙,所以還是無話可說。我從沒有抽完煙就找人談話的習慣。
英國人在帕查熱城裡沒有別的遺迹,只留下兩個雙音節字:老、冷。這在我住的那座房子牆上,在菲利普二世的肖像旁邊,在某個商號招牌上還能辨認得出。
「先生,去倒容易,回來難。」
她回答了我一個很長的字,我都記不清楚,也寫不出來了。
我攀登山嶺,似乎有條小路,但我不認識路。我信步穿越過染料木樹叢,山路很長,幾乎是陡的,攀登相當艱苦。到了半山腰,我在砂岩間坐了一會兒。
多麼奇異的景象,然而,對我這卻近於現實,此時人們都已閉上眼睛,於是某種陌生的事物在大自然中顯現出來。你不像我這樣看見它嗎?人們不是說在睡夢中,當人腦停止思維時,那麼思想就在大自然中開始運行嗎?是不是寧靜更深,靜寂更加絕對,孤獨更加完全,那麼不眠的夢想者就能更詳盡地攫住天地萬物的特殊的活動呢?要不,是否確實有某種啟示,某種與宇宙萬物契合的,與大自然新的風姿契合的智慧的啟示呢?當我們不在那兒的時候,大自然是否感覺更自在呢?她是不是更自由舒展呢?
波爾多新城像凡爾賽那樣,氣勢十分宏偉;老城則像安特衛普,籠罩著一片歷史的光輝。
既沒桌子,又沒椅子,不管誰進來,都只好站著或坐在地上。要是你有個鋪蓋捲兒,那就坐在上面。在這間小屋裡說「上桌吧」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久久地沉浸在這種煩憂的思索里。我餓得要命。
給路易·布
7月21日
Go先生——Got先生——Gaut先生——Gault先生——Gaud先生——Gauld先生——Gaulx先生——Gaux先生——Gau先生。
設想這麼一個長長的半島,平坦,窄狹,從空中鳥瞰,眼下像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窗子,其間只隔著長滿荊豆和羅望子樹的狹長地帶。這兒那兒散落著草原,葡萄田(這裏的人用海草做肥料,結出的葡萄釀成的酒多油質,且略帶苦澀),幾處樹木,幾條小路。漸向遠處,沿沙灘有些白色的村莊。在法國一側,有防禦工事的邊石;在大西洋那邊,是一片被人稱作荒島的懸崖峭壁;南邊頂端處,一些上面長著松樹的沙丘,表明這兒已鄰近荒原。這塊土地上總矇著從四面沼澤升起的骯髒的灰色濃霧,這就是奧列龍島了。

勒佐

他抬起手臂讓約瑟芬倚著走過。像平常一樣,他去任何地方後面總是跟隨著一群國王、侍從出巡,此次出行陪同的是:法國南方親王們和西班牙波旁王族;老王查理四世及其妻;阿斯圖裡親王,當時還是國王,號稱斐迪南七世;唐卡洛斯,即僭號查理五世的覬覦王位者。
「您叫什麼名字?」
「西班牙的八分之一法里吧,」我叫起來,「現在是傍晚六點鐘了,我們要半夜才能到。」
另一城堡,比昨天的那座大得多。無數蠓蟲擾人。我越過壕溝到了圍牆前空地上,土牆上築有方方的巨大石牆,這兒那兒依然屹立,長滿草萊。四個巴斯克牧人,頭戴貝雷帽,身穿紅上衣,睡在壕溝陰處。一頭白色大狗卧在牆頭上。
店主人在壁爐里那一大堆干蕨草上疊著兩大捆木柴。他把松明子往木柴上一靠,霎時間大火嗶嗶剝剝地在爐膛里歡騰起來,火花迸射,美麗的紅色光影映亮了屋裡的一切。騾子屁股的凹陷處、雞窩、睡著的牛、隱藏的喇叭口短銃子、岩石、小溪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天空呈現出從青綠色到藍寶石色各種各樣的藍顏色,海灣是從翠綠到綠玉髓色各式各樣的綠顏色。
「您想在這兒過夜!」
我走過去,可我的驚訝更增加了。這些女人一齊同時向我投來最生動最動人的話音:法國先生,跟我來吧!——跟我來啊,老爺們!——喂,來啊!Senor˜e frances, benga usted cou migo!我最漂亮。她們盡朝我打手勢,但是卻沒有一個向我走來。這些女人彷彿一群在地上扎了根的活雕塑,像是有個巫師在對她們說:一齊叫啊,一齊打手勢,可一步也不要動。還有,在這些女人里什麼年齡、什麼長相的都有,年輕的,老的,丑的,美的,俊俏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年紀大的就穿著一身破衣爛衫。在這鄉村地方,女人還不如田野里的蝴蝶快活。蝴蝶起初時是毛毛蟲,這兒的女人老了,就成了毛毛蟲。
「這種草,在你們西班牙話里叫什麼?」我指著我手杖頭上的水田芥問她。
「不可能。」
你瞧,朋友,我晨間的散步並非閑得無聊。散過步,我就回到寓所,進早餐,然後從山崖那條路外出。我把整個早晨給了城市,把白天給了山麓。
16世紀時,其後與菲列賓部隊聯合之卡拉卡斯聯隊在帕查熱擁有倉庫和軍火庫,並建成高大的塔樓來捍衛海灣,時至今日這些都已成為裝飾品了。那座塔樓幾年前已為卡洛斯派的人所拆毀。
我周圍的旅客這時都堵住耳朵,我啊,我心中卻充滿歡樂,韋柏的和聲,貝多芬的交響曲,莫扎特的旋律從來沒有在我靈魂啟開一切,然而這乾澀的車輪在崎嶇的山道上發出的這猛烈而奇怪的吱吱嘎嘎的響聲卻喚起了我無法磨滅的無限美妙的感覺。
也許我曾遇到過她?也許我剛才問路的那個婦女就是她,那婦女獃獃地望著我像陌生人似的走開?
往昔這樣戰鬥的人民太弱了,它不足以衝下平原,與新的種族、新的思想、新的軍隊進行陣地戰;他們向大自然求助,進行歐石楠叢林戰、山地戰、沙漠戰。旺代人進行叢林戰;吉浦茲科阿人進行山地戰;非洲人進行沙漠戰。
我走了幾步,又聽見那個聲音:「先生!」這一回我猛地轉身,於是我看見,院子角落上,靠門的地方,那老虎窗口出現一張老婦人的臉龐。透過破爛不堪的窗戶我瞥見了這間陰慘的卧室內部。
我決定再登上廢墟的其餘部分。一龐然巨大石堆大概就是第三座房屋主體,在這石堆後面,有十二平方法尺的莊稼地為燒焦的木段所覆蓋,土地和三座敝屋旁邊圍繞著壕溝。大雨如注,天色陰沉如夜,霧漸漸濃起來,我周圍什麼都隱沒了,我只看見破屋、石板路和高台——我認不出路徑,遂迷失於崇山峻岭之間。托上帝的福吧!
要是你堅持下去,在馬雷納就有雙輪公共馬車的車夫逮住你,把你塞進——你是第十五個——一個只容得下六個人的小匣子里,裏面裝著十五個人,外面再堆成一座箱籠山,只有一匹馬拉車。馬拖著跛腳,踉踉蹌蹌地小步走著,穿越過荒原和歐石楠地帶,一直到波安特。
日已西斜,霧氣開始從汩汩的急湍中升起,人們聽見荒僻的山澗里流水的響聲。隘口變得越來越獷野了,沒有人家的影子,我疲憊已極。我發現右邊山腰裡,離小徑才幾步的地方,在那高聳的懸崖腳下,有一塊白大理石半埋在土裡,有棵從峭壁上隕落的年代久遠的早已死去了的大杉樹就在這大石頭旁邊,石頭上覆滿乾枯斑駁的枝柯。此時我已精疲力竭。我想正好在這裏繫上布幕,放上鋪蓋,權充帳篷。這石頭和這枯樹在我心裏構成了一間非常舒適的卧室。
有些個星期日,城裡舉辦一場鬥牛表演,這時廣場上就搭起了階梯看台,沿著大街的欄杆也搭好許多欄柵。我要對你說,這憲法廣場或是鬥牛廣場,沒有比這兒更輕鬆有趣、更能游目暢懷的好去處了。
