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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他。我對那個不引人注意的、笨拙的米哈依爾的薩沙要喜歡得多。他是一個安詳、溫和的孩子,一雙憂鬱的眼睛,微笑起來卻很和善,很像他那溫順的母親。他的牙齒不好看,從嘴裏露了出來,上顎長兩排牙。他覺得這很好玩,常常把手指放進嘴裏,搖動它們,想把後排牙齒拔掉。誰願意摸摸他的牙齒,他順從地讓他摸。此外我便沒有發現他身上有更多有趣的東西了。屋裡的人擠得滿滿的,他卻孤單單地喜歡一個人坐在幽暗的角落裡,晚上就坐在窗戶前。默默地和他在一起——緊挨著他坐在窗前也很有意思:這樣一言不發地坐上個把鐘頭,眺望那緋紅的傍晚的天空:一群黑鴉在聖母安息教堂金色圓頂周圍盤旋,時而飛得高高的,時而又落下來,突然像一張黑網遮住了逐漸熄滅的天空,然後就在什麼地方消失了,留下一片空虛。當你眺望這一切時,什麼話也不想說,心中充滿愉快的惆悵。
舅舅伸長脖子,稀疏的黑鬍子擦著地板,他發出可怕的呼哧聲。外祖父在桌子周圍跑來跑去,悲愴地喊叫著:
外祖母病態地扭歪了臉,說道:
「我母親——力氣最大。」
母親痛苦而高聲地說:
有一天外祖父問我:
……
外祖母從桌邊站起來,從容地走到窗前,轉過身去背著大家。
「我沒有問題,我不會說的,只怕薩舒特卡多嘴!」
「這些該死的,野蠻的種族,醒悟吧!」
大家都笑起來。外祖父則說:
我瞅著他那快活的臉,想起了外祖母講的伊萬王子和伊萬傻瓜的童話。
我喜歡長久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眯縫著兩眼,轉動著腦袋,小聲地幾乎耳語似的請求說:
「這個馬克西姆,他是個十足的大傻瓜。請上帝原諒我對死人說這種話!」外祖父生氣地、但吐字清楚地說。
但是,臉色蒼白、好像快要溶化的舅媽卻耐心地用其斷斷續續的聲音糾正說:
「揍一頓我再饒你,」外祖父說,拿一根濕潤的長樹條子從手心裏捋一遍,「來,把褲子脫掉!……」
「你看看,」他捲起袖子說,把裸|露的手伸給我看,胳膊上直到肘彎部都是紅色傷痕,「你瞧它腫的!本來還更厲害,現在好多地方都長好了。你感覺到沒有,外祖父當時氣瘋了,我看見他要打你,就把這隻手伸出去擋著,指望這一擋,樹條子會斷掉,而當外祖父去取另一根樹條子時,外祖母或者你母親就會來把你拖走。可誰知道那樹條子沒有斷,泡過水的樹條子柔軟得很!不過,你也總算少挨了幾下,你看我給打的!小弟弟,我也是狡猾狡猾的!……」
「你是我的親骨肉,我的心肝。」外祖母低聲地說。
大家都不作聲了。
他的話使我感到屈辱。他看出了這一點。
孩子們哭了起來。懷孕的娜塔利婭舅媽大聲喊叫,我母親兩手抱住她,把她拖了出去;快活的麻臉保姆葉夫蓋尼婭把孩子們趕出了廚房。椅子翻倒了;年輕、寬肩膀的徒弟「小茨岡」騎在米哈依爾舅舅的背上;留著大鬍子、戴著黑眼鏡的禿頭的格里戈利·伊萬諾維奇師傅則心平氣和地用毛巾捆住舅舅的雙手。
他們談了很久,開始時談得很投機,可後來外祖父就像是要打架的公雞一樣,腳擦著地板,指指點點地嚇唬外祖母,湊近她的耳邊高聲地說:
「等一等……」
我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所以沒有說話。媽媽則說:「沒有,馬克西姆沒打過他,而且叫我也不要打他。」
