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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我們很快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啊哈!」
從門邊黑暗的角落裡傳來母親的聲音:
他在場的時候,大家都不好意思去折斷一枝白柳,弄斷正在開花的接骨木或者砍下奧卡河岸上的一根柳條。他總是聳起肩膀,攤開雙手,吃驚地說:
「人家問她:『是誰放的火?』她說:『我放的。』——『怎麼會這樣呢,傻瓜?那天夜裡你不在家,你躺在醫院里啊!』——『是我放的火!』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嘿,上帝保佑,別讓我睡不著覺……」
「他吃不多……」
他稱自己的母親為「我的莫爾多瓦女人」,這我們並不覺得可笑。
他父親把各種各樣的茶杯和茶缸擺在桌上,再把茶炊送上來,科斯特洛馬坐下來倒茶。他父親喝完那盅酒後,便爬到炕爐上,從那兒伸出長長的脖子,用貓頭鷹似的眼睛打量著我們,嘟囔道:
「給我水……」
「你們聽著,孩子們,等一等!三天前埋了一個女人,我知道她的故事。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
「看見了嗎,傻瓜,就是百分之一也不會給你!」
「這個吃一點,那個吃一點,加起來就多了……」
他對樹木青草的愛護,也使我們大家感到好笑和奇怪。
「小孩不懂事!他還不知道他該吃多少……」
「去找葉夫蓋尼·瓦西里耶維奇,你對他說,是我請他來!」
我們自己卻不知道!
「特魯索夫家的骨頭有廚娘收集。」百事通丘爾卡說道。
「喂,這有什麼必要啊?」他問道。於是我們就清楚地知道——是沒有必要!
「別急,等一下,你放了多少茶葉?」
「要好好地喂他,可是我的飼料不夠喂你們所有的人……」
當人們在母親的棺材上撒干沙土時,外祖母像瞎子似的走進墳堆里,她撞在一個十字架上,把臉碰破了。雅茲的父親把她領到看守室里。在外祖母洗臉的時候,他悄悄地對我說了些安慰的話:
「好吧,我們就死吧,」維亞希爾說,「天使會收留我們……」
「我不去偷東西,媽媽不讓我干。」
手拿棍子到處敲;
但是從彼斯基島拖走木板和木柱子卻不認為是犯罪,我們誰也不怕做這件事。我們擬定了多種能使我們十分順利地完成這件事的措施。在黑天或者陰雨天的晚上,維亞希爾和雅茲便沿著膨脹的潮濕的冰面穿過河灣來到彼斯基島上,大搖大擺走過去,竭力吸引看守人的注意,而我們四個人便分頭偷偷地摸過去。被維亞希爾和雅茲驚動了的看守人只顧注意他們,我們則在預定好的木材堆旁邊集合,挑選所要的東西。趁那兩個快腿的夥伴逗得看守人去驅趕他們的時候,我們就往回跑。我們每個人都帶著繩子,繩頭上系一個很大的釘鉤子,用釘鉤子鉤住木板或木柱子,在雪地和冰上拖著走。看守人幾乎從未發現過我們。即使發現了,也追不上我們。我們把東西賣了后,把錢分成六份,每人能得到五戈比,有時還能得到七戈比。
我手裡端著碗在母親床邊不知站了多長時間,看著她的臉變涼,變黑了。
牧人牧人包爾卡,
「您看見沒有,他探著手還想吃!」
他知道很多這種充滿熱情的歌子,而且唱得非常好。
