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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遊記 法國南方和勃艮第

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遊記

法國南方和勃艮第

土倫——普傑塑造的女像。——福昂廣場的噴泉,三隻海豚,值得讚美。
居熱是一個相當秀麗的小鎮,坐落在毫無斷口的高丘形成的一處綠色谷底,人們到居熱去時都是下坡,出來都是上坡,水往低處流,無法上去,冬季積在谷底就大致成了一泓小湖。
現在海潮退去了,阿維尼翁只是一個小城,卻是一個擁有偉大外觀的小城。
今天上午十時我從阿爾勒搭乘汽船到達這裏,自阿爾勒開始,許多海船都出現在河上,河岸後退並漸漸低下去;隨後,左岸都是卡馬爾格的大片荒蕪的平原;再接下去南邊地平線變得一望無際,天空高高陞起儼若蒼穹展開。突然一條藍線,是地中海。
現在,當然我應承認一切的例外和保留。我剛才在月光下再看了這個城市,比黃昏日落時更加美麗,更加令人驚嘆。而且空氣和暖,惠風和暢,天色澄碧。
小山丘是石灰岩的,房屋是義大利式的,這一切使整個城市充滿了一種暖色調和無數直線。遠處,地平線上聳立著成群的巨大的渾圓形塔樓,你愈往前走,航行著的汽船的移動使得這些炮樓在陽光中變了樣,重行組合,但卻分毫無損於它們那生動而樸實的整體協調,彷彿是普桑本人先弄亂了它們,然後又重新整整齊齊布置了一番。

德拉吉尼昂

過居熱后,路徑爬上了相當崎嶇的高地。這裏真像阿平寧山一帶的山路,起伏不平,荒涼,兩旁懸崖壁立。四十年前,過往驛車常在這裏遭到攔劫。現在人們不時地會遇到一個農家婦女,頭上戴著黑寬邊帽,或是一個騎警,或是有馱鞍的騾子,頸項下面掛著鈴鐺和一簇紅毛流蘇,頭上那個草編的大嘴套一直罩到眼睛。登上居熱的峰頂,遠遠可以望見聖特-博姆光禿禿的山脊。
我們走出去時,在加重鐐銬囚室門口,一個滿臉虛偽的苦役犯對我說:混蛋。
死囚室。大約有十平方法尺,帶拱頂的小屋;很臟。此室在監獄巡查房上,有水滲入。
面前是深深的懸崖,其間雲封霧繞,使我只能看到靠近邊緣的幾株松樹。在這些松樹之外一片低沉的灰白煙氣,就好像大地剛剛突然崩坍在這個澗谷中似的,這使我看到下面整個被冬季的天空包裹住的光景。
空蕩蕩的陰森森的小教堂,正在修理。懺悔室在右邊靠門的地方。——有人來嗎?有的時候。
摘記
苦役犯,夏季,每天早上五時起床,在棍棒管束下干苦活,從來沒有娛樂,中午吃飯時才停止勞動,飯後立即繼續勞動直到夜晚,回監時已精疲力竭,吃、睡都在地板上,第二天這種生活又周而復始。有時一直到死。——從來沒有星期天。——吃的只有黑麵包、蠶豆湯,只有水喝。——沒有酒和肉。——生活到老,要身體好。——目前在監兩千兩百五十人中有三十七個病號。
土倫附近有十到十二個炮台,1794年該城被圍時,這些要塞都被圍困,只有一個靠近港口的小炮台人們棄置不顧,認為無足輕重。一位年輕的炮兵軍官,當時在軍中還默默無聞,奉人民代表之命攻擊這個要塞。他攻下了。這裏正是土倫鎖鑰,要塞既下,英國人只好潰退,土倫於是收復。
拐彎處大道,從一座石頭尚未風化的半拱門山頭下面經過時,我們看見溝對面,在伸手即可及的高度上,有一個深深的洞口。這是一個尖頂形門廊,左右兩側塞滿了岩石,上面的峭壁上有一個雕琢得頗為整齊的巨大拱形石龕。向里探望,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不少粗大的石柱。這隱蔽的洞穴貫通整個山巒,宛若迴腸,于其最野獷處,有許多牧人熟悉的幽徑。