欄杆幾乎都十分古老,那些柱子彎彎曲曲,或是精工細鏤的,這已經很值得研究。還有,在這些陽台的天花板上,那種線條、網羅、小線腳、繩卷、海綿、木籠中的鸚鵡,下纏繩結、滿栽著紅石竹花的懸箱,這空中小花圃,會令你想起賽米拉密斯。牆壁上,在窗子中間,懸挂著繞成十字架的蠟菊之類的花束、敝衣、繡花舊上裝、旗幟、抹布,還有不少人們猜不出做什麼用的、純屬裝飾品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四塊相連的方形板條,繞成圓環狀的鐵絲,一面破巴斯克鼓。白牆上有幾幅木炭畫,亮光閃閃的鐵圈箍的水桶,這就是陽台的家。還有一位少女倚身在欄杆上微笑。
七八個丑老婆子寂寞地蹲在教堂周圍,隔一段距離就是一個。老婆子們一會兒就抬頭朝天空望望,彷彿在朝她們頭上方的排水管拋媚眼。
波爾多橋是這個城市的一處勝景。橋上,總是有四個人用灰泥在彌合石縫,擦洗人行通道。與此相反,這裏的教堂卻十分破敗。
任何船隻走進峽口就會傾覆。它突然停住,接著就慢慢下降,下降,漸漸地沉下去。隨後舷窗看不到了,繼之甲板沒入波浪,接下去就是桅桁和帶桅樓的桅杆,連主桅的頂端也不見了,最後,海面泛起一點兒小小的波紋后就一切都消失了。什麼也無法在它緩慢而可怕的動作中阻止住緊緊抓住船體的那令人恐怖的旋渦。
遭到毀壞的自然界——烈風——夾在帕查熱的兩個岬角之間的小海灣——海浪瘋狂地粉碎在屹立海灣口的岩礁上,大海漲潮時的沉鬱激蕩,鉛灰色的天,太陽和陰雲在波浪上浮動。
(為照亮聖·克里斯特的旅途請做一次布施吧1756年)
這房子真別緻,山彷彿就在這裏,隨便進入:山岩住在這兒,溪流從這兒經過。
這座山崖周圍有一個三角形的小高台,上面儘是乾燥的荒地,四邊圍著極其粗糙的壕溝,我在裂縫裡看見一朵小巧的粉紅色歐石楠花,我摘了這朵花。
「我敢打賭你從來沒見過更長的。」
「因為,這裏的人從來不去勒佐。」
好些天來我注意到山中有個奇特而樸實的村莊,這村莊名叫勒佐。它位於帕查熱海灣盡頭。落潮時那裡就乾乾的,昨天,太陽偏西時我從山腰找到一條牛群踏過的路通向此村。
突然,就像什麼魔法似的,還沒有聽到置景人的哨聲,布景就換了,我面前驀地顯現出一派迷人景色。
不過盧瓦爾河風光最為宏偉入畫的地方還是那夾雜著砂岩、磨石、陶土、石灰石的高大牆垣,護住右岸,從布盧瓦向圖爾迤邐延伸,景物變異,盡態極妍。時而山崖嶙峋,時而又像英國園林,雜樹花卉叢生其間,上面纏繞著果實累累的葡萄枝藤,村落間炊煙升起,牆上儘是窟窿眼兒,類似海綿,人家居處像個大螞蟻窩。
教士們非凡夫俗子所可想見。
艾斯庫莫杜拉剛吹完,突然,調子的另一部分在屋裡門後面響了起來,但是那聲音卻吹得如此的弱,如此的低,令人覺得奇特,比寂靜更令人覺得可怕;因為這太溫柔了,卻化作一分哀傷,簡直像是墳墓里的幽靈的歌吟。
「我不知道。」
啊!伊倫已經不是從前的伊倫。現在的伊倫比巴黎更加帝國化,更加豪華。這裏的房屋都是白色,外窗板都油成綠色。人們認為一直落後的西班牙現在人們都愛讀讓-雅克·盧梭的書。伊倫舊日的風采已完全消逝。啊!好好的村莊,人們在你臉上塗脂抹粉,使你們變得多醜!歷史在哪裡?往昔在哪裡?詩在哪裡?回憶的事物又在哪裡?伊倫現在變得像巴蒂紐爾了。
我到達的這個地方,人們把b念成v;這個令斯卡利熱醉漢著迷的是:眾人的幸福
「您剛才看過的繩索!這兒的繩索工場啊!」
我越過這些崇山峻岭第一次聽見這聲音時我還很小。那一天,這聲音震響我的耳鼓,當時只聽見這聲音,我驀地感覺到自己又年輕了,彷彿整個童年時代又回到我心裏,我簡直無法告訴你這是一種什麼奇異的超自然的作用,我的記憶竟像四月的黎明那樣清新。往昔的一切一下子都湧現出來,那快樂時期的種種瑣事就像朝陽照射那樣清純、通明透亮。隨著牛車那獷野的音樂,我愈加清晰地看到這令人陶醉的往昔,好像在往昔與今日之間什麼都不存在,那不過是昨天的事。
「瑪利亞·安德萊斯有一個。」
「我嗎?一點兒也不知道!」
這些愛俏的、鷹鉤鼻子的軍官們太愛首飾了,所以不愛光榮。
人們不了解塔尖於1768年曾為雷電所擊,引起大火蔓延,以致教堂屋架同時被毀,所以在九_九_藏_書參觀時心裏會發生疑問:這偌大的鐘樓似乎既像軍用,又像是教會的,它粗糙頗類城堡主塔,而藻飾工巧,又彷彿是一座鐘樓。最高層的窗洞亦無擋風披檐。既無大鍾,又無排鍾,也沒有鈴鐺、鍾錘和讀時儀。鐘樓上部還有一八面體,山牆聳立,至今還在,但都剝落不堪,頂上已截去一段,看上去就像一個人被砍了腦袋似的。野風和陽光透過那長長的、既無窗戶又無窗欞的尖形穹隆,彷彿透過了多少巨大的骨骼。這兒已經不是鐘樓了,這是一座鐘樓的空架子。
藏屍間,這個詞兒在我心裏引起了不知是些什麼樣的思念,但我想我是明白的,於是我回答:「是的,太太。」——「我想你要進去看的。」老婦說。接著她又補上一句:「吶,他是敲鐘的,他帶你去。很好看呢。」——這樣說過,她友好地把她那褐紅、顫動、透明、冰涼的、毛茸茸的手按在我手上,我感覺到好像接觸到蝙蝠的肉翼。
我坐下來,車夫手擱在車把手上,對我說:
POSADA
我呼喚我的旅伴們,他們走在我前面二十來步。我對他們說明我過夜的設想,告訴他們我打算就在這兒搭起帳篷露宿。阿茲科阿加大笑。伊任貝里,凝神望望他的雪茄煙朝太陽飛去的煙灰作為回答。艾斯庫莫杜拉·艾爾·蒲尼奧(意為拳頭)一把拉住我的手:
教堂後殿外牆的梁托上有些奇異瑰麗的圖案。大門上繪有耶穌位於四個象徵性怪獸之間,屬於羅馬藝術,遒麗,壯實,莊嚴有力。牆上別的畫幅均運用鑲嵌結構,甚美。教堂內部是一穀倉。
兩個烏黑的壁爐柴架張著魔鬼似的大嘴在通紅的火焰中顯現出來,好像兩頭把守地獄的惡狗在烈火中喘息。
你想知道我在這兒的生活情況嗎?我總是不關窗子,門也不關,所以從拂曉開始,太陽光就照進來,吵吵鬧鬧的孩子就把我吵醒,這兒沒有雞叫,但是我聽見船娘們的一片叫嚷。若是漲大潮,在我起身時就能從陽台上看見那些船夫匆忙地趕去海灣深處。
現在我們正在把古老的比喻花樣翻新,高尚的文士們經常在行文之際把國家喻為「軒」,我倒想建議他們今後不如改用「驛車」來比喻。這比喻也許不夠典雅,但卻比較實在。
——我想是懂得一點兒。我回答。
驀地,我掃視高牆,才看到這裏並不只是我們兩個。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形,立著,背倚著牆,在我們周圍。在燈光下,我隱約瞥見他們。
兩個駝子在馬尚峰下了車,這樣,座位上就我單獨一人。很冷,我裹在上衣里,漸漸地睡著了。
「十七。」
我們所住的房子背靠城牆,在這片長滿青草的斜坡上,擱著許多大炮、臼炮,炮口朝著地面。我們每天一早就前去遊玩。
敲鐘人見我長時間地沉入冥想,早就悄悄地溜出去了,就留下我獨自一個在裏面。燈還放在地上。他不在旁邊,我似乎覺得使我窘迫的某種感覺也消失了。可以說我感到自己跟這地下藏屍窟中的悲慘居民有了直接而親切的接觸。
他十分鎮定地坐著,面不改色,也不喘氣,額頭上連一滴汗珠都沒有。一個吝嗇鬼剛剛布施給窮人一個裡亞爾肯定也會氣喘吁吁的,誰若是沒有看到一個納瓦拉的sagal在從托羅查到潘普洛納的大路上奔跑的話,他一定弄不懂「像巴斯克人那樣奔跑」這句著名諺語的意思。
一大塊岩石佔了門右邊的那個角落,牆就砌在岩石上,是這小屋裡的一塊花崗石斜坡,而且,他們把它當作放置乾草的柜子。這裏肯定是個供飯的小旅館。
嘉思蒂貝扎,背著鋼槍,
這條小溪在埋在地里的一段凹陷梁木中間急促地流過去,它是由一個在牆上開的洞引進小屋的,再由對面牆上引出去,我到達時看到的溝里的那個小小急湍就是。