離開了學校之後,我又開始過街頭生活。現在更好了——正是春光明媚的時節,能掙到更多的錢。每逢星期天,我們一伙人打一清早就到野外去,到松林里去,回到村鎮上時已經很晚了,我們感到有一種愉快的疲倦,彼此之間也更親近了。
「怎麼不可憐呢?」維亞希爾驚訝說,「要知道,他是我的媽媽……」我們大家都知道,這個莫爾多瓦女人動不動就把維亞希爾打一頓,但還是相信她是好人,甚至在不走運的時候,丘爾卡也提議說:
「喂,幹嗎要踐踏小草?坐在旁邊的沙地上不是一樣嗎?」
「喂,列克謝,你——不是一枚獎章,我脖子上不是掛你的地方,你到人間謀生去吧……」
由於他的驚奇,大家都感到慚愧。
他經常談論女人,而且總是說得很骯髒。不過在他的講述中卻有一種問罪式的抱怨式的東西。他好像是要我們跟他一起去思考,所以我們都很認真地聽。他不善於講話,沒有條理,常常提一些問題,自己打斷自己的話。可是聽他講了之後,記憶里會留下一些令人不安的片斷和碎片。
「食品雜貨店,怪人!」
「字母活蹦亂跳的,有人念它們,它們高興著呢!」
做什麼都很認真的丘爾卡問道:
「怎麼樣,小強盜?」他一隻手敲著桌子迎著我說,「如今我不養你了,讓你外祖母養你吧!」
拿這些錢滿可以飽吃一天了。但是維亞希爾要是不給母親買上幾兩或者半瓶白酒,就會挨打;科斯特洛馬要攢錢買鴿子;丘爾卡的母親生病,他得盡量多掙一點錢;哈比也在攢錢,打算回到他出生和他舅舅(他舅舅到尼日尼后不久就淹死了)從那兒把他帶來的城市去。哈比忘記了這個城市的名字,只記得它在卡馬河岸上,離伏爾加河不遠。
當我回到外祖父家時,母親坐在桌子旁邊,她穿著乾淨的read.99csw.com淡紫色的連衣裙,頭梳得很漂亮,像從前那樣傲慢的樣子。
「她是快要死了,已經全身腫了。」
「好了!」外祖父最後說道,「去,抱給他母親吧。」
院子又小又窄,而且很臟,從大門起是一排用毛板搭成的板棚、柴舍和冰窖,拐個彎,最後是幾間澡堂,房頂上堆滿木船的破片、劈柴、木板、濕木屑,這一切都是小市民在流冰和春汛時從奧卡河裡打撈上來的,而且整個院子都堆滿了各種木材,這些濕透了的木材在陽光下冒氣,散發出一股霉味。
外祖父往茶壺裡看了看,說道:
維亞希爾竭力要逗我笑:他把馬刺掛在下巴上,並用舌頭去夠馬刺的星形輪,雅茲父親則故意地高聲哈哈大笑,叫道:
這個韃靼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自己也唱起關於卡馬河岸上這座城的歌兒來。
他幾乎知道每個被他埋葬在那片荒涼、光禿墳地沙土裡的村民的生活史;他好像在我們面前打開了各家各戶的大門,我們走進裏面,看見了人們的生活,感受到某種嚴肅的、重要的東西;看來,他能講上一個晚上,直到天明。可是看守室的窗戶剛剛變黑,黃昏剛剛來臨時,丘爾卡就從桌子後面站起來:
「吃午飯嘍!」
他朝床上瞥了一眼。
「要知道,你們自己也是要死的,在污水坑裡是活不了多久的!」
「要把尼古拉抱到外面去晒晒太陽,在沙土裡……」
「那就是賊娃子……」
「收留你們?」雅茲父親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這——算不得遊戲!」
他們偷木匠的工具,偷馬車夫的扳手,偷貨車車夫的肩軸、大車的補軸。我們這夥人卻不幹這種事。有一天,丘爾卡堅決地宣布:
糟老漢笑著把鐵茶炊放上去。我們便等著喝茶,談論著自己的事情,他給我們出好主意說:
吹得村子入夢鄉!
