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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打她嗎?」
「讓開!」
這隻比她大三倍的「小耗子」卻乖乖地跟著她朝大門口走去,一面打量著她的通紅的臉,一面打著響鼻。
「噢?」
「咦,咦……」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不明白蟑螂有什麼用處?這些黑蟲子,總是爬來爬去;上帝給每隻小蟲子都派了任務:土鰲告訴我們屋裡有濕氣;臭蟲的出現,表示牆壁髒了;被跳蚤咬了,意味著那個人要生病了——一切都能理解!而這些東西——誰知道它們身上有什麼力量,它們被派來是幹什麼的?」
外祖母在身上畫了個十字,回答說:
如果我沒有找到這隻小蟲子,她就會睡不著覺。我感覺得到,在夜深人靜時,哪怕有一點點最小的聲音,她都會渾身打戰;我聽見她屏住呼吸,小聲地說:
「它就在門檻附近……在箱子下面爬呢……」
外祖母冷笑一下,想說點什麼,但外祖父眉頭一皺,又說道:
「鄰居們,快去保護糧倉吧!大火就要燒到糧倉了,燒到乾草棚了——我們的燒光了,你們的也免不了!快把房頂扒掉,把乾草扔到花園裡去!格里戈利,往高處扔,幹嗎老扔在地上呢!雅科夫,你別瞎忙,去把斧子拿給大家,鐵鍬也拿出來!敬愛的鄰居們,行行好吧,上帝會幫助你們的。」
「沒有啥可怕的……」
我想象著那黑鬼一個筋斗從房頂上滾落下來的情景,便笑了。外祖母也笑著說:
外祖母自己也搖晃著腦袋微笑著。
「親愛的,你什麼都知道;老天爺,你一切都明白。」
我蘇醒過來時,已經在前廳聖像下面的角落裡躺在外祖父的雙膝上;他望著天花板,搖晃著我,小聲地說:
「你怎麼會害怕蟑螂呢?」
「要把長明燈的油、甜酒和煙子摻和給她喝:半杯油,半杯甜酒,再加一勺飯廳里的煙子……」
我睡意矇矓地點上蠟燭,趴在地板上,尋找敵人;但並不是立即就能找到的,也不總是都能成功的。
有一回,外祖母正跪在地上誠懇地與上帝談話;外祖父打開門走進屋裡來,扯著嗓門說:
「那好呀,我們一起去要飯!我會在全城吆喝:這是行會老大瓦西里·卡什林的外孫子!那才好玩呢……」
「老頭子,把馬牽走!」她一面咳嗽,一面聲音沙啞地喊道,「快給我脫下來,我要燒著了——沒看見嗎?……」
不過她說得特別好的還是那些詩:一首關於聖母巡視苦難的人間情景的詩,講聖母如何規勸女強盜安加雷切娃「公爵夫人」不要毆打和搶劫俄羅斯人;還有關於神人阿列克謝的,關於戰士伊萬的;還有一些關於智者瓦西莉薩、公羊神父和上帝教子的童話,以及關於女王公瑪爾法、綠林女首領烏斯達、一個有罪的女人瑪麗婭、強盜母親的悲哀的可怕的童話等。她知道的童話、故事和詩歌多得不計其數。
「大火你全看見了吧?從一開始?外祖母怎麼樣?嗯,已經是老太婆了……一輩子挨打受苦,病歪歪的……可真了不起!唉,你們這些人啊……」
我已經想到了她下一步的動作,便忍不住地笑了;於是她叫起來:
「你這都看見過嗎?」
在這個時候是不能不聽她的話的。我跑進廚房裡,又貼著玻璃朝外看,但是有一群黑壓壓的人擋著,看不見大火,只從那些冬天黑色便帽和有遮檐的帽子中read.99csw.com間,看見一些銅盔在閃閃發光。
「多麼可愛的小臉蛋!……」
於是她深深地嘆息一聲,溫和地、十分滿意地說:
馬身上的小鈴鐺發出歡快而急促的丁零聲,一切都像過節似的好看。外祖母把我推到台階上說:
她興頭來了,繼續講道:
閉上眼睛我就看見那些毛茸茸的、五顏六色的小造物從爐口、從爐子灰色的圓石上,像一股稠密的水流往外流,把小澡堂擠得滿滿的,它們在吹蠟燭,淘氣地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這很可笑,但也很可怕。外祖母搖搖頭,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精神抖擻起來。
「你舅媽娜塔利婭死了……」
他擦著了硫黃火柴,藍色火光照亮了他塗滿油煙的黃鼠狼似的臉。他找到桌子上的蠟燭后,便不慌不忙地在外祖母身邊坐下來。
她嘆口氣回答說:
他生氣地脫掉襯衣,走到角落裡去洗手臉;在黑暗的地方,他跺了一下腳,大聲說道:
「葉夫蓋尼婭,把聖像摘下來!娜塔利婭,給孩子穿上衣服!」外祖母用嚴厲而堅定的聲音指揮著;外祖父卻小聲地哀泣著:
「主啊,把我收回去吧,把我帶走吧……」
「讓我去看一看……」
我不止一次看見,在娜塔利婭舅媽的無神的眼睛下面有紫色的腫塊,在黃色的臉上,嘴唇也腫了。我問外祖母:
舅舅用手指招呼我去,他踮起腳尖向外祖母房門走去,當我爬上床的時候,他小聲說:
他站了起來,重又抓住我,把我拋起來,大聲吼叫:
「瓦西里·瓦西里奇,找不到阿列克謝……」
「你還是去洗一洗吧。」她說道,自己也是滿臉油煙,散發出刺鼻的煙味。
於是,她把矇著頭的被子掀掉,輕輕地吁了一口氣,笑了。
「主啊,你心裏明白,每個人都想多得到一些;米哈依爾是老大,他必須待在城裡,要他搬到河那邊去,他會感到委屈,而且那兒人生地不熟,將來還不知會怎樣。但父親比較喜歡雅科夫。怎麼好對孩子偏心呢?老頭子很固執。主啊,你就開導開導他吧。」
格里戈利把鐵缶子放在火上,又爬到炕上來找我並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陶制煙斗給我看。
「走吧,走吧!」外祖父擺擺手答道。其實我當時就藏在門前的台階下面,我不想讓保姆把我帶走。
「為什麼呢?」
「我的手,我的手好痛啊……」
「沒見過,但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她在我身邊坐下,搖晃著身子,沒有說話。很好,又回到了安靜的暗夜,一片漆黑;不過大火滅了,也有點兒可惜。
「要把上帝的門打開……」
他彎著腰,沉默了許久,然後站起來,掐掉燭花,又問道:
他跑去找松明,摸到了我的腳,便驚訝地叫道:
「外祖母在哪兒呢?」
「你給我講講上帝的故事吧!」
「老婆子,牽住它!」
有一次,我從米哈依爾舅舅的房門前走過時,看見娜塔利婭舅媽穿著一身白衣裳,雙手貼著胸口,在屋子裡輾轉不安地叫喊,聲音不大,但很可怕:
她從來不會錯——我在離床很遠的地方找到了那隻蟑螂。
「住嘴,狗東西!」外祖母把他推到門口后說。他差一點摔倒了。
「混蛋!」我罵了他。
她站起來,把一隻手伸到臉前,吹吹手指,走了出去。外祖父沒有看我,悄悄地問道:
「你先去生上火吧!」外祖母指揮他說。
火很快被壓在地上,澆滅了,踩滅了。警察把人們驅散。外祖母走進了廚房。
「你騙人,等著瞧,小強盜,沒有睡吧?」她小聲地說,「我說,你沒有睡,是嗎?好孩子!來,把被子給我!」
不論是外祖父還是什麼人,不論是鬼還是一切其他的邪惡勢力,她都不怕,就是對黑蟑螂害怕得要命,甚至在距離她很遠的地方,她都能感覺到蟑螂的存在。她常常夜裡把我叫醒,小聲地說:
「這是誰?是你!還沒有睡,害怕嗎?不要怕,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外祖母都燒傷成這樣了,她怎麼能去接生呢?你聽!你舅媽在痛苦地呻|吟!大家都把她忘記了。火災剛開始,她就抽筋了,九-九-藏-書是嚇的……瞧,生孩子有多麼困難呀,可女人還是不受尊敬!你要記住,應當尊敬女人,也就是尊敬母親……」
「你娜塔利婭舅媽生孩子。」他冷靜地回答道,從炕爐上跳到地板上。
「你不用怕!」外祖母用低沉的聲音說,拍了拍它的脖子,拿起韁繩,「我哪能讓你受這種驚嚇呢?啊喲,你這個小耗子……」
「誰在這兒?呸,嚇我一跳……你到處礙手礙腳的……」
格里戈利把被燒壞了的馬披從她身上脫下來,折成兩半,並開始用鐵杴鏟起大塊大塊的雪往染坊的門裡扔;舅舅拿著斧頭在他旁邊跳來跳去;外祖父在外祖母身邊跑動著,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瓶子埋進雪堆里,便向大門口奔去,把門打開,向那些跑過來的人們鞠躬,對他們說:
「我記不得了。後來又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並且五天五夜不給我吃飯,好容易才活了過來。有時還要……」
「主啊,你就托個好夢給他吧,讓他知道該如何給孩子分家!」
「感謝至聖的聖母——一切都好!」
院子里闖入一個騎馬的人,頭戴一頂有冠狀裝飾的銅盔;棗紅馬濺著唾沫。騎馬人高高舉起拿著鞭子的手威嚇地喊道:
「又一次,我看見了一些被詛咒的傢伙。這是在一個冬天的夜裡,刮著大風雪,我正穿過久科夫山谷;你記得嗎,我跟你講過,雅科夫和米哈依爾在那兒的池塘冰窟窿里想把你父親淹死?就是那個地方,我連滾帶爬地沿著小道下到谷底,就聽到滿谷的呼哨聲和喊叫聲!一看,一輛套著三匹黑馬的雪橇正朝我駛過來,一個頭戴紅色高帽子的又高又胖的鬼,像橛子一樣站在趕車人的座位上,駕駛著雪橇,兩手伸直,握著鐵鏈子韁繩。整個山谷都沒有車道,三馬雪橇直朝池塘奔去,隱沒在白雪的雲霧裡。坐在雪橇上的也都是鬼,他們吹口哨、喊叫,揮動帽子——共有七輛這樣的三套馬的雪橇,像消防車似的疾馳而去,這些馬全是黑的,這些馬也全都是人,被父母詛咒的人;他們是在為鬼消遣取樂,每天晚上他們都拉著鬼去赴各種喜慶會;這一次我看見的大概是他們去參加鬼的婚禮吧……」
「走開!」她喊了一聲,「別被人踩死了,走開……」
「不要緊。」
我跑進廚房。朝院子一面的窗戶被照得金光燦燦,地板上滑動著黃色的斑點;光腳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鞋一面在黃色的斑點上跳動,好像他的腳被燙傷了似的,並且大聲喊道:
「硫酸鹽,混賬們,硫酸鹽要爆炸了……」
他叉開兩條腿坐在地上,用手掌撐著地板,往自己前面吐唾沫。炕爐上變得難以忍受的熱,我爬了下來,當我走到舅舅身邊時,他忽然抓住我的一隻腳,拽了我一下,我跌倒了,後腦殼打在地板上。
外祖母講上帝時很特別:聲音很小,奇怪地把某些字句拉長,閉著眼睛,並且一定要坐著講。她欠起身來,坐下,把頭巾披在沒戴帽子的頭髮上,講得很久很久,直到使人入睡。
她在胸口畫十字、磕頭,用大腦門碰擊地板,再直起身子,動情地說:
「在那邊。」舅舅手一揮,答道。他仍舊踮起光腳的腳尖走開了。
「不。」
他撫摩著她的肩膀,齜了齜牙補充說:
她很有理由地回答說:
她也跟大火一樣有趣:大火好像捉住了她這個一身黑的人,把她照得全身通亮。她在院子里東奔西突,到處張羅,指揮著大家,一切都在她的眼裡。
