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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這個小孩很古怪:笨拙,腦袋卻很大,他用美麗的藍眼睛望著周圍的一切,安詳地微笑著,好像在期待什麼似的,他非常早就學會了說話,從來不哭,生活在怡然自樂的停頓狀態之中。他身體很弱,勉強會爬,一看見我就很高興,要我抱他,喜歡用他柔軟的不知為什麼散發著紫羅蘭味的小指頭揉我的耳朵。他沒有生病就突然死了。那天上午還跟平時一樣怡然自樂,而傍晚,敲晚禱鍾的時候,他已經躺在桌子上了。這是在第二個孩子尼古拉出生后不久發生的。
這個神父有一副儀錶優雅的基督式的面孔,親熱的女人似的眼睛和一雙對所觸到的一切同樣親熱的小手,每一樣東西——書、尺子、筆——他都拿得異常之好,就好像這些東西都是活的,很柔軟的,神父都十分愛惜它們,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壞了它們。他對學生卻不那麼親熱,不過他們還是愛他。
「別了……」
「我要這東西幹什麼?」
「你知道嗎,你們這裏很潮濕!」
「怎麼樣,老婆子?」
「跑一趟,給我,拿來……」
她全身都是綠的:連衣裙、帽子,眼皮下長著痣的臉都是綠的,甚至那顆痣上長的一小撮毛也像一叢綠草。她的下唇耷拉下來,上唇翻了上去,滿嘴綠牙齒,用戴著黑花邊無指手套的手罩著眼睛瞪著我。
「既然你心疼,就拿去吧……」
「那又怎麼樣?」
屋子裡很亮,在前室一個角落裡,桌子上點著五枝插在銀燭台上的蠟燭,蠟燭的中間是外祖父心愛的聖像——「勿哭我聖母」,法衣上的珍珠在燭光下一亮一滅地閃爍著;在金色光輪上深紅色的寶石光芒四射。有幾張煎餅似的模糊的圓臉從大街那邊默默地緊壓在黑色的窗玻璃上,還貼著幾個壓扁了的鼻子。周圍的一切都在朝什麼地方漂流。那個綠色的老太婆用冰涼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後面,說:
孩子們微笑著回答道:
「什麼『對』?」
另一次,我把鼻煙撒在他桌子的抽屜里,他接連地打噴嚏,只好離開教室,派他的軍官女婿來代課,這位軍官強令全班同學唱《願上帝保佑沙皇》和《啊,自由呀,我的自由》,誰唱得不對,他就用尺子敲誰的腦袋,不知怎麼的,敲起來好像特別響,而且很可笑,但不疼。
不過,這話我沒有說出來。母親總是引起我對她非常多的親切的思念,但這些思念我從未下決心把它們說出來。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全燒光了,」後父堅決肯定地說,「我們自己也差一點沒有逃出來……」
我心情非常激動,胸中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沸騰,甚至當教師放走了全班同學,只留下我一人,對我說,我現在應該比水還要安靜,比草還要服帖時,我都認真地、樂意地聽。
「你聽見人家怎麼說你了嗎?好,你過來!」
我看得出,他真的在聽,而且他很喜歡這些詩;他問了我很久,然後忽然停下來,很快地向我打聽說:
「用馬林果酒灌他,把他的頭包起來……」
薩沙也學著說:
「和你們在一起真好,淘氣鬼們,我該走了!」
在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把麵包和香腸都分給孩子們吃了,我們開始讀一篇奇妙的童話《夜鶯》,它立即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但救星來了:突然,赫里桑夫主教(我記得他有點兒駝背,像一位巫師)來到了學校里。
由於驚訝,由於極度的屈辱,我在吊床上躍起來,腦袋碰到了天花板,我使勁地把自己的舌頭都咬出了血。
「今後你還應該上我的課,對,應該上,但要安分守己地坐好!對,要安分守己。」
「一個半盧布。」
我回答說:
「一定,一定……」
母親靠著外祖母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外祖母的眼睛眯縫著,好像害怕光線刺|激似的,變得更沉悶了。
他個子不高,穿著肥大的黑衣裳,頭上戴著可笑的小桶似的帽子,在桌子後面坐下后,兩隻手從袖筒里抽出來,說道:
她用煎鍋的把兒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把安徒生的書沒收了,藏在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這比打我更令人傷心。
「我不會。」
「要把你凍壞的,你瞧那暴風雪!」
外祖父從院子里朝窗戶里看一下,大聲喊道:
我不想哭,閣樓上又黑又冷,我在顫抖,床搖晃著,吱吱作響,綠色老太婆就站在我的眼前。我假裝睡著了,於是外祖母走了。
「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父親考完試,畢了業,我們就回來……」
這些空虛的日子,單調得就像一股細流似的流過去了。母親訂婚後就到什麼地方去了,屋子裡靜寂得令人難受。
「我們可不是老爺,沒有人教我們,啥事我們都得自己去弄明白。書是為別人寫的,學校是為別人蓋的,我們一點兒份都沒有,我們一切都得自己動手……」
聽著她那有節奏的話語,我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第二天便與鳥兒一塊兒醒來,太陽直照在我臉上,暖烘烘的;早晨的空氣靜靜地流淌著,露水從蘋果樹的葉子上抖落下來,潮濕的青草越來越光亮,像水晶般的透明,青草上面升起薄薄一層蒸氣;陽光的輻射在淡紫色的天空中不斷地增長,天色變藍了,雲雀在看不見的高空中啼囀,一切鮮花和音響都像露水一樣沁人心脾,產生一種寧靜的喜悅,喚起人們快快起床去干點事情,去和周圍一切生物友好生活的意願。
我也想哭一場,我捨不得花園、窩棚。
我並沒有昏厥,只是閉上了眼睛。當她抱著我上樓時,我問她:
「我看你敢送他去,異教徒!你想再丟我的臉……」
後父對我很嚴厲。他不理睬母親,老是吹口哨,咳嗽,飯後便站在鏡子面前用火柴桿細心地長久地剔他那不平整的牙齒;他越來越經常地與母親吵架,生氣地用「您」稱呼她,這個「您」字使我極度惱火。吵架時他總是把廚房門嚴嚴實實地關上,顯然他是不願意我聽見他的話,可是我仍然細心地傾聽著他那悶聲悶氣的男低音。
「去看看,老頭子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我送你彩色顏料。」
「帶我去吧!」
還有幾個小孩也讀過魯濱遜,他們都誇獎這本書,我很生氣,他們對外祖母的童話不感興趣。於是我決定也要讀讀魯濱遜,為的是也能對他們說一句:這是狗屁!