「咳,上帝保佑我別睡不著覺,你幹嗎這樣呢,嗯?死了就死了唄……我說得對嗎,外婆?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反正都得進墳墓,是不是呢,外婆?」
後父回來了,他穿著帆布上衣,戴著白制帽。他不聲不響地拿起一把椅子,搬到母親的床邊,突然,把椅子往地板上一扔,像銅喇叭似的大叫一聲:
於是我就到人間去了。
「嗚……」
大家都走了。雅茲把我們送到圍牆邊,鎖上了大門,他把瘦削的黑臉貼在柵欄上,啞著嗓門說:
不過,這個人有時又忽然像潺潺流水似的用一種沮喪的聲音講些古怪的事:
外祖父睜大眼睛,手裡拿著爐擋板,像瞎子一樣跌跌撞撞地悄悄離開了爐子。
「你們幹嗎要破壞啊?真見鬼。」
他朝窗戶外看了一眼,忽然從看守室走了出去,但馬上又和維亞希爾一同回來了,他滿面春風,十分高興。
我們的和事佬是維亞希爾,他總是善於及時地對我們說些特殊的話,話很簡單,卻使我們感到吃驚和難為情。他自己也是吃驚地說這些話。雅茲的惡作劇沒有使他生氣,也沒有嚇倒他,一切不好的行為他都認為是不必要的,他會平靜而又令人信服地加以制止。
韃靼人的狂熱不比我們差。戰鬥結束后我們經常和他們一起到行會裡去,在那裡他們請我們吃甜馬肉,喝一種特別的蔬菜湯,晚飯後喝很濃的磚茶和奶油核桃甜點心。我們很喜歡這些身材高大的人,他們都是精選出來的大力士,在他們身上有一種童稚般的很容易了解的東西。特別使我驚訝的是他們那種沒有惡意的堅定不移的善良性格和彼此之間關心的嚴肅態度。
但是這種生活沒有持續很久。後父被解僱了,他再次消失了。母親和小弟弟尼古拉搬到了外祖父家,要我擔負保姆的職責。外祖母到城裡去了;在一位富商家裡綉棺罩。
坐落在沙地上的村鎮,植物生長很少,僅在某些地方、某些院子里,孤單單地長著幾棵蒼白的柳樹,歪歪斜斜的接骨木,還有就是膽怯地躲藏在圍牆後面的幾根灰色、乾枯的小草,如果我們有誰坐在這些小草上,維亞希爾就會生氣地嘟囔道:
她完全變啞了。很少用激動的嗓子說一句話,她整天默默地躺在那個角落裡,慢慢地死去。她快要死了,這我當然也感覺到了,知道了,而且外祖父也過於頻繁地、令人厭惡地談到死,特別是在晚上,當院子里已經黑了,那熟羊皮一樣暖和的濃烈的霉味鑽進窗戶里來的時候,他喜歡談到死。
「上帝保佑我可別睡不著覺!咳!」
「你們注意,後天特魯索夫家有四旬祭,要舉行大宴。你們可以到他們那兒拾骨頭去!」
「唱什麼歌?」
春天,在集市的最熱鬧的季節來臨之前,每天晚上,鎮子的街頭到處是喝醉了的工匠、車夫和各種各樣的工人。鎮上的孩子經常去搜他們的腰包。這是一種合法的行業,就在大人的眼前無所顧忌地干這種勾當。
「快跑去!」
「再見!」
我很快就對小弟弟喜歡得難分難捨了,我覺得,他明白我所想的一切,我和他並排地躺在窗下的沙子里。外祖父的尖聲叫喊從窗口傳到我們這裏:「死倒是容易,可你應該學會活下去!」
雙手夠不著,read•99csw•com
「怎麼樣,來最後一杯?」茶快要倒完時她問他。
春天,莫爾多瓦女人和一個募集修建寺院基金的老頭一起,還有一瓶伏特加酒,被壓在倒塌了的劈柴堆的下面,這個女人被送進了醫院。而死認真的丘爾卡對維亞希爾說:
「等埋葬了我的莫爾多瓦女人後,我也去上學,我向老師鞠躬下跪,請他收留我;學成之後,我去求主教或者求沙皇本人收我當園丁!」
我抱起科利亞——他哼哼著,身子探向桌子。母親迎著我站起來,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伸出沒有肉的、乾瘦的雙手,她那又長又細的身體就像被砍光了樹枝的一棵松樹。
我彷彿覺得她在微笑,而且在她的眼睛里閃現出某種新的東西。後父正在做彌撒。外祖母吩咐我到一個猶太女人——小鋪老闆那裡去買煙,可是當時沒有現成的煙,只好等女老闆把煙搓好后,再把煙帶給外祖母。
「是字母!」
「你少管閑事……」
「你可憐她嗎?」我問道。