盧瓦爾河—波爾多

關於西班牙的札記

門半開著,我看見遠方曠野已經深入暮色,天色昏冥,小海灣,寬闊的沙灘現在乾乾的。在前面近處,有個廢墟,這是一所破屋;稍遠,那座廢墟原來是鎮長的房屋;盡頭,一座廢墟原來是個修院。頹圮的小屋,巨宅、修院,這白日將逝時的天空,這退了潮的海灘,不正是完全的象徵嗎?我彷彿覺得從這神秘的教堂深處我看見的不是什麼曠野,而是西班牙的面貌。
她把一本什麼書攤在膝蓋上,讀給我聽。在我們頭頂上天空晴朗,陽光正穿透菩提樹的枝丫照下來,把綠蔭映成一片金色。一陣暖風從舊門縫中吹來,輕輕吹拂著我們的臉。她趴在書上高聲朗讀。
「不,不,先生,我說拉你只要三個蘇。就三個蘇。」
La terra molle, e lieta, e dilettosa,
對於任何一個用肉眼觀察這些枯骨的人來說,這真是太可憎了。破爛的屍布幾乎遮不住屍骸,一根根肋骨透過殘朽的橫膈顯露出來,牙齒黃黃的,指甲黑黑的,頭髮又稀又捲曲,渾身皮膚作褐黑色,還滲透出一層灰黑色粉末;肌肉已經失去彈性,五臟六腑都變成了絳紅色的韌皮纖維,無數的線絡牽牽挂掛,在這片黑暗中死神正搖動著那無形的紡錘。洞開的腹部深處脊椎骨柱歷歷可見。
松明子被風吹動,快速地在這張臉上閃動光影。在這不祥火光下面卻表現出這種友善的微笑,真是不可思議。
第五天,我們一早就差服侍我母親的小廝先去看看海報,上演的還是《巴比倫的陷落》。我們央求母親不要再帶我們去那裡。第六天,仍然上演《巴比倫的陷落》。這樣一整月都演這齣戲。有一個晴天,節目換了。這天晚上,我們又去了劇院。
「那天您到達的時候我正在岸邊,我看到您的。您開始要貝珀載你過去;因為當時雷翁先生已經上了那個卡塔盧尼亞女人瑪努拉的船,你就改搭她的船,跟雷翁先生一道走了。可憐的貝珀!不過你給了一個小硬幣——你記得嗎?」她說著把臉轉向女伴:「你記得嗎,瑪利亞·安德萊斯?這位先生一開始挑的是貝珀。」
這兒,就是我,我這個在帝國的豪華裝飾中長大的法國孩子,初次接觸西班牙的地方,它的那些烏黑的房屋,窄狹的街道,木製的陽台和要塞式的大門,都令我驚愕不已。我的眼睛看慣了晶瑩閃爍的床,雕作天鵝領子的大靠背椅,飾有獅身人面像的壁爐架,金光閃閃的青銅器和義大利的藍大理石,我的眼睛曾經膽怯地凝望著高大精雕的衣櫃,彎腳的長桌,帶頂蓋的大床,矮胖弓曲的銀餐具,毛玻璃的窗子以及無數展現在我面前的古老的和新穎的事物。
孩子們也在跳舞;兩歲的幼童搖搖晃晃地擺動著,簡直能驚走巴黎的警察。
至於我,我想憐憫,像正義一樣,是一種法則;善良,也像正直一樣,是一種義務。弱者有權獲得強者的仁慈和憐憫;動物沒有智能,所以是弱者,我們應當善待它們,同情它們。
第二天傍晚,我們又糾纏著母親再去劇院,她還是答應了。我們在薔薇花圖案的包廂里看戲。——什麼節目呢?我們很心焦。大幕拉開。季阿發出來了。還是上演的《巴比倫的陷落》,可是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厭煩。再看一遍這出好戲,我們心滿意足。這一回還是很愉快的。
但,不時地,在和風乍開的兩個樹枝之間,人們遠遠地可以看到天邊的夕陽紅暈中那片歐石楠和松林,不禁想起此時正置身朗德荒原。人們嚮往,在這歡悅的花園那邊是森林,星星點點地羅列著洛克福爾、馬尚峰、塔塔斯這些嬌小玲瓏的城市;還有阿都爾、都茲、米都這些清冽的河水流貫其間,幾小時的步行即可到達。在森林那邊有歐石楠、荒原、沙磧,昏暗的寂靜中夏蟬高鳴,鳥雀無聲,人煙絕跡,身披白布的牛群默默走過漫長的路程。人們還想到,在孤獨的沙丘那邊有桑給奈、珀朗蒂斯、米米藏、雷翁、比斯卡洛斯諸池塘,寂寞的水濱,野獸出沒,有狼、鼬、野豬和松鼠,還有數不清的各類樹木,如月桂、刺槐、巨大的枸骨葉冬青、奇巨的山楂樹、二十尺高的荊豆樹,還有罕見人跡的大處|女林,不帶斧頭、羅盤就無法進入。在這無窮無盡的深山老林中有高大神秘的橡樹,它那些討厭的枝柯在這整個地域散布著荒誕離奇的恐怖。人們想到:在池塘那邊還有沙丘,這些活動的沙山驅開池塘,吞沒村落和鐘樓,只有颶風會改變它的面貌。我想在沙丘那邊是海洋。沙丘吞沒池塘,而海洋吞沒沙丘。
有許多15世紀的房屋,兩座大門:第一座門的主拱頂石上面非常精緻地刻著房屋號數,還夾著幾個宗教符號,一個十字架,一隻白鴿,一串百合花枝;第二座門上鏤著屋主人職業標誌,制車者之家就刻上一個車輪,採樵人家就刻上一把斧頭。在這個村子里,一切都沉浸在一種陰沉而獨特的雄偉之中。一個招牌是一個淺浮雕。
有一個黑種女人被用繩索穿過腋下掛在一顆釘子上,她在朝我微笑,那笑真怕人。在一個角落上有四具屍體,據說是一家人,死於誤食毒菌。母親低著頭,彷彿仍在設法撫慰在她膝間垂死掙扎的最小的兒子;長子,臉上仍舊露出青春的痕迹,額頭靠在父親腿上。一個死於肺癌的女人,異樣的彎曲著手臂,好像為了顯示她為死亡的恐怖力量擴大的傷口。在她旁邊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挑夫,有一天他跟人打賭說能搬運兩千斤重的東西從卡易奧走到夏特隆。他是運到了,打賭贏了,但卻因此死去。這個因打賭而死的人旁邊緊靠著一個在決鬥中死去的人。致死的那個被利劍刺穿的洞在乾癟的右胸仍可看到。
朋友,要我告訴你我的想法嗎?這時候,我心靈里對這些可憐的孩子感到無限憐憫,在人們給予他們文化教育以前,宗教忽略了他們。
好些個漂亮女孩子,但沒有漂亮婦女。——阿拉貢女人——面目黧黑。非常耀眼的白色女頭巾,古銅色燈芯絨的窄袖男上衣,百褶呢黑裙,提花藍色長襪。
不知道我這樣步行了多少時間,突然一個夾雜著無數奇怪的叫喊的尖厲嘈雜聲把我驚醒,我凝神一看,此時我正在兩個小山包之間,遠處天邊是一道道高山峻岭,這樣我就向右沿著一條大路走去。面前這條大路直通一處海灣,約二十度之遙。那邊,在路徑浸入浪花的地方,發生了一樁怪事。
接著她又拍打起衣服來。老婦做完了活計,也走來對我說:
這時我的旅伴們加快了腳步,我也照做,像他們一樣。
大門,雖然只是單面門,卻很莊嚴。但是我想跟你談談靠近大教堂南側的老修道院,該院已經傾圮,我信步走了進去。
有幾個大腹便便的矮子,臉寬而扁,穿著禮服,頭戴喇叭形高帽,狀若不屑地望著他們,這些人是資產者。
人們不知道吃的是什麼肉。肉紅色,薄薄的,硬得很——是牛肉、豬肉、羊肉、狗肉、馬肉、駱駝肉,還是熊肉呢?——是小牛肉。
巴約訥大教堂是一座相當壯觀的14世紀建築物,通體呈火絨色,已完全為海風所侵蝕。窗戶的尖形穹隆裏面直欞彩繪非常豐贍而且別出心裁,我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14世紀的那種遒勁有力毫不遜色地與15世紀的奇幻風格交織在一起。這兒那兒,保存著不少異常綺麗的彩繪大玻璃窗,幾乎都是16世紀的製作。在原來曾是巨人門扇的地方,我看到一處小門洞,頭上繪有花卉綠葉圍繞成薔薇圖案,十分精緻。教堂的門頗具特色,一律是巨大的烏黑薄板,門上布滿大釘,並配以金色門環。這些門環目前已只剩一隻,製作精美,純粹是拜占庭工藝。
鹽鹼沼澤地里要走三法里。廣闊的平原上聳立著壯麗的英國式鐘樓,就像墓地里的方尖碑。鐘樓上安著莫瓦茲和馬雷納的石頭指針,整個大路沿途都是綠沉沉的水窪,田野里是沼澤,很大的一片圈起來的圍地;時不時地一個稅吏手握著槍站在泥巴荊棘築起來的窩棚前面,臉色蒼白,一副驚訝神氣。沒有樹;冬天沒有什麼東西遮蔽風雨,伏天沒有什麼東西擋擋太陽。冰冷,要不就是火爐一樣炎熱,沼澤間布魯阿熱的十分湫隘的村落封閉在方方的高牆裡,其間還留著宗教戰爭時期的廢墟,低矮的房屋,刷成一色白,就像聖經里說到的墓地一樣,正午時分,許多幽靈在家家門口抖抖瑟瑟。這就是第一段路程。
在帕查熱,人們工作,跳舞又唱歌。一些人工作,許多人跳舞,人人都唱歌。
壁爐里立著兩個鍛鐵櫃,四條腿牢牢地支著它,因為長時間接近火和水,已經上了銹;在它們的長頸盡頭張著兩張大嘴,簡直像兩條咆哮著想咬人的孽龍。
「天哪,」我離開時說了聲,「這真是個老實人。」
在塔樓入口門的拱頂下面,有拜占庭風格的繪畫,曾修復過,今已半被石灰塗白,原色失去很多。拱穹最高處是頭戴棘環之耶穌。下面,最後的審判中天使吹奏號角,上有銘文:
當然從表面看,我們稱之為生命的那些東西也有它黃昏時的生活,夜的生活,這個生命也許只在我們的思想里。感性的現實在一定時間以罕見的面貌在我們面前出現,它們使我們感動;並在我們心中化作一個幻景,於是我們獲得了新的意念。
「那很長。」
教堂原系中世紀聖殿騎士團的騎士們所築,罕見而珍奇,又是教堂又是炮台,圍牆上有雉堞,足以號令塔門。
一流泉水,從山洞穹頂縫隙淌出,僅涓涓細流,然水甚充沛,細雨如珠。洞口草木茂密,彷彿一偌大的綠色門廊,整個綠廊上繁花朵朵,枝葉中央,有一細長草莖形成微小之水渠,用以導向一小泊,水至盡頭滴下,宛如銀色帷簾。整個山洞里水潭清澄見底,出洞即流入碎石堆中。
我趕快登上車。
第二個方形屋約十法尺見方,跟第一室一樣,朝向外面村子開三個槍眼。一扇窗子朝著大海,窗洞里殘存著幾根木條,業已腐爛,一根被煙熏得烏黑。我靠在牆上訂了個計劃,瓦礫間很多焦木,三個房間都沒有屋頂,只剩一個廢墟。
好風吹過山岡,令我心蕩。
「我的士兵,」艾利奧回答,「就是我家裡人」。艾利奧真是一位英雄。
在比亞里茨洗海水浴,跟在迪耶普、勒阿弗爾、勒特雷波爾一樣;但這裏陽光普照,氣候溫暖,令人更加自由。不少女人,頭上戴著巴黎款式最時新款式的帽子,從頭到腳裹著條大披巾,臉上罩著花邊面紗,低著頭走進一處帆布棚屋——這種棚屋沙灘上到處可見;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光著腿,披一件蓋不住膝頭的棕色羊毛衫子,歡笑著跑去跳進海中。這種自由,再加上男人的喜悅和藍天的輝煌,真正別是一番風情。
盧德是上比利牛斯山的門戶。1755年此地曾感覺到里斯本地震的餘波。
幾個窄狹的小港灣里,潮水起落拍打著險礁,響聲震耳欲聾。有些貧苦漁民,在一條破艇子周圍蹲著身子,把他們昨夜捕獲的魚破肚開膛。少女們赤著腳,迎著波濤洗鯊魚皮,每回雪白的浪花驀然像獅子怒吼著騰空而起向她們猛撲過來,她們就撩起裙子後退,縱聲大笑。
這就是我的夢想,但是不管對此你會說什麼,我把來自我內心深處的感情向你袒露。現在,我們想想這些吧,我們不再談下去了,應當撒下種子,任由它在田畦里生長吧。
「你們?」
離欄杆不遠處有一小徑,旁邊是寬寬的長滿水田芥的草地。透過綠葉可見泉水,其聲潺潺,此處轉身即可望見帕查熱灣,天邊是一片茫茫大海。
5時半
這些對話多麼令人膽戰心驚!他們談些什麼呢?啊,思想消失在什麼樣的深淵之中啊!他們懂得生命後面的一切。他們懂得旅程的秘密。他們已經繞過了岬角。偌大的雲層已為他們裂開。而我們,仍然還在臆測,希望,充滿野心、情慾,我們稱之為睿智的一切荒唐之鄉,我們稱之為真理的一切虛幻之鄉。他們已進入了無限永恆之域。他們認識事物本體和存在的唯一事物。我們這些愛幻想的人,哲學家,日夜思慮的所有問題,我們沒完沒了地沉思的所有主題,生活的目的,創造的原因,自我的持續,靈魂以後的情況,他們對此洞悉無遺;我們一切的謎,他們都知道謎底。他們明白我們一切開端的結果。他們的模樣為什麼這樣可怕?是誰使他們的面容充滿失望而令人恐懼呢?
整個樓梯從上到下已搖搖欲墜。