「不對,你就簡單地念:『雅科、熱』……」
「我就知道,你更疼他們,可你的米什卡是個偽善者,雅什卡是虛無主義者,他們會把我的家產全部喝光,讓我們傾家蕩產……」
「你就試試看,你敢動動他……」
休息的時候,喝晚茶的時候,外祖父、舅舅和工人們都從作坊來到廚房,個個精疲力竭。他們的手染上了紫檀,被硫酸鹽灼傷,頭髮用九*九*藏*書帶子扎著,全都像是廚房角落裡的黑色的聖像。在這個可怕的時刻,外祖父就坐在我的對面,這引起其他孫兒們的嫉妒,而且他跟我說話也比跟他們說得更多。他整個身子勻稱、清秀、尖削;他那件用絲絨縫製的圓領緞背心舊了,印花布的襯衣皺了,褲子的膝蓋上露出兩塊大補丁,但是比起穿著上衣、胸衣和脖子上圍著綢子圍巾的兩個兒子來,卻仍然使人覺得他更乾淨更漂亮一些。
於是他理了理銀白色火紅的頭髮,補充了一句:
我很想踢他一腳,可是我疼得不能動彈。他的鬍子比以前顯得更紅了,腦袋不安靜地搖晃著,閃亮的眼睛在牆上尋找什麼東西。他從衣兜里掏出一些山羊形的餅乾、兩塊糖角、一個蘋果和一包藍色的葡萄乾,他把所有這些食品都放在枕頭上我的鼻子跟前。「瞧,我給你帶來了禮物!」
雅科夫舅舅走後,外祖母躲在角落裡,全身顫抖地號啕著:
樹條子抽下去,身上馬上火辣辣地腫起一條紅道道。表哥拉長聲音悲慘地喊叫。
「列克謝,」外祖父叫我,「你走近一點!……喂,沒有聽見嗎?你這就看看,我是怎樣抽人的……一下!……」
生病的那幾天是我生活中重大的日子。在這些日子里,我大概成長得很快,並且有一種特別的感受。從那時起,我便開始不安地注意著人們,彷彿撕掉了我心上的一層皮,從此這顆心就變得對一切屈辱和痛苦(自己的和別人的)都難以忍受的敏感。
從吵架一開始,我就被嚇壞了,跳到炕爐上,在那裡我滿懷恐懼和驚奇地看著外祖母拿銅洗臉盆里的水給雅科夫舅舅洗臉上流出的血。他哭著,跺著腳;外祖母則用沉痛的聲音說:
我想親自來染一些東西,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的薩沙——他是一個很認真的男孩,在大人那裡也總是引人注目,對所有人都表示親熱,隨時給大家服務,大人們都誇獎他聽話、聰明,但是外祖父卻斜著眼睛看薩沙,並且說:
「但是,阿廖沙,在途中休息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夏日的黃昏,在日古里一帶翠綠的山巒下,我們點起篝火,一個不幸的縴夫唱起了心愛的歌曲,我們大家也跟著他一起大聲唱起來——簡直全身都要起雞皮疙瘩,彷彿伏爾加的水也流得更快了,它像一匹馬直立起來,要衝向雲霄。於是全部的憂愁都像塵埃似的被風吹走了。大家唱得很起勁,有時稀飯從鍋里溢了出來也沒人發現。這時煮飯的人的腦門就得挨勺子把了。你愛怎麼玩都可以,但不能忘了正事!」
「白布最容易上色,我很清楚!」他很認真地說。
外祖父打得我失去了知覺,於是我病了好幾天,在一間小屋子裡背朝天地趴在一張寬大、暖和的床上;房間里有一個窗戶,在牆角那個裝有許多聖像的神龕里點著一盞紅色的長明燈。
「你別問,問了更糟!你就簡單地跟我念:『我們在天之父』……念啊?」
外祖父側身站在她跟前,看著桌子,桌子上的所有東西都打翻了,桌面上流滿了水。他小聲地說:
他微笑著,揮揮手,叫他們離開:
「要。」外祖父說,斜視了我一眼。
他又關懷地教導我說:
「我也同樣喜歡你,所以我可以為你忍受痛苦,為了愛嘛!對別人難道我會這樣嗎?我才不去理會呢……」
