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同霍霍爾說話總是很簡短，好像他們對一切重要的和複雜的問題早就交換過意見了。記得有一次，當聽完羅馬斯講述關於伊凡雷帝王朝的故事後，伊佐特說：
伊佐特大多數時間都是默默地坐著想心事，只是偶爾嘆口氣說：
「您明白嗎？這些魔鬼在裏面裝了炸藥。嘿，這些蠢蛋，一俄斤炸藥能頂什麼用呢？」
我們坐下來喝茶。阿克西尼婭比任何時候都更殷勤、更和善地給大家倒茶，並同情地對羅馬斯說：
從房間那邊敞開的窗口處，許多張因恐懼和惱怒而扭曲了的毛茸茸的臉，眯縫著被煙熏痛了的眼睛，望著小鋪子。有一個人激昂地尖聲叫喊：
一個矮個子、紅頭髮的農民，翕動著嘴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試圖從窗口爬進來，可是沒有成功；他右手拿著一把斧子，左手痙攣地抓著窗檯，滑了下去。
「你往哪裡鑽？」
「這可是戰爭！」
在廚房的地板上有幾塊劈柴在冒煙，有些碎片還在燃燒，倒塌了幾塊爐磚，黑黑的爐膛已經空了，像是被打掃過了似的。煙霧中我摸到了水桶，把地板上的火澆滅，然後把劈柴重新投進爐子里。
我同意地說：
在遙遠的草地的上空，從淺紅色的雲層中射出了太陽的光線，瞧，天空中的太陽有如孔雀開屏了！
「霍霍爾，你這個孬種，信土耳其人教的人！你回答我：你為什麼不到教堂去做祈禱？你這個邪教徒！你這個搗亂分子！你回答我：你是什麼人？」
「米哈伊洛·安東內奇！有人闖進鋪子里來啦！」
後來蘇斯洛夫對伊佐特說：
「你從哪兒來？」
「可是，哪兒也沒有著火呀……」
「站住……」
「唉，蠢婆娘……」
「老婆還等著我呢。」
羅馬斯鑽進煙霧裡，咣當一聲什麼東西倒了，他罵了一聲並大聲喊道：
接著他又嘆口氣，望著read.99csw.com渾濁的遠方。
「憑什麼？」
「您不去告他們，所以他們才敢如此放肆。」
有一個人問道：
伏爾加河天鵝絨般的黑色水帶雄渾有力地流瀉著。在河的上空浮現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天河，幾顆碩大的星星像金雲雀那樣閃著亮光，心兒則小聲地敘說著關於生活奧秘的荒誕的思緒。
「該去找村警！」
「別哭了，快拿水來！」
「您這是幹什麼？」
人們不慌不忙、不大樂意地散開了，好像有點兒遺憾似的。
羅馬斯簡單、明確地告訴我，他不在時我應該做什麼和怎樣做。我覺得，他已經忘掉了人們曾用爆炸威嚇他的事，就像忘掉了蚊蟲叮過他的皮膚一樣。
「請坐，喝點茶。」
「您，一大把年紀了，為什麼還昧著良心呢，嗯？」
「啊，生活真甜蜜！要知道，生活過得多麼溫馨，話又說得多麼愜意！有一些話，你至死也忘不了，你若是死後復活了，那你首先想到的也是這些話。」
「沒有嚇著吧？」
每逢禮拜六的夜晚，我們的小鋪子里都聚攏了許多人，如蘇斯洛夫老頭、巴里諾夫、鐵匠克羅多夫、米貢等，他們都是必到的。大家坐著，邊思考，邊交談，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來了。這樣一直持續到半夜。有時也有一些酒鬼鬧事，其中鬧得最多的是退伍軍人科斯京，他是獨眼龍，左手還缺了兩個手指。他捲起袖子，揮起拳頭，像只好鬥的公雞，一步跳到鋪子門前，扯著嗓子拚命地嚷道：
「是呀，原來是這樣……」
「霍霍爾家失火了，我們的村子燒起來了！」
「這種事不讓您生氣嗎？」我問道。
「我的爺，我來滅火……」
「他真是個心靈指導者！要能選這樣的人做長官就好了……」