土倫苦役船

任何刑罰均須經過調查、核實,然後宣判。所有刑罰的宣判和服刑都要記錄在案,填寫犯人姓名、犯罪動機以及情節。此項判決中有許多等級。監獄給苦役犯每人專門設一信箱,凡有控訴、檢舉揭發均可將訴狀秘密地投入箱內,然後由監獄首長親自檢閱,決定,嚴厲,但是公正。
你的維克多
多雄壯的作品,多浩大的工程啊!多少工人,他們非人力所能支配,不停地長年在這裏幹活才做成了這些啊!大雨侵蝕了山岩,湍流侵蝕,疾風磨削,瀑布沖刷出無數水槽,樹根鑽開了許多通氣口,陽光把這一切都染成金黃色。
我從盧塞恩到麗芒湖,又從麗芒湖來到地中海。這是個漸強音。現在我需要大洋,或是巴黎。
當我們走近看時發現,阿維尼翁那份古代希臘的面貌確實變了樣,但並未完全消失,而天主教的意象卻變得鮮明,完全顯露出來。鐘樓增多了,哥特式的尖頂刺穿了這群雄偉的柱頂盤。教皇宮在視線中成了一種無限壯麗的羅馬風格的大教堂,它的正面有七八個大鐘樓,而教堂後殿是一座山,在上面建有碉堡的大廳里到處都是尖形穹窿。一些阿拉伯式的倒卷渦形扶垛攀附在主塔支柱的台基兩側。牆垣高處,有許多形狀特殊的槍垛:教皇宮的槍垛是一個十字形。
宿舍盡頭,是加重鐐銬囚室。小門加了鐵柵。一陣嗆人的臭氣。長方形房間。中央,頭靠頭對放著兩排行軍床。——在每張床床腳都有一個人,用鐵鏈子系著,那粗鐵鏈子比別的鐐銬重兩倍,犯人能在六法尺之內活動。——我從他們中間走過去。這些囚徒樣子順從,但隱含威脅,陰沉。我叫人給他們幾個錢。沒有人道一句謝。這都是至死不悔改的人。有幾個在這兒已經三年了。就像麥利對我說的:苦役中的苦役。
參觀浮動苦役船戴密斯號。——巨大鐵釘固定的鐵舷梯,像苦役犯的鞋子。——浮碼頭情景。——一大間空空蕩蕩的統艙,艙口加了三道柵欄。——新到的七個犯人,其中三個是阿拉伯人。臉色沉滯,目光尖利。頭天就都颳了鬍子,一副忍耐順從的樣子。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個兒相當高,瘦削,是個伊斯蘭教修士。他手上攥著一串念珠。
上苦役船。——波船。——彬彬有禮的苦役犯送來凳子和坐墊。——由苦役犯划槳的小艇。快速。——斜陽。——在苦役船碼頭停泊不動的大船。——無數批苦役犯返回浮碼頭,疲憊,拖著腳鐐。走上窄狹的舷梯,鑽進巨舶下面的小門。——浮動的苦役船。這是兩艘卸了桅杆的三桅戰艦,戴密斯號和納雷伊德號。納雷伊德號船尾漆成黃色的粗雕的兩個愛神。——參觀港口時船上的苦役犯。
波濤湧起,水仍然混濁,但是我們看得見面前的那道浪花飛濺的藍線在不斷壯大,迤邐,靠近。我們不時地碰上遠處海浪里傾斜著有點兒像十字架之類的東西,這是一些沉船上的桅杆,因為桅樓已從高處折斷,看上去彷彿十字架的橫木。
晚7時
越過聖貝爾納,他是從法國去義大利;經戛納,他是從義大利到法國。在聖九_九_藏_書貝爾納,他率領的是一支年輕的軍隊,赤腳,衣衫襤褸,但意氣昂揚,幾乎毫無紀律,卻充滿了干一番大事業的豪情。在戛納,這時他只剩一小撮老兵,沮喪而忠誠,都已經被他們所干下的無限壯舉所壓垮了。在聖貝爾納,這時波拿巴就要長成拿破崙。在戛納,拿破崙又變作波拿巴。他的命運整個轉了個過兒。
一座樹枝搭成的茅屋棚在林中空地中央燃燒著。茅屋內部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屋頂上,就像一大杯潘趣酒似的,顫動著巨大的藍色光焰。有四個頭戴寬邊帽的人,一動不動地站在火前面,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給火光染紅了。這些人都是燒木炭的。
記事冊
今天這個要塞叫皇帝炮台,從奧利烏爾峽谷一出來就能看到它,就好像閃爍在海灣中岬角頂端的星星,上帝就是在這裏安排了波拿巴的創業。馬隊迅疾地奔向土倫,而我,凝望著這個輝煌的小點點,就是從這裏開始,拿破崙揮動了他那一大批鷹旗,騰飛起來。
漸漸地,層雲裂開,一縷陽光,從縫隙襲入,就像一金色手臂,將霧氣全掃盡了,於是我可以觀賞到無數喧騰的山丘所形成的澗谷深處。

馬賽

原野最遠處是一抹光禿的、淡淡的山岡,在土倫背後像一堆灰燼,與大海那神奇的美糅合在一起,真有一種說不出的肅穆和嫵媚。城市周圍桅杆如林,在這萬綠叢中十分突出。
道德感化。勞其體膚可以使他們不致閑空時間胡思亂想。苦役船,如再經過改進,可能好些。比監獄要好。——在布雷斯特,讓苦役犯外出勞動。我曾親眼看見過這些犯人。
如果這是皇宮旅社,店老闆先把你渾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到你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腳上穿著一雙沾滿灰土的靴子,除了個旅行包之外,身無長物,他眼睛一掃,看得出這是個瘦小可憐的獵物。於是他對你宣布:已經沒有房間。請注意他旅館里實際上並無客人。如果這是歐洲旅社,就在街對面,那老闆接受了你,悄悄地把你領到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
爐房。苦役犯們自己鑄造他們自己的鎖鏈。
阿維尼翁像羅馬一樣消逝了,它與羅馬同病,也跟羅馬一樣莊嚴氣派。
在我們右邊出現一塊乾燥高丘,那上面有一松樹亭亭獨立,挺秀于岡巒之外。不一會兒我們就到達四面包圍著居熱的天然峭壁的最高點,平野開闊,巨大的澗谷更增加了風景的壯麗。遠方,地中海淼淼漫漫,于群山之間隱隱可見。
從馬賽到土倫的大道是由羅馬門出去的,這條路從一根不起眼的尖頂柱附近經過,有點兒像去巴黎的那些大道,緊貼著城牆延伸,一路上直到居熱。田野間散布著許多農舍,有井,還有少不了的桑樹,園圃里植有油橄欖樹,並栽著側柏作為屏障,以避北風,高大的蘆葦看上去好像竹叢,處處都是義大利松,那些頂端頗多皺褶的小山岡上遍布胭脂蟲櫟,矮小的如歐石楠,刺多得像枸骨葉冬青。窄狹的奧巴涅河,很泥濘,河上一片朴樹濃蔭,葡萄地——沒有支架——路邊,一叢叢人們稱作白黃楊的一類灌木。
你到了,船靠碼頭,人們放下跳板,你拎好旅行袋(我設想你懂得如何外出旅行,除了旅行袋之外,你不會多帶什麼東西),你驗過票,然後你就登岸。你一身輕鬆,愉快,心花怒放,你凝神眺望那些塔尖,但是你也許沒有看到碼頭周圍那些可怕的人物,他們可正等著你下船呢。這時你一下子就置身他們之中了,他們包圍了你,把你拉來拉去,吵得你幾乎耳聾,這一下你才發現你已陷身在阿維尼翁的腳夫中間,好吧,你就要嘗到他們的「味道」了。
一夜暴風雨。大路穿過一片樹林,我想這是艾斯達萊爾森林的一小部分。不時地在半醒半睡中睜開眼睛,透過雨簾,我在樹影中瞥見遠方微光朦朧。隨後我又睡著了,夢中仍時見光芒閃爍。