於是他們把草鞋還給我們一半,接著我們的戰鬥就開始了。通常是他們在空地上擺好架勢,我們尖叫著在他們周圍奔跑,投擲草鞋,如果我們中間有誰跑動時被扔到腳下的草鞋絆倒了,腦袋栽在沙土裡,他們就會大哄大叫,發出震耳的笑聲。遊戲激烈地進行了許久,有時直到天黑,聚集了許多市民,他們在角落裡觀看,為體面起見,也抱怨幾句。灰色的、滿是灰塵的草鞋烏鴉似的滿天飛。有時我們中間有人遭到很厲害的打擊,不過還是滿足多於疼痛和委屈。
一些要好的人結伴成伙:莫爾多瓦女乞丐的兒子,十歲的山卡·維亞希爾是一個可愛、溫柔、總是安詳快活的孩子;沒有雙親的科斯特洛馬,捲髮、瘦削,有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後來,十三歲的時候由於偷了一對鴿子而被關進了少年罪犯管教所,在那裡上吊自殺了);韃靼小孩哈比是一個十二歲的大力士,天真而又善良;看墳和掘墓人的兒子扁鼻子雅茲是一個八歲小孩,患羊癇風病,像魚一樣不說話;年齡最大的是女裁縫、寡婦的兒子格里沙·丘爾卡,他是一個通情達理、公正的人,酷愛拳斗。他們都是同一條街的孩子。
如果有雞、貓走近我們,科利亞就會長久地注視著它們,然後看看我,並露出一絲微笑,這微笑使我感到不安:是不是小弟弟已經覺察出我跟他在一起覺得很寂寞,想丟開他跑到街上去呢?
他把小孩放在自己膝蓋上,親自喂他——把土豆和麵包嚼爛,用彎曲的手指送進科利亞的小嘴裏,弄得他嘴巴和下巴都很臟。外祖父餵了一會兒后,便掀起小孩的小襯衣,用手指按一按隆起的小肚子,自言自語地說:
在我們的夥伴中識字的只有兩人——丘爾卡和我。維亞希爾非常羡慕我們,他揪住自己尖尖的老鼠似的耳朵,像鴨子叫似的說:
我也認為,我們生活得並不苦,我現在很喜歡這種獨立自在的街頭生活,也喜歡這些夥伴,他們喚起我一種偉大的感情,我總是不安地想為他們做一些好事情。
我也開始掙錢了:每逢假日我很早起來,拿一個大口袋,走遍各家各院、大街小巷,去拾牛骨頭、破布、碎紙、釘子。每普特破布、碎紙賣給收破爛的人可得二十戈比,廢鐵也一樣,而一普特的骨頭值十戈比或八戈比。平時放了學也干這件事,每逢星期六去賣這些東西可得到三十至五十戈比,碰到好運氣時還能得到更多一些。外祖母接到我的錢,急忙塞進裙子里的兜里,低下眼睛,稱讚我:
維亞希爾對他說:
我睡在炕爐和窗戶之間的地板上,地方不夠長,我就把兩隻腳伸進爐子下面的空地里,蟑螂在腳上爬,弄得痒痒的。這個角落讓我看到不少幸災樂禍的事情——外祖父做飯時爐叉子和通條的把兒經常打破窗玻璃。他這樣聰明的人竟想不到可以把爐叉子去掉一段。
「這是你的,別再向我要什麼了!」
旁邊是一家小牲口屠宰場,每天早晨那裡幾乎都聽得見小牛的哞哞叫聲和綿羊的咩咩叫聲,血腥味如此濃重,有時使我覺得,這種氣味就像是一張透明的血紅的網在多塵的空氣中晃動……
「食品貨雜店……」
「糟老漢,把茶炊放上去!」
他手一揮,跑到過道里去了。母親說:
「你看,」他說,遞給我一隻折斷了的馬刺,「你看,這是什麼?這是我和維亞希爾送給你的!你瞧上面的小輪子,怎麼樣?準是哥薩克戴的,後來丟了……我想向維亞希爾買下這玩意兒,給他兩戈比……」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便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另一隻手拿起一把用鋸子改做的又長又軟的刀,用刀的平面打了我幾下,刀便從她手裡脫落了。
他揮一下手,對我說:
他哈哈大笑,又講了死人的各種醜事來逗弄我們。
城市建在卡馬河岸上,
「過來!你到哪兒閑逛去了,啊?」
他非常注意外祖母倒給自己和倒給他的茶是否同https://read.99csw.com樣濃;倒在茶杯里的分量也要一樣。
「這要多謝你,我的心肝寶貝!我們倆不能養活自己嗎,我們倆?有啥了不得的!」
「我認得,只是把母字念顛倒了。」
兩腳走不到!