外祖母聽見這話十分平靜,好像她早就知道,並且正等九*九*藏*書著他說這話似的,她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煙壺,用她那海綿似的鼻子吸了吸,說:
幸而,母親及時把馬克西莫夫推開了,刀子從腰邊滑過去,制服被割開一個寬寬的口子,只劃破了一點皮肉。後父啊喲一聲,捂著腰,從房間里跑出去了,母親抓住我,把我舉起來,怒吼一聲,將我摔在地板上。後父從院子里回來,把我拉開。
「你去問問。」
「對。」
傍晚,在工廠上空就有一種渾濁的紅色餘暉在晃動,照亮煙囪的頂端,好像這些煙囪不是從地上升到天空,而是從這層煙雲降落到地下,一面降落,一面吐出紅光,哀號著,長鳴著。看著這一切,使人感到難耐的噁心,可惡的煩悶咀嚼著人的心。外祖母干廚房裡的活,做飯、洗地板、劈柴、挑水,她從早忙到晚,躺下睡覺時已經精疲力竭了,哼呀,唧呀,不停地嘆氣。有時她做晚飯後,穿上短棉襖,把裙子掖得很高,進城去了。
「上帝啊,你長得太快了!」母親對我說,用滾燙的手掌緊貼著我的雙頰。她打扮得不漂亮,穿著寬大的紅黃色的、肚子上鼓出來的連衣裙。
「別斯(什)科夫,換件襯衣!別斯科夫,腳別老顫動!別斯科夫,從你鞋裡流出一窪水了!」
「你到哪兒去?哪兒去?到我這邊來!……」
他從懷裡掏出一本小書,提了字,說道:
「是的,大火不留情。」
他叫了許多人之後才把我叫到桌子跟前,嚴肅地問我:
如果站在板凳上,從窗戶的上層玻璃往外看,越過房頂,便可以看見掛著燈籠的工廠的大門,它像一個老乞丐張開無牙的黑嘴,一大群小人擁擠地向那兒爬去。中午又鳴汽笛,大門的黑喙唇張開了,露出一個深洞,工廠嘔吐出被反覆咀嚼過的人們,他們像一股黑水流到街上;白色的毛茸茸的風沿著大街刮過去,追趕著人們,把他們分別地趕進自己的家裡。很難看到村鎮上面的天空。每天在屋頂上面,在雪堆上面,都懸著另一種矇著一層煙黑的灰色平淡的頂蓋,它擠壓著人們的想象力,它用令人煩悶的單調,使人們失去視力。
「昏厥了。」外祖母說,把我抱到門口去。
外祖母很久都睡不著,把手枕在腦袋下,躺在那兒,稍帶激動地講些什麼,看來,她並不關心我是否在聽,她總是善於選擇那種能使夜變得更有意味更美的童話故事。
「都是因為你這個大肚婆傻瓜,我才無法邀請人來做客。你這條母牛!」
「你們都是騙子……」
「再見,大主教!下次再來!」
我在學校里的事剛順過來,家裡卻又鬧出了一件可惡的事:我偷了母親一個盧布,但這並不是預謀的犯罪。
母親走了過來。
我在花園裡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我拔掉了和用鐮刀割掉了雜草,在坑的邊緣上凡是掉土的地方我都圍上了,砌上碎磚頭,又用磚頭鋪了一個寬大的座位,甚至可以躺在上面睡覺。我收集了許多彩色玻璃和碗碟碎片,用黏土把它們粘在磚縫裡,當太陽照到坑裡的時候,這些碎片就會發出五顏六色的彩虹,像教堂里一樣。
「這件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爸爸……」
「原諒我,我有錯!哎呀,親愛的,你怎麼能這樣?動起刀子來呢?」
「把草根扔出去!以後我給你在這裏栽上向日葵和錦葵——會很好看的!很好看……」
我是完全真誠和十分明白地說下面的話的。我對她說,我要殺死後父,也殺死自己。我認為,我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如何,我也要嘗試一下。甚至現在我好像還看見那條沿褲管有一道鮮亮邊飾的長腿,看見那條腿在空中來回揮動,用腳尖踢女人的胸脯。
大家也喊起來:
我們用兩輛大車搬家。我坐在一輛車的舊家私中間,車顛簸得很厲害,彷彿要把我拋下去似的。
「測量學……」
「她這是第二次酗酒了,米哈依爾該去服兵役的時候,她就酗過酒。這個老傻瓜勸我替兒子買個免役證。其實他當時要是去當了兵,也許會變成另一個人……唉,你們這號人啊……我快要死了,那麼就剩下你一個人了,自顧自——孑然一身,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明白嗎?所以你要學會獨立工作,不要聽別人擺布!要靜靜地穩當地生活,但必須倔強!大家的話可以聽,但你要選你認為最好的去做……」
「無聊?小弟弟,這有點不對頭吧!如果你覺得學習無聊,你就會學習不好,可是教師證明你學得很好。就是說,還有別的原因。」
後來就有點兒記不清了,我已經住在索莫夫鎮的一個房子里。那裡的一切都是新的:牆上沒有糊壁紙,木頭縫裡塞著碎麻繩,裏面有許多蟑螂;母親和後父住在兩個窗戶朝大街的房間里,我和外祖母住在有天窗的廚房裡。房頂後面是工廠的煙囪,它就像大拇指從食指和中指里伸出來似的,直立在空中,冒著捲曲的濃煙,冬天的風把煙霧吹到整個村莊里,在我們的冰冷的房間里經常聞到一種濃烈的煳味兒。一清早汽笛就像狼一樣號叫:
「童話,狗屁,魯濱遜才是真正的故事呢!」