「這是米什卡放的火,放了火就跑了,啊哈!」
外祖母一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望著發黑的聖像,勸告自己的上帝說:
米哈依爾舅舅糾纏不休地要求:
我明白她的禱詞,同時也明白了格里戈利對我嘮叨過的話:
「是老婆子嗎?」
我希望他的眼睛快點瞎了,我請求去做他的引路人,我們便可以一起四處去要飯。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老師傅在鬍子下面微笑著回答說:
我跳到炕爐上,擠在角落裡,屋裡又像著了火似的忙亂起來。一種有節奏的、越來越響亮的號叫聲像波濤似的敲擊著天花板和牆壁。外祖父和舅舅像丟了魂似的亂跑,外祖母喊叫著,把他們趕到什麼地方去;格里戈利把柴火使勁往炕爐里扔,發出轟隆的響聲,然後往鐵缶里注水,並搖晃著腦袋,在廚房裡走來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大駱駝。
九_九_藏_書「上帝坐在山岡上,在天堂的綠草地中間,在藍寶石的寶座里,在銀白色的椴樹下,那些椴樹一年四季開花;天堂里既沒有冬天,也沒有秋天,花兒永不凋謝,不斷地開著,讓上帝的信徒們歡樂。天使們在上帝身邊飛翔;天使很多,多得像飛舞的雪花,像嗡嗡叫的蜜蜂;這些白色鴿子從天上飛下來,飛到人間,然後又飛回天上,把我們的事、人們的事全都告訴上帝。這些天使中有你的,我的,外祖父的——每個人都分到一個天使,對所有人都一律平等。瞧,你的天使報告上帝說:『列克謝對外祖父伸舌頭!』上帝就吩咐說:『好,就讓老爺子把他揍一頓!』就這樣,天使把一切事情,把所有人的事情全告訴上帝,上帝便賞罰分明:有的賞給不幸,有的賞給快樂。上帝的一切都做得很好。天使們快快活活,扇動翅膀,不停地給上帝唱歌:『光榮屬於你,上帝,光榮屬於你!』而親愛的上帝只是對他們微笑——意思就是說:行了!」
「人不能看見上帝——你會把眼睛看瞎的;只有聖徒能睜大眼睛看著他。但我見過天使;當你心靈純潔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有一次,做早禱時我站在教堂里,祭堂上就有兩個天使在走動,像雲霧一樣,透過它可以看見一切:透明的翅膀碰著地板,像花邊,像薄紗;他們在寶座的周圍走來走去,幫助伊利亞老神父:他抬起衰老的雙手向上帝祈禱,天使們便撐著他的胳膊肘,他已經非常老了,眼睛都瞎了,在那裡瞎摸了一陣子;不久他就去世了。我當時一看見那兩個天使,便高興得呆住了,心裏一酸,就流出了眼淚——啊,多麼好哇!啊喲,廖尼卡,親愛的,不論在天上還是人間,上帝那裡的一切都是好的,真是好極了……」
「它們很喜歡惡作劇,完全像小孩子!瞧,有一次我在澡堂里洗衣裳,一直洗到半夜;突然,爐門開了,它們紛紛地從爐子里走出來,一個比一個小,紅的,綠的,黑的,像蟑螂一樣。我走到門口,便沒有路了,陷入了小鬼的包圍之中,它們擠滿了整個澡堂,我無法轉身;它們在我腳底下爬來爬去,扯來扯去,擠得我甚至無法畫十字!它們都是毛茸茸的,軟綿綿的,身上有溫度,像小貓一樣,只是它們都用後腳掌走路,老打轉轉,非常淘氣,齜著耗子似的牙齒,小眼睛是綠色的,角剛剛長出來,像一個個小疙瘩,尾巴則像小豬的一樣,哎喲,天老爺,我暈倒了!當我醒過來時,蠟燭快燒完了,盆里的水也涼了,洗好的衣服扔在地上。哎呀呀,我想,真是活見鬼!」