阿維尼翁

10月4日

奧利烏爾山口

離纜繩工場不遠處,三輛王家馬車在等待奧爾良公爵從阿爾及爾歸來。——白髮蒼蒼的老苦役犯,系著粗大的腳鐐,坐在界石上。狀若思索,疲憊。
這真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舉目但見山岩蠟黃,陡峭,崩裂,矗立,左、右、前、后,山道阻塞,遮斷歸程,千嶂蔽空而起。我們在山巒深處,那山像斧斤劈開似的,當頂驕陽炙人。越往前進,什麼樹木都沒有了。這兒那兒,山石之間,我們只看到一些茴香和巫婆調春|葯用的沙地柏。在巨石後面我還是採擷了一種山地特產的香味薄荷,氣味芬芳,花甚妍麗,不少瘦弱的常春藤,矮小的無花果樹,野黃連木,幾株阿萊卜松樹被熱風颳得葉子都掉光了,無力地垂在懸崖裂縫處。
一個人,因拐賣罪被判苦役。販賣奴隸的罪行終於導致他自身入獄。
在秋天美麗的斜陽映照下到達阿維尼翁,真是一大樂事,秋天、斜陽、阿維尼翁,是三和諧。
醫院,跟所有的醫院一樣,沿著長長的屋子裡放著不少鐵床。病床上有鐐銬鏈子的響聲。——很乾凈。
昨天我在里昂,大雨如注。今天清晨五時,我離開里昂時雲層厚重,冷得人瑟瑟發抖。下午五點鐘,我到了這裏,這次旅行甚迅速,十二個小時中,我不是從里昂到了阿維尼翁,而是從十一月到了七月。
有些鐵鏽色澤的花崗岩,有些被秋天染黃了的蕨類植物覆蓋在我坐著的這塊石頭上,一直連接到幽壑間。
兵工廠博物館。所有的戰艦模型。——普傑的金色淺浮雕。——路易十四為馬爾他騎士們特造的雙桅戰船,船首有三尊大炮,雙桅,大三角帆,兩百個划槳手,每道四人一排。各艙均有蓋板,計六層。就像麥利所說的,這是碉堡式戰船。大樑,架著一根橫桁,這種又長又大的木柱橫置地上,桅杆高三百六十法尺,基部直徑三法尺。許多船纜和鐵鏈。一艘配有一百尊炮的戰艦的鐵鏈,高四法尺,寬二十法尺,闊八法尺。——我們採用的是英國款式,而英國人採用了我們的款式。我們的船舷向前突出,他們的縮進去;我們的船千方百計向他們靠攏,他們逃遁了,海員說。
一艘美麗的斜桅小帆船,隔著一定距離,跟在我們後面,比我們這艘船搖晃得還要厲害。風和太陽使得那艘船上的兩塊拉丁斜帆形成兩樣新奇玩意兒,帆篷飽滿,染作一片金黃。有時船身跌入浪谷不見,有時又瀟洒地出現在浪尖上,那船周圍漲起一大堆耀眼的浪花沫兒,從船頭看去,彷彿一頂倒置的頭盔,盔下,裝飾的白翎毛瑟瑟地顫動不已。
你覺得肩膀上扛著行李走過一個陌生城市,茫然不知所向,總是一樁不愉快的事,於是你等待,等待在這些古怪傢伙中有個人出來扛你的行李。可誰也不碰。你抬起頭,用目光搜尋,看有沒有一個孩子或者一個老頭子過來。還是沒人出來。你打定主意,準備自己勇敢地夾起箱籠,走進城去找個住處,還沒走上三步,一條大漢奔過來,抓住你的行李,邁開大步就走,你跟著他。兩分鐘就到了一家旅館門口。
可是波折又來了。那大漢不收。「這點錢不夠。」他說。你略微感到有點驚訝。嘿!你想,這粗漢不知價碼九九藏書高低,這樣吧,你給他二十蘇——「我要三十蘇。」腳夫說。
這裏兩年來沒有執行死刑,八個月來沒有發生過犯人越獄事件。這牢房裡放了一張舊梯子,幾箇舊箱子,等等,像個閣樓。總之,與布雷斯特的監獄相比,這裏的苦役船乾淨,沖洗過,管理得好。
現在土倫有不少戴綠帽子的犯人。刑期長的戴黃絛子便帽。穿黃袖子上衣的是累犯。——衣服上印著字母以表示勞動場所:A表示兵工廠,P表示港口,C表示纜繩工場,等等。
即使對於那些曾經見識過瑞士和薩瓦的人來說,弗萊茹斯山也不失為一景色絕佳去處。清晨六時我到達斜坡頂峰。旭日初升,宿雨既歇。我坐在欄杆的一塊脫開的石頭上。
從前在奧利烏爾山峽中只有一條小徑可通騾馬和行人,現在多虧拿破崙,這裏也像辛普隆那邊一樣,有了一條羅馬式磚石結構的大道,可以走馬車了。我的旅伴們對開闢這條道路的那個人讚嘆不已,而我想起締造這些山的那一位
9月25日
這兒就提出了一個大問題:單人囚禁好呢,還是露天勞動好呢?
有以下罪行的加判重刑:叛亂或叛亂未遂,謀殺或傷害同伴、他人,毆打官長(從小獄吏到海軍上將,從乞丐到法蘭西世卿)者:死刑。——逃跑或企圖逃跑,毆打同伴,傷害官長,偷盜五法郎以上者:三年重鐐。——咒罵,吸煙,唱歌,不服管教,抗拒勞動,遇官長不脫帽致敬者(指在任何官長經過時),等等:單人監禁或笞刑。
有一回——這時我正醒著——原來一直被層層黝黑的樹叢所包圍的馬車忽然到了一塊林中隙地。一道強烈的紅光在雜樹葉蔭之間閃過,我不禁回頭探望。
四根巨大的橋拱挺立在月光下,拱頂點綴著荒榛野草,彷彿圍著一圈黑花邊。緊靠岸邊的四根橋拱,那側影延伸到大路上,以其寬闊的拱門飾護住道路。