有一天晚上,母親出去了,把我留在家裡照料孩子,無聊中我翻開後父的一本書——大仲馬的《醫生的札記》,書裏面我看見有兩張鈔票,一張是十盧布的,一張是一盧布的。書我看不懂,就合上了,忽然想起來,一盧布不僅可以買《使徒傳》,大概還可以買一本關於魯濱遜的書。我是不久前在學校里知道這本書的。在嚴寒的一天,課間休息時,我給孩子們講童話,忽然其中一個小孩鄙薄地說:
他順從地低下頭,皺皺眉頭,不說話。大家對這個綠色的老太婆都皺眉頭。
他們坐上敞篷馬車。母親的連衣裙的下擺掛在了什麼地方,半天解不開,她很生氣。
她很少跟我談話,總是命令我:
「我答應過送你彩色顏料,可是在這個城裡買不到好的,我不能把自己的送給你,只好以後從莫斯科把彩色顏料給你寄來……」
我坐在人行道上的防柵柱上,望著敞篷馬車顛簸著駛出去,瞧,它們已轉到拐角處了,我的心中就像有種東西嚴嚴實實地合上了,關閉了。
「你學著盡量給自己安排得好些,這非常有好處。」
有一天早晨,外祖父來了,手裡拿著一把鑿子,走到窗戶跟前,開始剔除冬天窗框上抹的油灰;外祖母端來一盆水,拿著抹布。外祖父小聲地問她:
神學教師是一位漂亮、年輕、頭髮稠密的神父,他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新舊約使徒傳》,還因為我模仿他的樣子說話。他走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問我:
「咳,你就住嘴吧……」
「在中國,所有的居民都是中國人,連皇帝也是中國人。」我記得,這句話由於它的純樸及其歡快而又含有笑意的音樂,還由於它有一種異常read•99csw•com美好的東西,使我產生一種愉快的驚奇。
「我可是聽說,葉夫蓋尼·瓦西里耶夫閣下,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火,只是你賭博輸光了……」
他把散發著檀香味的手放在我頭上,問道:
第二天,我帶著《聖徒傳》和兩本安徒生的童話,三普特白麵包和一普特香腸到學校去,在符拉季米爾教堂菜園子旁邊一間又黑又小的鋪子里就有魯濱遜,一本薄薄的黃色封皮的小書,在第一頁上畫著一個頭上戴著毛皮圓帽子、肩上披著獸皮、留著大鬍子的人。這使我不喜歡;而童話,哪怕書破爛了,其外觀也是很可愛的。
「你拿了一個盧布?」
「你們會著涼的,傻瓜蛋,會生病的,不然就會中風。小偷來了,會把你們掐死……」
他開始教訓起來。
主教往椅子背上一靠,把我摟了過去,並驚奇地說了下面的話,使所有的人乃至教師及神父都笑起來。
「那麼說,全都燒光了?」
在學校里我沒有能把《夜鶯》讀完,時間不夠,我回到家時,母親站在爐口的平台上,手裡拿著煎鍋把,正在煎雞蛋,她用一種奇怪的壓抑的聲音問道:
「爸爸什麼?」外祖父震耳欲聾地叫起來,「還要怎麼樣?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三十歲的人不要嫁給二十歲的?可你呢,偏要找一個稚嫩的!貴族少爺嘛,啊,怎麼樣,小女兒?」
「拿了,這不是買的書嗎……」
「想得真妙!」有一次外祖父仔細地觀看了我的工程后說,「只是雜草還是會把你蓋上的,因為你留下了它們的根!讓我來用鐵鏟把土再刨一遍,去把鐵鏟拿來!」
「我出了點汗!你瞧,有好多蚯蚓!」
或者指給我看:
「好事,土耳其人該打……」
「那麼,你就回家去吧!對,回家去,因為我不想教你……對,我不想教。」這並沒有使我感到特別的不快。我離開后直到下課的時間都在鎮上骯髒的街道上遊逛,仔細觀看了那裡的喧鬧的生活。
「我到花園裡去。」
我聽見,他在打她,我衝進房間里,看見母親跪著,背和胳膊肘靠在椅子上,挺著胸,仰著頭,聲音沙啞,眼睛閃著可怕的光芒;而他,打扮得乾乾淨淨,穿著新制服,用他那長長的腿踢她的胸脯。我從桌子上抓起帶骨把鑲銀的刀子——這是我父親死後母親保留下的唯一的東西,是用來切麵包的——抓起它並對準後父的腰部,用盡全力刺去。
有時他到我的窩棚里來,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坪上,久久地、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我,然後突然問道:
「我們幹嗎住在這兒呢?」我問道。她回答說:
我憎恨這個老太婆和他的兒子,刻骨銘心地恨。這一沉重的憎惡感讓我挨了不少打。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她可怕地瞪著眼睛說:
頓時,像地窖里一樣寂靜。茶炊在沸騰,雨水打著窗玻璃。這時母親開口說:
外祖父在山腳下一所舊房子的地下室租了兩間很黑的房子,搬家的時候,外祖母拿一隻帶有很長繩子的舊草鞋,放在炕爐底下,她蹲下來,開始招呼家神:
有時在夜間,忽然從野外,從街上傳來醉漢的叫喊聲,有人踏著沉重的步子跑過去——這一切都已習以為常,不再引起人們的注意了。