「叫你們全都要飯去!」
「這是誰乾的?這些異教徒!」
「這是雅科夫的薩沙乾的!」米哈依爾舅舅突然說道。
我明白,大家都怕我母親,就連外祖父跟她談話的時候,也跟別人不一樣,聲音要小一些。這使我很愉快,我曾在表哥們面前誇耀說:
萬尼卡一邊在五顏六色的圍裙上擦手,一邊擔心地說:
我有點兒納悶:為什麼問了更糟呢?「雅科、熱」這個詞含意不清,我便有意把它念歪:
「嘿,你們這號人啊!」他常常感嘆地說,「啊」的音節拉得很長,每次都使我產生一種無聊的和打寒戰的感覺。
舅媽小聲地說:
星期六的晚禱前,有人把我領到廚房裡,那裡又黑又九-九-藏-書靜。我記得,當時進過道和進房間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窗外是灰色渾濁的秋日的黃昏,在黑色的爐門前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坐著嚴肅的、與平時不一樣的「小茨岡」;外祖父站在牆角一個污水盆旁邊,從水桶里撈出長長的樹條子,量一量它們,一根挨一根地放好,在空中揮舞著,發出颼颼的響聲。外祖母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響亮地聞著鼻煙,嘮叨著:
「星期六我要為頂針的事抽薩什卡一頓。」
他一直講到晚上。他走的時候親切地和我告別,這時我感到外祖父並不兇惡,也不可怕。但我一想起他曾這麼殘酷地打我,我就難過得要落淚,而且我無法忘記這件事。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錯誤。
「我如此地憐惜你,簡直喉嚨都要哽住了。我感到事情不妙!他使勁地抽你……」
「你,萬尼亞,可別跟外祖父說!我把這事情瞞著,或許能對付過去……」
我躲在一邊琢磨:「抽」就是把送去染的衣裳「拆開」,而「揍」和「打」顯然是一個意思。打馬、打狗、打貓。在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這我看見過,但我從沒有看見人家這樣打小孩,雖然在這裏兩個舅舅有時彈自己孩子的前額,有時彈後腦殼,孩子們對這種舉動並不在乎,只是搔一搔被彈疼的地方罷了。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他們:
「如果他從上往下打,鞭子直落下來,你就平靜地躺著,放鬆身子,如果是抽打,即鞭子打下去往回拉,就是要掀你的皮,那你就把身子隨著鞭子扭過去,懂嗎?這樣會減輕一些疼痛!」他眨了眨他那黑色的鬥雞眼,說:
「不好受吧?」外祖父問道,他的手均勻地一起一落,「不喜歡?這一下是為了頂針!」
「不,一點兒也不疼。」
首先是外祖母與母親的爭吵使我非常吃驚。在狹小的房間里,穿一身黑衣裳的胖大的外祖母,找母親的麻煩,把她推到牆角里聖像跟前,用嘶啞的聲音說:
……
「什麼叫作『抽』啊?」我問道。
「難道我還要挨打嗎?」
我們來了不久,在廚房裡吃午飯的時候就爆發了一次爭吵。兩個舅舅忽然跳將起來,越過桌子,衝著外祖父咆哮起來,像狗那樣悲戚地齜著牙齒,全身顫抖著;外祖父則用湯匙敲打著桌子,滿臉通紅,像公雞似的高聲喊道:
「你怎麼不把他奪過來,啊?」
「你幹嗎噘著嘴?瞧你……」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子,脫到膝蓋邊,用手提著,彎下腰,跌跌撞撞地走到凳子跟前。看他走路的樣子,就很難受。我的雙腿也哆嗦起來了。