於是他又往科利亞嘴裏送嚼爛的食物。看他這樣喂孩子,我羞愧得要命,感到喉嚨下面要窒息,感到噁心。
「別胡說了,糟老漢!」
不知為什麼,我們覺得這個城市很可笑,我們逗弄這個斜眼的韃靼小孩,唱道:
我用口袋背來一些潔凈、乾燥的沙子,把它堆在窗戶底下有太陽的地方,按照外祖父的指示,把弟弟埋到齊脖子高。小孩喜歡坐在沙子里,他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對我甜蜜地眯縫著,閃著亮光——這眼睛沒有眼白,只有藍色的瞳孔,瞳孔的周圍是一圈發亮的圓圈。
每當這個人談到哪家有病人、鎮子上哪個人快死了的時候,我和維亞希爾就很不愉快。他談這些事情時,總是津津有味,毫無憐憫心。他看到我們對他的話不感興趣,便故意逗弄我們,刺|激我們:
「維亞希爾,嗯,很嚴肅!對,不是我,是他送給你的,是他……」
比撿破爛更有出息的行當,是到奧卡河岸上的木材廠或到彼斯基島(到趕集的季節,人們便在這島上臨時搭棚做鐵器買賣)偷木材和木板。集市過後,棚子拆除了,那些柱子和木板都堆在彼斯島的碼頭上,幾乎一直放到春汛到來的時候。一塊好木板賣給小市民業主能得十戈比,一天能拖上兩三塊,不過必須是在壞天氣里,當暴風雪或大雨把看守人趕跑,迫使他們躲起來的時候,才能成功。
我又來到了外祖父家。
「該死的小鬼頭,應該用鋸子鋸,用鋸子!鋸下來的可以做擀麵杖,可以拿它們去賣!鬼東西!」
他把收集來的這些錢拿去生利息,借給他的新朋友——一個高個子的禿頭,鎮子里的人管他叫「馬鞭子」的毛皮匠,及這個人的妹妹,一個小鋪子的老闆娘,這是一個紅臉蛋,褐眼睛,又嬌慵又甜蜜得像糖漿一樣的大胖婆。
「瞧,你在什麼地方!天上!」
「昨天我的莫爾多瓦女人回家的時候又喝醉了!」他高興地講道,一雙金色的圓眼睛閃著亮光,「她把門推開,就坐在門檻上,唱啊,唱啊,像只老母雞!」
維亞希爾輕輕地用手掌拍打著自己的膝蓋,尖著嗓子學他母親唱歌:
八月份的一個星期天大約中午時分母親死了。後父剛剛從外面回來,又在什麼地方找到了工作;外祖母和科利亞都搬到他那兒去了,住在車站附近一個潔凈的住所里。本來過兩天母親也要搬過去的。
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們便聚集在雅茲家裡,在墓地上他父親的看守室里。他父親是個骨架歪扭的人,手臂很長,全身很臟,在他的小腦袋上和黑臉上長著濃密的骯髒的毛髮,他的腦袋像一朵乾枯的牛蒡花,又長又細的脖子是花莖;他甜蜜地眯縫著有些發黃的眼睛,快言快語地嘟囔道:
「瞧,死期到了,有什麼臉去見上帝呢?對他說什麼好呢?忙碌了一輩子,也做過一點事……可到頭來是什麼下場呢?……」
母親坐在牆角里的床上,聲音沙啞地嘆了口氣,說:
「你就養吧!」外祖父喊了一聲,不過立即就平靜下來,對我解釋說:
挨家挨戶把人喚,
就像天邊的晚霞;
「天老爺啊,天老爺……」