「你弄這個白費力了!白費力了,小傢伙。房子就要賣掉了,大約秋天就要賣掉,需要錢用,給你母親辦嫁妝。就是這樣,但願她能過得好,上帝保佑她……」
我已記不得,我當時是怎樣來到母親房間里的。我坐在外祖母的雙膝上,她的面前站著幾個生人,一個乾瘦的穿綠色衣服的老太太嚴厲地說著話,她的話壓倒了所有人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這樣淘氣?」
「你幹嗎老噘著嘴?」有時是外祖母有時是母親問我。她們這樣問我,使我很尷尬,其實我並不是生她們的氣,只是家裡的一切我都感到陌生。綠色老太婆經常來吃午飯,喝晚茶和吃晚飯,她就像舊籬笆中的一根朽木樁子。她的眼睛是用看不見的線縫在臉上的,很容易地從瘦骨嶙峋的眼窩裡滾出來,非常靈活地轉動著,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注意,在談到上帝時,就向天花板上翻騰,談論家常事時,則垂在兩頰上。她的眉毛很像是用麥麩子做的,又像是貼上去的東西;她那寬大的裸牙無聲地咀嚼著她送到嘴裏去的一切,她滑稽地一隻手彎著,翹著小指頭,她耳朵旁邊滾動著兩個圓骨頭,耳朵在顫動,黑痣上的綠毛也在那又黃又皺、乾淨得令人討厭的皮膚上爬動。她全身也像她兒子一樣乾淨,碰碰他們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不好受。最初,她曾把她那像死人一樣的手伸到我的嘴邊,手上散發出一種黃色的喀山肥皂的氣味和神香味,我轉身就跑了。她經常對她兒子說:
母親把我從桌子上拉下來,屈辱地被趕到閣樓上。外祖母來了,她捂著嘴大笑起來,說:
外祖父嘟囔道:
「你學什麼?」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后不久,母親回來了,她臉色蒼白,消瘦了,眼睛很大,眼睛里閃著一種熱熾的奇怪的亮光,她好像對一切都要仔細看看,好像是頭一次看見父親、母親和我似的,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後父則不停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輕輕地吹著口哨,咳嗽,雙手抄在背後,玩弄著手指。
我很高興,他們像跟大人一樣地跟我談話。但是聽到長鬍子的人還要去上學,我感到有點奇怪,我問道:
那種被稱為「愛」的感情,就像是生動的顫動的彩虹,在我的心中褪色了。那種惱恨一切的帶煤氣味的藍色火苗越來越經常地迸發出來;那種沉重的不滿的感情,那種在灰色的毫無生氣的種種瑣事中感到孤獨的意識,在我心中又死灰復燃了。
「你得了吧,住嘴!」
「家神,家神,我送你一輛雪橇,跟我們一起到新的地方去吧,去尋找新的幸福……」
他聞了聞空氣又說:
我說出了那學生的名字。她的臉可憐巴巴地皺了一下,兩眼含著淚水。
當我告訴他我沒有書,我沒有學習《聖經》時,他扶正他的高筒帽,問道:
我們的神父來了,紅紅的臉,氣喘吁吁,主教祝福了他,但當神父要談及我時,主教揚揚手說:
他震顫了一下,用手掌抹了一下臉,模糊不清地看了我一眼。
點了點高筒帽子,他說道:
「我們喝茶去,」外祖父抓住我的肩膀說,「看來,你命中注定要跟我住一起,你就當我是一塊划火柴的磚頭,在我身上划吧!」
我把鐵鏟拿來了。他吐口唾沫在手上,清了清嗓子,用腳把鐵鏟深深地扎進肥沃的土裡。
從早到晚,我都和他一起在花園裡忙碌。他挖了幾個畦,把馬林果苗紮起來,把蘋果樹上的苔蘚刮掉,拍死那些毛蟲,我則還是建造和裝飾我的小屋。外祖父砍掉了那根燒焦了的木頭的尖端,把一些木棍子插在地里;我把裝著鳥的籠子掛在上面,用乾草編織了一張稠密的草席子,在長凳子上做一個遮太陽和露水的頂蓋。我們這兒弄得好極了。
「是你的祖https://read.99csw•com母……」
「不說話又怎麼啦?」
「你,得了吧,住嘴!……」
他拉著我的手走進過道里,在那兒他俯下身,悄悄地對我說:
「我們是窮人家,我們的每一個戈比,每一個戈比……」
「要聽外祖父的話。」母親給我畫個十字,說道。我本來期待她能說點別的什麼,所以我很生外祖父的氣,是他妨礙了她。
然後他又繼續挖土,忽然說道:
外祖父小心地取下窗框,把它帶走了;外祖母打開了窗戶——花園裡椋鳥高聲大叫,麻雀嘰嘰喳喳地喧鬧;融雪的大地散發出的醉人氣息湧進了屋裡,炕爐上的藍色瓷磚難堪地發白了,看著它使人感到一種寒意。我從炕爐上爬下來。
「放他們回家吧!」
「你倒去幫幫忙呀,沒有看見嗎?」外祖父對我說。
我不想聽她的話,甚至看見大人我就不高興。
整個夏天,當然除了壞天氣,我都是在花園裡過的,暖和的夜晚,我甚至睡在那兒,就睡在外祖母送給我的氈子上,有時候外祖母也在花園裡過夜,她抱一把乾草,把它撒在我的床邊,躺下來便長久地給我講種種事情,有時插|進一些別的事而打斷自己的話。
我沒有去幫忙,憂傷把我緊緊地捆住了。
「葉夫蓋尼,我求你了,求求你……」
「你好,小弟弟,你怎麼樣,啊?」
