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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我會留心看護著你。」
「加蜜糖,這對你更好!」
不過當我問他拿破崙是什麼人時,他的回答是令人難忘的。
「在遊戲和唱歌方面,他是大衛王,而做事方面,他卻像惡毒的押沙龍,會編歌曲,會花言巧語,會說笑話……嘿,你們這號人啊!『用快活的兩條腿跳著玩』,可你們能跳多遠呢?能跳多遠?」
他猛地把我推開。
強烈的悲痛使他大哭大號起來,跑到角落的聖像面前,掄起拳頭捶打自己又干又瘦的胸脯。
「老爺子,還記得嗎,我跟你還去過穆羅姆朝聖,那是多麼好啊?那是哪一年來著?……」
「你是精還是傻呢,嗯?」
「我當時還是一個小孩,沒有看見這件事,已不記得了。我最早記事是從法國人開始的,那是在一八一二年,我剛好過了十二歲。當時有三十多個俘虜押送到我們的巴拉罕納,所有這些人又瘦又小,穿著各種各樣的衣裳,比叫花子穿的還差;他們被凍得打哆嗦,有些凍壞了的人已經站不住了。鄉下人想把他們打死,但護送兵不答應。駐防軍來了后,把鄉下人趕回各家去了。後來就沒有什麼了,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些法國俘虜都是些精明機靈的人,甚至還相當快活,常常唱歌。一些大老爺們從尼日尼城坐三套馬車來看這裏的俘虜。他們來了后,有些人辱罵、用拳頭嚇唬這些法國人,甚至打他們,另一些人則親切地用法國話同他們交談,給他們錢和一些小件保暖衣物;有一個貴族老頭子用雙手矇著臉哭了起來,他說:『拿破崙這個壞蛋最終把法國人害慘了!』你瞧,俄國人怎麼樣,甚至貴族老爺都很善良:憐憫別的民族……」
「我們倒經歷了多少,看見過多少啊!」外祖父小聲嘟囔著。
「他生氣了。他有難處,又老了,事事不如意……你好好睡吧,不要去想這些……」
「他是一個逞強的人,想征服全世界,然後讓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既沒有老爺,也沒有官吏,簡單地過沒有等級的生活!只是各人的名字不同,而大家的權利都是一樣的。信仰也只有一個。這當然是蠢事!只有龍蝦無法區分,連魚也是各種各樣的:鰉魚和鯰魚不合群,鱘魚和青魚不友好。我國也有這些拿破崙分子——拉辛.斯傑潘·季莫菲耶夫、布加奇·葉米里揚·伊萬諾夫,關於他們我們以後再講……」
我還問了她一些話,她一反常態,嚴厲地叱責我:
外祖父想了想,認真地回答說:
他講的許多事情我都不想記住,可是這些事情,即便沒有外祖父的命令,卻像使人疼痛的刺,硬是扎進了我的記憶里。他從來不講童話,講的都是往事,而且我發現,他不喜歡別人提問,而我卻偏要問他:
「安心地睡吧,我到他那兒去一下……你不要太憐惜我,親愛的,其實我自己也有過錯……睡吧!」
「已故的娜塔利婭說他的記性不好。這不對。謝天謝地,他的記性像馬一樣好!翹鼻子,繼續念吧!」
可是有一次,她走到他跟前也是說這類勸慰的話時,他卻猛地轉過身來,揮起拳頭對準她的臉就是一拳;外祖母往後一躲,踉蹌了一下,站穩后,小聲而平靜地說:
於是他就提起城裡哪一家有合適的姑娘。外祖母不吭聲,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茶。我坐在窗戶旁邊,望著城市上空燒得通紅的晚霞;晚霞把房子的窗玻璃都映紅了。我因犯了一點什麼錯誤,外祖父不許我到院子里和花園裡去玩。
「具體說不好了,那是在霍亂病流行之前,就是在森林里捕捉奧洛涅茨人那一年。」
「奧洛涅茨人就是一些庄稼人,他們是從官家、從工廠、從工作中逃跑的。」