「格里戈利,把她拽住!」外祖父大吼一聲,「哎喲,她要完了……」
我打起盹來了,但嘈雜聲,開門聲,喝醉了的米哈依爾舅舅的叫喊聲把我鬧醒了。我聽見幾句奇怪的談話:
這沒有使我覺得奇怪。很久以來就沒有看見她了,她不進廚房,也不上桌吃飯。
我全身都痛。我的腦袋是濕的,身子很難受,但我不想說出來。周圍的一切是如此奇怪:房間里的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陌生人——穿著紫色衣裳的神父,戴著眼鏡、穿著軍衣的白髮老頭,還有許多的人,他們都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木頭人一樣,獃獃地等待著什麼,傾聽著附近不遠的地方的水聲。雅科夫舅舅站在門框旁邊,挺直身子,背著雙手。外祖父對他說:
「我們得不到寬恕,誰也得不到……」
這可把我驚呆了:外祖母的個頭要比外祖父大一倍,我就不相信,他能勝過她。
「火災——愚事!應當把遭火災的人拉到廣場上痛打一頓;他是個混蛋,不然就是個小偷!就應該這麼辦,才不會再有火災!去,睡覺去,還老坐著幹什麼?」
外祖父嘆息地說:
但是,外祖母已經鑽出來了,全身冒著煙,直搖頭,彎著腰,兩手伸直地捧著像小桶那樣的一大瓶硫酸鹽。
這可使我納悶:很難承認在這個家裡一切都好,我可覺得,這裏的生活越來越糟糕。
「喂,你領他去睡覺吧……」
透過窗玻璃的霜花可以看見,染坊的房頂在燃燒,捲曲的火苗在被打開的門後面旋轉。火焰的紅花在黑夜裡無煙地盛開著,只有在很高的空中飄動著一朵深黑色的雲彩,它並不妨礙人們看見那銀白色的銀河。雪被映得通紅,建築物的牆在顫動,搖晃著,好像要衝read.99csw.com向院子里那火焰正玩耍得高興的灼|熱的角落;染坊的寬大的牆縫被注滿了紅光,從縫裡吐出許多被燒紅的彎彎曲曲的釘子。在乾燥的房頂的黑色木板上,很快地蜿蜒曲折地纏滿了金色的和紅色的帶子,在這些帶子中間豎著一根細細的陶瓷煙筒,上面冒著煙。靜靜的噼啪聲,絲綢似的沙沙聲叩打著窗玻璃。火越燒越旺,染坊被火裝飾得就像是教堂里聖像壁一樣,使人不由得想到它的跟前去。
「你哪兒痛?」
「我就是眼睛瞎了去要飯,也比待在這兒強……」
「喂,老婆子,上帝光顧咱們家來了——失火了!」
她揪住被角,非常利落地使勁一拉,我被卷了起來拋在空中,翻了幾番,撲通一聲落在柔軟的羽絨褥子上。她便哈哈地笑起來。
「燒傷了沒有?」
「你說什麼?」外祖母大喊一聲,立即從地板上站起來;兩人踏著沉重的步子向黑暗的大門奔去。
「在我們這兒難道也什麼都好嗎?」
我把一件粗重的短皮大衣往頭上一披,腳上穿一雙不知是誰的皮靴,磕磕碰碰地來到前室,走到台階上。明亮、閃動的火焰使人目眩,我立即驚呆了;外祖父、格里戈利、舅舅的喊叫聲,烈火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外祖母的舉動把我嚇壞了:她頭上披一個空麻袋,身上裹塊馬披,便衝進了大火里,一面大聲喊道:
每當談到上帝、天堂、天使時她就變得又小又溫順,臉孔也年輕了,一雙濕潤的眼睛流露出特別溫暖的亮光。我拿起她那粗大的柔滑如綢的髮辮纏在我的脖子上,一動不動地、敏銳地聽著她那無盡的、永遠聽不厭的故事。
「我把你摔碎在炕爐上……」
葉夫蓋尼婭保姆把裹得緊緊的、哇哇地哭的幾個小孩從屋裡領了出來,喊道:
「有一回,在大齋期的夜裡,我在魯道夫的房前走過,晚上有月亮,月亮像牛奶一樣白。突然我看見:房頂上煙囪旁邊坐著一個黑鬼,它那有角的頭正俯在煙囪上,一邊聞,一邊打響鼻,個頭挺大,毛茸茸的;它一邊聞,一邊用尾巴在房頂上掃來掃去,發出沙沙的響聲,我對它畫十字,咒它——『願神興起,使他的仇敵四散』,它立即輕輕地尖叫一聲,便一個筋斗從房頂滾落在院子里——消失了!準是魯道夫家今天燒肉吃了,那黑鬼聞到了香味……」
我走了,但是這一夜我沒有睡著:剛剛躺下來,一陣非人的號叫聲又把我從床上掀了起來。我又跑到廚房裡。廚房中間站著沒有穿襯衣的外祖父,手裡拿著蠟燭。蠟燭顫動著,他的兩隻腳在地板上蹭得沙沙響,沒有走動,啞著嗓子說:
外祖父俯下身來問我:
她靜默了很久,溫順地低著頭,垂著雙手,像睡熟了似的僵在那裡。
我記得,母親生孩子的時候並沒有這樣叫喊。
我有時覺得,她是如此誠心和認真地擺弄聖像,就像垂頭喪氣的表姐卡捷林娜玩耍洋娃娃一樣。
她衝到騰起來的馬的前腿下面,張開雙手攔住它;馬悲戚地嘶鳴一聲,斜視著火焰,慢慢地挨近她了。
我躺在床上,東張西望。有幾個不知是誰的臉孔貼在窗玻璃上,頭髮又白又長,眼睛卻是瞎的;在一個角落的箱子的上方掛著外祖母的衣裳,這是我知道的,但是現在彷彿覺得那兒有一個活人藏著,在等待什麼。我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用一隻眼睛看著門口,我真想從羽絨墊子上跳下來跑出去。天氣很熱,稠密沉重的氣味窒息人,使人想起「小茨岡」死的情景,當時地板上流著血;在我的腦子裡或者心裏有一種東西腫脹起來;我在這個屋子裡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冬天大街上的載重車隊從我身上通過,把一切壓倒了,消滅了……
「他不比我有勁,但他年紀比我大!此外——他是丈夫!是上帝請他來管我的,我命中注定要忍耐……」
他坐在炕沿上,耷拉著兩條腿,眼睛朝下,望著微弱的燭光;他的耳朵和一邊臉頰都抹上了油煙,他的襯衫的一邊也撕破了,我看得見他的肋骨,寬寬的,像箍一樣;眼鏡的一片鏡子破了,鏡框里掉了半塊玻璃,從破洞里可以看到一隻像是受了傷的紅色、濕潤的眼睛。他把煙葉填進煙斗里,傾聽著產婦的呻|吟聲,像醉漢那樣毫不連貫地嘟囔著:
祈禱完了,外祖母默默地脫下衣裳,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牆角的箱子里,便來到床前。我裝著睡熟了。九九藏書
看著她拭擦聖像上的灰塵,洗刷法衣,我感到很有趣,而且很愉快。聖像十分華美,光輪上鑲有珍珠、銀和彩色寶石。她靈活地拿起聖像,微笑地望著它,深為感動地說:
「老婆子,雅科夫怎麼啦?」
沙拉普跑到院子里來了,它用後腿直立起來,把外祖父掀在空中。它的兩隻大眼睛在大火映照下紅光閃閃;這馬受驚嘶叫起來,用前腿撐著地。外祖父鬆開了韁繩,跳到一邊,大聲喊道:
在他的頭頂上,長明燈明亮地照耀著,房子中間的桌子上點燃著蠟燭,窗外已經現出了朦朧的冬天的早晨。
「現在總算不像過去打得那麼凶了!現在只是照著牙齒,對著耳朵來一下,或者是揪一會兒辮子。要是從前,一折磨起來就是幾個鐘頭!你外祖父有一回打我,從復活節頭一天的午禱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一會兒,然後再打,用韁繩打,什麼東西都用過。」