除了這對老人,我生平從來沒看過比這所破屋更頹敗的東西了。破屋四壁塗著像裹屍布那樣凄慘的白石灰,裏面除了兩張板凳,沒有別的傢具。板凳上坐著兩個滿面皺紋、黧黑、殘損的老人,彷彿塗抹了褐灰色的瀝青。渾身穿的不是衣服,像是包裹在縫補過的舊裹屍布里一樣。他們的灰色的小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多麼神秘的往昔!我們已經把自己沉浸在圍繞著我們的事物里啦!我們以為它們沒有生命,然而它們卻一直活著:它們活在我們曾給予它們的奧秘的生命里。在我們生命的每一階段我們失去了我們的整個存在,我們把它忘記在世界一角。這一切無法說出的東西曾是我們自己,而今都遺留在黑暗之中,和那些我們于不知不覺中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事物結為一體。終於有一天,我們偶然又看見了這些東西:它們在我們面前驀然湧現,這些東西立即跟現實的巨大力量一道,令我們的往昔復活。這彷彿一道驟然閃現的光,它們認識我們,它們也為我們所認識,它們給我們帶回了我們積累的回憶,令人眼花繚亂,還給我們一個我們本身的迷人幻影,比如正在玩耍的孩子,正在戀愛著的少年,多麼迷人的幻影。
但在這種表面的矛盾下面卻有一種深沉的邏輯和真正的本能。一切革命——我們認為這一點很重要——對待舊日的自主權並不比對待舊日的政權溫和。革命把一切都洗刷一新,大規模地把一切都重新來過;因為任何革命都是為了未來,所以從此它採取了未來歐洲的尺度。
這條大道很好,我們的車行駛非常快速。原來我們乘的這輛車與另一輛被他們蔑稱為「競爭者」的馬車夫之間發生了一場暗鬥。那輛車我看還好,又新,又小巧玲瓏,又漂亮。它不時超過我們,老在我們的車前面二十步光景,就這樣大約總有一兩個鐘頭,直到我們趕過它為止。這事兒很不舒服。在古代征戰中,人們確實是把敵人打翻在地,而今只是叫人吃吃灰罷了。
艾爾那尼,童年時我曾經過這兒,那時的記憶還留在我腦海里,這城市比起托羅查來更具有西班牙的特色。十四輛驛車每天從托羅查駛出,每天早上都要帶出某些老風俗,老觀念,老習慣,古老的西班牙的一切。
一條細長、光彩奪目的銀色流蘇,在海岸蜿蜒遠去。——在我後面,一座高大的峭壁矗立,看上去像一頭大鷹降落巢中,它的兩個爪子緊緊鉤住山石,海洋的陰沉的絕妙雕像。
我走到她身邊,跟她用西班牙語交談。
其他旅客也跟我一樣,只給了三個蘇。
一位西班牙神甫硬要跟我講法文。錯誤百出。在一段時間里,他跟我大談其語法和語音,我一個字都聽不懂。我仔細聽,他老是重複這麼一句含糊不清的句子:老虎死在家裡。我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這位好神甫想說的是:字源學。
我走遍了這條唯一的大街,街右邊是山,左邊是店家迎著港灣的屋宇後門。
朋友,請別笑我如此溫情脈脈地詳細記下這段往事,你知道這令人害怕的喧囂多麼令我喜悅!這讓我又回想起那些幸福的歲月。
我們住的房屋非常亮堂。我記得我的窗子上掛著一串串成熟的玉米。在這漫長的一個月里,我們不曾有一刻感到愁悶,當然這該除去《巴比倫的陷落》。
每次我來到峽口時,一個貧窮婦女經常在纜繩廠門口。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布施給她,她收了錢,就穿越過河堤,登上半山腰她的破屋。現在,她一見我,就轉過身來,畫了個十字,用手指指那亮光說道:「魔鬼。」我走了開去。
老帕查熱的街道是真正阿拉伯式的街道:白色的房子,群集在一起,總有些洞。如果說有屋頂,人們會以為身在得土安,這條街上,藤蘿從一邊蔓延到另一邊,鋪著石板,一片片又寬又大的石頭鱗片,上下蜿蜒,宛如蛇蛻。
「落潮了,而且要洗衣服。」
這一切其中孕藏著多少苦澀的悲哀。我們只不過是些影子。我們將相繼過世,就像煙雲一樣消逝在永恆深湛的藍天。人生天地間正如永恆中的歲月。當末日一旦來臨,他們就隨風飄去。我們的青春哪裡去了?我們的童年哪裡去了,唉!1812年的美麗少女在哪裡呢?當時的那個年少的我又在哪裡?那個時候我們曾邂逅,而現在也許我們還會相見,可是在我們之間已隔著一道深淵。在我們之間,記憶,這通往過去的橋已經折斷。她不會認得我的儀容,而我也聽不出她的嗓音。她不再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Toma la izquierda.
我跨上船沿時,猛然有個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轉過身。原來是我早晨過海灣遇到的那個人,剛才我忘了向你描繪他的容貌;現在我補上。這人頭上戴著一頂磨損了的高檐窄邊大禮帽,身穿一件掉了線的舊藍禮服,兩粒紐扣只剩了一粒,帶肉紅玉髓鑰匙的粗大錶鏈,配著一張猶太人的面孔。下面是我們在船沿上的對話。你可以想象這是在用迅速的卡斯蒂利亞方言講話。
又放晴了。雨漸止,太陽又出來了——我瞥見了小泊場。——水面有許多漁家的四槳小船漂過。從我所在的高地望過去,小船雲集的泊場好像一個張著無數漁網的池塘。
「迷上了。」
「先生,您要明白,」我鄭重地說,「我最不喜歡長的,洋洋大觀的、筆直的東西,為了不去看一個制繩工場我寧可走二百法里。」
七十具屍身的最後一個最古老。它已經有八百年。敲鐘人調侃地叫我仔細看看他的牙齒和頭髮。在他旁邊是個小孩子。
「得啦,您這位先生從前曾見過哪些呢?」
摘記
1843年7月27日早上十點半鍾,我進入西班牙境內,在比塔爾和聖讓-德呂茲一家寒磣的客棧門口,我看見了一輛古老的西班牙牛車。我聽見這輛用兩頭牛拉的比斯開小車,那車軸帶動鼓鼓的輪子轉動著發出震天價的響聲,在山裡大約隔一里路都能聽到。
砂岩不為地質學家所重視,我想,他們把砂岩列于礦物界之末,但是我,我很重視它。
在驛車票房裡,他們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故意去掉我姓氏里的第一音節,回答說叫「果先生」,隨便他們怎麼拼去。他們又問我這字怎麼寫,我回答:我不知道。一般地說這樣登記員會感到滿意的,他記住了我報的這個音節,憑他的才智,多多少少還要運用點兒想象力,才能連綴起這個簡單詞幹。我在多次旅行中都採用過這種方式,我看到我的姓名被拼成各式各樣的拼法,這倒教我感覺到十分有趣。
當時我剛走出教堂。這是一座13世紀時的建築,十分著名,尤其是它的正門。裏面有一座異常明麗的聖母殿,系路易十二朝良工製作,堪稱精雕細刻。我凝望教堂旁邊的鐘樓小塔,那上面裝有一架電報機。從前此處為一高達三百法尺的華美尖塔,今已改為鐘樓,形態奇妙非凡。
獃獃的小夥子,
這孩子看上去還不到八九歲,在出發前映著馬廄的燈光我略略瞟過他一眼,他戴著亨利二世式的帽子,穿著草編的蓑衣,皮裹腿,側影倒像個阿拉伯人,兩眼像杏仁,模樣倒挺瀟洒,等他一跳上馬,全變了:我彷彿看到一個地精在趕車。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幾乎像個小不點兒,簡直是釘在馬鞍上了,短小的手臂揮舞著一條長鞭,每一記打下去牲口都猛地一跳,低下頭不要命地向黑暗中衝去。整個車子在橋、在車道上鳴響,顛簸,振蕩,滾動,地動山搖。這真是大車上的蠅子,可是多厲害的蠅子啊!
即使是在大白天,正午,在這灼|熱而輝煌的太陽光下面,他們的出現還是讓我怔了好一陣子。我彷彿聽見兩個四千年的幽靈在這遠古埋葬死屍的教堂地下室深處向我呼喊。
對面角上,是第三套房。堆積著許多樹樁和木柴,不像樣的呈金字塔形狀,過冬用的木柴堆。幾羊皮袋酒和牲口的鞍具有條不紊地排列在柴禾旁邊。這是儲藏室。
順便提一下,沒有什麼比這些牛車更奇特的了。大車是木頭做的,四個輪子大小一樣,它不能原地打轉,只是筆直向前。那些牛全身蓋著一大塊白帆布,下垂及地,兩隻角中間掛著一綹羊皮細條條,嘴上遮著帶穗子的白色系帶,彷彿須髯。有些橡樹枝柯纏繞在他們頭上更令人覺得裝飾十分奇怪。這些牛經過這樣一打扮,活像戲台上的高級教士。它們宛若法蘭西大劇院里扮演古羅馬或高盧德洛伊祭司那類角色,簡直可以亂真。
從聖塞瓦斯蒂安回來,我在住宿的這家客棧里宣布我第二天將去帕查熱住。
陽光雖然炙人,我還是靜靜地觀看著這座陰鬱而華美的古屋,我仔細研究,從它的建築法式上研究它的歷史,從它的重重瘡痍中細察它所經歷的悲苦風霜。你知道,一座建築物幾乎像一個人一樣使我感興趣。對我來說,這就像在了解一個人一生的悲歡離合。
一片碧綠草坪,厚實如茵,點綴著千千萬萬雛菊和甘白菊花,開遍了整個廢墟的每一角落。我去攀登高台。
「怎麼,先生,您已經決定了?」
在這件事情里你不覺得有點尤利西斯聆聽塞壬水妖唱歌的味兒嗎?大自然不斷地向我們提供無數的主題和形式,人類的想象就以此構築起一切古老的詩歌和神話。
主堂很高,內部也像外面一樣空蕩蕩的。陰暗,寒冷,凄涼,大,暮色只透進了土灰色的那種淡淡的反光。
廚房
大自然中每一事物都將結出的果實,將它生產出來的利益給予人類。一切物為人類服務,依照它固有的法則,太陽提供光,火提供熱,動物提供本能,花提供香味。這都是它們愛人類的方式。它們遵循規律,不違反,也從不迴避。人類應當服從其本身的規律。他應當給予人道,應當以他自己的光,他的熱,他的本能和他的芬芳,也就是愛,回報大自然。
「隨便有個地方住住就行。總可以找到一所房子,一個房間,一張床吧。」
我沉浸在這些紛至沓來的思想里。這些互相交談的死者也不再讓我害怕了;我在它們中間簡直覺得很自在。突然,不知道怎麼的,正在這時,我心中驀地想起,在頭頂上兩百法尺的地方,那聖米歇爾教堂的鐘樓頂上,在這些夜間神秘地互相絮語的幽靈的上方,有一台電報裝置,用細線連接著木頭機座,正在雲霧中擺動,它用奧秘的閃閃發光的語言,穿過太空,把無數細微的無法覺察的事物,一件件發出去,到明天就成為報紙。
「難道這不是很美?拉繩索?長的?那真美?像字母I那麼直?」
波爾多是一座奇妙、獨特,也許非常傑出的城市。凡爾賽,再加上安特衛普,這就是波爾多了。
山裡人,也像航海的水手一樣,是迷信的。然而,我得說在山裡我就是山裡人,在海上我就是海員,這就是說,在這兩種情況下就得迷信,而且不容爭辯,老老實實地迷信,就按照我周圍的人的方式去做,艾斯庫莫杜拉那陰鬱的想法使我想入非非。
「什麼時間?」我問他。
兩個人一生都被這根綵帶聯繫著,不乏會面的機會,也不需要互相尋覓,但彼此都很陌生,甚至互不了解,真是怪事!我跟這個溫馨的女孩綰連的綵帶雖未決絕,但紅絲已斷。
當我登上我的樓梯時,我的女房東,好心的巴斯蓋茨,走過來對我說:
8月14日
「走。」我說。
這納瓦拉人看看我,挺莊重地微笑著,操著一口家鄉土音對我說話,這段話直到後來我才體會到有多麼深刻。他說:
「船娘!你不在海上啊?」
砂岩呈現出的面貌,就像人們從許多事物取得來的複製品具有各個不同的樣子,日光無法除去也不能使之消逝。這裏,在帕查熱,山為雨、大海和風所侵蝕,磨損,被砂岩陶冶出來的一群石頭似的居民,沉默,不動,永恆,幾乎令人生畏。這是一位頭戴風帽的隱士,坐在海灣入口處,在一座無法攀登的山岩頂巔,張著雙臂,他彷彿按照天的藍色或起風暴祝福大海,或向水手們發出警告。這是一些鳥喙的小矮人,長著人形的雙頭妖魔,一面笑,另一面哭,距離天空很近,在一個荒涼無人的高原上,在雲里,那裡並沒有東西使你笑或使你哭。這些都是巨人一夥,分開了的巨大肢體,這兒是膝蓋,那兒是上半身和肩胛,頭比較遠。這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偶像,長著牛鼻子,頸子上套著項圈,兩雙粗而短的手臂,在偶像後面大片荊棘搖晃著好像拂塵一樣。這是一個蹲踞在高山頂上的大癩蛤蟆,滿身像苔蘚、一塊黃一塊青的花斑,它張開可怕的大嘴,彷彿在向海洋噓氣,掀起風暴。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於此,我又回想起遊覽波爾多聖米歇爾教堂的情景。