「你好,好人們,願你長命百歲!瞧,阿廖沙,我的心肝寶貝,我們過得多麼安靜啊!謝謝上天的聖母,一切都變得多麼好!」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走進來,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一言不發地坐很長的九_九_藏_書時間,不讓人注意她,可是有時她也突然地、聲音柔和得像擁抱人似的問道:
「對了,這個呢?」
字是認識的,但是斯拉夫的字母符號與它不相符合:「земля」像一條蟲子,「глаголъ」像有點駝背的格里戈利,「я」像外祖母和我,在外祖父身上則有著所有字母符號中某種共同的東西。他催促我念字母表很久很多遍,時而是順序問,時而是打亂問;他那狂熱的勁頭感染了我,我也冒著汗,扯著嗓子喊,這使他覺得可笑。他捂著胸口,咳嗽著,揉搓著書,嘶啞地說:
有時她會深沉地勸告說:
「胡說,是аз!看著:глаголъ,лобро,есть,這是什麼?」
我記得,在一個寧靜的夜晚,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房間里喝茶。他身體不舒服,坐在床上,沒有穿襯衣,一條很長的毛巾披在肩上,每分鐘都要擦一擦全身的汗,呼吸急促,聲音沙啞,一雙綠色的眼睛發暗,臉是腫的,血紅色的,那又小又尖的耳朵紅得更厲害;當他伸手去拿茶杯時,他的手可憐地哆嗦著。他很溫和,和平時不一樣。
「傻瓜。」外祖母重說一句,便往門口走去;外祖父向她撲過來,但她不慌不忙地邁過門檻,順手把門關上,正好把他擋在門裡。
他們回憶過去的時候,往往就把我忘了。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而且如此和諧,有時覺得他們好像在唱歌,唱關於病人、失火、打人的不快樂的歌,關於意外死亡、狡猾欺詐的歌,關於瘋傻乞丐和暴躁老爺的歌。
我整天跟著她在花園裡、院子里轉,跟她到女鄰居家裡去,她可以在女鄰居家裡喝上幾小時的茶,不停地講述各種故事。我好像長在她身上了;我已不記得,在我生活的這段時期里,我除了看見這個不安靜的、無限善良的老外婆外,還看見了些什麼。
「добро。」
「你就別說了,靜靜地躺著吧!」
「不要緊,牙齒沒有事,只是嘴唇破了。」
「他幹嗎要打你?」
「好了,你們都別拚命喊了!……」
「你念吧,懶蛋!」他帶著責怨的口氣說,彷彿剛醒過來似的,用手指揉著眼睛,「你就喜歡聽故事,不喜歡念聖詩……」
「唉,你幹嗎這麼傷心呢?上帝知道怎麼辦。人家的孩子難道就比我們的好嗎?老爺子,到處都是一樣,吵架,打架,亂成一團,所有的父母都得用自己的淚水去洗清罪惡,不是你一個人……」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祖母,覺得很開心。她靠著桌子,用拳頭支著腮幫子,望著我們,微笑著說:
「對了!這個呢?」
「我喊是因為我不健康,而你是為什麼呢?」
「後來就沒有下落了。」外祖母嘆息說。
他用一隻發燙的、濕潤的手摟著我的脖子,把書擱在我的鼻子底下,越過肩膀用手指指著字母。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酸味、汗臭味和烤蔥味,使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他卻發起火來,衝著我的耳朵聲音沙啞地喊叫:
「老爺子,你算了……」
他輕輕地托起我的下巴,讓我仰起頭,然後眨巴著眼睛,拉長聲音說:
她走到牆角里把水吐在髒水桶里,平靜地回答道:
「什……么?」
她吻了吻我就走了,我卻傷心得無法忍受。我從寬大、柔軟的熱炕上跳下來,走到窗戶跟前,望著下面空寂的街道,難耐的憂傷使我變得像石頭一般了。
我停了下來,不再讀了,注意地聽著、看著他那陰鬱的、憂慮的臉孔。他的眼睛眯縫著,望著前面的什麼地方,從裏面放射出一種憂鬱的、溫暖的光芒。我已經知道,如今外祖父身上平素的那種嚴厲態度已逐漸減少了。他用細細的手指咚咚地敲著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閃出亮光,金色的眉毛在顫動。