我走下這塊迷人的草地,草地上滿是黃的、白的星星點點,這時正是九月,就像我們家鄉四月間一樣。我原以為在此只能找到金黃色花|蕾和雛菊,現在卻看到了二十多種不同的草花。在普羅旺斯,太陽照得原野閃閃發光。
我的孩子們,這就是生活和奔波。在誕生之後,漫起泡沫,呼號,吸進多少急湍河川,擊碎山崖,曳引舟船,供應城市,映照出天空和雲霞,這條河啊,從麗芒湖出發時多麼狹窄而迅急,等到達地中海,卻變得這樣寬廣而靜謐,然後歸於大海,在大海上那炫目的太陽照射下,它又恢復了往昔日內瓦湖的深沉、安詳而璀璨的清波,墳墓和搖籃相像,只是更大。
新的精神已經深入苦役船,並有所改進。
過了奧利烏爾峽谷,就是土倫景色,這可以說是大自然的一個補償。
從遠處望去,這令人讚賞的城市有點類似羅馬的命運,有點像雅典。它的城牆,那染成金黃色的石頭彷彿伯羅奔尼撒莊嚴的斷垣殘壁,映照出一片希臘美的光輝。阿維尼翁像雅典一樣也有它的衛城,教皇宮是它的萬神殿。
昨天,我進午餐時,市集開市,就在我住的那家旅館窗子底下的一個小廣場上,圍著棵大樹,設了一圈石頭靠背椅子。男人、女人高聲交談,打著普羅旺斯這一帶的手勢,分外嘈雜。到處都是無花果、西瓜。又肥又大的魚,堆得尖尖的,裝滿了蘆葦籃子,泛出一片虹彩。在我身旁,有幾個孩子歡快地逗弄著牆上籠子里一個鉗松子的小夾子。廣場一角,古老的圓盤噴泉汩汩流著,閃閃發光的水珠從頂部一簇河濱常見的剛毛藻的綠色長須一滴一滴地淌下來。整個這一切令人感到愉快而溫馨。親愛的朋友,我真願你也在這裏,同我一起,還有我們可愛的孩子們。
風不時地搖蕩著這片煙雲,對面的山巒,蒼林幽壑,在霧氣中模糊難辨,顫動不已。
他們逼迫元帥從木橋對面的要塞老門返回城內。
明月正圓,幾顆亮晶晶的星疏疏落落,嵌在湛藍色的天空,輕風送暖。阿維尼翁的夜晚已經帶有一點希臘和義大利氣候的味兒,人們在這美妙的氣流中感覺到東方那邊的門微微敞開,非常靠近。
除了愛克斯門上大衛製作的美麗的淺浮雕和另外兩塊淺浮雕(前者是羅馬風格,後者是拜占庭風格),總的說來,馬賽沒有一點兒宏偉的古建築。馬賽只是晴空下一堆房屋,就這些了。
岩穴洞口大部分都無法進入,上下左右倒是敞開的,有許多很像打開的坑道,我們可以看出柱頂盤、托座、拱墩,一整個超自然而神秘的建築結構。山脊上到處都是彎曲作拱形的岩石,宛若空中飛橋,但險巇處人尚可以通過。
再說,1815年不過是1793年的重演罷了。1815年。蒲安杜把布呂納元帥的屍體投進了羅訥河;1793年茹爾當則把另一個更加有名的人的屍體投進了羅訥河。這就是稱為教皇約翰二十二世的德·卡沃爾·雅克·多薩的屍體,他在東姆聖母院的拜占庭風格的拱穹下面長眠了四百五十九年之後,驀然在墓里醒來。幾個拆船工人,乘著酒興,嘻嘻哈哈地把這位曾令人恐怖的教皇扔入江中,就是這位教皇生前曾經給聖托馬達干封過聖號,赦免過僭稱教皇的尼古拉五世,並曾將路易·德·巴維埃爾皇帝開除出教。
傍晚,兵工廠門口。輕佻的洛可可風格的凱旋門。
從我站立的地方,望見從戛納到迪涅的從屬山脈的一切峰頂,當年拿破崙從愛爾巴島返回時曾越過這裏。
風從陸地吹來,水手們早已解開帆篷,船飛快地前進。羅訥河出口的低岸在船後面蜿蜒合攏,左邊和右邊都像大貝殼口那樣不斷擴大。隨後我們見到的陸地上有弗凱亞地方高聳的丘陵和塞爾東峰,山峰在馬賽原野里望過去像一個宏麗的寶瓶,跟旺都峰在阿維尼翁原野里一樣風光。空氣如此透明,儘管距離它有十二或十五法里,我清清楚楚地眺見它那隆起的山脊、牧場碧綠的斜坡和急湍的裂谷。
這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醜陋,壯實,寬肩膀,渾身是毛,看起來就叫人討厭。他們攫住了你,亂鬨哄地用臂肘撞你,揚起難看的殷勤笑臉,用滿口難聽的土話跟你叫嚷:「先生您有行李嗎?」——你指指自己的行李包,茫然答道「有」。——「就這些!」這些大漢操著簡直叫你聽不懂的話說:「不管是老頭子還是小孩,都扛得動。」他們打量著你,你和你的行李,擺出一副輕蔑的樣子。
那人嘴裏老重複著:「三十蘇!我們有行會的。」
第一執政派兵征討並將他擒獲。加斯帕爾·拜斯在居熱被處決,許多婦女為他哭泣,據說,其中有一位義大利公主,拜斯曾經頗為風雅地打劫過她,搶走了她的指環,還吻了吻她的縴手。
記事冊