這裏的少女總披著橙黃和大紅的馬德拉斯頭巾,就像馬賽的少女們總愛穿黃色長襪子一樣。
那些早就下了車,在車前步行過橋的旅客們又回到三排車廂里。車門開開關關,我聽見車班頭說道:
艾爾那尼沒有什麼大建築物——有個很平常的教堂,只是那扇蓬巴杜風格的大門卻相當華麗,一個微不足道的市政廳——但是艾爾那尼景緻很美,有一條街堪與主教教堂媲美。艾爾那尼大街,兩旁房屋牆上突出的紋章,小巧精緻的陽台,封地領主的畫像,頹敗的古老暗門,現在上面沒有雉堞,倒是點綴著一簇簇金蓮花。這街道就是一本壯闊的大書,可以供人們一頁一頁地閱讀,珍賞四個世紀的建築藝術。
於是人們用手畫了好多遍十字。
於是這少女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
「啊!法國先生脾氣真好,想逗樂兒。可是既然為了看它特地跑了二百法里,那肯定知道這兒有個繩索工場啦!」
遠處不是教堂,是一龐然大物。靠近了才分辨出高牆中有不少洞穿的地方,在半圓形後殿,有三四個15世紀的尖形拱肋。大概因為人們覺得這兒太亮,於是就堵塞了這些尖形拱肋,只是在每個拱肋中央留了個狹長的小天窗。高牆赭紅色,粗糙,上面苔蘚縱橫。
8月18日,科特萊
這裡有家玉爾畢埃塔制帽工場,一家造紙廠,許多皮革整理工場,許多制釘、馬蹄鐵、鑄鐵鍋、精製陽台鐵欄杆,還有制刀槍的工廠:整個山區都是爐房。然而,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使西班牙變樣,那就是勞動。
除了幾個遠遠地跟在我後面的破衣爛衫的小孩之外,我沒有看見一個年輕的面孔,我偶一回頭,他們就像狼崽子似的向後縮回,也不逃跑。
幾個婦女唱著歌兒,孩子們在水窪里洗澡,一些從巴約訥來的法國工人在海灣里造船,他們走進山溝,每七個人扛著一根老長的木料。我聽見牛頸項下的鈴鐺聲,還有樹木簌簌作響。景色悅目,風吹得萬物生氣勃勃,陽光把一切都照得黃燦燦的。
在帕查熱教堂里這樣的祭台有四五個。當然這種款式適合外省的教堂,但是在帕查熱,卻產生了最獨特的對比。
大約有五十多個婦女,像步兵隊伍似的排成一條線站著,彷彿在等什麼人,大聲叫嚷著,呼喊著,尖銳的聲音非常刺耳。這件事令我大為驚異;卻也使我覺得出其不意,最後,我才弄清楚她們這樣等待,這樣呼叫,這樣懇請的人,就是我。大路上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這巨大呼叫的聲浪原是對我而發。
此時,夜色已漸漸濃起來。巴約訥和我的客棧的影驀然間穿過我的視線,於是我朝停車的廣場走去。有一盞風燈放在地上照亮了場子,我看見那兒只剩一輛車。這是一輛四座敞篷馬車;上面三個位子已有了人。我走過去。
V. H.
到了那裡,要是你仍然堅持,人們就讓你登岸或是上船,你挑哪個都行,進入一條碰運氣的渡船,當地人把這種船叫作「險道兒」,船上有三個水手,四條槳,兩根桅杆兩架帆,其中一架帆叫「撥風」。你在這塊板上要走兩海里。駕這條船的水手們先把牛、馬、大車安頓在比較好的安全艙里,然後放好行李,最後,在剩餘下來的空間里,在牛的犄角和馬車的輪子之間把全部旅客都塞進去。
「我不知道這個。」
外聖水缸旁有一個美觀的小小的拜占庭式墳墓,但款式中仍摻有兩個幾乎是羅曼式的柱頭,人們在其中藏有墓地的鑰匙,外地人慾入內參觀需付錢。什麼都得付錢。
我們所看到的只是萬物的一個片面,而上帝看到那另一面。
「瑪利亞·安德萊斯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吶!」我說,「你原來跟我說十五個蘇的啊。我給十五個蘇。」
我走到廢墟跟前。一個石頭煙囪,由於煙熏日久,發黑,矗立在高牆上方。
我從沒有主動親吻過她,總是她呼喚我,對我說:「吻吻我。」
在轉向山坡的牆的下部,有一個方方的洞穴,裏面流出一股清新澄澈的小瀑布,躍下山崖,沒入澗谷,發出活潑歡快的響聲。
砂岩是最有趣最具可塑性的一種石頭。它在岩石中就像橡樹在樹木中所具有的一樣。它什麼外表都有,什麼癖性都有,所有的夢它都做過,它具有一切面目,一切神態。它的生命彷彿是由一個多樣的靈魂所賦予。請原諒在這件事上我這樣說。
若是我們的耳朵不是這樣冥頑不靈聽不見他們說的話,若是上帝在他們和我們之間沒有設置下不可逾越的肉體和生命之牆,他們會對我們說什麼呢?他們會給予我們什麼啟示呢?他們會給我們一些什麼勸告呢?我們跳出他們的手心是智慧,還是瘋狂呢?他們從墳墓里會帶給我們什麼消息呢?
不過這份野趣既無惡意又非苦澀。不是別的什麼,這完全是大自然純真而豪邁的戲謔吧。在一片廢墟和草莽中間百花盛開。多麼溫馨迷人的花兒啊!此時我感覺陣陣香氣襲人,我看見無數白、黃、藍各種顏色的美麗花冠款款擺動,她們好像爭先恐後地在撫慰這堆被扔棄在一邊的可憐的石頭。
姐姐貝比塔給我布菜,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服侍我,這一切都引起我這個山居人的胃口。日頭西沉,月亮升起時,漁舟從海灣駛出,展現在我面前的這大海和群山的風景與天空的風景溶為一色了。我跟貝比塔說巴斯克語和西班牙語。我跟她講自編的奇奇怪怪的巫師的故事,她笑了,還勸我不要相信這些。我聽見遠方船夫們在唱歌,這時我完全不覺察瓷器原來是陶制的,銀餐具原來是錫制了。
山頂,對我們來說是某種未知領域。這裡有一個清幽獨處、隱退的大自然,在那兒生長,開花,顫動。在一種神秘的婚媾中,粗獷和嫵媚,蠻野與和平交配繁衍,遠離人類,自然界十分平靜。這裏存在著一種信任感,這在野獸聽到人的腳步聲的平原是沒有的,獸類的本能於此獲得平和。這不再有田野中的恐懼不安了。蝴蝶不再逃逸,蚱蜢任你捕捉,蜥蜴待在石頭縫縫裡,有時爬出來看著你走過,就像小鳥棲在枝頭一樣。除了風,沒有別的聲音;除了地上的青草、天上的流雲之外,沒有別的動作。在山上靈魂向上升起,心得到凈化,思想投入了深沉的肅默和平。人們彷彿感覺耶和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自己身邊。
從洛克福爾到塔塔斯,松樹已讓位給別的一些樹木,各種不同而碩大的植物覆滿了平原和丘陵。大道彷彿穿過一座令人神往的花園。我們的車子時時從一些尖拱老橋越過異常明媚的河流。首先是都茲,接下去是米都,米都茲,這些河名都源於都茲,米都,隨後還有阿都爾。詞尾音節dour或dou,屢見於河名中,顯然來源於凱爾特語our,意即河流。
這是一個看上去有三十六歲左右的漢子,又粗又矮,胖墩墩的,面色鮮紅,氣色挺好,一股雄赳赳的氣概,彷彿很適合吃這碗死人飯。兩個幽靈再配上一個吸血鬼,真全了。
他的過去是這樣的。這人生於艾克斯-拉-薩佩爾,原來說德語。皇帝使他成了法國人,帝國又征他當兵,所以他會說法語。1811年西班牙人使他當了俘虜,這樣他就講西班牙語。據他說,他在當地結的婚,娶了個巴斯克女人做老婆。他又學會了巴斯克話。這就是他之所以能講四種不同語言的由來。
總之,這裏人感情真摯,還有他們的白色房屋,寬廣的圓形沙丘。纖細的沙土,巨大的岩洞,壯麗的大海,比亞里茨是個值得讚美的地方。
每次交半個比塞塔。為了去西班牙,你在巴黎已經交了一法郎,在巴約訥交了五法郎給領事,在伊倫入境時又交了一法郎。現在,每移動一下,都得付十個蘇給憲警,到了每一個城市,每進一扇城門都得領簽證。如果你改變主意和改變所進的門,就得領新的旅行簽證。十個蘇——在西班牙你得隨時花十個蘇。昨天我被一個奧德里的警察逮住,讓我跟他走遍全城來到治安法官辦公室。警察認定我是無辜的,但仍然向我索要十個蘇,以酬其辛勞,以報答他給予我的光榮。
這寒磣可憐的房屋,也跟吉浦茲科阿和納瓦拉所有的住房一樣,看上去很像炮台。但這還不如說懷疑多於安全,因為這房屋的茅草屋頂只有矮牆那般高,人們不必開炮,只要一根化學火柴就能迫使院子里的人投降。
「那邊只有長了霉的麵包,發了酸的蘋果酒,哈喇味兒的油,山羊皮味的葡萄酒。」
我先告訴你現在我給你寫信的時候眼前的事情。
昂古萊姆,有盞煤氣燈掛在高牆上,上書:海員咖啡館。左邊,在另一高牆上釘著塊藍色牌子,標著:月亮大街,滑稽歌舞劇場。
到達奧列龍的這天晚上,我卻沉入了憂傷之中。
此外,在這小屋裡,除了一隻懸在壁爐里的煎鍋,就沒有什麼其他廚房用具了。煎鍋、鐵燭台、柜子和床,這就是全部傢具。
右邊是岬角,左邊也是岬角,兩個港灣,中間一道峽谷,山屹立在海中,山腳下是城市。這就是聖塞瓦斯蒂安。
「是不是外省最長的呢?」
它是對的,我讓它平靜地待在那兒,我匆匆又走下山去。
這兒已經聽不見西班牙趕騾子的腳夫吆喝牲口時的吼叫聲:將軍!大帥!圖亞恩的馬車夫跟他的母馬用當地方言搭話,悄聲,時而帶上點嘲弄味兒,時而又是安慰。大灰!大黃!在一個村子里有一家門口寫著:九_九_藏_書
內部只剩一堆瓦礫。這兒沒一點人聲,只有風和海濤在耳邊震響,石頭在我腳下滾動,我費力地走出去。
我等待一隻小公雞在遠方啼鳴,我繼續向前走。
在大街二樓的櫥窗的那塊黑大理石上刻著一行字,開頭是:Sic visum, superis,結尾是:el emperador le armo caballero.於是我開始抄寫碑文,這一奇怪的行為一會兒就招來了一群人,他們把我團團圍住,我只好不再往下抄。這時市政廳好像葉子一樣顫動起來,我害怕稍不留心會在托羅查掀起一場革命。
「這裏?」
這一切我每天得花五個法郎。
請注意我說不,這樣說好。若是我說什麼?這樣當然比較自然,我會得到一個解釋,也許我的這些謎立即就有了底。然而我想儘可能長時間地保守這個秘密,於是我堅持不問我去的地方。
使帕查熱活躍起來的豐富生活可以說都集中表現在這個廣場里,熱鬧到了極點。船娘待在一頭,牧人和水手們在另一頭,孩子們匍匐著,攀爬著,走著,悠悠晃晃,叫嚷著在所有的大街上玩耍。家家門口放著各種顏色的鸚鵡,有明黃的,翠綠的,朱紅的。房間和店鋪都成了充滿神奇色彩的朦朧妙境;人們在微光和燈彩中觀看各種款式別緻的傢具,只有在西班牙才看得到的衣櫃,只有在帕查熱才看得到的穿衣鏡。
從前,當西班牙的強盜和走私販子從阿拉貢經羅蘭隘口和加爾瓦尼那條黑得怕人的小路到來時,他們立即在陰暗的隘口盡頭,看到無限亮光,豁然開朗,就像地窖的門猛然打開時裏面的人的那種感覺一樣。他們趕快過來,於是發現了一座陽光照耀、生氣盎然的大市鎮。他們就把這市場叫陽光城,陽光
與對盧瓦爾河相反,人們對波爾多的讚揚實在不夠,或者說至少沒有讚揚到點子上。
我現在潘普洛納,我簡直說不出自己在這裏的感受。以前我從沒到過這個城市,但是我彷彿認識這裏的每一條街,每一座房屋,每一扇門。好像我童年時看見過的整個西班牙都在這裏呈現出來。記得那一天我聽見第一輛牛車走過,這在我生命中已經過去了三十年。我又變成了兒童,小小的法國人,孩子,法國小孩子,從前人家就這樣叫我。在我心中,沉睡的一切景象又都蘇醒過來,在我的記憶中重新顯現,翻滾。我曾經以為它們幾乎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可現在卻比往日更加輝煌。
我住的那座房子共計三層,有兩個入口。在所有房屋中這算是奇特而罕見的,極富帕查熱本地房屋的雙重特徵:雄偉,而且富有鄉村意味,宛若一處平屋與皇宮毗連。
摘記
退潮的時候小海灣里總有一半地方是乾的,這使它與聖塞瓦斯蒂安分開,而聖塞瓦斯蒂安本身幾乎和世界都隔開了,漲潮時又恢復成了「通道」,因此得名。
人類創造的總目標,其主要目標,其偉大的作用,就是愛。然後才是理解。上帝要求人類愛,不懂得愛的人比那些不思想的人低下。換句話說,自我中心的人比愚蠢的人低下,惡人在人的品級中比白痴還要低下。
「我的士兵們要一些麵包和鞋。」艾利奧說。