許多聲音高興地回答說:
這妨礙了我送媽媽去教堂舉行婚禮,我只能走到大門口,看見她握著馬克西莫夫的手,低著頭,小心地走在磚鋪的人行道上,踏著磚縫裡長出來的綠色的小草,就好像是走在尖尖的釘子上。
「啊喲,阿廖什卡,你幹嗎這樣狼吞虎咽,大塊大塊地吞吃?你會噎著的,親愛的!」
很晚了,當他依舊從家裡走出去時,母親到炕爐後面來找我,小心地摟著我,吻我,並哭著說:
他把一隻乾瘦的留著又大又尖的指甲的手放在桌子上,另一隻手的手指捏著稀疏的鬍鬚,一雙慈祥的眼睛凝視著我的臉,建議說:
有幾天,我坐在第一班的第一排,幾乎緊挨著老師的桌子,這真使人無法忍受,好像他除了我,誰也看不見,老是用難聽的鼻音說話:
她還是沒有把話說完,而是用滾燙的手摟著我。
他沉思起來,顯得憔悴了,一動不動,像個啞巴,真叫人有點兒害怕。
「我會來,會來!我給你們帶書來!」
神父穿著皮大衣,親切而沉厚地說:
「蠢——話!」
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看這新的地方,外祖母和母親就帶著孩子來了。後父因為勒索工人而被趕出了工廠,但他不知到什麼地方跑了一趟,立即又被聘為車站的售票員。
「什麼怎麼樣?」
有人拉了幾下手風琴,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軍刀碰在人行道磚上的聲音,狗的尖叫聲——所有這一切都是多餘的,是凋謝了的白天的最後的落葉。
老師黃臉,禿頭,他的鼻子經常出血。他來到教室,用棉花塞住鼻孔,坐在桌子後面,帶著難聽的鼻音問功課,說了半截話便突然停下來,把棉花從鼻孔取出,搖著頭,仔細地觀察它。他的臉是扁平的,古銅色,給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皺紋裡帶著銅綠,那對完全是多餘的錫樣的眼睛使他變得特別難看,這對眼睛討厭地死盯著我的臉,使得我老想用手掌去拭擦一下臉頰。
我很珍重他的話。他有時躺在我用草根鋪的寶座上,不慌不忙地教導我,彷彿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些話掏出來似的。
「看,一顆星星墜落了!這不知是誰的純潔的靈魂思念大地母親了!這表示現在什麼地方有個好人降生了!」
「那裡的地還沒有干,過幾天再去吧!」
迫使我寫這些醜事的,還有另一個更正面的原因:雖然這些醜事令人憎惡,雖然它們要窒息我們,把無數美好的靈魂壓扁,而俄羅斯人在靈魂上卻依然是那麼健康、年輕,足以克服而且一定能克服它們。
母親苦笑著把葉夫蓋尼·馬克西莫夫推到我的跟前,說:
「告訴他要聽我的話。」外祖父望著玫瑰色的天空,陰鬱地說。
家裡人很少讓我到街上去,每次上街都被街上的頑皮孩子打得遍體鱗傷——打架是我唯一喜歡的樂趣,是我的嗜好。母親用皮帶鞭打我,但是懲罰使我更生氣,下一次我跟孩子們打架打得更激烈了,母親對我的懲罰也更厲害。有一次我警告她,如果她再打我,我就咬她的手,我就跑到野外去凍死。她驚訝地把我推開,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氣喘吁吁地說:
「嗚——嗚——嗚……」
「葉夫蓋尼·瓦西里耶夫,你就不怕上帝……」
有一天他跺著腳大吼了一聲:
有一天,我在傍晚睡著了,當我醒來時,我覺得我的雙腿也蘇醒了。我把兩條腿放到床下,它們卻又失去了知覺,不過我已經相信我的腿是完整的,將來我可以走路。這太好了,我高興得大叫起來,我把整個身子壓在腿上要站起來,又癱倒了,可是我立即向門口爬去,順著樓梯往下爬,我生動地想象著,樓下的人看見我會多麼驚訝。
「怎麼樣,孩子們,讓我們談談吧!」教室里馬上就變得暖和、歡快,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氣氛。
我們的生活是令人驚嘆的,這不僅因為在這種生活中這層充滿各種畜生般骯髒的土壤是如此富饒和肥沃,而且還因為從這層土壤里仍然勝利地生長出明亮、健康和富有創造力的東西,生長著善良——人性的善良,喚起一種不可摧毀的希望,希望我們光明的、人道的生活復興。
她的眼睛充滿晶瑩的淚水,她把我的頭貼近她的腮幫子。這真使我難過,還不如讓她打我一頓好受一些。我對她說,我以後永遠不再得罪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永久不了——只是她也別哭了。
後來,我們坐在地板上,薩沙躺在母親的雙膝上,抓住她衣服的扣子,點點頭說:
秋天他把房子賣了。賣房前不久,喝早茶的時候,他忽然向外祖母陰鬱地、堅決地宣布:
「啊喲,老頭子,當心,你這樣做可不吉利啊!」她嚴肅地警告說。外祖父勃然大怒。他不許她把家神請過去。
「一個半盧布。」
「可是我知道——你是到她那兒去!」