在加斯帕爾·拜斯的地下墓穴之後,大道又轉了個彎。這裏,植被已完全消失。我們走進裂口的腹地,這第二個峽谷,比頭一個小,但更可怕,筆直地懸在頭號峽谷上面,目光所及,可見其中有深澗橫卧,十分寂靜,但亦非常凌亂險巇,彷彿用眼睛,就像用耳朵一樣,也能看出無數嘈雜的聲音。到處,深溝的脊柱都從急湍的河床下出現,九-九-藏-書彎曲地爬向山巒高處。如果我們往這第二道峽谷再進一點點,看來這已不是岩石,而是一片片鱗片、殼、骨骼,簡直像是一大堆死鱷魚,有些偃伏,埋著腦袋,有些仰卧,醜陋的爪子和牙床骨朝天伸出。阿爾卑斯山區沒有比這更丑更可怕的了。
接著路轉了個彎,一座已經傾圮的哥特式古堡屹立在山頂,整個天邊都被光滑破碎的碩大巉岩佔了,道路逼仄,沿途有一條已經乾涸了的山泉溝溝。現在到達奧利烏爾山口了。——我下車步行。
當時在右邊小廣場上有個名叫皇宮旅社的小客棧,這小客棧現在也在,元帥入內暫避,他就是在這裏被刺死的。他堅決不從這兒逃走,在這兒蒲安杜、法熱和馬賴納割斷了他的咽喉。就是從這家客棧里他們拖出他的屍身,綁在馬尾巴上,然後扔進了羅訥河。
莊嚴的阿爾卑斯山至此逐漸消失。松樹群換成杉樹,綠橡樹代替了落葉松,不過那美麗的花崗石帶儘管略略稀少了些,仍舊保留了下來,這些崗巒仍屬於大山余脈。
對於這座名城,我該說句公道話。無疑,阿維尼翁有著許多名門望族,清廉正派,殷勤好客人家。但是,一個來去匆匆的旅客,其所見所聞只能限於市容外貌,他所看到的只有兩個十分獨特的景象:上面是教皇宮,下面是強盜窩。
記事冊
這一切,真是偉大上再加偉大。我在前面說過,這是羅馬在雅典的湧現,槍垛本身並不刺眼,往昔教皇戴的三重冕一側就是盔。儒勒二世在成為教皇以前曾做過阿維尼翁的主教,他時常把這一側指給歐洲的國王們看,天主教的十字架不僅是一個十字架,有時是一柄鎚子,有時又是一把劍。
德拉吉尼昂市議會足以與巴黎市議會媲美。在藝術的歷史方面,它不行。它遙遠而且默默無聞,於是人們藉此拆毀這裏古老的城牆。這是德拉吉尼昂從古代保留下來的唯一著名的宏偉建築。雖然夜裡很黑,雨又很大,我進入愛克斯大路時仍能分辨得出那座極其美妙的要塞堡門。然不久此門即將毀去。
頂裡頭的一個角落裡,在老虎窗底下有蓋著羊毛破衣服的三堆怪模怪樣的東西,這些堆堆,每一堆里都露出一根粗鐵鏈子,系在離它六法尺遠的橫鐵杠上,鐵杠牢牢地澆鑄在地上。——原來是三個人,三個苦役犯,兩個無可救藥的人和一個瘋子。——一個瘋苦役犯!——三個堆堆紋絲不動。人們看不見他們,看不見腦袋、手臂和腳。
在我身後,又是一番景色。
左邊,由於風的侵蝕,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磨得尖尖的石灰岩,高聳著像教堂鍾上的指針;右邊,砂岩呈現出千奇百怪的各種姿態。有的像下半截埋在地下的巨人,人們可以仔細辨認出肩膀、肩胛、腰身和脊椎骨。這兒是偌大的顱骨,眼睛彷彿早已被禿鷲啄去,那兒是一些巨黿,好像車輛的頻繁經過使得它們不得不馱著八十法尺厚的厚殼遁入亂草中間。
今晨風殊猛烈,地中海歡欣騰躍,就像水手們所說的,有海的味兒,不是大西洋的那種滔滔巨浪,飛沫揚波,浮天無岸,地中海是長浪乍進,衝激迸濺。大西洋是行止容與,遍歷世界,地中海如一水盂,勁風搖晃。因此,這波濤起伏疾速、短促,而且比較低。浪花搏擊。它跟海浪一樣澎湃奮起,但規模較小,地中海可怕的風暴即由此而來。
在這拱穹底下我凝望著它那些深陷的裂痕,1815年當布呂納元帥出阿維尼翁的時候,他的馬車被堵,幾個歹徒抓住了馬籠頭,勒逼他折回。他被這伙兇惡的無賴扭住馬頭,在拱穹外面走了幾步,他看到碼頭上的一座房屋正面的聖母像下面寫著這樣的題詞:守護聖母,請為我們祈禱,1812年9月7日。這題詞至今還在。
古老的炮台門上有為路易十四所刪去的這行神氣十足的銘文:Sub quocumque imperio summa libertas。夫人林蔭大道表示了對馬賽勇敢的婦女的敬意。聖保羅塔,那裡有古代的輕型長炮,長八十尺,曾經開過著名的一炮,打死了正在祭壇上為波旁王室總管做彌撒的神甫,這使得德·佩斯凱爾侯爵捧腹大笑,而今這一切均已消逝。
居熱至今還沒有忘記加斯帕爾·拜斯,人們在民謠里歌唱他。時間模糊了這些強人的面目,給予了他某種英雄形象。多少王侯之家都是從加斯帕爾·拜斯時代開始的。一千年前在岩洞里的這樣一個人,有如一粒種子,他正是從這兒誕生出城堡的貴族,如哈布斯堡或波旁-拉爾尚博的先輩啊。
往昔的希臘城沒了;羅馬城,沒了;哥特式的城市建築物,片瓦無存。
沒有暴風雨,但情緒激動,天邊一些低低的雲層,這是秋分的風,冬至的日頭。海面,隔上一段,就是一層深紫色,而別處,海是一片翠綠。波浪為風所吹起的一陣陣細雨不時地驀然打在我們的船上,這捉摸不定的蒙蒙雨絲像網似的,猛烈地被風蕩漾著,在船頭下面掠過,它碰上陽光,將船尾在暗藍色的海面映出一道迷人的彩虹。