呂茲

今天早晨,夜裡十分平靜。天空中星光燦爛,但是什麼樣的天空和星星啊!你知道,這份清新,這份雅緻,這種清晨的憂鬱,說不出的透明。白色天空的明朗的早晨,撒滿鑽石的璀璨的蒼穹,黑黢黢的密林,怪模怪樣的在這輝煌的天上處處倚傍著高山。黎明時分,東邊山頂上無數杉樹的影子,清清楚楚,就像被蚜蟲咬嚙成鋸齒狀的葉片。西邊的山,底部烏黑,頂巔映出一束淺紅的亮光,沒有雲,也沒有煙霧,一種昏冥迷人的生命力使得山陰蒼涼而有生氣。可以分辨得出草、花、石頭、歐石楠,都麇集在溫馨而喜悅的氣氛之中,比利牛斯山激湍的響聲並沒有什麼可怕,這潺潺的響聲歸入于深沉的寂靜裏面了。在這洋溢著和諧的整體中沒有一點兒憂鬱的思想,沒有一點兒焦慮,整個澗谷彷彿一個偌大的瓮壺。在這這拂曉時分,天空傾瀉下一片和平肅穆和光芒點點的星辰。
「水田芥,先生。」
這些村子里的人穿著彩色耀眼的服裝跳著,白襯衫,白腰帶,藍貝雷帽,上衣擱在肩上。他們壯美,雍容,雅緻,幾乎富有古代風味。
我的朋友,我好像感覺到這些事物比風景更多。這是某些神秘的時刻偶爾窺見的大自然,此時一切彷彿都在夢中,我幾乎想說是在思想,樹木、山崖、雲霞和荊棘叢比別的時候生活得更加活潑,彷彿隨著宇宙生命的低沉節拍在顫動。
我外出時陽光正強。現在灰色以厚實的雲佔領了整個天空,快下雨了。我在草地洗滌場門下避雨。一個老婦在打毛線,看著我進去,嘴裏直咕噥。這婦女面容憔悴,窮困難看,衣裳襤褸,披著件短斗篷。看到我取了張凳子,堅持待下來,她站起身扶著兩根棍棒朝一條黑暗的過道走去。——我在外牆的牆縫縫裡摘了一枝嬌嫩的黃花,花形像鬱金香,氣味如杏子。
第一個趕騾子的腳夫——短外褲,藍長筒襪,燈芯絨上衣,頭戴寬邊圓帽,肩膀上披著紅方格的白毯子,繩底帆布鞋。
這樣一個乞丐待在這樣的門口,真沒有比這更奇怪、更神秘的了。
從前教堂和修道院中有許多墓冢,現均已挖去。有些殘缺不全的石棺,裏面是空的,但仍然緊貼在高牆旁邊。我不知道是些什麼醜陋不堪的屍骸替換了原來的骨殖。蜘蛛在這些死者晦暗的陰宅里結網。
當你覺得是在一所陋屋裡的時候,一個雕塑,一幅壁畫,一個沒有什麼用場但卻異常精美的飾物卻提醒你現在是在一座王宮裡。這幅藝術傑作的細部華麗別緻令你心曠神怡,但門閂沙啞刺耳的響聲又讓你想到你是住在一所牢獄里。你走近窗戶,凝望那陽台,那湖,你就知道此時正在楚格或盧塞恩山居木屋之中。
「幸好他沒看到你!要是他看見瑪利亞·安德萊斯跟這位先生說說笑笑,那就高興了!跟一個法國人說話,我的耶穌!還不如跟東、西、南、北那四個魔鬼搭訕呢。」
在老帕查熱區,小海灣的對面,我看到了一座15世紀的房屋,其陽台嵌在雕刻在寬闊的橡樹板上的兩位騎士的側面像之間,那上面堆滿各種雜物,比諾曼底的雞窩還擠。
所有這些河流都深深地被夾在兩岸峭壁中間,水甚清冽,碧綠,明漪。許多少女在岸邊洗衣服,金翅鳥在灌木叢中歌唱,這溫馨的大自然中總是蕩漾著歡欣的生命氣息。
一個兵士走過去。我對少女們打了個招呼;她們微笑著向我還禮,於是我又繼續上路。
這三個馬車夫中有一個還是毛孩子,可是他一個人抵得上另外兩個。
不過他又是個乞丐,因為他拿了這個蘇。他向我查問護照,但並不拒絕布施。
人們不時遇到一些五六條船組成的船隊,上下水都有。這些船只有一根桅杆,一塊方帆。最前面的那條船的帆比別的船帆都大,越往後越小,依次遞減,整個船隊從頭到尾,沒有突出高聳部分,沒有任何變化。這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幅英國家庭的諷刺漫畫,簡直像一部半音階的滿帆航行圖,我只是在盧瓦爾河上看到這個。我得承認,我實在非常喜歡這些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單桅帆船和這些諾曼底沿海的三桅帆船,它們像無數猛禽在翱翔,它們那黃色和紅色的帆出沒在狂風、暴雨、驕陽之中,在基勒勃夫和唐卡維爾之間航行。
略略思索了一下,我給了他們十五個蘇。原來他們是這墓地的守門人,費來孟和波西絲。
人們來通知我郵車即將出發了。我得趕快投遞。信寫得很潦草,沒有時間再看一遍,就得寄出。我彷彿是在炮火連天中寫完了這封信。
深入到這種嬌媚中去看,這其中有一種思想,一種本能,這可以上溯到我們的祖先夏娃。請容許我提出一個悖論,一句瀆神的話,恐怕這裏面包含著一個真理:上帝給予女人以美,而魔鬼使得她們俏麗。
農民並不恨這些城堡,他們跟這些城堡同心,保護邊境。山裡人給鄰近奧索山口的一個城堡取了個名字——「好城堡」,至今人們還是叫它好城堡。
這天我在漲潮時走出了聖塞瓦斯蒂安。向左,在常去散步的那條路的盡頭,邁過橫跨烏魯莫亞河人們認為是第四座的木橋,面前一條大路,於是我信步走去。我在山裡行走,究竟這是什麼地方,心裏也不大有數。漸漸我迷茫地注視外面的景物在我腦海里凝成了一片內心的風景,這我們稱為幻想。我的目光轉過來向著我的內部,於是我不再看見大自然。而看見的只是我的神思。我說不出這種情況和我當時所做的事(這,你是知道我的原委的);現在我依稀記得我在一朵紫牽牛花前面停留了幾分鐘。那花上有一隻螞蟻爬來爬去,而在我的幻想中這一景象變成了這個思想——一隻螞蟻在一朵紫牽牛花上。勞動和芳香。兩個偉大的奧秘,兩個偉大的主題。
「您是本地人?」
波爾多的兩個主要教堂,聖安德烈教堂和聖米歇爾教堂,其鐘樓均不與主建築相連,而是單獨屹立,這跟威尼斯的比薩一樣。
原來這是隱沒在山窪子里的一座房屋。
這兒是吉浦茲科阿,在古代是封建主的土地,屬於瓦斯貢加達舊省區。這裏的人們講一點兒卡斯蒂利亞語,但更通行的是下旺斯語。婦女們披著頭巾,但不|穿那種巴斯克裙子;只有那些馬德里女人嬌滴滴地披戴長頭巾,一直遮到眼睛。吉浦茲科阿女人則把它披在腦袋後面,看上去風度仍然十分迷人、雅緻。晚間人們在草地上跳舞,一邊跳一邊用手指壓在手心裏打出咯咯的響聲;頗有點兒響板餘韻。跳舞的女人順著柔和的節奏擺動身子,一點兒也沒有激動,沒有熱情,沒有狂放,沒有心蕩神怡。
Hombre de noda,
你瞧,不管聖塞瓦斯蒂安那些雅人們怎麼說三道四,我總算在帕查熱的粗人中間住下來了。
不遠處有個可憐的十五歲的孩子身體蜷曲著,據說,他是給活埋的。這真是可怕極了。這個亡靈遭受苦痛,六百年後他彷彿還在無形的棺材里掙扎、反抗。他用頭蓋骨和膝頭撐起棺蓋,絕望地在板壁上把手指都摳斷了,胸膛也裂開了,頸項的肌肉怕人地鼓了起來。他叫嚷。我們聽不見這叫聲,但看得出,真可怕。
記得在我們到達巴約訥的第二天,有一位上衣上系著粗大的鏈帶的大肚子先生來看我母親,他講著一口含糊不清的義大利話。我們望著他從玻璃門走進來;在我們這幾個孩子眼裡,這人模樣像是個走方郎中,實際上他是巴約訥劇院的經理。
人們感覺已經鄰近西班牙了。
對於這一切,你覺得怎樣?這很凄涼?令人厭惡?可怕?不,這很迷人。
有一天,我們去看在阿都爾河口拋錨的一艘戰列艦。一隊英國戰艦對它進行追擊,經過幾個小時戰鬥之後,它逃避至此,於是英國人封鎖了航道。直到現在,這一切仍如在眼前,我仍然看到這艘值得讚美的軍艦,在離海岸四分之一海里處停泊,絢麗的陽光照射著它,篷帆全部降下,驕傲地佇立在波峰上。它使我感到它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氣勢,硝煙未盡,也許它還將投入戰鬥。
暴風雨快來了,又大又響的雨點子落在樹和山崖上。一個閃電,雷聲隆隆。在這個山口打雷,那聲音簡直不像雷,像手槍走火,在雲層里響起巨大的手槍響聲;雷打在最近處山頂上,山鳴谷應,彷彿一陣干響,不祥而可畏,一下子大雨來到。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霧和雨。黯淡的夜色時時被閃電划斷,這時我只聽見兩種巨響:急湍在不停地咆哮,遠近雷聲隆隆。我凝想著這雙重巨響,我想:急湍好像鬱積怒氣,雷鳴好像怒氣暴發。
Simili a se gli habitatori produce.
「好,」我自思,「這東西是陰性。」
港口不再有駐軍守衛,只有一個小卡斯蒂利亞人在峽谷隘口第二節的入口處,那個半山腰岩石上面。這個要塞現正由無數的跳蚤守衛著,還有幾個兵士。
對於這,你是否覺得在我穿越荒原的時候,這一切都是在談政治嗎?這些話並不適合於這樣的景物,是嗎?革命的狂飆彷彿正吹動這片古老的松林。
革命不是一個園丁;它是上帝在吐氣。
接著在……
每逢有生人露面,她們就溜到那條固定的線邊沿,高聲呼喊來客搭她的船。客人選定了哪條船之後,大家就不再吱聲。外鄉客的選擇是神聖的,人們把他留給所挑中的那一位,自己走開。渡船價錢不貴。窮人給一個蘇,中產者給一個裡亞爾(西班牙錢幣),老爺們給半個比塞塔,皇帝、王公和詩人們則給一個比塞塔。
1843年7月30日,波爾多
少女,一個是金黃色頭髮,另一個是棕色頭髮。金黃色的那個比較年輕,長得美。她依照當地習慣,髮辮編成一束在腦袋後面,頂上的頭髮帶點兒淺黃。這年輕的女孩子非常優雅,穿著條紅裙子和短短的藍上衣,這兩種巴斯克人最喜歡的顏色。
「瑪利亞·胡安娜,願為您效勞,先生。」
我坐在能俯瞰到缺口的突出的懸崖尖兒上。一片厚厚的蕨草覆滿了坍塌處上面。一群矮橡樹,在我四周,由於海風猛吹,長得只有草地一般高。我摘了一片美麗的紅葉。
在整個島上沒有別人,我只看見站崗的衛兵,一動不動地立在碉堡的角上,身影時時在霧氣里浮現出來。我簡直辨別不出遠方地平線上的那個小碉堡,孤零零地在大海里,在陸地和小島之間,人們把它叫作沙堆。洋麵上沒有一點兒嘈雜聲。沒有帆。沒有飛鳥。在天空下面,日已西沉,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出來了,在這蒼白色的濃霧中好像是一塊印跡,紅紅的,金色的光輝已完全消失。
一個心中蘊藏著惻隱之心的人不應該覺得自己荒謬嗎?是否存在著某些從整個萬物中得出的神秘的公平法則,人對於動物很不明智的行為是否違反了這種公平法則呢?當然人對動物的支配權是不能否認的,但是上帝具有至高無上更大的權力。然而,你想想,比如說,人是否可以不違犯造物主奧秘的父輩的想法呢?把牛、驢和馬變成自然界的,讓他役使它們吧,這可以,但是不應當使它們受苦!如果需要,人可以讓它們死,這是他的需要和權利,但不應當讓它們受苦,至少,我堅持這一點,不應當使它們受無謂的罪。
床邊放著一個雙耳油壇,門旁邊還有一隻罈子,裏面盛滿了奶,在奶壇凸出的邊沿上掛著一隻款式精美的木碗,這幾乎是一隻伊特魯立亞的缽子。
1793年,在聖丹尼斯有人盜掘諸王陵墓,在波爾多,也有人盜掘平民墓地。王室和平民這兩份主權產業,游氓同時對之加以侮辱。在這兒順便插一句,一般人雖說不懂語法,但這證明了平民和游氓這兩個詞絕不是同義詞。
接著在警署
我到了西班牙門。那裡聚集著各式各樣的車輛,亂紛紛地擠在一起,有長凳載人馬車,雙輪輕便馬車,兩輪公共馬車,「貢多拉」,敞篷四輪馬車,雙座車,大型公共馬車,應有盡有。我還沒來得及對這堆嘈雜的套車看上一眼,另一片嘈雜聲就把我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是一群馬車夫。這一下我真給吵得頭昏腦漲。各種聲音,怪腔,土話,咒罵,萬炮齊轟,都要我搭他的車。
又矮又結實的門關著,只在門的旁邊開了一扇窗,很窄,四分之三都被粗粗砌起的磚頭堵著。
帕查熱有三座教堂,兩座黑色,一座白色。
昨夜陰雨,天氣冷冽,濕漉漉的杉樹林子比平常更黑,濃霧從四面八方澗谷間升起,好像硫氣孔縫隙里的煙。下面,在我腳下的幽谷里,那黑暗中發出一種難聽而又可怕的嘈雜聲:那是被霧氣遮住了的急湍的怒吼。我不知道是什麼空泛的、超乎自然的、怪誕的東西和景物混合一氣;一切都是昏冥,好像在我周圍沉思。群山那碩大無朋的幽靈從煙雲籠罩的空洞里出來,顯現在我面前,像是從裹屍布中裂帛而出。暮色無光;唯有從我頭頂上的裂縫處,我瞥見遠方那無窮宇宙中的一角藍天,淡淡的,冰冷的,陰沉而又輝煌;我看得清清楚楚,地面,山崖,森林,草地,冰川,都在煙靄中涌動。彷彿被風挾住,在一大片雲海中穿越空際,正在逃遁。
唐卡洛斯並不親自參加戰爭。他有時住在托洛查,有時住在艾爾那尼。有的時候他從一個城市去到另外一個城市,設一個小朝廷,起居有序,依照最嚴格的西班牙禮儀生活著。當他到達某個他還沒有住過的村子,人們總是給他挑最好的屋宇,他也知足常樂。他一般外出都穿深色禮服,沒有肩章也沒有繡花,戴著金羊毛勛記和查理三世勳章。他的兒子,阿斯蒂里親王,頭戴巴斯克式貝雷帽,面色很紅潤。唐卡洛斯和他夫人貝易拉公主,還有阿斯蒂里親王,常常騎馬出遊;而貝易拉公主每臨危難而勇氣倍增,于疲累時愈加歡快。有好幾次王族幾乎被艾斯帕特羅所襲,這時公主卻興高采烈地騎在馬上,還笑著說:走吧