我把這些書拿到小店裡去賣了五十五個戈比,把錢交給了外祖母,獎狀由於我在上面題了幾個字弄髒了,便交給了外祖父,他很珍惜地把它收藏起來,因為他沒有打開看,所以沒有發現我的胡鬧行為。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她,她把我給她的五戈比捏在手裡,瞅著它,默默地哭了,在她那多孔的、像海泡石似的鼻子上,掛著一滴渾濁的淚珠。
笛子吹得嗚嗚響,
在鎮子里,偷竊不算是犯罪,它已成為一種風氣,而且對於半飢半飽的市民來說,幾乎是唯一的謀生手段。一個半月的集市掙不到全年的生活費用,連很多有頭有臉的業主都「到河上去撈外快」——打撈春汛沖走的木柴和木材,用木筏子轉運小件貨物。不過主要還是偷貨船上的東西,一般地說他們都在伏爾加河和奧卡河上「施展本領」,撈走所有那些放得不穩妥的東西。每逢節假日大人誇耀自己的成功,小孩則聽著,學著做。
「好吧,來最後一杯!」
外祖父進來了,我告訴他:
我拾起刀子,把它扔在桌子上,母親推了我一下,我坐在炕爐台階上,吃驚地看著她。
當牲口的頭(兩角之間)被斧背打昏而吼叫時,科利亞便眯縫著眼睛,噘著嘴,大概是想學這種聲音,但只是吹吹氣:
當雅茲的父親使我們感到厭煩時,丘爾卡就生氣地吆喝他:
外祖母坐在窗戶下面,快速地編織著花邊,線軸歡快地咔嚓咔嚓地響著,密密九-九-藏-書地插滿銅針的墊板在春天的陽光下,像金刺蝟似的閃著亮光,外祖母本人也像銅鑄的一樣——毫無變化!外祖父則更乾瘦了,滿臉皺紋,他的紅黃色的頭髮變成了灰白色,安然傲慢的動作變為急躁和忙碌,綠色的眼睛疑心重重地張望著。外祖母嘲諷地對我講了她和外祖父分家的情形,他把所有的瓦盆、碗碟、盆盆缶缶都分給她,說:
母親不停地咳嗽……
「我養就我養,」外祖母說,「你以為這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嗎!」
有一回,他缶子里的什麼東西煮幹了,慌忙地用爐叉子抓住缶子猛地一拉,打壞了窗框的橫木和兩塊玻璃,碰翻了架子上的缶子並打碎了。這使老頭子非常惱火,他坐在地板上哭起來。
我們也大聲對他說:「再見!」每次把他留在墓地上時我們都覺得怪不好的。有一次,科斯特洛馬回頭看了看,說:
沉默、乾瘦的母親幾乎抬不起腿走路了,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著一切。小弟弟生瘰癧病,踝骨上有傷口,身體弱得連大聲哭都不能,要是餓了,就哆嗦著呻|吟,飽了就打瞌睡,瞌睡中還奇怪地嘆氣,像小貓似的輕輕打呼嚕。
「啊哈,你們怎麼不死呢,你們好像不是小孩子了,是嗎?嘿,小偷們,上帝保佑我可別睡不著覺!」
看到外祖父的這些怪念頭,我覺得既可笑又噁心,而外祖母,我只覺得可笑。
比起偷木板來,我們還是更喜歡撿破布和骨頭。在春天化了雪或下了雨之後,荒涼的集市的石鋪的街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這時候去撿破爛特別有趣,在集市的溝渠里總是可以撿到許多釘子、破鐵,有時我們還會撿到錢,銅幣和銀幣。但為了不讓商場上的看守人趕我們走或奪我們的口袋,就得或者給他們兩戈比,或者打躬作揖半天。總之,我們的錢掙來不容易,但是我們過得很友好,雖然有時也有點小爭吵,不過,我記得,我們之間從未打過一次架。