粗暴壓迫這裏面的人,是好呢,還是壞呢?對於有些人行,但對於另一些人不行。對有些人,這樣做可以使他們,甚至最調皮搗蛋的人,養成一種守紀律的習慣,習慣成自然。但在另一些人中,這樣就造成狂怒和偽善。
要對這些可憐的平民百姓進行教育和道德感化,這可是一件浩大工程,這裏亦復如此,也許更需要的是同情而不是指責,自然條件和氣候是這些人干出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情的同謀。當正午的太陽猛烈地照射在一些簡單粗笨的腦袋裡包藏的暴亂念頭時,這裏面就會產生罪行。
在麗芒湖時,羅訥河宛若少年;到地中海,成了老人。在那邊,它只見群山起伏,在這裏它已走過了許多城市。上帝給了它冰雪,而人給了它污泥。
這時我才注意到峽谷南口有一座頹圮的建於12世紀的古堡,活像個花崗石的門衛,站在峽谷南口。那建築物上聳立著三座塔樓。右邊田野中儘是橙子樹,棗樹,果實張開了口的石榴樹,在那些檸檬樹之間還夾雜著不少花枝紛繁的丁香,葡萄藤在樹木中伸展。在我左邊,兩棵棕櫚樹蔭下面有座白房子。檳榔喜悅地從牆角下冒了出來,大股大股的泉水汩汩地從山岩中湧出,在日光映照下宛若飛瓊漱玉。
你瞧,最好還是不要來阿維尼翁。
一旦進入湛藍的波瀾之後,羅訥河就成了一道明黃色的線,漸漸隱沒,終於在驚濤中消失,眼下一片令人迷醉的景象。海,正如我剛才所說,宛如藍寶石,而天空,則像一塊綠松石。
越過這兩道峽谷的交會點之後,景色為之一變。像但丁,像莎士比亞,像一切大詩人一樣,上帝作出了很多對比,並使得這些對比令人驚嘆不已。不出二十歲,沒有色暈漸變,沒有中間過渡,猶如一道牆驀地爆開似的,人們從恐怖之域突然進入明媚仙境,重隘洞開,崗巒競放,土倫泊場湧現在無限壯麗的景色之中,愈顯得光彩奪目。峽谷漸漸消失,留下一片目眩。這裏整個在太陽照耀下萬物繁茂,泛出金黃的綠茵,晶瑩的水流、房屋、園林,孕滿的風帆、歌聲、絮語、生命和歡樂。
我是從羅訥河來到地中海的,我看見了羅訥河進入地中海處,read•99csw•com寬達兩法里,黃黃的,混濁,飽含泥沙,又大又臟。六天前我曾看見這條河從麗芒湖穿過日內瓦磨坊老橋下流出,清冽,透明,澄澈,藍得像藍寶石。
於是你對他說:「所以你們是一幫。」你給了他三十蘇。
四點半鍾,我們在海上航行了十海里之後,終於在馬賽登岸——我且在這裏打住,有人對我說郵局開門了,我得趕快跑過去。
出去時一個苦役犯拿出一條木頭雕刻的狗,用鐵鏈子鎖在窩裡,還塗上了顏色。
我很愁悶,我親愛的阿黛爾,沒收到你和蒂蒂娜的信。我的蒂蒂娜,快給我寫信,你也快給我來信,我親愛的孩子們,夏洛,多多,代代。我明天將去土倫,然後我立即再回馬賽,那時我希望能收到你的信,我親愛的朋友。我確實需要看到你們的信!現在就寫,立即,可寄索恩河畔夏隆,留局待領,寫上姓,不必寫我的名字,我已寫信到科隆,讓他們把信轉過來,我等著。我的下一信會把關於里磯的部分談完。我讓人問茉麗,目前她不在馬賽。再見,我的阿黛爾,叫我們的好女婿瓦蓋里給我寫信,再見,我千萬遍擁抱你們。
給你扛東西的腳夫還在,當然得給他錢。他索要一天的這筆小費就可能搞得你分文不剩,最後大概讓你錢袋裡只剩下幾個金幣。你轉身走到這位阿維尼翁旅館老闆面前,指指那個腳夫,說:「給這人十五個蘇。」這一下情況馬上變了。店老闆驚愕地望著你,從短短的這句話里他斷定你沒有錢,老闆臉上突然像雲彩那樣發生了奇異變化,他眼珠子惶惑不安地直轉,一會兒從你的行李袋看到你身上,一會兒又從你身上看到你的行李袋,那個該死的腳夫把這些都串在了一起。你肚子又餓,一心只想找個地方睡下,你也沒法氣惱,你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拿破崙」來,對店老闆說道:「請替我換一下。」過了一會兒,店老闆拿著零錢回來,滿臉安心而可憐的模樣。於是你從這堆錢里取出十五個蘇遞給腳夫,因為他替你拎了三件襯衫,走了三步路。
這裏,你可以看到法國的市議會是怎樣對待這些名城的,不管是一個什麼阿貓阿狗商人,需要石頭去建造一爿肥皂廠,馬上就把聖保羅塔拆掉給他。就是這樣,到處如此,在我寫這些的時候,幾乎在法國所有的城市裡,一打愚蠢的五金工廠或製造小擺飾工廠的老闆們,竟致公然在法律准許下,恣意在歷史上抹黑。