外祖父的造訪給大家都敞開了大門,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邊,千方百計地要讓我高興。我記得,並不是每次都能讓我快樂和開心。來看我最多的是外祖母,她連睡覺也同我在一張床上。不過在這些日子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岡」。他身材方方正正,胸部寬大,碩大的腦袋上留著捲髮。有一天晚上他來看我時,打扮得像過節一樣,穿著金黃色的綢襯衣、絨褲子和一雙像手風琴一樣軋軋作響的皮靴,頭髮梳得通亮;濃眉下面一雙快樂的鬥雞眼,年輕的黑鬍子下面一排雪白的牙齒,都閃著亮光。綢襯衣在長明燈紅色火光柔和反照下彷彿在燃燒。
外祖母跑過來了,哎呀地叫起來,甚至要哭起來,一邊可笑地罵我:
「要分了,老爺子,要分了!」
「你這個彼爾米亞克人啊,不聽話的傢伙,真要把你舉起來摔死在地上!」
「下次再挨打時,你記住,不要縮成一團,不要緊縮身子,那樣會加倍地疼;你要放鬆身體,自由地讓它變得柔軟,像果子凍似的躺在那裡!不要憋氣,要深呼吸,拚命地叫喊——你要記住,這樣才行。」
然後她勸「小茨岡」說:
在外祖父家裡,充滿著人與人之間熾熱的仇恨之霧。它不僅毒害了大人,甚至小孩也深受其害。後來我才從外祖母講話中知道,母親到來的那幾天,她的兩個弟弟正在堅決要求父親分家。母親突然回來九*九*藏*書,更加劇了他們的分家願望。他們擔心我母親會要回那份本就屬於母親,但由於她違背外祖父的意志「私自成親」而被外祖父扣下來的嫁妝。舅舅們認為,這份嫁妝應該分給他們。關於誰在城裡開染坊,誰到奧卡河對岸庫納維諾村去的事,他們之間也早就殘酷地爭鬧不休了。
門口好幾次有人探頭來看他、叫他,但我請求他:
「你等著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小兄弟,我當時對你是有點兒過分了。我正在火頭上。你咬我,抓我,把我惹火了!不過,你多挨了幾鞭子也不是壞事,我都記在賬上呢!要知道,挨自己親人的打,這不是屈辱,而是教訓!不能讓外人打你,自己人倒沒關係。你以為我沒有挨過打嗎?阿廖沙,你恐怕連做噩夢也沒有夢見過我是怎樣挨打的。我當時受凌|辱的樣子,就是上帝本人看了也會落淚的。那又怎麼樣呢?我這個孤兒,乞丐母親的兒子,終於熬出頭了——成了行會的老大,眾人的頭兒。」
文靜、膽小的娜塔利婭舅媽教我念禱詞。她有一張孩子般的臉,而一雙眼睛卻是如此透亮,我彷彿覺得它們可以看到她腦後的一切東西。
「『雅科夫、熱』『雅、夫、科熱』……」
「聖母啊,求你讓我的孩子們恢復點理性吧!」
我清楚地看到,外祖父那雙聰明、銳利的綠眼睛老是在注視著我,我很害怕。我記得,我總想躲開這雙燙人的眼睛;我覺得外祖父很兇,他不論對誰說話,都總是要嘲笑人、凌|辱人、挑逗人,極力要使所有的人生氣。
「你撒謊!」
講啊,講啊,他在我眼前像一朵雲似的迅速長大了,從一個乾瘦的小老頭變成了具有神話般的力量的人:他一個人拉著一條巨大的灰色駁船逆流向前……
「老妖婆,你生了一群什麼樣的野獸?」
我問他:
我笨拙地在床上翻了個身,把熨斗碰掉了,熨斗嘩嘩啦啦地順著炕爐階梯滾下去,撲通一聲掉進了髒水盆里。外祖父連忙跳到爐梯上,把我拖下來,直視著我,好像是頭一回看見我似的:
雅科夫的薩沙坐在廚房中間的凳子上,用拳頭擦著眼睛,嗓門都變了樣,像個老乞丐那樣拉長聲音說:
「裝相,」外祖父說,「這一下不疼,瞧,這一下才疼呢!」
「別走!」
……
「如果是這樣,那就得挨揍了!」
他像馬那樣打了個響鼻,搖搖頭,開始講外祖父一件什麼事,我立刻就覺得他可親,像孩子一樣單純。
「真像他父親!滾出去……」
「看來,是要分家了,老婆子……」
我把一塊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來,抱著它跑到院子里。但是當我把桌布的邊放進盛著藍靛的桶里時,「小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躥了出來,把桌布奪了過去,並用他那寬大的手掌擰乾,衝著正從門洞里注視著我干這事的表哥喊道:
「瞧,為了這你要挨一頓揍了!」
他的手揚得不太高,照著赤|裸的身子打下去。薩沙尖叫起來。
雅科夫的兒子在炕爐後面哭起來,並大聲說:
他們沒有表示異議。
他彎下腰,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後一方面用那僵硬的染成了黃色的小手——特別是那彎得像鳥嘴似的指甲顯得更黃——撫摸著我的頭,一方面說:
母親說:
大人們如此巧妙地改變布料的顏色,這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拿一塊黃布放到黑水裡,就變成了深藍色的,即「寶藍」;把灰布放在紅黃色的水裡一涮,就變成了深紅色的,即「櫻桃紅」。很簡單,可是不明白。
他用其乾瘦、勻稱的身子緊靠著我,開始講起了他的童年時代,話語沉重而有力,一句接一句地說得快捷而又流利。
在我記憶里,母親並不是強有力的,她也和大家一樣,怕外祖父。是我妨礙了她,使她不能離開這個無法生活的家。這叫人很難受。不久,母親真的從家裡消失了,不知到哪兒做客去了。
我們來了后沒過幾天,他就逼著我學習祈禱。其他孩子都比我大,他們已經在聖母安息教堂里的助祭那裡學認字了。從家裡的窗口上就可以看到教堂的九*九*藏*書金頂。
外祖父撲向外祖母,推倒她,把我奪過去,放到凳子上。我在他手裡掙扎著,扯他的紅鬍子,咬他的手指。他大叫起來,夾住我,最後把我扔到凳子上,磕破了我的臉。現在我還記得他的粗野的叫喊聲:
他推了我一下,用手掌拍拍我的腦門。
我記得母親那蒼白的臉及其睜得很大的眼睛。她沿著長凳跑過來,聲音沙啞地說:
米哈依爾舅舅的孩子們——表哥和表姐並肩站在凳子後面,像木頭人一樣。
「為什麼?」
而雅科夫的薩沙卻對一切都能說得很多很莊重,就像大人一樣。他知道了我想搞染布手藝后,就勸我去柜子里拿出過節用的桌布,把它染成藍色。
「是誰把你放到炕爐上的?是媽媽嗎?」
「你外祖父會找到把柄的……」
「那又怎麼樣呢?」「小茨岡」平靜地回答說,「當然還要打的!也許還會經常打你……」
他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搖搖黑髮蓬亂的腦袋,對我說:
我高興地從廚房裡跑開了。
他有時跳下床來,揮舞著雙手,給我演示船夫們如何拉縴,如何從船里排水;他用男低音唱了一些歌曲,然後又像年輕人那樣跳到床上。他整個人都令人感到驚奇,說話聲音也更沉厚更有力了:
「你那麼健壯!不害臊嗎,瓦爾瓦拉!我一個老太婆都不害怕!你真不害臊!……」