「哎呀,老爺子,你幹嗎要說這個啊?」
「滾開,我打死你!」
他從沒有對我講過我父親和母親的事。
「怎麼不給我放糖呢?」他像一個被嬌慣的孩子撒嬌似的問外祖母。外祖母親切地、但堅決地回答說:
外祖母坐在黑暗的地方默默地畫著十字,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跟前,勸導他說:
「外公!」
有時他長久地默默地注視著我,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似的。這使我很不愉快。
「好,我講,」他抖動了一下身子,開始說,「我說的是法國人!他們也是人,並不比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差。他們叫我的母親『瑪達姆,瑪達姆』。這就是說,我的母親是太太,是夫人,可是這位太太能從面鋪里扛五普特重的麵粉,她身上的這股力氣可不是女人的。我都快二十歲了,她還可以毫不費力地揪住我的頭髮晃來晃去,而二十歲read.99csw.com的我當時也不是個孬種。那個勤務兵米朗很愛馬,他常到各家的院子里走一走,打著手勢表示可以替人洗馬;開始時大家害怕他會做壞事,因為他是一個敵人,後來鄉下人卻自動地叫他洗馬:洗馬去,米朗!他微微一笑,低著頭,像一頭牛似的走去。他一頭棕紅色頭髮,大鼻子,厚嘴唇;他很會管理馬,而且是醫治馬的能手,後來去尼日尼當了馬醫,接著就瘋了,被救火隊打死了。那位軍官則在春天生了病,在聖尼古拉節日那天悄悄地死了。我覺得他很可憐,甚至為他偷偷地哭了。他很溫和,揪著我的耳朵和氣地跟我說法國話,我雖不懂,但感覺很好!人的親切在市場上是買不到的。他本想教我法國話,但我母親不允許,甚至領我去見神父,神父則吩咐揍我一頓,並且還告了那位軍官一狀。小弟弟,那日子很嚴酷,你沒有經歷過這些,別人替你受了那些氣,你可要記住這一點!比方我吧,我就受過那些氣……」
「веди。」
當我伸手接過書來時,他又把我拉到身邊,抑鬱地說:
「那好吧!聖詩你能永遠帶在身邊,而我很快就要到上帝那兒受審判去了……」
她還讓我知道了她過去的另一段生活:
他好像被火燒了似的叫喊起來,在房間里亂跑,病態地發出咯咯聲,大罵兒女們,伸出又小又乾枯的拳頭嚇唬外祖母。
「黃瓜自己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該腌。當它沒有土性味和一切雜味時,你就可以著手腌了。克瓦斯需要發酵,味道才好,才冒泡兒;克瓦斯不喜歡甜,只要放一些葡萄乾就可以了,要不就放點糖,一桶只能放四克。酸乳則有多種做法:有多瑙河口味的,有西班牙口味的,還有高加索口味的……」
「你知道嗎,我也是一個孤兒,我母親是個孤苦赤貧的農婦,一個殘廢,當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受過地主一次驚嚇:一天夜裡,她被嚇得從窗戶上跳下來,摔壞了半邊身子,肩膀也受了傷。從此她的右手,最重要的一隻手萎縮了。我母親本來是一位出名的女花邊手,這樣一來,地主就不需要她了,把她趕了出來,對她說:『你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去吧。』可是她失去了一隻手怎麼生活呢?因此她只有去要飯,向人家乞討;當時人們的生活比現在富裕一些,也仁慈一些;那些巴拉罕納的木工和花邊工人都是好樣的!秋天和冬天我和母親都在城裡討飯;加百利天使揮一下寶劍,冬天便被趕跑了,春天擁抱大地。這時我們繼續往前走,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們到過穆羅姆,到過尤利耶維茨,沿伏爾加河往上,再沿靜靜的奧卡河走去。