看過許多山之後,我想看看海,什麼海都可以,若是沒有大洋,地中海也行。而且,我並不抱怨,地中海的美雖與大洋不同,但是她也很美麗,海洋有她的層雲、濃霧,海藍色玻璃般的波瀾。在佛蘭德勒有沙丘,在諾曼底有巉崖,在布列塔尼有花崗岩、漫無際涯的風、雄偉壯觀的潮汐。整個地中海都籠罩著日光,人們感到她的真正的美實在是由於她那種無可名狀的完滿。她那淡黃棕色的海岸質樸無華,山丘和岩石看上去形若渾圓,像是被費蒂亞琢磨過似的。海岸的嚴整與波瀾的優美和諧地結合在一起。凡是有樹的地方,樹木都濯足於碧波之中。天空是一片亮藍色,大海是一片暗藍色,海天都沉入深邃的湛藍中間。
天邊是戈特—阿爾卑斯山的最後一段山嶺,簡直美極了。
參觀牢房。——起初略有周折。經過我的堅持,開了門。長方形的屋子。兩行,一邊四室。每個囚室長六法尺,高七法尺,闊四法尺,有一鐵包門,一個八平方法寸的小窗口。囚室內擺著一張行軍床、一個罐子和一個小木桶。這是單人囚室。人在裏面可以關七八天。沒有光線,空氣不好。
一個無賴硬要勒索超過定價兩三倍的腳錢,這種事到處都有。不過我只有在阿維尼翁才碰上這麼個討厭的土腳夫,他那副蠻橫無理的神氣,狐狸眼睛,老虎嘴。我感到這個普羅旺斯流氓不肯為了三個法郎扛箱子,也許倒會為了兩個蘇殺人呢。
囚車:大馬車窗上用的是黃色遮光帘子,這並不好。——刑罰應當具有嚴肅氣氛。內部勿過於嚴酷,但外觀應比較暗淡。
記事冊
9月26日
在居熱吃午飯,菜很豐盛,這餐飯沒有牡蠣,但有烏蛤,不用奶油而用山羊酪,沒有梅李只有棗子。桌上堆滿了禾花雀和紅頸雀,還有烤金槍魚片、鯛魚、緋鯉、紫無花果、水紅葡萄,所有菜肴都適量配了些大蒜和色拉油。
我到達時已近傍晚,日頭剛剛沒入火紅色的霧靄,一片蒼茫明凈的深藍色天空,使得金星更顯得明亮,光芒四射。有些曬得發黑的人的身影出現在高聳的牆垣上,高牆儼若土耳其的城堡。鐘響了,船夫們在羅訥河上唱著歌兒,幾個婦女赤著腳朝港口奔跑,透過狹長的門我看見有個教士手執臨終聖體走上小街,在他前面有個教堂執事人員扛著一個十字架,身後跟著一個背著棺材的掘墓人。有些孩子在碼頭下面河灘的石塊上玩。我真說不出此時這摻和著崇高景色的憂鬱在我心裏產生了什麼感覺。
這艘斜帆小船,憑著帆篷行駛得比我們這艘機輪還好,有時像是在水面漂,一下子就超到我們前面,它離我們很近,我看見它船尾上的字:相信上帝。它在洶湧的波濤上跳動疾駛,走遠了。
三十蘇,我倒也不在乎,像個百萬富翁那樣不在乎,像個詩人那樣不在乎,雖然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百萬富翁。當時我心想一枚三十蘇的銅子兒有時會讓我慪一輩子氣。一直到死我都記得在阿維尼翁給腳夫的這三十個蘇。
沒有鳥兒,沒有走獸,連樹葉吹動的響聲都沒有。冬季,只有湍流由此衝過,迸發出可怕的巨響。
四十年前,加斯帕爾·拜斯曾據此築成碉堡。
如果你堅持,如果你忘記了這個重大的真實:旅行者根本就不了解某個城市的風俗人情,他們只知道它醜陋的一面,比如虛假的殷勤好客,臨時而欺詐的服務,總之是客棧這一套玩意兒。旅客從來就不曾親身體驗過熱忱的、不求報償、友善而親切的店家。如果你想不顧一切地在阿維尼翁這座幽靈城市裡睡覺、吃、喝,如果你在這方面對它缺乏敬意,那麼你就會發生下面這樣的事情。以下是我本人的經歷:
9月30日,下午5時,馬賽
我沿著羅訥河堤,從天真六世灰暗的城堡下走過,在我面前是少女們歡欣地跳著圓舞歌唱的阿維尼翁橋,這座古老的貝奈塞特橋,儘管系聖徒所建,而今已經折斷,頹圮,倒坍,但橋上的小教堂依然還在。九_九_藏_書
可是,如果你想保持整個印象,如果你想將淳樸而令人崇敬的阿維尼翁鐫入你的腦海,也許還有你的心靈,如果你希望任何細微的情感都不會擾亂你心裏由於靜觀這座城市而興起的崇高思想,那麼請不要靠近,也不要進入阿維尼翁,趕快避開,順羅訥河而下,去波蓋爾或馬賽,去隨便哪個商業城市,然後從那兒再回到阿維尼翁來瞻仰它。
當時這位加斯帕爾·拜斯是本地雇傭軍中的一員(在中世紀雇傭軍很盛行,至本世紀已屬荒謬),他想在大國中建立小邦,自立為王,沿路設卡征通行稅,招納盜賊為兵士,並以走私者為收稅人員。他利用大革命的時機當上了山大王。他奮力與關吏和憲兵鬥爭,將勢力範圍擴張到安提卜、巴塞隆內特,佔據了四十古法裏海岸線,他建立了自己的海盜船隊和大批賊軍。總之,他像芒德蘭那樣連年好運,像讓·斯博加那樣慷慨好施,居熱這時是他的首都,而奧利烏爾岩洞就成了他的羅浮宮。從路易十六被處死到波拿巴即位他一直統治著這塊土地。
怎麼辦?你跟這人糾纏下去?向店老闆求去叫警察?可旅館老闆跟他一夥,他們是串通了的,那警察也會讓你在這樁夠不上司法條條框框的傻事兒上白費時間,那麼跟這傢伙斗下去實在划不來,而且打開窗子到處是一片阿維尼翁腳夫鬧鬧嚷嚷的聲音。無論如何這總是小題大做,不值!