「如果不是有阿列克謝,我早就走了,遠遠地離開了!我無法在這個地獄里生活,媽媽!我受不了……」
外祖母急忙奔過來抱住我並喊道:
但是,當薩沙順從地臉朝下趴在凳子上,萬尼卡把他從腋下捆在凳子上,再用一條寬毛巾綁住他的脖子,然後彎下腰去用一雙黑手抓住他的腳踝骨時,就更令人難受了。
我若是問她「什麼是『雅科、熱』」,她便膽怯地向四周張望一下,勸告說:
「我給他兩戈比銅幣。」外祖母說,把我領回屋裡去。
「喂,阿廖沙,你今天做什麼啦?玩了!我看見你腦門上的腫塊了!贏得一塊腫塊,這算什麼能耐!『主禱文』念熟了沒有?」
「我自己一輩子就是個孤兒!」
我對他說,我很喜歡他;他也簡單地但卻令人難忘地回答說:
「住嘴,都是你縱容他們的!」外祖父喊道,兩眼閃著亮光。也怪,他這樣小的個子,叫喊起來,卻能震聾耳朵。
而他們總是勇敢地回答說:
當他的手抬起來的時候,我胸中的一切也隨之升起來,他的手落下去時,我整個身子也好像落下來。
「我不讓你打列克謝,不讓,魔鬼!」
但是,星期六發生的那件事卻動搖了我對母親的這種看法。
她雙手抱著他的頭,吻了吻他的前額,而他個子比她小,把臉貼在了她肩上。
「我嚇壞了!」
米哈依爾舅舅一拍桌子,對母親喊道:
可是,不論是她本人還是她說的話都並不簡單。這使我很生氣,妨礙我記住祈禱文。
薩沙可怕的尖叫聲又刺耳又討厭:「我不敢了……桌布的事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是說過了嗎……」
「瓦爾瓦拉,你要管管你的狗崽子,不然,我要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外祖父則把被撕破的襯衣拉到肩膀上,對她喊道:
不知怎的,突然外祖父出現了,就好像是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他坐在床上,用冰冷的手撫摸我的頭。
「看在基督分上,饒了我吧……」
我知道因頂針而引起的那段熱鬧的故事:某傍晚,在大家已經喝過茶,但還沒有吃晚飯之前,舅舅們和師傅都把染好的布綴成一匹一匹,然後再在上面縫上厚紙簽兒。米哈依爾想給半瞎眼的格里戈利師傅開個玩笑,便唆使九歲的侄兒薩沙把師傅的頂針拿到蠟燭上去烤。薩沙用鑷子夾著頂針烤起來,烤燙后,便偷偷地把它放在格里戈利的手下面,自己躲到爐子後面去。可是這時正巧外祖父進來了,他坐下來要幹活,於是便拿起那隻滾燙的頂針戴上。
他說得很平靜,然而不論是他的說話聲,還是薩沙在凳子上掙扎的聲音,或者是外祖母的腳摩擦地板的響聲——任何聲音都破壞不了那在廚房的昏暗中、在低矮的熏黑了的天花板下令人難忘的靜寂。
「他的記性很差。」
「你父親打你嗎?」
「不,你不愛他,不可九*九*藏*書憐這個孤兒!」
她用腳踢開門,叫我母親:
我記得,當我跑到廚房裡來看熱鬧時,外祖父正用灼傷的手抓著耳朵,可笑地蹦跳著,大聲叫道:
雅科夫的薩沙長得又瘦又黑,有一雙龍蝦似的凸眼睛,說起話來急急忙忙,聲音很小,老是被話語哽得接不上氣來;他經常神神秘秘,東張西望,好像要跑到什麼地方去躲藏起來似的。他那栗色的瞳孔是呆板的,但興奮起來時,瞳孔便和眼白一起顫動。
但是,真實高於憐憫。須知,我這不是在講自己,而是講那個令人窒息、充滿可怕印象的狹小的天地。普通的俄羅斯人過去和現在正是生活在這種天地里。
「疼嗎?」
然後他悄悄地教我,時而回頭望望門口:
她善於說這種簡短的話語,這些話好像能把人們從她的身邊推開,把他們扔到一邊去,使他們變得很渺小。