通常哪一天有煩惱、爭吵、打架,哪一天祈禱的時間就長。聽她的祈禱很有趣。外祖母會詳細地把家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上帝。她身體又胖又笨重,跪在那兒,像一座小山。開始時,她小聲地叨咕著,說得很快,含糊不清,後來便粗聲地嘮叨起來:
不能不相信外祖母講的故事——她講得如此簡單明了,又那麼可信。
「不是跟你說了嗎?滾開!」
「也讓瓦爾瓦拉有點兒快樂吧!她怎麼惹你生氣了?她比別人的罪過大嗎?一個年輕、健康的女人卻生活在悲愁中,這算什麼呢。主啊,你也別忘了格里戈利——他的眼睛越來越壞了。他將來瞎了眼睛,就得去要飯。真糟!他為老頭子耗盡了全身力氣,而老頭子難道會幫助他嗎!……主啊!主啊!……」
「上帝對你還是慈悲的,給了你很大的智慧……」
她經常看見鬼,有時是一大群,有時是一個。
門非常緩慢地打開了,外祖母走進了房間里,用肩膀掩上了門,背靠著它,雙手伸向長明燈的綠光,靜靜地像孩子似的訴苦道:
「你害怕嗎?」
「偷偷地打,這個天殺的!外祖父不許他打她,他就在夜裡打;他凶得很,而她卻軟弱得像果子羹……」
「哎喲,有,你就再找找吧,我求你了!它就在這兒,我知道……」
外祖父走進來,停在門檻上,問道:
「我開始抽煙了,是為了眼睛!你外祖母勸我:聞聞鼻煙吧,但我以為還是抽煙好……」
「要跟格里戈利算賬,這都是他疏忽大意!這個鄉下佬干夠了,活夠了!雅什卡坐在台階上哭呢,這個混賬的東西……你去看看他吧……」
我很喜歡外祖母的上帝,它跟外祖母如此親近,所以我常常請求她。
染坊的房頂已經坍塌了;細長的樑柱朝天豎在那兒,冒著煙,像一根根金的火炭,閃閃發光。建築物內迸發出陣陣綠色、藍色、紅色的旋風,帶著號叫聲和破裂聲,一束束火焰拋在院子里,拋在人們身上;人們聚集在火堆跟前,正用鐵杴把雪扔進火里去,有幾口染鍋在大火中瘋狂地沸騰著,蒸汽和煙像濃霧似的往上冒,整個院子都充滿一股奇怪的氣味,眼睛受到侵蝕而流出眼淚;我正從台階上走出來,正好碰到外祖母的腳。
她一邊畫十字,一邊吻它。
外面嚴寒刺骨。綠色的月亮透過窗玻璃上的霜花,清楚地照出她那善良的、長著大鼻子的臉孔,一雙烏黑的眼睛像磷火似的燃燒著。綢子的頭巾蓋住了外祖母的頭髮,那頭巾就像是鐵鍛造的,閃閃發光;黑色的衣裳在顫動,從肩膀上滑下來,鋪展在地板上。
「雖然時間不長,就一個小時,可上帝已給了你……」
「打死了?謝天謝地,也謝謝你……」
「難道他比你更有勁嗎?」
「啊哈,你竟敢捉弄你外祖母老太婆!」
「哪兒也沒有。」我說。而她卻一動不動地躺在被窩裡,連頭也用被子蒙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地請求說:
「還有什麼?」她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回憶道,「請行行好,救救所有的正教徒;你就原諒我這個該死的老糊塗吧!你知道,我有罪,但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由於愚蠢。」
我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身上緊緊地裹著捲成四層的大厚被子,聽著外祖母在禱告上帝;她跪著,一隻手貼著胸口,另一隻手不慌不忙地、斷斷續續地畫著十字。
「阿廖沙,親愛的,有個蟑螂在爬,去打死它,看在基督的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