天還早,家家戶戶都還緊閉著窗扉,街道上空空蕩蕩,我還從沒見過街道如此死一般的空虛。遠處,牧人在沒完沒了地吹笛子。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祝你們的善良勞動美滿順利!再見。」
「沒有,沒有帶,對。」
把我放到床上后,她一頭栽到枕頭裡,全身抽搐著,哭了起來,她的肩膀顫動得特別厲害,哭泣著說:
「是你自己亂說的吧。你說,是你自己說的嗎?你瞧著,我明天就去打聽,是誰把這事傳到學校里去的!」
「小野獸!」
每到星期六便有幾十個工人到後父這裏來賣購物卡,這種購物卡是用來在工廠開設的鋪子里購買食物的,是工廠主代替工資支付給工人的,而後父用半價收購這些購物卡。他在廚房裡接待這些工人,坐在桌子旁邊,沉著臉,神氣十足地拿著購物卡說:
read.99csw.com兩三天的時間里,他就把傢具和各種舊物賣給了收破爛的韃靼人,他激越地討價還價,互相咒罵,外祖母從窗子里朝外看,一時哭一時笑,聲音不大地喊道:
我躊躇起來,只好說——「是的」。教師及神父也說了許多,證實我承認的是實話。他低下眼睛聽著,然後嘆口氣說:
「你怎麼不說話?」
她很快地說了一些話,我聽不懂;馬克西莫夫眯縫著眼睛,向我彎下身說:
回憶起俄羅斯野蠻生活中這種鉛一般沉重的醜事時,我時時刻刻地問自己:值得去講這些嗎?每次我都重新懷著信心回答自己:值得。因為這是一種能長久存在的醜惡的真實,它直到今天還沒有消滅。這樣一種真實,如果想從人的記憶、從靈魂、從我們一切沉重的可恥的生活中連根兒拔掉,就必須從根兒認識它。
「來,你給我說說,《聖經》里你喜歡什麼?」
我對外祖父的話也已不感興趣,他的話越來越枯燥、啰唆,唉聲嘆氣,他經常跟外祖母吵架,把她趕出家門;她有時到雅科夫舅舅家去,有時到米哈依爾舅舅家去,她常常一連幾天都不回家。外祖父自己動手做飯,燙傷自己的手便發怒、罵人、摔食具,並且明顯地變得貪婪了。
「你就克制自己一點,好嗎?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惡作劇!好,再見了,小弟弟!」
「你——撒謊,」她小聲地說,「誰也不知道你拿了一個盧布。」
「這孩子一定要很好管教,你懂嗎,燕尼亞?」
「你現在是離開了母親的人,她還會再生孩子,她跟他們比你更親近。你外祖母又喝起酒來了。」
「是一些最好的詩篇,小弟弟,是嗎?」當我忘記了一段,稍稍停頓的時候,他說,「還會什麼?……大衛王的故事會嗎?我很想聽一聽!」
我去上學時穿的是母親的鞋,外衣是由外祖母的外套改的,還有黃色襯衣和「散腿」褲。這一身打扮立即就受到嘲笑。因為我穿的是黃襯衣,同學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方塊王牌」。我和孩子們很快就處得很好,可是老師和神父不喜歡我。
我靠在母親身邊坐著,她摟住我說:
烤熱的油膩的抹布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我躺在那裡再也忍不住了,便起來走到院子里,但母親喝了一聲:
於是她就要在蓋滿了雪看不清路的田野里走七俄里。母親懷著孕,面黃肌瘦,瑟瑟縮縮地裹著一條帶穗子的灰色破披肩。我恨這條披肩,它把母親又高又大又勻稱的身子變醜了;我要撕掉這些穗子,我也恨這房子、工廠和村鎮。母親穿著破舊的氈靴,咳嗽時,震顫著那大得難看的肚子,她那灰綠色的眼睛枯燥而生氣地閃著亮光,常常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光禿的牆壁,彷彿那目光已經粘在那上面了;有時她整個鐘頭都衝著窗戶朝大街上看,大街就像是人的顎骨,部分牙齒已老得發黑了,偏斜了,部分已脫落,難看地鑲上了新的與顎骨不相稱的大牙齒。
「真是怪事,我的小弟弟們,我在你們這樣的年紀時,也是一個大大的淘氣鬼!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小兄弟們?」
簡單的話語現在有了特殊的意義,在這些話的後面隱藏著一種巨大的使人憂鬱的、無須說出而又人人皆知的事情。
「喂,老婆子,過去我養活你,現在養夠了,你就自己掙飯吃去吧。」
「你們自己也有一點淘氣吧?」
有一天,喝晚茶的時候,我正從院子走進廚房裡,聽見母親聲嘶力竭地叫喊:
她又懷孕了,坐在窗戶旁邊,臉色蒼白,眼睛無神而痛苦。她喂小弟弟薩沙吃飯,又看看我,像魚一樣張著嘴。
於是我就從嘴裏吐出來一塊,再用叉子叉上它,遞給她:
馬克西莫夫耐著性子把兩條穿著窄褲腿藍褲子的長腿在馬車裡擺好。外祖母往他手裡塞了幾包東西,他把這些東西放在膝頭上,用下巴頂住。膽怯地皺了皺蒼白的臉,拉長聲音說:
「就是說,您要去打仗嘍?」外祖父問道。
「這個壞蛋……壞蛋!」她突然說出這句我以前也聽她說過的話。
「別光著腳在地板上走。」