奧列龍島

敲鐘人,不說話,一動也不動,站在這地下墓穴中間,身子靠在一根釘在木板里的木樁上,他用左手把那盞燈舉過頭頂。我凝神看看周圍。一種輕霧似的微弱光線朦朦朧朧地映照著這地下墓穴,我辨別得出墓穴的尖形拱頂。
「什麼繩索?」
窗子旁邊牆角里有一支卡賓槍;在儲藏室和家畜棚之間,那最後的套間里裝滿了各種雜物,舊布毯、舊簍子、破了的巴斯克鼓、沒有弦的吉他,我看見在一背簍的破衣服底下有一把鋒利的西班牙刀的刀柄,光芒閃爍,精工,烏黑,柄把子上鑲著皮子,就像一個安達盧西亞人的衣袖。在黑暗中我還看到旁邊破衣服下面隱藏著兩三支卡賓槍。還有口子又大又闊的喇叭,起初我把這當作山裡的號角,後來才知道是一支喇叭口火槍。這一堆破衣爛衫里是存放軍火的地方。
走左邊。
科特萊
我在教堂和帶雉堞的牆周圍繞了一圈。墓地,散落著巨大的青石板,十字架和原來用釘子鐫刻的一些山裡人的名字在雨雪和遊人腳踩下磨蝕殆盡。
走廊有兩扇門,都直通三樓樓梯:右邊的門通廚房,只要登上兩級發霉的級踏就到;左邊的門通大廳,大廳的四角各有一個房間,大廳和這四個小間和廚房構成正屋二樓。兩個小室光線很暗,除了通向大廳的門外沒有別的門戶,但裏面住人。另外兩個小室和廳堂一樣,與平台間有髹成綠色的有小玻璃窗的落地門通連。每個房間都有一扇落地門。大廳有兩扇落地門,中間開著一扇略呈正方形的窗子。
多美的牧人們;多美的漁夫們,棕色皮膚,曬得發黑,十分健壯。跟這些羞怯的女孩兒跳舞舉止莊敬而溫柔。不過這種舞有點兒像我們禁止的那種舞蹈。
一個挺會逗趣叫奧斯特·奧亞比德的巴斯克人,負責給我拿行李。他掂掂分量。——挺重!——你要多少錢?——一個比塞塔——就這樣定了——他把我的行李全頂在頭上,覺得很重,哼了一聲。要出城門的時候,他碰到一個窮老婆子,赤著腳,身上也背著東西。他走近她,用巴斯克語跟她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那婆子停住了。他把頂在頭上的東西全卸在她那已經半滿了的大籮筐里,隨後走到我身邊。老婆子在前面開路,奧斯特雙手搭在背上,在我身旁走,一邊跟我搭訕。他有匹馬,租給我騎到朗巴里亞和豐塔拉比去遊覽,一天八個小硬幣。我到了。老婆子把箱籠放下,放在奧亞比德腳邊,並跟他招呼了一下。我給奧亞比德付了錢。他對我說:「你不給這可憐的老婆子幾個錢嗎?」
忽然他看到了我,微笑消失了,就像一盞燈火被吹熄了似的。他皺起眉毛,目光盯在我身上,一句話也不說。
莫繆松峽口是大海的一個肚臍眼兒,瑟得爾河的水,吉隆德河的水和大西洋的浪潮,島最南端的小溪流各自在不同的四個點上鎮住大海岸邊堆積起的流沙,使流沙形成一個暗暗的旋渦。這不是個坑,海面表面上很平靜,很難分辨得出有什麼細微的彎曲凹陷,但是人們聽見在這平靜的水下面有一陣陣可怕的喧囂。
進入巴約訥,心裏十分激動,我對巴約訥充滿了童年的回憶。我初到巴約訥時年齡很小,有七八歲光景,大約在1811年或1812年,正是大戰時期。當時我父親隸于皇帝麾下,在西班牙從事戎行,討伐昂貝西那多、阿維拉、瓜達拉哈拉為首的以及達柔河流域兩省的叛亂。
嫻雅的貝芭,黎明即起,大約十點鐘的時候,她走進來,在我鋪著綠呢毯的桌子上——這桌子一直放在陽台上——放一塊白餐巾;接著帶給我當天早上剛從海灣岩石上取來的牡蠣,兩份小羊肉排,一盆油炸loubinehite,這種魚味道鮮美,甜品還有雞蛋,一份奶油巧克力,梨,桃子,果酒,這就是我的午餐。
這裏,大自然盡一切使人得到安心,而人卻盡一切力量使大自然變得陰暗。
我已到達此地,經過一條山崖中鑿出來的牛車大路,一直走到非常荒野的深溝,歐石楠叢生的懸崖陡壁就像巨大的腦袋;有一些骷髏,像是埃及人的頭骨;亂蓬蓬的蠅子草在笑,一直到奧德里都是這樣,在一片荊棘下面訕笑。
「我沒有。」
對於任何一個用神智去觀察的人,這簡直太可怕了。
這就是我在驛車裡所看到的法蘭西。在火車裡看到的是什麼呢?
這才是真正的西班牙。我看到四邊連著拱廊的廣場,石子鑲成圖案的街道,帶遮陽布篷的露台,繁花彩繪的房屋,這些都讓我心跳。我彷彿覺得這一切就在昨天。對,昨天我是在這個能通馬車的大門下面進去的,大門正對著一個小樓梯。那個星期天,我跟我的神學院的小夥伴們漫遊時,曾在這家商店裡買過加胡椒末兒的環形小餅乾,商店門楣上懸挂著盛酒的山羊皮袋,我還曾在一座老教堂後面沿著高牆玩過跳格子遊戲。對我來說,這一切是多麼確切,真實,清晰,鮮明。
我從教堂里出來的時候已是夜裡。村子里所有的門窗都關了。一點亮光都沒有,一個人也沒有。就像墓地都已封閉,所有的幽靈都是重新入夢。
他們的話我一句也不聽,第二天,漲潮時分,我動身去帕查熱。
我望著它越走越近。天色並沒有完全昏暗。我做了人們從戰略風格上稱之為一次偵察的活動。
屋宇殘跡,其中之一,仍可見毀去的煙囪基部。在巨大的圍牆空地當中,有一個較小的煙囪,其一角被燒過,全是黑灰。矮牆內空地後面,有一平台,有四級台階。
這個人拉住我的右臂:
「什麼?」
艾斯庫莫杜拉又吹起他的調子,接著,到了同一個音符,停住了。小屋仍然是一片沉默。艾斯庫莫杜拉第三次吹了起來,更加輕柔,哨聲非常非常低。
這引起了一陣恐慌。
關於巴約訥我沒有多少話說。這城市的位置真好,它在尼弗河與阿杜爾河的支流岸邊,坐落在一片翠綠丘陵之中,很像一個小吉隆德城。但如今這樣的秀麗小城,這樣的勝境卻成了一座城砦。
我沒有像薩爾瓦多·羅扎那樣說道:
裏面沒有燈光,沒有人聲,沒有腳步聲響,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這不是一幢房屋;這是一個黑黢黢的龐然大物,像墳墓一樣靜寂,死氣沉沉。
首先,看來這樣一個民族是精心培養出來準備接受法國的新事物的。錯了。古老的自主權懼怕新的自由。巴斯克人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房屋橫列在街上,就像謝農梭城堡橫跨在謝爾河上一樣,街道經由類似長橋、陰暗的拱道底下通過,入夜燃燈照明,燈就在橋拱壁龕裏面,在十五世紀的有柵格的泄氣洞旁邊,人們把點燃燈火的工作託付給過往貧窮的水手,那上面的銘文是:
現在,你想知道結果嗎?由於我的輕率我去了那個地方。
今天,人們在三十年之後看到了這些已經成為歷史的大事底細,從一些最微小的細節分辨得出這場災難發生的種種情況,彷彿所有的線都連著一個註定的結局。
請想象一塊玻璃緊貼在地面上,玻璃上躺著一架梯子,或者還可以想象這裏平放著一扇帶框架的玻璃窗;假設窗子周長有一法里,那麼你就有了這塊鹽鹼沼澤地的印象,當窗玻璃失去光澤時那就是鹽凝結了。
所有目睹這一不幸事件的人和物都沒有好下場。拿破崙死於流放;約瑟芬離異后死去;查理四世及其妻被廢黜而死。至於當時的那些年輕王子,斐迪南七世死了,另一個是唐卡洛斯,遭受監禁。皇帝乘坐過的那艘雙桅橫帆船兩年後失事,船和人員全部沉沒于阿卡雄灣的費雷岬角;那位伸手想拉皇后一把的船長,名叫拉風,因此被判死刑,立即槍斃。拿破崙曾經住過的那座馬哈克城堡,淪為兵營,後來又成了修道院,最終毀於火災。1802年,在一個暴風雨之夜,不知是什麼人在城堡周圍放了把火。
最先跟我講話的那個人,抓住我的右臂,他的聲音蓋過了這片喧嘩。
我剛才跟你說起「老帕查熱」,這地方當地人叫它另一個帕查熱。這裡有兩個帕查熱,一個新區和一個老區。新區也已有三百年了。我就住在新區。
我到達的那天,為了歡迎我,一件各色彩色碎布綴連的舊襯裙像旗子似的在一座陽台上飄揚,這鮮艷奪目的花花綠綠的玩意兒被風吹得鼓鼓的,顯得十分自豪,說不出的排場。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比這更壯麗的舞台簾幕。
「先生,我叫莫妙,搭我的車吧,準保飛快地把你送到比亞里茨,六個蘇!」
我仔細想著這個問題:要是沒有強盜,騎警會幹什麼?這問題妙!他會當強盜。