「你又到這裏來了？」他問道，然後在我旁邊坐下https://read.99csw.com來，許久默不作聲，聚精會神地雙目望著河流和天空，用手捋著絲一般的金色鬍子。然後談他的幻想：
「您瞧吧！」
伊佐特是個夜貓子。他有很好的審美感，很善於像愛幻想的孩子那樣，用平靜的語言談論美。他信上帝，但不怕上帝，他是按照教堂的聖像把上帝想象成一個高大的、儀錶優雅的老人，一個善良、聰慧的世界之主，上帝之所以無法抗惡，僅僅是因為「他忙不過來，人口繁衍得太多了！不過，這也不要緊，他會把事情辦好的，你就等著瞧吧！至於耶穌，我卻弄不明白——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對我毫無用處。其實，有一個上帝就夠了，幹嗎還要再來一個耶穌呢？據說，他是上帝的兒子。兒子又怎麼樣呢？我想，上帝是不會死的……」
這個農民驚愕地張著嘴，離開了。羅馬斯則走到店鋪門口，拿出那塊木柴給大家看，然後對著這群人說：
老頭的黃臉和額頭慢慢地紅了起來，連他那白鬍鬚好像也從鬚根變成了紅色。
「是劊子手。」庫庫什金加了一句，而潘科夫卻堅定地表示說：
「因為我給你們取樂了。」科斯京回答說。莊稼漢們也友善地哈哈大笑起來。
「幸好阿克西尼婭出去了，否則她會受傷的……」
蘇斯洛夫低下頭，表示同意地說：
「他是個令人厭惡的沙皇！」
「是的，真好！」
大家都嘲笑科斯京：
「我沒有工夫對每一件蠢事去生氣。」
「救命呀，殺人啦……」
「什麼？」
「我這是在說自己……」
例如，有一次他質問蘇斯洛夫：
我不喜歡霍霍爾這個時候的平靜態度，他現在的表現，好像眼前這種愚蠢行為一點也不使他感到憤怒。大街上的孩子們卻在奔跑著，尖聲叫喊：
「太陽——真奇妙！」伊佐特嘟噥道，幸福地笑了reａｄ•９9ｃsw•ｃoｍ笑。
一個村婦在那裡邊哭邊數落。從房間里傳來了阿克西尼婭的驚叫聲：
每逢節日的夜晚，姑娘們和小媳婦們便上街遊逛，張開嘴巴，像小鳥一樣放聲歌唱，嬌慵地發出醉意的微笑。伊佐特也醉漢似的微笑著，他變得消瘦了，眼睛陷進黑色的深窩裡，面容卻顯得更嚴峻、更漂亮、更像一個聖徒了！他整天都在睡覺，只有到了傍晚才心事重重、精神恍惚地出現在街道上。庫庫什金粗魯而溫和地奚落他，而他卻難為情地笑道：
一個節日的早晨，廚娘把爐子里的柴火點著后便到院子里去了，當時我正在鋪子里。廚房裡突然「砰」的一聲，整個鋪子震顫了一下，糖果盒也從架子上翻滾下來，被震碎的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地板砰砰響。我立即向廚房奔去，黑色的煙雲從廚房的門口向房間里湧來，煙雲後面發出種種噝噝聲和噼啪聲。霍霍爾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說：
但是大多數人都沒有吭聲，注視著羅馬斯，半信半疑地繼續聽他說話：
「米什卡，你幹嗎要打掉自己的手指頭？是害怕土耳其人吧？」
「喂，喂，小聲點！」他一邊說，一邊用毛巾擦拭自己的濕鬍子。
已經喝了酒的退伍軍人科斯京高聲喊道：
然後他把這塊木頭丟在一邊，開始洗手，說道：
「生活——真好！」
「咳，怎麼會呢？」
我有時覺得，他的心靈里有一種像鍾錶一樣的機器，上一次發條，就可以走一輩子。我喜歡霍霍爾，非常敬佩他，可是我卻希望，有一天他能夠對我或對別的什麼人生一次氣，捶胸頓足，大叫大喊一番。然而他根本不會生氣，或不想生氣。每當他被某種蠢事或無恥的行為激怒ｈtｔｐｓ://ｒｅad.９9ｃｓw•cｏm時，他都只是嘲諷地眯縫起一雙灰色的眼睛，說幾句簡短而又冷漠的話，而且這些話總是極其普通而又客氣的。