「對了,對了,」她小聲地說,「不必淘氣了,很快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然後我們就到莫斯科去,然後我們再回來,你將和我住一起。葉夫蓋尼·瓦西里耶維奇是一個很好很聰明的人,你和他能夠處得好的。你將來要上中學,然後做大學生——就和他現在一樣,然後就當醫生,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有學問的人做什麼都可以。好吧,玩去吧……」
這種荒謬的黑暗的生活維持的時間不長,母親生產前,我被送到外祖父家裡。他這時已經住在庫納維諾了,這是一所兩層樓的房子,坐落在從山坡通到納波爾教堂墓地圍牆的沙土街上。他租了一間帶有俄羅斯式的大炕爐的小房子,房間有兩個窗戶朝著院子。
「足——夠了……」
我走進廚房裡,在炕爐後面木箱上鋪的床上躺下,聽見母親在房間里哭泣。
他們倆好像跑步跑了很長時間,跑得精疲力竭了,衣服全被揉皺,全磨破了,他們現在什麼都不需要,只想躺下來休息。
「你高興嗎?」
後來所過的兩年時間,直至母親去世,我都處在這種一個勁地要把我拋到什麼地方去的顛簸的感覺中。
這是我一生中最安靜、觀察最多的時期。正是在這個夏天,在我心中形成並鞏固了對自己力量的自信感。我變粗野了,成了一個孤僻的人。我聽見奧夫相尼科夫的孩子們的喊叫聲,但這已不能把我吸引過去了,表兄弟來了也絲毫不能使我高興,只會使我感到驚慌,怕他們把我在花園裡的建築物破壞了——那是我第一項獨創的事業。
忽然,外祖父挖苦似的平靜地說,聲音很高:
在另一輛敞篷馬車上坐著綠色老太婆的大兒子——一位軍官。老太婆像一張畫似的坐在那兒,她的兒子則用軍刀柄梳理著自己的鬍子,不停地打哈欠。
「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會的……」
婚禮是平靜的。從教堂回來后,大家悶悶不樂地喝了茶,母親馬上換了衣服,到自己的卧室去收拾箱子。後父坐到我的跟前說:
「你是一個多麼兇惡的壞蛋……」
我懶得去問這是什麼學問。家裡充滿一片無聊的靜寂和某種毛織物的沙沙聲。我希望夜晚快些到來。外祖父背靠炕爐站著,眯縫著眼睛朝窗外看;外祖母從中午就喝醉了,家裡人覺得難為情,便把她送到閣樓上去,並把門鎖上。
「這是誰?」我膽怯地問。外祖父用不愉快的語調回答說:
「你今年幾歲?才這麼大?小弟弟,你長得多麼高啊?你常常被雨淋吧,是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母親咳嗽起來,她說:
「蛋!」
「這就是你的父親……」
「你聽著——你為什麼老淘氣?你可知道,這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
「請您等一等……好,你來講一講神人阿列克謝……」
九-九-藏-書聖詩你學過?是誰教的?是慈祥的外祖父?很兇?是真的嗎?而你也很淘氣吧?」
他們走了。母親幾次回過頭來,揮著手帕。外祖母一隻手扶著房牆,一隻手在空中揮動著,滿臉淚水;外祖父也用手指從眼睛里擠出一點淚水,斷斷續續地嘮叨著:
她一連串的「後來」,我似乎覺得是一架梯子,它離開她深深地往下面什麼地方延伸著,一直到黑暗的地方,到孤獨的地方。這樣的梯子不使我高興,我很想對母親說:
孩子們都笑了。他向他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巧妙地把他們攪亂,使他們相互爭論起來。大家的心情越來越愉快。最後他站起來說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必須學的!也許你知道一些,聽見過一些吧?聖詩會嗎?這是很好的!祈禱詞會嗎?好,你瞧!《使徒傳》也會?《詩篇》也會?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不,也很淘氣,很淘氣!」
他扔掉鐵鏟,一揮手,就到澡堂後面花園拐角上去了,那邊有他的溫室。我開始自己掘土,可是我的腳趾立即就被鐵鏟碰傷了。
我不喜歡她捂著嘴,我離開她跑了出去,爬到房頂上,在煙囪後面坐了很久。是的,我非常想胡鬧一番,對所有的人都說惡毒的話,而且很難克制這種願望,可是又不能不克制。有一次我在後父和新祖母的椅子上抹上了櫻樹膠,他們倆都給粘住了,這非常可笑。外祖父把我揍了一頓后,母親到閣樓上來,把我叫到身邊,用雙膝緊緊夾住我,說:
「拉走吧,毀掉吧……」
雖然我的學習還過得去,可是不久便通知我說,由於我的不體面行為,要將我開除出學校。這使我十分沮喪,這使我面臨一次巨大的令人不快的威脅:母親的脾氣會變得越來越壞,會越來越頻繁地打我。
他飄然地走出教室時對教師說:
「我的天啊!你真是淘氣鬼,基督保佑你……」
「好吧,那我就寄別的東西給你。」
「別什科夫,書帶來沒有?對,書?」