春天和夏天,浪遊在大地上很好,土地很親切,青草像天鵝絨一般,至聖的聖母把鮮花撒滿了田野。這裏你會感到愉快,這裏你的心胸會變得開闊!而母親有時也會閉上藍色的眼睛,提高嗓子唱起歌來——她的嗓子不很有力,但是響亮——周圍的一切彷彿都打瞌睡了,寂然不動,聽她唱歌。討飯的生活很好!我過了九歲以後,母親覺得再領著我到處去討飯不體面了,由於怕羞,便在巴拉罕納住下來。她還是沿街挨家挨戶地乞討,過節時就到各教堂門口收取施捨;我待在家裡,學織花邊。我拚命地學,想早點幫助母親,遇到不順利時,我就流淚。才兩年多一點時間,瞧,我就學會了織花邊,並且全城聞名,凡是需要好手工的,都會立即來找我們:喂,阿庫利婭,給我織一件吧!我非常高興,像過節一樣!當然,不是我的手藝巧,而是媽媽教得好。雖然她只有一隻手,自己不能幹活,但她善於指導;而一個好指導比十個工人更珍貴。可是我當時有些驕傲了,對她說:『媽媽,你就不要到處去乞討了,現在我一個人就能養活你了!』她卻對我說:『你住嘴,要知道,這是在給你攢錢買嫁妝呢。』不久就碰上你外祖父;他是一個出色的小夥子,二十二歲,已當上大船工長了!他母親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知道我是一個花邊女工,一個乞丐的女兒,就是說,大概是個安分的人,行……她賣甜麵包,是一個兇惡的女人,就不去回憶這個了……咳,又何必去回憶壞人呢?上帝會親眼看著他們的:上帝看見他們,小鬼喜歡他們。」
「俄羅斯有大力士,但問題不在於力氣,而在於機敏,不論你力氣有多大,也大不過馬。」
「老婆子,你瞧他嗓門有多高!嘿,你這個阿斯特拉罕的熱病鬼,你叫喊什麼,叫喊什麼啊?」
「去read.99csw•com,玩去吧!別到街上去,就在院子里和花園裡玩。」
「貝爾來了!」他們喊道,並且一看見我就趕快武裝起來,「剝他的皮!」
「這才對!要是我現在死了——這就好像根本沒有活過似的——一切都變成灰了!」
「這是在一八四八年,就是遠征匈牙利那一年;聖誕節的第二天,把乾親家吉洪也拉去打仗……」
「都是你把他們慣壞了,成了一群強盜。你這個縱容者,老妖婆!」
「怎麼捉?就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樣:有些人跑,有些人去捉,去尋找。捉住了就用樹條子打,鞭子抽,把鼻子撕破,在額頭上烙上印,作為懲罰的記號。」
有時這些話能使他安靜下來;他一聲不響,疲倦地躺在床上。我和外祖母便悄悄地回自己的閣樓里去了。
我誠心地央求他。老頭子慢慢地軟了下來,對我讓步了。
她從窗口朝外看了一眼,說:
「這我怎麼知道?我並沒見過法國人在他們自己家裡是怎樣生活的。」他生氣地說,並補充一句:
「隨便講個故事吧。」
「怎麼捉他們呢?」
我正想到花園去。我剛走到花園的小山上,一些頑皮孩子就從溝谷那邊向我扔石子,我也高興同樣地回敬他們。
接著他生硬地笑著說:
「你不知道,那就讓我來告訴你:要學精,這樣好些。傻就是蠢,懂嗎?綿羊就很傻。要記住!去吧,玩去吧……」
「哪一次大火?」
她會心地笑了,她的鼻子滑稽地顫動著,眼睛若有所思地閃著亮光,我感到很親切,它們所表示的一切,比語言更明白。
「喂,小調皮,你過來,坐下,你這個高顴骨的傢伙。你看見這字母嗎?這是аз。你念:аз!буки!веди!這是什麼?」
可是我並不覺得安靜。從早到晚房客們都忙亂地在院子里房子里跑來跑去;女鄰居們不斷地跑過來,急急忙忙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她們常常因為遲誤而唉聲嘆氣;大家都在準備要幹什麼事情,老是叫喊:
天黑了。暮色中,外祖父奇怪地變高大了。他的眼睛像貓一樣閃著亮光;他談論一切事情都是小聲小氣,十分謹慎,並且心事重重,但一說到自己,卻熱烈、快捷,甚至有點兒自我吹噓。我不喜歡他談論自己,不喜歡他經常命令說:
「為什麼?」
外祖父友好地對我解釋說:
「主啊……」
我像滑冰似的從鋪著瓷磚的暖和的炕爐上滑下來,跑了出去。外祖母在閣樓上一邊漱口,一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你痛嗎?」
但是我懷疑他也是對笑話比聖詩更喜歡,不過他幾乎記得全部聖詩,他起誓每晚睡覺前朗讀一節讚美詩,就像教堂里的助祭念禱詞那樣。
有時,母親不知從什麼地方回來一會兒,時間很短;她顯得很高傲,很嚴肅,一雙冷漠的灰色的眼睛像冬天的太陽似的打量著一切。她很快又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可以回憶的東西。
「對了,這個呢?」
他閉上眼睛,吧嗒著發黑的嘴唇,沉默了片刻,突然像被針刺了似的全身抖動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他搖晃著濕淋淋的腦袋對外祖母說:
「буки。」
「Блаженмуж(聖人),這是雅科夫舅舅吧?」
外祖母在家做飯、縫衣裳,到菜園裡或花園裡刨地,就像一隻大陀螺被一條看不見的鞭子抽打著,整天轉個不停。她聞聞鼻煙,美美地打個噴嚏,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說:
最後,他像開玩笑似的把我從床上推下來。
「俄羅斯人好嗎?」
「我叫你睡覺去,怎麼不聽話……」
他往綉著毛線靠背的、古老的安樂椅上一靠,並盡量把身子靠得緊一些,仰起頭望著天花板,便靜靜地若有所思地講起了他的往事,講起了他父親的事。
「аз。」
「為了需要。這是說不清楚的事,到底誰有罪:逃跑者還是捉人者?咱們不明白。」
「誰更好一些,法國人還是俄羅斯人?」
「難道我們過得不好嗎?」外祖母說,「你回想一下,在我生下瓦里婭以後,那年的春天多好啊!」
「雅什卡和米什卡要儘快地結婚,也許老婆和新生的孩子能使他們收斂一些——對嗎?」
「你講吧。」我小聲地提醒他。
「你母親把你扔在這個世界上,小兄弟……」
外祖父對一切事情都很認真,他嚴肅地問道:
「我本不想說,可是心裏九*九*藏*書難受……唉,一個多好的姑娘,走錯路了……」
「你可要當心,別讓我死了!」
「你要記住!你要記住這個!」
我很快就學會按字母拼音念聖詩了。我們通常都是晚茶之後學習,每次都由我來朗讀聖詩。
「是你在叫喊……」
快到春天時,兩個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裡,米哈依爾遷到河對岸去。外祖父在田野街買了一幢很大很漂亮的房子,樓下一間石砌平房是一家酒館,還帶一個舒適的小閣樓;後面從花園下去便是山溝,那裡長滿了光禿禿的柳樹條子。
外祖母全身哆嗦了一下。
「你是女巫師嗎?」
「глаголъ。」
整個房子都住滿了房客,只在最上層外祖父留下一個大房間給自己住和招待客人。外祖母和我住在閣樓上,它的窗戶朝著街道,從窗台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見:那些醉漢每逢晚上或節日都從酒館里出來,在街上蹣跚著,大喊大叫,跌跌撞撞,他們常常像口袋似的被扔在路邊,但他們還是拚命地往酒館里闖,把門擠得砰砰響,滑輪吱扭吱扭地叫,一場鬥毆又開始了。我從上面看著這一切,覺得很有趣。外祖父一早便到兒子的染坊去幫他安排活計,晚上回來已筋疲力盡,精神沮喪,滿臉不高興。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對所有的人都同樣和藹地微笑著,溫柔地關懷所有的人。她用大拇指把煙葉塞進鼻孔里,仔細地用紅方格的手帕擦擦鼻子和手指,說:
我幾乎從來不會弄錯: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已把我忘記了,埋怨說:
她朝他腳下吐了一口血。他號叫兩聲,舉起雙手:
「防止生虱子,我的太太,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汽浴;如果長了癬疥,就用一湯匙最純凈的鵝油,一茶匙升汞,三滴水銀,把它們放在一個碟子里用一塊瓦片磨七次,然後抹在身上。若是用木勺子或骨勺子的話,水銀就糟蹋了,用銅器和銀器也不行:傷害皮膚。」
「行了。拿著書,明天你把全部字母一字不錯地給我說出來,做到了,我給你五戈比……」
我學習識字並不困難。外祖父對我越來越關心了,也越來越少打我了,儘管在我看來,應當比以前打得更多才對,因為我逐漸長大了,膽子更大了,違反外祖父的規矩和訓示的情況也更經常了,但他只是罵我幾句,揚揚手就作罷了。
他又沉默了,好像在打盹。他整個人顯得又小又尖,斜著眼睛向窗外看,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為什麼算了?不論從哪方面看,這些孩子都沒有出息。我們的心血都花到哪裡去了?我想好好地把他們放在籃子里,上帝卻偏給我們一個壞篩子……」
「打仗是皇帝的事,我們不了解。」
「啥?」
「啊哈,你是個異教徒!你怎麼能夠算出我該打你幾次呢?除我之外,又有誰知道呢?滾出去!」
「主啊,難道我的罪孽比別人更大嗎?為什麼啊?」
她坐在窗前,一面吸吮著嘴唇,一面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口水。我一邊脫衣服,一邊看著她:在藍色窗戶的正方塊里,在她的黑色的頭頂上空,星星在閃閃發亮;戶外靜悄悄,屋裡一片黑。
我曾想,外祖父過去打我大概都是錯誤的。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有一回,一批強盜來到巴拉罕納搶劫商人查耶夫,我祖父的父親跑到鐘樓里去敲鐘報警,強盜們追上了他,用馬刀把他砍死,扔在鍾下面。」
「大娘,你就到佩喬雷修道院找苦修士阿薩夫去吧,我無法解答你的問題。」
他全身哆嗦,一雙濕潤的含淚的眼睛委屈地、兇惡地閃著亮光。
「我照你脖子上來一拳,你就知道誰是聖人了!」外祖父喘著粗氣很生氣地說。不過我覺得他生氣是由於習慣,做做樣子而已。
「земля!люди」
「住嘴,你別管,我正需要這樣才好,不然我會胡思亂想的。念吧,阿列克謝!」
「好壞都有。在有領地的地主的時代要好一些,因為那時的平民百姓都是受到束縛的,而現在你瞧,全都自由了——卻既沒有麵包,也沒有鹽了!大老爺當然不是仁慈的,可是他們積累了較多的智慧。這不是說所有的老爺,不過如果是好老爺,你就會喜歡他!也有一些老爺是傻瓜,他就像一隻大口袋,裏面裝什麼,他就帶走什麼。我們有許多空殼子,看似一個人,一打聽——是個空殼子,裏面沒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九九藏書。應當讓大家受到教訓,把智力加以磨礪,但又沒有真正的磨刀石……」
我問他,奧洛涅茨人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要逃到森林裏面去。外祖父不大樂意地解釋說:
「為什麼法國人要跟我們打仗?」
「老爺子,記得嗎,」外祖母又問道,「在大火之後……」
他氣喘吁吁,呼哧呼哧地很快喝著熱茶,說道:
「老東西!」外祖父憤憤地說,臉紅得像火炭,扶著門框,手指使勁地抓它。
我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他頭一回在我面前打外祖母。這是一種令人極其難受的醜惡行徑,是他身上暴露的一種新的劣跡,一種無法容忍並且好像在壓迫我的劣跡。他老是抓著門框站在那兒,身上好像蒙上一層灰,變成了灰色,並且縮成一團。忽然,他走到房子中間,跪下來,由於沒有跪好,往前傾了一下,一隻手碰著了地板,但立即又跪直了,雙手捶打自己的胸口:
不過,他立即又抓住我的肩膀,瞥了我一眼,問道:
她替人接生,調解家庭不睦和糾紛,給孩子治病,背《聖母夢》(女人背會它能「交好運」),還給人一些家務方面的勸告。
「冬天,暴風雪橫掃大街,嚴寒逼進了茅草屋。那些法國人常常跑到我們的窗戶下面,向我母親要熱麵包——我母親是賣烤麵包的。他們敲擊玻璃,叫喊著,蹦跳著。母親不讓他們進屋裡來,而是把麵包從窗口遞出去。法國人抓起麵包就往懷裡揣:剛出爐的麵包是滾燙的,把它直接放在身上,放在心口,他們怎麼受得了!真不可理解。許多人都被活活凍死了,他們是從溫暖的地方來的,不習慣嚴寒。在我們菜園的一間澡堂里住著兩個法國人,一個軍官及其勤務兵米朗,那軍官又瘦又長,簡直是皮包骨,穿一件女外套,外套只到他的膝蓋長。他很溫和,卻是一個酒徒。我母親偷偷地釀啤酒賣,他買酒喝得爛醉,還唱起歌來。他學會了說我們的話,經常絮絮叨叨:『你們的地方不是白的,是黑的,兇惡的!』他俄語說得不好,但可以聽懂,而且說得也對:我們這上游的地方不溫暖,下游伏爾加河一帶暖和一些,而過了裏海,就根本沒有雪了。這話是可信的:不論在福音書里,還是在使徒行傳里,尤其在聖詩里,都沒有提到雪,沒有提到冬天,而耶穌就住在那邊……好了,我們讀完聖詩,就開始讀福音書。」
我不知道「貝爾」是什麼意思,這個諢名也並不使我生氣,不過,我一個人能打退他們許多人,這使我感到愉快,而且看到我投出去的石子百發百中,迫使敵人逃跑,躲到灌木林叢里去,這也令人愉快。進行這樣的戰鬥並無惡意,結束時也幾乎沒有惱恨。
「嘿,一個傻瓜……」
忽然,外祖父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本小小的新書,放在手掌上一拍,興緻勃勃地叫我:
「瞧這樹條子!」我同外祖父沿著一條鬆軟的融雪的小路走的時候,外祖父一面望著花園,一面歡快地對我眨眨眼睛說,「我很快就要教你識字了,到那時這些樹條子就用得著了……」
「你還是躺著吧,老爺子,靜靜地躺著……」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用手掌撫平頭髮,細心地回溯著過去,繼續說:
「在自己的洞里,哪怕黃鼠狼也是好的……」
有一天我問外祖母:
外祖母插話說:
「俄羅斯人有力氣嗎?」
「就是。」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
「我不知道。」
「是的,後來就沒有下落了。從這一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水打木排一樣,流到了我們家裡來了。唉,瓦爾瓦拉……」
在花園裡,一些甲蟲圍繞著白樺樹亂飛亂叫,隔壁院子里一個箍桶匠在幹活,不遠的什麼地方有人在磨刀,花園後面的山谷里,孩子們在大聲玩鬧,在灌木叢里跑跑跳跳。我真想到外面去玩一玩,心裏充滿黃昏的惆悵。
「咳,虧你想得出!」她微微一笑,立即又若有所思地補充說,「我哪裡行啊,巫術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我可不認字——一個大字也不識;你外祖父才是讀書人,而我呢,聖母沒有讓我變聰明。」
「不錯!我們當時還害怕他們呢……」
在我躺下來時,她走了過來,輕輕地撫摩我的頭說:
他生氣了,悶悶不樂的樣子。
「Буки-люди-αз-ла-бла;живе-те-иже-же-блаже;наш-ер-бла-жен。」我一面用指字棒一行一行地指著,一面念出來。我感到很枯燥,便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