「好一個馬屁精!」
「高興了……害人精……」
外祖父冷笑一下,開心地揚起棕黃色的眉毛。
「是我自己上去的。」
「真的,是我自己,我害怕來著。」
突然,米哈依爾舅舅一揮手朝弟弟的臉打了過去,弟弟號叫起來,揪住他,兩人就在地板上滾在一起,扭打起來,發出嘶啞聲、呻|吟聲和辱罵聲。
「爸爸,不要打!……交給我……」
外祖父平靜地像念聖詩一樣地說:
米哈依爾舅舅從桌子上探過身來,用手指撥開頂針,對它吹氣;格里戈利師傅則若無其事地在縫東西,影子在他那碩大的禿腦袋上跳動;雅科夫舅舅跑了出來躲在炕爐拐角後面偷笑;外祖母在擦板上擦生土豆。
「親兄弟,咳!親骨肉!嘿,你們這號人哪……」
「瓦麗婭,瓦麗婭!……」
他笑了笑,笑得像綢子一般柔和、親切,再一次看了看腫起的胳膊,笑著說:
一種濃重的、色彩斑斕的、難以形容的奇怪的生活,以其驚人的速度開始並奔流了。它在我的記憶中,就像是一個善良卻又極其誠實的天才很好地講述的一個嚴酷的童話。現在回想一下過去,有時連我自己也很難相信,竟會發生那樣的事;有許多事情我都想進行辯駁,加以否認——這「一家子蠢貨」的黑暗的生活充滿太多的殘忍了。
「在這種事情上,我比巡長還精明!小弟弟,如今我身上的皮粗硬得可以剝下來縫手套了!」
「這是為什麼?」
「把他捆起來,我要打死他!……」
「快叫奶奶去!」
「告密不能頂罪!這第一鞭子是給告密者的,而這一下是為桌布打你!」
「你胡說!」雅科夫大喊一聲,從炕爐後面跳出來。
「老婆子,你要看著他們一點,不然他們會欺負瓦爾瓦拉的,他們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媽媽,你就別說了,我很不好受!……」
大家都說是米哈依爾的過失。在喝茶的時候,我天真地問:「他是不是要挨揍和挨抽?」
他那雙綠色的眼睛炯炯發亮,金色的頭髮歡快地豎起來,高亢的嗓音變得渾厚了;他吹號似的對著我的臉說:
「他說,鞭笞教育不好人。」
「你是坐輪船來的,蒸汽把你送來的,可是我年輕的時候,卻是用自己的力氣拉著駁船沿伏爾加河逆流而上,駁船在水裡走,我在岸上拉,打著赤腳,腳下是尖利的石子——山上崩下的碎石,從日出到深夜!太陽曬著後腦殼,腦袋就像鑄鐵一樣沸騰著,可是還得把身子彎得低低的使勁地拉,全身骨頭都咯咯作響,還是走啊,走啊,纖索滑脫了,就倒下去,嘴啃地。這還算是好的。力量全用光了!哪怕能休息一會兒也好,哪怕死了也好!你瞧,在上帝眼前,在基督耶穌面前,我們是如何生活的!……就這樣,我沿伏爾加母親河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到市集,足有成千上萬俄里!而第四年,我已經當上了縴夫頭,向主人顯示了自己的智慧!……」
「全都分給他們吧!老頭子——你也落得個清靜,分吧!」
「得了,你怎麼說這種話呢!把襯衣脫下來,我給你縫一縫……」
「爸爸,別相信他,是他叫我乾的。」
「你好,先生……你說話啊,別生氣了!喂,你怎麼啦?……」
後來她們倆坐在牆角里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母親說:
「喂,請說:我們在天之父……」
兩個舅舅對罵起來。外祖父立即平靜下來,用擦好的土豆敷在手上,拉著我一聲不響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