後來他從山溝里爬上來，渾身塵土，並向霍霍爾討要買酒錢。
「把他們趕出村子去！他們老是出事！上帝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將來我讀完各種書了，學有所成了，我就走遍一切天涯海角，了解一切事理，去教育人民！是啊，老弟，能坦誠地跟人交換意見該多麼好啊！哪怕是某些村婦，如果你跟她說心裡話，她們也能聽懂的。不久前，一個村婦坐在我船上問我：『我們死後會怎樣呢？我不相信有地獄，也不相信有天堂。』老弟，你看，她們也是……」
他把那塊奇怪的爆炸過的圓木頭遞給我看。我看見圓木頭的中心有一個用手搖鑽旋出的洞，並奇怪地被熏黑了。
「當心！」羅馬斯對我說。他抓住廚娘的手，把她推進房間里，命令她說：
「他幹嗎拿著木柴沖我揮動呢……」
伊佐特來找我，在黑夜中他好像顯得更高大更令人喜歡了。
「這可是戰爭。」
「別說了，懂嗎，有什麼辦法呢？」
「對，沒有好處！」
「活的靈魂……」
羅馬斯一隻手拿著一塊木柴，問他：
他衝過去要跟人打架，大家卻笑著把他揪住，大喊大叫地將他推到山溝里去。他像陀螺一樣沿山坡滾下去，並尖聲叫喊著：
「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的聰明。他廢除了王公，卻引出了許多小貴族，還引來了外國人。這方面他太不聰明了。小地主比大地主更壞。蒼蠅不是狼，用槍打不著，比狼更難對付。」
「當心，那些女人的丈夫要揍你！」霍霍爾警告他說，並溫和地笑了笑。
幾乎每天晚上，米貢那高亢、動人的歌喉就會伴隨著夜鶯的歌聲從果園、田野和伏爾加河岸上飄過來。許多優秀的歌曲他都唱得驚人地美。為九_九_藏_書此，莊稼漢們甚至也原諒了他做的許多壞事。
我在想：「要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此平心靜氣地處理自己的事，那該多好啊！」
廚娘在過道上大聲哭泣。
帶有酸味的煙霧消散了，現在看得很清楚，架子上的餐具被震碎了，窗玻璃全破了，爐口邊的磚也被炸崩了。
潘科夫來了，他察看了一下爐子，皺著眉頭問道：
「從漁場。我跟伊佐特在一起。」
他曾說過不久他要到喀山去，並問我要買些什麼書帶回來。
「把他趕走，暴徒！把他送上法庭……」
「去把店門關上！馬克西姆奇！要當心！可能還會發生爆炸……」接著他蹲下來，仔細觀察那些圓圓的松木劈柴，然後又把我投進爐子里的劈柴取了出來。
「要炸掉這座農舍，需要很多炸藥，也許得用一普特才成！好了，你們也散開吧……」
我站在霍霍爾的背後，望著這群人，聽見那個手裡拿著斧子的人膽怯地說：
他出來，走進廚房裡，再一次若有所思地重說一遍：
「你們當中是誰把炸藥裝進這塊木柴里，然後又塞在我的柴堆里？可是火藥太少了，所以我們沒受到任何損害……」
「村長在哪兒呢？」
接著他又嘆賞道：
他沒有找到適當的詞彙，沉默了一下，最後補充說：
「要知道，這對您沒有什麼好處，而您卻丟掉了尊嚴。」
「也是，是該揍。」伊佐特贊同地說。
蘋果樹開花了，村裡瀰漫著粉紅色的雲霧和苦澀的氣味，到處都能聞到這種氣味，它壓倒了油煙和大糞的氣味。千百棵蘋果樹像節日似的穿著由粉紅色的花瓣織成的錦衣，一行行整齊有序地從村裡排到田野。在月明之夜，微風習習，花枝搖曳，發出微微的簌簌聲，彷彿是金藍色的沉重的波濤淹沒了村莊。夜鶯不知疲倦地縱情歌唱，到了白天椋鳥激越地啾鳴，還有那看不見的雲雀不斷地向大地傾訴著其柔情蜜意。