花園裡小草已經露出了淡綠色的針頭,蘋果樹的幼芽已經膨脹,就要冒出來了,彼得羅夫娜小屋頂上的青苔愉快地發出了綠光;到處都是很多的鳥、快樂的聲音、清新芬芳的空氣,使人感到一種愉快的暈眩;在彼得伯伯自殺的那個小坑裡,胡亂地堆放著一些被雪壓著的黃色的雜草。看著這個坑感到很不好受,那兒一點兒春意都沒有,幾塊黑炭頭現出悲涼的亮光。整個坑都是多餘的,令人惱恨,我生氣地想拔掉、清除這些雜草,把碎磚頭、炭頭搬開,除去一切骯髒的、無用的東西,在坑裡給自己建造一所乾淨的住所,夏天我一個人住在這裏,不要大人。我馬上就動起手來。這使我很快地、長久地而且很好地躲開了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雖然我仍舊很生氣,但一天天地再也不去關心了。
「那麼,好吧,既然要這樣,那就這樣好了……」
「你怎麼啦?」
她就像在閣樓上回答我時那樣回答說:
外祖父說:
「沒有。」
「你也哭吧,哭吧……」
「你不喜歡畫畫嗎?」
母親做了她所承諾的事;在學校里我又過得很好。不過我又被送回外祖父那兒去了。
忽然他拄著鐵鏟,彎下腰,一聲不響,愣住了,我仔細地打量著他:從他那小小的、聰明的、像狗一樣的眼睛里落下了幾滴眼淚。
「學習很無聊。」
「彼什科夫·阿列克謝。那麼,你還要克制一點,小弟弟,不要太淘氣了!有一點淘氣——是可以的;太淘氣,人家就會生氣!我說得對嗎,孩子們?」
我有幾天沒去上學。在這段時間里,後父大概已向他的同事講過我的「功績」,那些同事又講給他們的孩子聽,其中一個孩子把這件事情傳到了學校里。我去上學時,同學們用「小偷」這個新外號來迎接我。簡單、明白——但是不正確,因為我並沒有隱瞞我拿了一個盧布。我試圖解釋這件事,可是他們不相信。我回到家裡對母親說,我再不去上學了。
有時,太陽落山的時候,天空中便傾瀉出火紅的河流——火河燒盡了,金黃色的灰燼散落在花園的天鵝絨般的綠茵上,然後可以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在變黑變寬,膨脹,沐浴在溫暖的昏暗中,汲飽了陽光的樹葉低垂了,青草趴在地上,一切都變得更柔和更鬆軟了,靜靜地釋放著親切得像音樂一般的各種氣息,這音樂也是從遠方從田野飄過來的:軍營里正在吹點名號。夜來了。一種有力的、清新的、像母親慈愛的撫慰那樣的東西與夜色一起注入胸懷;靜寂用溫暖的毛茸茸的手輕柔地撫摩著心房,拭去記憶中應當忘掉的一切,拭去白天一切帶有刺|激性的微小的灰塵。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兒,注視著星星一個個地燃燒起來,無止境地使天空變得更深邃,那是多麼令人神往啊!深邃的天空越升越高,不斷地揭示出新的星星,它輕輕地把你從地面上舉起來——多麼奇怪,不知是整個地球縮小到和你一樣呢,還是你自己神奇地長高、擴大,與周圍的一切融化了。一切都變得更黑更靜了,但敏感的琴弦到處都無形地緊繃著,每一個聲音——不論是鳥在睡夢中歌唱,刺蝟跑過去,或者什麼地方輕輕地響起的人的聲音——都很特別,都比白天的響亮,這是一種被敏感得令人感到親切的寂靜襯托出來的聲音。
「請你不要嫁人,我來養活你!」
他抬起了手,把袖筒提到肩膀上,寬寬地揮起胳膊,向大家畫十字,祝福說:
「怎麼樣?」他來接我時說,並尖聲地笑起來,「俗話說,沒有比親娘更可愛的朋友,而現在,看來應該說:不是親娘,而是老鬼外祖父了!啊哈,你們這號人啊……」
「扣扣。」意思是指「小扣子」。
四個人都叫喊起來,喊得最響的是後父。我走進過道里,坐在柴火堆上,我驚訝得全身都僵住了。母親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在房間里還沒有那麼明顯,而在這裏,在昏暗中,我卻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她從前的樣子。
「一定!」
為了這,我用一種狠狠的惡作劇回敬了他。有一次我弄到半塊凍西瓜,刳出瓜瓤,用線把它系在半明半暗的過道門的滑輪上,門一開,西瓜就升上去,當教師關門時,西瓜皮就像帽子一樣直接扣在他的禿頂上。後來學校看門人拿著教師的字條領著我回到家裡,我便用自己的皮肉償付了這次淘氣。
過了很長空閑的日子,我又搬到母親那裡,住在一間石砌的地下室里。母親立即把我送進學校。從入學的第一天起,學校就引起我的反感。
「你瞧,又升起一顆星,多麼耀眼啊!啊喲,好美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的明亮的法衣……」
後父伸給我一隻手。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動身走了,她告別時擁抱了我,輕輕地把我從地上抱起來,用一種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邊吻邊說:
他沉默了很久,好像在留心諦聽什麼,接著又不大樂意地說了一些沉重的話。
大家沉悶地喝了茶。外祖父一面望著外面的雨打濕窗玻璃,一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