布雷斯特的死囚牢房,更加可怕。——一張行軍床,有一帶柵欄的老虎窗,崗哨可以望見。
教皇宮消失了,城市也已消逝。今年是皮埃爾年,該是一個周期,正是它的秋季。從前天主教的太陽曾經在阿維尼翁升起,就像在羅馬一樣,而今則日已西沉。
這些山丘大部分外貌怪異。山上蒙披著被火燒過的發黑的松樹榦,遠遠望去像一簇簇野豬鬃毛。有時,這地方偶爾有牧人為了幾隻山羊吃草方便竟把十二法里森林全部燒光。
對此請不要誤會,在像尼姆和阿維尼翁這樣一些城市裡既沒有雅各賓黨、保王黨,也沒有天主教徒或是胡格諾教徒;就像發寒熱一樣,過上一段時間就有幾次殺戮。在巴黎人們爭爭鬧鬧,在阿維尼翁人們就斬盡殺絕。蒲安杜和茹爾當,這不是兩個人,這是活在兩個不同年代的同一個人。這是革命時期阿維尼翁的下層平民。
現在,我在馬賽。登岸后,我立即奔到聖阿那夏西街郵局,郵局要兩個鐘頭以後才開門。兩個鐘頭,好長啊,我的阿黛爾,我已經三十天不曾收到你的信了,還要等兩個小時!怎麼辦?我打算用這時間為你閱讀,給你寫信。在我思想里我已經決定把這段時間給你了,我不會收回的。
我在這陰森可怖的廣場上一直散步到午夜。皇宮旅社就在廣場一側,曾經目睹過這樁罪行的五棵朴樹,枝葉繁茂,濃蔭匝地,兩棵居左,三棵居右。
往昔,還是十年前,當起解囚徒的隊伍從巴黎出發,經過二十五天在暴雨烈日下跋涉之後,馬上就要到土倫了,拖著的八輛大車上發出難聽可憎的鐵器響聲,三百個精疲力竭、臉色青灰怕人的囚犯就在這裏歇息。現在這些苦役犯正停留在地獄門口啊。
這時我們還在羅訥河口,船駛入地中海的那一時刻真是令人叫絕,海水與江水截然劃開,界限如此清晰、分明,一瞬間船頭已經進入藍色的水,而船尾仍然還留在黃色的水中,我真不明白羅訥河是怎樣混合到這清純的大海之中的。
這個奧利烏爾山口就差發生歷史上的巨大事件,否則真可與著名的卡夫丁峽谷或溫泉關峽谷媲美了。
你責怪他幾句——「什麼!你說我才跑了三步路!才拎了三古斤重的小包包!我一個搬運工給你扛著背著穿過了整個巴黎才十五蘇!」「哈,我的老夥計,你一天掙五十法郎?」漢子沉著臉。「我們都參加了阿維尼翁行會的,」他說,「沒三十蘇不行。」你反駁他:「我這是大箱子嗎?」他回你:「要那樣,得付三法郎。」
再走兩法里,就望不見海了。我們走過兩處古老的建有碉樓的村莊,兩村都在崗子上,迎面對峙,看上去像兩個鷹巢。穿過博薩小鎮,我注意到有些門上飾有雕刻於亨利四世時的大拱頂石。道路突然進入一種奇特的地形。
我參觀兩間裏面有人的囚室時,轉身瞥見在頭頂上方,那窗口有個挺難看的光頭,是個關在裏面的苦役犯。冷漠,無一點表情。那腦袋就像斷頭機孔里死囚的腦袋一樣。真可怕。
可是你又激動又氣憤。腳夫的這副兇狠霸道的嘴臉老是在你記憶里出現。你記得阿維尼翁部族血染的英雄業績,而因為一包行李和一塊三十蘇的銅子兒,你看到在這皇宮旅社殘破的天花板底下顯現出布呂納元帥的陰影,你聽見特雷斯塔維在冷笑。
苦役犯回船住處情景。——他們經過一個鐵欄,所有的鐵鏈末端大環都用鎖固定在這個鐵欄上。——行軍床。好人,是一個箱子,一隻床墊,一條被子。苦修士的那種床算是給苦役犯的寬待。——門的上方,有十幅畫,畫著犯人到達苦役船,憲警,臉色陰沉的犯人,跪著的清白無辜者,等等。在另一室還有一幅畫,是一幅罪行圖,沙漠里,地上是被害者,兇手驚慌地望著他,圖中背景深處,有兩個天使看到這一切。(普呂東繪)——不戴鐐銬。有時他們可以進城。可以得到一點兒肉和酒。

土倫

拿破崙曾兩度跨過阿爾卑斯山。命運彷彿在這些山巒和這個人之間置入某種神秘的和諧。第一次,他從聖貝爾納越過阿爾卑斯山,那正是他大展雄才之際,過山也是在最高處;第二次,他從戛納和迪涅之間經過,山是即將消盡處,他本人也已是日暮途窮。
在客棧附近,那三棵樹外面,可以看到那黢黑的房屋正面,這是一幢矯揉造作的十八世紀建築。為這所房屋正面所圍繞的小港灣而今已經堵塞,變了樣。在門上方的那些門楣花飾中,我發現了一些幾近湮沒的題詞痕迹。我好不容易才辨認出來:劇院。下面,牆角上,外面有條凹進去的街,釘著塊牌子,上書:劇院廣場。
無邊無際的烏雲,處處分隔開來,宛如屋宇,使我望不見天,也望不見地平線。在那下邊,平原、海、山嶽、樹林、村落、帆檣,被晨曦染成一抹白色,景色奇妙,看上去彷彿帷幕半開時露出的舞台布景。
一個人,因故意使用六里亞爾偽幣,被判十年苦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