我從桶里舀了一碗水,她困難地抬起頭來,喝了一點水,便用冰涼的手把我推開,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朝聖像那個角落看了一眼,把眼睛轉向我,嘴巴微微動了動,好像苦笑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慢慢地垂在眼睛上,胳膊肘緊緊地貼著兩肋,兩隻手的手指衰弱地動了動,移到胸口,靠近喉嚨,她的臉上浮現著暗影,慢慢擴散到全臉,蠟黃的皮膚發緊了,鼻子變尖了,她的嘴奇怪地張開,但已經沒有呼吸了。
「飽了嗎?要不要再喂一點呢?」
她很可怕地看著我,說:
「我們根本不是小偷!」
他把茶葉倒在手心裏,仔細地數了數,說道:
「我和她完全分開過了,如今我們的一切都是分開的……」
「啊哈,你們害怕了,小鬼們?就是嘛,有一個胖子快要死了——嘿,他要很久才能腐爛!」
小孩抽出兩隻手,搖晃著白色的小腦袋,向我探過身來;他的頭髮很稀少,呈白色,小臉則顯得老氣而聰明。
「你好一些了嗎?」我問道,不知為什麼心裏有點畏縮。
安葬母親幾天後,外祖父便對我說:
「你來我家住吧,我將好好教你認字……」
「怎麼啦?難道你要生夥伴們的氣嗎?」
外祖父的床放在入口的地方。幾乎就在聖像的下面,他睡覺時頭衝著聖像和小窗戶。他在黑暗中躺著,長久地嘮嘮叨叨地說:
「你胡說什麼?」維亞希爾小聲地但生氣地說。而雅茲的父親卻在我面前跳來跳去,向他使眼色,說道:
然後,他把她所有的衣服、物品、狐皮大衣全都拿去,總共賣了七百盧布,而這些錢全部借給了教子——一個做水果買賣的猶太人去生利息。他徹底生了吝嗇病,喪失了羞恥心:他去拜訪所有的老相識——以前手工業行會的同事和富商,訴苦說,孩子們弄得他破了產,向他們哭窮要錢。他利用別人對他的尊敬,獲得了大把大把的錢。外祖父拿著這些錢在外祖母的鼻子底下晃來晃去,向她吹牛,並像逗弄小孩子似的逗弄她。
害得孩子滿街竄。
過了不久,維亞希爾竟昂著頭讀起招牌來了:
白天,他出去的時候,我用麵包刀把爐叉子截去了大約四分之三,可是外祖父看見我這樁活兒后,卻罵我:
丘爾卡認真地證實說:
「我們過得不算壞……」
「你就算了吧!」她安慰我說,「怎麼回事?老頭子老了,就變糊塗了!他已經八十歲了,也就倒退了八十年!就讓他糊塗去吧!誰倒霉呢?我去掙我的和你的麵包,不用害怕!」
「我們明天醒來時,他——也許已經死了。」
母親去世的那天早晨,她小聲地對我說,聲音比平時更清晰更輕:
科斯特洛馬也厭惡偷東西,小偷這個字眼他說得特別重,每當看見別的孩子去洗劫醉漢的時候,他就前去趕跑他們,如果被他捉住了,就狠狠地揍一頓。這個大眼睛的不快活的孩子把自己想象為一個大人,他走路步態特別,像裝卸工人似的一扭一歪的,他特別用又粗又低的聲音說話,他整個人有點兒遲鈍、裝模作樣和老氣橫秋的樣子。維亞希爾相信,偷竊是一種罪惡。
甚至聖像前長明燈的火油也各買各的。這是他們共同勞動了五十年之後發生的事!