在帕查熱周圍

就在驛車放馬下坡的時候,一頭驚了的牛衝進了荊棘叢里。
今天清晨,三點鐘,天還沒亮,我就坐上了阿拉貢的柯羅尼亞驛車前座,由托羅查出發。
正當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看到這些幽靈中的一個坐在門旁邊的地上。他脖子僵直,抬著頭,嘴咧著,手全伸開,腰裡束著一塊纏身布,一隻腿和一隻腳都是赤|裸的,另一隻腿露出脛骨,擱在石頭上,像一截木頭。他像是在向我討錢。
8月8日
艾斯庫莫杜拉用手碰碰他的肩膀,用大拇指指指我悄聲說:
斐迪南七世不喜歡唐卡洛斯,他怕他。他指責他圖謀不軌反抗朝廷;實際上並無其事。然而,每天晚間,斐迪南國王就寢前最後看見的人還是他兄弟。午夜,唐卡洛斯進宮,親吻王手,隨即出去,這兩兄弟常常不交一語。
走出教堂時首先令你觸目的東西,就是大門對面高牆上的雕塑頭像。頭是黑色的,眼睛和牙齒是白色,嘴唇朱紅,一副驚愕的神色凝望著教堂。我正打量著這個神秘的雕塑,這時本堂神甫走過來。我問他是不是知道教堂大門口這黑色頭像的意義,他對我說,他不知道,這地方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個。
護照,一般去西班牙你要做兩種旅行,你本人的旅行和你的護照的旅行。不過,在西班牙一份護照所做的旅行多麼可怕!它一刻也安靜不下來。時時刻刻它會飛出你的衣袋,打開,不見了,又去追。

巴約訥—藏屍所

於是,乘其他競爭者都怔住了的時候,他迅速打開車門,我還沒來得及認可,他把我推上車,關上車門,他登上座位,馬嘚嘚地大步跑開了。他的公共馬車都坐滿了。彷彿他是專門等我似的。
那一小撮為他戰鬥到最後一分鐘的人都是納瓦拉人。他們被一個法國小分隊團團圍住並扣押起來。唐卡洛斯沒說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國王和軍隊沒有告別就分開了。
引起我注意的卻是那山牆盡頭,這廢墟上剛剛出現的一道光芒。這光真有點兒奇怪,令人無法理解,首先是因為它照亮的地方,其次是它照亮的方式。它像燈塔一樣,亮一下隨即熄滅,一會兒又亮了,突然放出光芒,像顆大星。這是什麼光,又是什麼意思?
我進入一條陰森森的路徑,兩旁都是大黑石頭房子,有幾座附有古色古香的厚實的鐵陽台,還有幾座正門中央鐫有圓雕的巨大家族紋章。
有一段時間,一個背著喇叭口火槍的人總在驛車旁邊縱馬賓士,他的衣著很像居住在巴黎郊區的人,圓邊上裝,闊大的肉色燈芯絨長褲,肚子上掛著子彈帶,頭戴一頂馬車夫常戴的那種漆布圓帽,帽上綉著字:吉浦茲科阿。原來是騎警。他是在執行保護驛車任務。
漁船顯得極小,在我腳下海洋深處。船里鯖魚和沙丁魚在陽光下閃爍發光,像星星。雲彩把海面映出亮藍色的反光。
AN˜O 1774
過去教士是從這石頭欄杆護著的大台階登上這祭壇的,欄杆系查理五世式,陰沉而華美,這種款式在法國人們稱之為弗朗索瓦一世式,在英國他們稱之為透多爾建築模式。
我覺得這個島很荒涼,使我不快。我在沙灘上散步,因為避免污泥,只有在海草里走。我沿著城堡的壕溝走著。囚犯們剛剛收工回去,在點名,我聽見他們連續應答督察軍官的聲音,當叫到他們名字的時候。在我右邊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左邊是鉛灰色的大海消逝在籠罩海岸的濃霧之中。
巴斯克人的這種團結一致帶來了多少奇異的結果。吉浦茲科阿是一個老市鎮,好幾個世紀以來,安道爾和巴尼埃爾古老的共和國意識就在惹茲吉維爾山區廣為傳播,可算是比利牛斯山區的汝拉山。從前這兒的人生活在一個憲章之下,而當時的法國則處於基督教的絕對君主制度之下,而西班牙處於天主教的絕對君主制下面。這裏,從遠古時代起,人民選舉官員,官員治理人民。官員是市長,是法官,但他們屬於人民。本堂神甫屬於教皇。那麼留給國王的是什麼呢?兵士。不過,如果他是一個卡斯蒂兵,人民就拒絕他;如果他是一個巴斯克兵,本堂神甫和長官將獲得他的愛心,而國王得到的只是他的那身軍裝。
從巴扎斯至馬尚峰,儘是荒原。一片沒完沒了的松樹林,其間聳立著高大的橡樹,有時也出現林中空地,綠色的原野上蓋滿了黃黃的染料木和深紫色的歐石楠。在這些林子最荒涼的地段,松樹榦上被劃去好多長條條,藉以引流樹膠,說明這裏仍有人的蹤跡。
「這倒奇怪。」

比亞里茨

波爾多人在這裏可要當心啊!安特衛普,總的說來,在藝術、歷史和思想方面要比凡爾賽引人注目。凡爾賽僅僅代表了一個及其一代統治;安特衛普則代表了一個民族以及許多世紀。你要在這兩個城市之間擺擺平,要制止這兩個城市之間的爭端。要美化新城,但也要保護好古老的舊城。你們曾有一段歷史,有過一個國家,你得記住,並永遠以此為豪!
我面前的這位西班牙人心花怒放。他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千謝萬謝,先生!昨天不曾有人幫我,明天也不會有人幫我,今天也沒人幫我才好呢。」
你還想知道什麼呢?要我給你描寫一番嗎?你想知道這些城市的情況,我看到的景象,你還想知道途中我看到了什麼,在歷史、藝術、詩歌方面我有了哪些收穫?好,我也答應你。
車子是嶄新的,質量絕佳;馬匹也屬上乘。不到半個時辰,比亞里茨到了。
亨利四世的搖籃。是原物嗎?裝飾得很可笑:塗金的標槍束和一隻上面插著白翎毛的硬紙板做的路易十八式頭盔。一件16世紀遺物和作為王室象徵的1814年的百合花。嘈雜而令人不快的集會。
當我抱著幻想的哀歌詩人的態度做這番觀察的時候,還沒有吃飯,騾子,都卸了鞍具和籠頭,安安靜靜地從天花板上拖幾束掛著的乾草來吃。
還有,如果你要我把我眼前這平台和扶梯上的一切都告訴你,吶,一堆堆光彩閃爍的螃蟹在沙上徐緩地跳著普路託夢中的神秘的舞蹈。
這些可憐的婦女一有生意,很少能彼此協商,大家做做。來了旅客,她們就爭,互相吞食,但她們自動規定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從來沒有人違反這個規章,這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這座教堂是陰鬱的,帕查熱區令人愁絕,毫無和諧之感。陰鬱往往生於仄狹無味,而帕查熱老區卻很大。
他們的短外褲紐扣都沒繫上,直到雙膝,可以看到他們那又粗又多毛的膝彎。
臨離開聖塞瓦斯蒂安,我又最後對半島看了一眼;大海雍容地漫過沙灘,還有玉爾戈勒山和城門口的三個修道院遺址,這些修道院,一個是被克里斯蒂派燒毀的,兩個是被卡洛斯派燒毀的。
傍晚時分簡直美極了;幾顆星星開始點綴在黃昏時明亮的天空;大海漸漸安息,發出昏冥的閃閃爍爍的波光,彷彿一泓無邊的油漬。
比利牛斯山的中央關隘,在中世紀時曾有人把守。每一澗谷的關鍵地點都有城堡,可以互相望見兩邊鄰谷的城堡群,並用火光彼此聯繫。今天人們看到這些城堡廢墟,令景物增色不少:人的廢墟和大自然的廢墟交錯在一起令人更覺揪心。
「好吧,」我一面取出錢袋一面回答,「多少錢?」
然後我們就聽其自然吧。哲學想發掘出來的秘密,而大自然都要加以儘力保持。那麼,大自然啊,誰才能征服你呢?
大女兒多病,溫柔,若有所思。小女兒有個西班牙人常叫的名字,貝芭。她二十歲,體態窈窕,穿一件短上衣,兩手長得很勻稱,腳小小的,這在吉浦茲科阿不多見。她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頭髮很美。每天晚上她總是倚著陽台,挺憂鬱的樣子;忽聽她母親叫,立即帶著那份歡快靈活勁兒,轉身回屋。她正處在那個年齡:少女的無邪開始消逝,明顯地漸漸露出女人的煩憂。
我們在比達爾換馬。教堂門口有個古怪塑像,至今仍像古時候一樣受人尊敬。這塊石頭的命運就是為人所景仰膜拜:不信教的把它看作神,信基督教的則尊之為聖徒。不思想的人總離不開偶像。
三樓布局與二樓略同。二樓廚房的那地方是卧室。三樓的陽台剛好在二樓陽台上面。上有頂層屋檐遮陰,雕有花紋,益增風采。陽台髹作碧綠,上鋪紅色瓷磚。
殘酷啊,使你的心變得比卵石還硬!
從波爾多到巴約訥
我一時怔住,臉漲得通紅,渾身戰慄起來。我假裝用手撥弄著巨大的門閂。
走右邊。
這美麗的女孩總是跟我們一道玩。有時我的兩個哥哥阿貝爾和歐仁——他們比我高,也比我嚴肅,就像我母親常說的,「裝得像個大人似的」——前去看城牆上打靶演習或是上樓去他們卧室研讀索卜里諾,翻翻柯爾蒙。這時候我單獨一人,感到悶得慌,怎麼辦?她總來叫我,說:「來吧,我給你讀點兒什麼。」
「我想搭去比亞里茨的車子,方便嗎?」
「那麼瑪利亞·安德萊斯呢?」
——啊,先生,我倒把你忘了!
我完全沉入遐思,突然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叫我:「先生!先生!」我注視,我凝神諦聽。沒人。院子里空蕩蕩的。幾隻小鳥在墓園的老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可是確實有個聲音剛才叫過我,一個微弱、輕柔、細小的聲音仍然在我耳邊迴響。
我的朋友,除了這些,還有泊滿船隻的壯麗的吉隆德河,遠方山坡一片翠綠,晴好的天空,熾熱的陽光,你會愛上波爾多的,即使你只是飲水,而不去注視那些漂亮姑娘。
中間,在修道院四廊之間,瓦礫雜物塞滿了一個小小的角落,這裏過去曾是墳場,到處長著高高的野草,野茉莉,荊棘,荒榛,幾乎可以說,空氣里混含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野趣。植物佔領了這座老屋,終於上帝的業績戰勝了人的業績。
門廳是一處石灰粉刷的走廊,我不想對你隱瞞,牆上蛛網密布。有一扇窗子朝向大街,透進光線,臨窗遠眺,唯見峭壁聳立。
話扯遠了,讓我們還是回到波爾多這個話題上來吧。
蒙福貢街和貝格爾路的孩子們撿起散落在墓地上的殘骸碎骨逗樂。人們從他們手上把骨殖收回;把所有能找到的搜集起來,一起堆進聖米歇爾教堂塔樓的地下墓穴。這些骸骨竟厚達十七法尺。人們在這上面裝上一層板,並護以欄杆。
我登上台階,從這裏展望整個教堂,真是莊嚴雄偉陰鬱兼而有之。
我們到達塔呂薩特的首府塔塔斯,這座米都茲河畔的美麗小城,它是中世紀時阿爾貝萊公爵領地中的四個司法總管轄區之一。另外三個是納拉克、卡斯蒂利亞和卡斯泰爾-雅魯。經過時我瞻仰了大路左側的一垛仍舊矗立著的高大牆垣,1440年時這牆曾經抗禦了布克可怕的領主,使查理七世得以及時趕到。現在,塔塔斯的人利用這座牆建了客棧和可供跳舞的小咖啡館,把這裏變成了天堂。
LHABIT
室內,和朝水的那面牆一樣,髹作乳白色;地板同樓梯一樣,黢黑且已腐爛,很像鄉間小橋的橋面;所有的門都跟地板一樣。一張圓桌,幾隻衣櫃,幾張草扎的椅子,這就是大廳里的傢具了。中央大門上方有個家族紋章,但完全不像別處的紋章。沒有壁爐。牆是石砌的,厚實如碉堡。
祝福你,可憐的陌生的牧牛人,你不知道你具有的奧秘的力量使我的思想發出光芒,在我的靈魂中逗起多少神奇的往事回憶!願上天與使夢想者昏暗的心靈于無意間獲得與光明的過客永遠同在!
那裡像萊茵河的巴哈拉赫,這裏人看外鄉人覺得奇怪,孩子們和老太婆總帶著詫異的眼光望著你走過。
一個牧人走過來,我凝目注視著他:他一邊逃走一邊大叫。
至少我這樣擔心,騎警總得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