read.99csw.com「咱們每人湊一戈比給維亞希爾的母親買酒吧,不然,她會打他的。」
他走到炕爐前,把餡餅取出來,把爐子的擋板和烤盤弄得很響。我知道母親已經死了,我看著他,等他也明白過來。
「你們?去當天使?」
他們都笑得非常好,直笑得流眼淚。他們中有個卡西莫夫人,歪鼻子,一個有著神話般的力量的莊稼漢;有一次他把一個二十七普特重的大鍾從貨船上搬到岸上很遠的地方,邊笑邊號,大聲喊道:「嗚,嗚!空話——莠草,空話——零錢,金幣,空話!」
每逢周末,我們都舉辦快樂的遊戲。整個星期都在做準備:我們把街道上的破草鞋收集起來,堆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星期六的晚上,當一群韃靼搬運工人從西伯利亞碼頭回家的時候,我們就在十字街上站好位置,開始向這些韃靼人扔草鞋。起初他們被激怒了,追趕我們,罵我們,但很快他們自己也迷上了這種遊戲。當他們知道將有一場戰鬥等待著他們時,便也準備了許多草鞋來到戰場上,不僅如此,他們還窺伺了我們的藏軍火的地方,不止一次地把我們的軍火偷光了。我們抱怨他們說:
「她死了,你們看……」
維亞希爾一邊望著窗外的墓地,一邊幻想著說:
我們制止他說,他卻偏不停地說:
「你看,你看,他在幹什麼!」可是,當他看到這一切,並沒能使我高興時,他便嚴厲地說:「算了,你醒醒吧!大家都是要死的,連小鳥也要死。聽我說,我去給你母親墳上鋪上一層草皮——好嗎?我們現在就到外面去,你,維亞希爾和我,我的山卡也跟我們一起去,我們去鏟草皮,就把墳墓裝飾起來——再好沒有了!」
「拾起來!給我……」
「我可不敢去偷!」哈比說。
「是的,」他繼續講道,「她就這樣坐在門檻上睡著了,屋子裡冷得要命,我渾身打哆嗦,差點兒沒凍死,拖她吧——又拖不動。今天早晨我對她說:『你怎麼醉得那麼厲害?』她卻說:『沒關係,再忍耐一下吧,我很快就要死了!』」
「你的茶葉比我的碎,所以我得少放一些,我的茶葉大,能多出茶。」
我們買了三錢茶葉,幾兩糖,一些麵包,當然還要給雅茲父親買幾兩伏特加酒。丘爾卡嚴厲命令他:
有一次,他把維亞希爾放在他的手掌上,把他舉得很高,並說道:
「我——要回家,不然我媽媽會害怕的。誰跟我走?」
「今天我們喝一杯怎麼樣?」
開始時哈比生我們的氣,但是有一次維亞希爾用一種像鴿子叫的聲音(這表示他認可了自己的外號)對他說:
「你們把我喝光啃光了,只剩下骨頭了,啊喲,你們這號人啊……」
丘爾卡糾正他說:
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分開:一天由外祖母出錢買食品,準備午飯,第二天就由外祖父買食品和麵包;而他準備的午飯總是要差一些,外祖母的就好一些。外祖母買的是好肉,而外祖父總是買些大腸、肝、肺、肚等。茶葉和糖也各自保存,不過在一個茶壺裡煮茶;外祖父驚慌地說:
外祖母洗乾淨后,用頭巾包上又腫又青的臉,並叫我回家去。我知道他們在追悼會上要喝酒,並且一定會吵架,所以我不肯回去。米哈依爾舅舅還在教堂里就嘆著氣對雅科夫說:
外祖父關心地摸摸他,說:
她一隻手扶著牆壁,從床上欠起身來坐著,補充說:
不過我終於通過了三年級的考試,獲獎得到一本福音書、帶封皮的克雷洛夫寓言,還有一本沒有書皮,其書名我看不懂的小書《法塔·莫爾加耶》,還發給了我一張獎狀。當我把這些獎品帶回家時,外祖父非常高興和感動,宣布這些東西需要保存起來,他要把這些書鎖在箱子里。外祖母生病已經躺了好幾天,她沒有錢,外祖父唉聲嘆氣,尖聲叫道:
中午,外祖父把腦袋伸出窗口,喊道:
「母親死了……」
「雅茲過得比我們都苦。」丘爾卡常常說,維亞希爾則總反對說:
我在學校里又變得困難了。同學們嘲笑我,叫我「撿破爛的」、乞丐。有一次,吵架后他們告訴老師,說我身上有一股污水坑的氣味,不能坐在我的旁邊。我記得,這種告狀曾使我受到多大的侮辱,這之後我上學又是多麼的困難。這種控告是惡意的捏造:每天早晨我都非常仔細地把身子洗乾淨,從來沒有穿著撿破爛時穿的衣服到學校去。
這使我感到高興。於是我們就到野外去了。
雅茲總是默不作聲,留心地用悲傷的眼睛觀察著大家,他把自己的玩具——從垃圾坑裡撿來的木頭兵、拐腿馬、破鋼片、扣子等拿給大家看,仍是一聲不吭。
她從椅子上起來,慢慢地走到自己的角落,躺在床上,拿手帕擦出汗的臉,但她的手已不聽使喚,兩次從臉旁邊落在枕頭上,用手帕擦了枕頭。
年輕牧人四面跑,
「你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